第二十七章

  孫溧中了舉,整個孫家心思都在他身上,京裏來的紈絝孫二爺愈發沒人管。腿傷也好了天氣也涼快了,孫二爺日夜泡在秦淮河畫舫上。


  這日他約了幾個朋友吃酒。席上一粉頭聽說他姓孫,笑道:“青石街孫府大爺中了舉人,哎呦呦見天的吃酒。前兒奴家剛過去陪席。二爺可認得?”


  孫二爺不悅道:“不認得。”


  有個爺們道:“那孫大爺我倒也見過一回。你看他如何?”


  “奴家離得遠,沒伺候上。”粉頭道,“孫大爺手下有個長隨,年約五十歲。非但認得字,還會寫文章。席上那些公子少爺們好生羨慕,都說什麽古有鄭玄今有孫溧。孫大爺好不威風。”


  孫二爺心中暗惱:那分明是他的人,竟讓孫溧得了顏麵。粉頭見他沉著臉,忙陪笑勸酒。方才那爺們也問他何故心情不好。孫二爺哼道:“人家借了我的東西,都好幾個月了愣不肯還。合著拿我的東西出去顯擺了。”


  粉頭忙說:“世上總有人臉皮厚。舊年奴家跟船去江寧劉家。他們家有個小蹄子借了奴家的釵子日日戴在頭上,直到奴家要走時才還。呸,沒見過世麵。那釵子半分不值錢。”


  那爺們指著她向孫二爺笑道:“孫公子不用愁。再不濟你回京時那人總得還你。終究是你的不是他的。”


  孫二爺眼神一亮:是了,終究不是他的,爺回京時總得還給爺。再說,餘得水倒忠心,前兒還特來請安。遂拿定了主意,要回京城去。


  他要走,孫老爺自攔不住。隻是他非要帶餘知書回去不可。孫老爺招餘知書過來,許諾日後給他個好媳婦,問他可願意留下。餘知書叩頭道:“奴才不過卑賤之身,借主子的光略認得幾個字罷了。不敢因賞賜而忘舊主。”孫老爺點頭誇讚其忠,遂叮囑他好生督促侄孫上進,將之還給了孫二爺。孫溧心中雖不大自在,他也要進京赴考,顧不上別的。


  孫老爺本預備過幾日打發孫子和侄孫一道上路,不曾想孫二爺次日連招呼都沒打自己就走了……隻得罵幾聲“不知好歹的小孽障。”又覺得餘知書跟了他可惜。


  孫溧臨走前特特來訪薛蟠,薛蟠少不得灌了他兩耳朵吉利話。孫溧乃問道:“賢弟原來學問不俗,為何不下場科考?”


  薛蟠苦笑道:“小弟有時才思泉湧,有時對著題目數日不知如何下筆。漫說沒有急才,連慢才都沒有。科考時間太緊了,小弟撞大運也未必能撞上。”孫溧十分可惜。薛蟠有數門顯貴親戚。若他也在朝為官,於金陵同鄉皆有益。


  九月二十六乃良辰吉日,宜出行。新科舉人孫溧登船離開金陵,往都中赴春闈而去。


  賈璉、孫二爺、孫溧三人都在從金陵去京城的路上。賈璉因心中有事,快船換快馬再換快船趕得最急;孫二爺知道族兄隨後也要進京,欲早些去祖父跟前說話,遂也不慢;唯有孫溧甚是悠閑,半途時常賞風吟月。


  榮國府正預備冬至節之際,賈璉棄舟登岸回到京城。王熙鳳聞報自是喜不自禁。偏這大半年王夫人身上不自在,府中乃是她與李紈管家理事,忙的厲害。好容易回到自家小院,賈璉竟然不在!一問方知,璉二爺見過老太太後又去見二老爺,最末才去的大老爺院子,到這會子都還沒回來。家裏打發人過去探聽,說他們爺倆一直在閉門議事。王熙鳳暗想:前些日子來信都說諸事順暢,莫非路上出了什麽異樣?心下略不安。


  賈璉跟他老子回話自然快不了。在金陵呆的兩個來月,不明小和尚插了他們大房好幾把刀,刀刀見血。賈赦起先亦怒不可遏,待悉數聽完反倒默然不語。良久他問賈璉:“依你看,咱們家欠國庫的銀子最多能拖多久?”


  賈璉怔了怔:“拖到……嶽父還他們家銀子時?”


  賈赦點頭道:“差不多。”


  賈璉小聲道:“可能少還點子麽?”賈赦瞥了他一眼。他垂頭道,“在金陵時日日忙碌,顧不上琢磨。前些日子兒子坐在船上,數了數不曾還銀子的人家,委實太多了。聖人……總不能隻盯著咱們家。”


  賈赦冷笑道:“小和尚不是告訴你了?那個什麽李叔本是皇帝家的人,假借林海之仆為名見你。王子騰想必也不是自己想還銀子,乃聖人逼他還。”


  賈璉恍然:“如此說來,李叔是聖人特派來見我、逼咱們家還銀子的!”


