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八月底,賈璉可算將族人修理得差不多了。其餘的交給官府,橫豎那些人從前也不過仗著榮國府的名頭罷了。賈璉惦記著回京跟他老子議事,著急要走。


  薛蟠建議他多留幾日。“九月初五便是寅日,應天府鄉試要放榜了。兄長也是金陵人,且這些日子已名聲大振。結識於微時總是好的。”他含笑道,“旁人不說,孫家大爺孫溧自稱考得不錯。兄長剛來金陵時可巧趕上他備考,不曾出來交際。考完後他病了些日子——說不定隻是緊張。他若考上,明年便欲入京大比。此人才二十多歲,家裏已經有三位科舉出道的長輩了。雖說眼下最高也不過從四品,官是可以升的嘛。”賈璉聽著有理,便答應了。


  也不知是否趙大姑娘顯靈。九月初三其忌日這天,薛蟠幫東後院安置了祭品才剛回到書房,便有人進來回話:方才餘知書又上北傘巷買紙去了,拿著那功夫熊貓來到莫愁遐思,托掌櫃給薛蟠捎來一張紙條。打開一瞧,裏頭寫著:望君近日與陳公略做往來。


  他們文化人說的“略”並非真的“略”。餘知書希望薛蟠在陳可崇跟前冒頭引起注意,來給他在孫家的細作工作打配合。薛蟠遂往客院尋賈璉,與他商議晚上去陳大人府上私訪。賈璉點頭道:“愚兄亦有此意。這兩個月若非陳大人借出人手,我也辦不了如此順暢。雖說前日還人時已謝過他,終究禮數略欠。”


  薛蟠點頭道:“還得送份合適的謝禮。小弟先替你墊上不用謝,日後記得還我。”


  賈璉笑而拱手:“好說好說。”


  薛家官麵上的禮數往來皆薛蟠自己做主。他本人自然不懂行,每回皆得去小西院拜托朱嬸幫忙擬單子。好在朱嬸極擅此道,聽了原委不過兩刻鍾功夫便將單子擬了出來。


  薛蟠正欲離去時,可巧逢上小朱來看姑母。薛蟠遂拉著他低敘的背景。小朱聽罷想了會子道:“你先等等。”


  乃領著薛蟠走入裏屋,鋪開紙筆,示意薛蟠研磨。他自己琢磨了會子,提起筆來寫了兩首詩,皆有替朝廷歌功頌德、誇讚聖明天子之意。乃扔給薛蟠道:“我知道這種詩你寫不出來。”


  薛蟠笑嘻嘻向他作了個揖:“多謝朱爺,貧僧真寫不出來。”


  他遂袖著朱家的兩首詩和一張單子回到自己院中,一麵命人下去預備禮物,一麵讓徒弟覺海親往應天府送帖子、詢問陳大人晚上可方便接待。不多時覺海回來,說陳大人今晚在家中恭候。


  是晚,賈璉與不明和尚聯袂拜訪陳可崇。三人坐於陳府花園秉燭賞花,實打實互相吹捧了大半個時辰。一時賈璉出席解手,遂隻剩薛蟠與陳大人臉對臉坐著。


  陳可崇搖頭晃腦讚頌了幾句端午那日不明寫的幾首詩,又自吟了一首——馬屁詩,標準的馬屁詩。不明暗自慶幸小朱思慮周全,忙將他替自己預備的那兩首吟了出來。陳可崇撫掌大笑,看不明亦眼含深意。待賈璉回來,這兩位之互吹已到了難以入耳之境。


  薛蟠想著,本省鄉試向來艱難,入取比例低競爭壓力大。自古文無第二,中與不中其實不見得有什麽潑天黑幕。如今這兩位主考官年歲皆不輕,更喜歡老成持重的文字。前幾個月跟趙文生扯的那些話多半是為了刺激他、好使他對朝廷熄了心。但小貓膩必少不了,比如讓考官眼熟某些考生行文風格。雖不敢肯定依著趙文生之才必定能中;倘若他中不了,孫溧的年歲閱曆就更難了。林海看過孫溧的文章,並非才學驚豔之輩。然孫家牽扯上了少說兩個司徒家子弟,隨便哪個出手都能確保孫溧中舉。


  念及於此,薛蟠在陳可崇跟前好生捧了孫溧幾句。陳可崇連聲讚成。


  轉瞬秋闈放榜,孫溧果然得中。不明立在榜前思緒萬千,眼角忽然瞄見了趙文生,忙轉過身去假扮什麽都沒看見。


  而後數日,薛賈二人少不得往幾戶新舉人家中赴宴。孫家上下裏外莫不欣然踴躍、言笑鼎沸不絕。孫溧自是不免喜氣盈腮、春風得意。身旁亦時常帶著餘知書。餘知書卻低調了許多,再不肯與人談論學問。