  “不錯。”賈赦捋著胡須道,“薛蟠這孩子委實向著咱們。他在那姓李的跟前說周瑞女婿和二太太,為的是替咱們找個拖延時日的借口。不過由此可知,聖意已決,等太上皇駕鶴西歸便要收拾舊臣。”他又想了半日,“林家妹夫倒是極得聖寵。”


  賈璉仍不舍道:“老爺,實在太多了……”


  “我又何嚐願意還。”賈赦歎道,“今兒已是快用晚飯了。明兒你早些上你嶽父家走走。”


  賈璉在金陵的兩個月,每晚都要跟法靜等人商議次日如何行動,薛蟠也時常參與,竟將往年那憊懶氣息去了大半。忙說:“不用明天。事出緊急,我吃了飯就過去。我還有許多事想請教他老人家呢。”


  賈赦詫異道:“出去一趟倒是勤勉了許多。”


  賈璉道:“老爺不知道。咱們京城日子過得散漫,他們金陵那幫人都忙的緊。跟人家比,咱們可真真是在浪費生命。”


  賈赦點頭:“也罷。你去吧。”賈璉行禮退了出去。賈赦吃了半盞茶,忽然嗤笑一聲,“渡劫。渡情劫。難怪成日家姐姐妹妹的。”


  那頭賈璉急忙趕回自家。一見王熙鳳打個照麵說了兩句話,先拉了她的手徑直進屋。平兒等眾丫鬟還欲參拜呢,竟不得空。二人坐在炕上,賈璉低聲道:“這趟我去金陵事兒太多,信裏頭沒法子說,恐怕老祖宗要看。”王熙鳳便是一愣。賈璉接著說,“回頭我再慢慢說與你聽。這會子快些傳飯,我胡亂吃兩口還要趕著拜見嶽父。”


  王熙鳳忙說:“天都黑了,又冷的緊。明兒去不成麽?”


  賈璉搖頭:“我心裏急,若不論明白了,晚上沒法子合眼。”乃攥緊了王熙鳳的手,“嶽父他老人家真真心疼我,平素竟不大瞧得出來。”


  王熙鳳並不知她老子做了什麽,隻立時笑道:“老丈人疼女婿自是疼在心裏,你明白了就好。”乃立時起身傳飯。


  賈璉心中有事,隨意扒拉兩口子,急忙忙趕去了王家。


  王子騰早得了人報信,知道女婿今兒回府;亦猜他保不齊晚上就得過來。待聽到回事的來報“賈姑爺求見。”不覺微笑道:“還算長進了幾分。”


  賈璉進屋,王子騰瞧他疲憊不堪的也有點子心疼。“明兒過來也使得。”


  賈璉苦笑道:“嶽父,我心裏就跟足踏冰麵似的,不知道哪一腳沒踩穩當就掉下去了。”


  王子騰挑了挑眉:“這會子明白已不錯了,諸事來得及。”


  賈璉心頭一跳,低聲道:“嶽父,蟠兄弟建議我到揚州去做官。”


  王子騰端起茶杯橫了他一眼:“不是建議你去揚州做官,是建議你去揚州跟林大人學做官。他給我來過信了。不然你在京城能做什麽?還想混在內宅管家似的跑腿一輩子不成?”


  賈璉忙垂目道:“嶽父說的是。”


  王子騰接著說:“林海簡在帝心。跟著他好兒多著呢。”


  賈璉愁眉道:“隻是我們家欠的那國庫銀子……”


  王子騰悠悠的說:“你在金陵事兒辦得順利吧。”


  “順利。”


  “領著官差打手一家一戶的發威自然順利。”王子騰道,“前頭一大半都是蟠兒替你辦了。你當查出那張單子也是容易的?”


  賈璉愈發愁了。“蟠兄弟跟我商議過回京後如何處置那些黑了心肝的奴才。也是得先摸清楚底細。誰拿了誰沒拿、拿了的拿了多少。偏我手裏並沒個得用的人手。本想跟他借法靜師父和張姑娘,可他們家也忙的厲害,我沒好意思開口。”


  王子騰思忖道:“張子非那丫頭年紀雖小,見過的世麵極多。也不知蟠兒從哪裏弄來的。法靜是誰?”


  賈璉忙說了法靜的來曆,聽得王子騰啞然失笑。賈璉也笑道:“我在金陵時都是與他一同出去辦事的。彼此熟絡,配合也默契。”


  “哦?你們是怎麽辦的?”


  賈璉遂將他到金陵之後的經曆一五一十都說與王子騰,隻除去偷聽薛蟠與趙文生議事一節。後來賈璉與趙家叔侄倆漸漸熟識。趙文生雖年歲不大卻老成持重,對林海忠心不二;趙茵娘機靈頑皮好奇心強,天不怕地不怕。故此璉二爺此半分不曾疑心那日是趙茵娘給他下了套。


  待聽到女婿特意等應天府秋闈放榜、聯絡了新科舉人再走,王子騰連聲讚。“朝廷之上,同鄉與旁人全然不同。不認得都會悄然互幫互助,何況認得,更何況未曾出仕前認得。咱們這些人家都是武勳起家,日後卻必是文班占上風。”


  賈璉倒也不貪功,直言乃薛蟠出的主意。又提起小和尚曾羨慕孫家的一個聰明奴才,笑嘻嘻向王子騰道:“今兒我隨口說與我父親聽。他笑說,一個奴才罷了。蟠兒既喜歡,橫豎那姓孫的小子要來都中會試,倒時候跟孫家討來送給他就是了。”


  王子騰笑道:“你老子說的倒輕巧。人家未必舍得。”


  “蟠兄弟極惋惜孫家不識才呢。那打架的紈絝不過拿他代筆;孫溧也並不重用,時常派出去采買物件。”


  王子騰道:“你也管過家理過事,竟不知道采買上貓膩兒最多麽?”


  賈璉正色道:“想給他點子銀錢上的好處,直給賞錢豈不妥當?難不成正經賞錢竟不如貓膩油水更顯得主子恩重麽?”


  王子騰欣喜道:“怪不得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璉兒,出去一趟你竟長進了這麽許多,好的很。”乃放下茶盞正色道,“既是你已長進了,有些事我告訴你也罷了。國庫銀子必是要還的。莫以為花幹淨還不上就能死賴著不用還。銀子花幹淨了,朝廷可以抄家。你藏的那點子狗屁體己、鳳兒的嫁妝悉數算上。若抄家的銀子不夠,可以把你賣去西邊做苦力,你能活幾日他們管不著。到時候我鳳兒怕也要賣給人做老媽子。你若有女兒,你覺得會賣去哪兒?”賈璉隻覺得後腦上一根筋驟然疼了起來,旋即渾身冰涼,呆愣愣的看著他嶽父。王子騰長歎一聲,指了他片刻,收回手敲兩下案頭。“我頭發都要愁白了。你們家上上下下都還在夢裏,竟沒一個明白人。”


  “這……這……嶽父……”賈璉結結巴巴道,“我們家是開國功臣之後……”王子騰冷笑不語。賈璉做夢都沒想過皇帝可能做得如此之絕。良久,栗栗危懼哭道,“如何是好?”


  “怕什麽?”王子騰淡然道,“左不過為了錢,皇帝也是人。我手上還有幾個得用之人,先借你使著。查明白眾豪奴的短處為先。讓他們多折騰個一年半載也無礙。屯著,到時候一並抄來。你記著。”他悠然吃了口茶道,“不論有臉的沒臉的。凡貪墨了主子的庫房,縱是你們家老太太的陪房也不用給他臉。”


  賈璉登時想起祖母謀算自己的爵位來,臉色一沉:“嶽父放心,小婿隻聽嶽父的。”又想起寶玉本為渡劫而來,暗笑:難怪當年隻抓了些胭脂水粉。


  千裏之外,金陵城內,本阜名妓謝嬌嬌拿了支簪子走入一家首飾鋪子。她說那個本是一對兒。前些日子乘畫舫遊湖,不留神掉了一支入水,欲再打一支。夥計忙請她坐著吃茶,還給上了盤果子。又喊來兩位畫工。一位畫工取出了套器具對著簪子細細測量,另一位在紙上描繪出樣子來。整個畫完花了小半個時辰,謝嬌嬌驚歎不已。


  她乃笑道:“我也不知問了多少家,都說做不出來。倒是你們能做?”


  夥計道:“不好說。您這上頭有項材料實在難,我們得先上報總店、查過庫存後才知道。”


  “多謝小哥兒~~”謝嬌嬌笑靨如花。


  不多時,圖樣子送到天上人間。薛蟠眉頭緊鎖。別的還罷了,這東西須用三顆指腹大小、渾圓的黑珍珠。朱嬸碰巧有這麽三顆。事隔多年還在查,那幾位的身份何至於如此要緊?乃告訴夥計:“我們的黑珍珠比她的小了一點子。橫豎戴在頭上看起來差不多,你問問她行不。若不行,這單生意就接不下來。”


  次日夥計傳信:謝嬌嬌說,不行——何止小了一點子。小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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