  諸事既畢,賈璉向眾人辭行。


  賈璉臨走前那日晚上,薛蟠特尋著他,笑嗬嗬拿出一疊紙來遞過去:“小弟有件事想煩勞兄長幫忙。”


  賈璉一手接過紙,口裏道:“蟠兄弟但有所命隻管說。”


  乃看那紙上隻有兩列字。頭一列寫的是:金陵娛樂場所調查問卷。第二列寫著:天上人間、容貌、曲子、態度、裝潢、酒水、茶水、點心等等。薛蟠指著後頭空白處的上端道:“此處可寫雲樓,此處寫會鴦閣,此處寫淩波水舫,各各不一。京中也有不少人來過金陵、來過天上人間。”


  賈璉怔了半晌,猛然明白此物之用,放聲大笑。良久,指著薛蟠:“你這廝……”乃又笑。


  薛蟠搖頭晃腦道:“既做了這行,就要做到最好。我知道舊年衛鬆將軍來時不止自己在秦淮河吃酒,還帶他兒子去了。不可歧視小孩子,兄長也給衛若蘭一張。”


  賈璉笑嘻嘻道:“衛將軍平素不苟言笑,原來也一般兒是風月場上的人物。”遂仔細將調查問卷收了起來。


  次日,薛蟠親送賈璉到金陵城外十裏亭,此時早已四麵桂香。他隻叮囑了一句話:“賈寶玉是好人。”


  賈璉微笑道:“愚兄知道。愚兄極喜歡他。”縱然地仙府上一小僮,福分也非凡人能比。乃拱手而去。


  送走賈璉才剛回到薛府,天上人間的小子已等候多時、喊他快過去。馬不停蹄趕到那頭,竟是假衛若蘭又來了。這回真真應了滿麵風霜四個字,整張臉上如蒙了層灰似的,偏瞧著還愈發帥氣些。不待薛蟠開口,他先兩步搶上前啞聲問道:“師父上回給了我一顆棋子。”


  薛蟠來不及坐,立著點頭:“是。”


  “不是磨刀石?”


  “不是。”薛蟠篤定道,“不是磨刀石。”


  “真不是?”


  “真不是。”薛蟠道,“若是磨刀石,好歹刀刃上得添點子好鋼。”


  假衛若蘭眼神驟亮,連連點頭:“委實如此。”


  薛蟠微笑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假衛若蘭霎時意氣飛揚,抱拳轉身便走,勢如疾風。薛蟠在後頭高喊“不送”,半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賈璉走後數日,陳可崇使人給薛蟠送來張帖子,請他明晚到自家吃酒賞月,還說一並請了孫溧。薛蟠抬目看牆上的月曆——九月十四。遂找小朱再寫了兩首馬屁詩。因恐不足用,又去托盧慧安也幫忙寫兩首。


  盧慧安撇脫拒了:“貧道乃方外之人,不會這個。”


  薛蟠暗自吐槽女人小氣且嬌氣,還是男人更能適應環境。然他不敢說出來,因為還有一事求人家。“孫溧中舉的文章你瞧過沒?幫我批一批。”


  盧慧安正色道:“我不過是記性好、熟絡典故罷了,正經科舉的卷子縱批也未必得當。拿給林大人批去豈不好?橫豎還在明晚。”


  薛蟠攤手:“林大人若問貧僧批這個作甚,貧僧怎麽答?總不能說是薛蝌寫的。”


  “那你把梁廷瑞請出來。”盧慧安道,“我沒這個金剛鑽,不攬瓷器活。”


  薛蟠一想委實有理,遂幹脆下了七八張帖子,邀甄瑁等人來自家花園子吃酒,將孫溧混在其中。


  因他極少請人吃酒,眾人心下好奇,竟都來了。孫溧倒是最後一個,到時甄瑁等人皆已久候。


  大家彼此見過,薛蟠拱手道:“今兒小弟偶然起了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試,誰知一招皆到。”


  甄瑁先笑道:“你這和尚素來小氣,不會平白無故請人吃酒,必有緣故。快些說來我們聽!”


  薛蟠笑道:“不急,大夥兒先吃酒。”乃命擺上酒來,依次坐定,小廝替眾人斟滿。薛蟠舉杯道,“在座小弟年齡最幼。承蒙諸位兄長賞臉,小弟敬兄長們一杯。”眾人皆一飲而盡。


  甄瑁最愛酒食之物。此酒才剛入喉便覺與平日所飲不同,忙問:“這是什麽酒?”


  薛蟠笑道:“味道如何?”


  席上一人立時拍案道:“我知道了!薛蟠這廝是讓咱們來試新酒的!”


  薛蟠撫掌:“真真兄長乃水晶心肝玻璃人兒!”


  甄瑁大笑,指著他道:“我說什麽來著?這小氣和尚哪回平白的請人吃酒。”


  薛蟠笑問:“甄兄酒也吃了、底也揭了,究竟可好不好?”


  甄瑁揚起脖子道:“才一杯哪有什麽好不好的?讓你們家奴才快些再倒來我吃。”


  薛蟠忙命“給諸位公子添酒。”兩個小廝笑嘻嘻捧了酒壺依序滿上。眾人嚐這酒醇香綿長,紛紛誇“好酒!”甄瑁尤其讚道:“我竟不曾吃過這麽醇厚的酒。你預備好兩壇子我回頭抱走。”


  薛蟠道:“眼下隻得了些樣品,當真不能給兄長兩壇子,明兒還要拿去請旁人嚐呢。”孫溧聞言眼角含笑瞧了他一眼。“既是甄兄愛這個,我這就讓他們進貨去,過幾個月送甄兄十壇子,如何?”


  “成交!”甄瑁笑向眾人道,“諸位,機會難得。何不每人要他十壇?”


  “說的是!”眾人紛紛趁火打劫,“如何能厚此薄彼?甄兄既得了,我們也少不得。”


  薛蟠無奈,隻得答應送每人十壇新酒方罷了。眾人問酒名,薛蟠微笑道:“麥芽春。”眾人有覺得雅的、有覺得俗的,都誇說此名極雅。


  紈絝公子們坐在花廳中吃酒賞花,外頭的下人無聊的緊。幸而薛家從不慢待客人,諸位仆人小廝皆有茶水吃。有個薛家仆人趁人不備朝孫溧的隨從餘知書使了個眼色。過了會子,餘知書扮作小解離開。


  那仆人悄然將他引到一間小閣,閣中赫然坐著曾跟他舌戰的大丫鬟盧慧安。盧慧安含笑指著案頭道:“有件事想煩勞餘大叔。這篇文章,可否幫忙批一批?”


  餘知書以為是薛蟠或薛家二少爺的文章。待拿起了一瞧,竟是他主子孫溧的,不禁回頭看盧慧安。盧慧安不言語,行了個萬福。餘知書還等著薛蟠替他脫去奴籍呢,也不便拿喬。孫溧的文章他最熟絡不過,不論長處短處皆洞明。遂拿起筆來一揮而就。


  盧慧安也不看,行禮道:“多謝餘大叔。這會子時間太緊,我就不跟大叔多說了。我們師父隻告訴大叔一件事:既是下人,忠心最要緊,舊主不可忘了。得空還得多去看望京中那位孫二爺才是。”


  餘知書忙作揖道:“謝姑娘和師父提醒。”心中已大略猜到自己脫去奴籍少不得得回京一趟。


  次日正是九月十五,薛蟠帶了兩壇“麥芽春”往陳府赴宴。孫溧比他早到了一步,看見薛家小廝手裏捧的酒壇便笑。陳可崇撫掌道:“新酒佐月,雅不勝收!”遂命開一壇嚐鮮。此酒委實好,陳可崇亦讚不絕口。


  三人先每人兩首歌功頌德,而後對月吟詩。薛蟠趁著酒興、厚著臉皮扒拉了兩首王國維的名作,驚得陳孫二人拍案叫絕。


  薛蟠一高興,連吃了三杯,略顯出醉意來。他遂笑嘻嘻搭著孫溧的肩膀道:“孫兄,你中舉的文章貧僧看過。委實不錯。”乃搖頭晃腦的誇了一番。孫溧不禁滿心歡喜:薛蟠這些誇讚字字在點子上,絕非胡亂說好話。偏薛大和尚話音一轉,“不足之處也明顯。”立時不管不顧的批了一回。


  孫溧先是微驚,聽罷心服口服,拱手道:“賢弟所言極是!愚兄五體投地。”


  陳可崇在旁聽得目瞪口呆。“不明師父,你還有這本事?”


  薛蟠晃晃腦袋擺擺手:“隨口評論幾句罷了。貧僧知道孫兄心胸開闊、不會聽不得批語。換做旁人貧僧才不搭理他。”乃拍孫溧肩道,“兄長,春闈加油!貧僧盼著你高中、給金陵府增光!”又抱怨道,“這些年解元不是蘇州的就是無錫的。金陵就靠你了!來來貧僧再敬你一杯。”


  孫溧胸中浩氣幹雲:“好!愚兄不才,必竭力替金陵府增顏麵。”二人對飲了個幹淨。陳可崇看著他們目光鋥亮。


  不出數日餘知書便傳回了消息。


  拿起紙條一看,上頭寫了三個數字:壹、貳、肆。薛蟠脫口而出:“操他大爺!”當今皇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能生,共出三子二女。其中前頭連著生了三位皇子,碰巧就是老大老二和老四。從概率上說孫家並不值得這麽多隻烏眼雞紮堆拉攏。莫非孫家某位大人簡在帝心?或是對皇後有一定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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