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話說薛蟠在疑似太監的李叔跟前同賈璉商議,拿榮國府欠下的國庫銀子換賈元春出宮。次日李叔欲向薛蟠辭行,遂同薛府一個仆人打聽蟠大爺平素何時起床。那人笑道:“我們大爺是和尚,早上有許多功課要做。大夥兒回事都得巳時以後,去早了他不得空。”


  過了巳時,李叔便來薛蟠的院子。遠遠望見院門大開,走進去半個人沒有,心下納罕。乃喊了兩聲。隻見廂房走出來一個丫鬟道:“找大爺麽?等會子,他上後院洗被褥去了。”


  李叔一愣:“洗被褥?”


  丫鬟沒好氣道:“你們家蟠大爺是和尚,要修行,日常這些事都不肯讓旁人做。大叔若不忙,不拘在哪兒略坐會子。大概也快回來了。”說完撤身回屋。


  李叔佇立良久四麵張望,竟連第二個人都沒有,不禁喃喃自語:“真是和尚啊……”


  他遂走到院中石凳上稍坐。才坐了須臾功夫,忽聽“咣當當當”一陣響,北牆外飛入一隻銅盆摔在假山下。旋即有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冒出來騎在牆頭望了一眼,笑朝李叔招手:“大叔早上好~~”李叔點點頭。小姑娘翻身過到這邊,跳上假山幾下落地。乃隨手拾起銅盆,一陣風似的翻回去了。過了約莫一柱香的功夫,那銅盆又飛了過來。還是方才那小姑娘翻牆過來拾走。


  不多時,薛蟠回來了。李叔忙站起來打千兒,薛蟠合十回禮。李叔遂說要啟程回揚州。薛蟠點頭道:“路上小心。問問你們家大人,可要璉二哥哥去揚州過中秋節。他那差事少說得幹到月底。”


  “奴才記下了。”


  “嗯……”他想了想,“還有問問你你們大人,能不能求聖人開個恩。如果不方便立時放賈家表妹出宮,就別臨幸她了。到年齡出來,嫁個三十多歲沒娶老婆的進士總不是問題。終究她也是無辜的,善哉。”


  李叔點頭:“奴才明白。”


  “阿彌陀佛。李叔一路順風。額,等等。”薛蟠拍拍光頭,“貧僧想跟吳遜大人的夫人做生意,問問你們大人可有不便或要避諱之處。”


  “揚州知府吳大人之妻?”


  “嗯。”薛蟠豎起大拇指,“那位夫人當真是脂粉隊裏的英雄,貧僧敬服。”


  李叔躬身道:“奴才知道了。師父可還有吩咐?”


  “沒了。”薛蟠搖著念珠笑道,“橫豎揚州不遠。若有事我再呱噪他老人家去。”


  “是。”


  李叔遂回到住處取了包袱,往馬房去牽馬。誰知他的馬竟讓一個小子誤牽出去辦事了。馬房管事十分不好意思,使勁兒賠不是。李叔想著那馬也不過平平,跟薛蟠打了個招呼,另騎薛家一匹馬。如此折騰了半日。


  出了薛府不久李叔便看見前頭一個孩子蹦蹦跳跳的,正是先前兩回從隔壁跳到薛蟠院中撿銅盆的小姑娘。騎馬而過,小姑娘認出了他,揮揮手笑喊“大叔好。”李叔亦含笑於馬上點頭。乃一路出金陵往揚州而去。


  數日後,趙文生親來金陵。薛蟠瞧見他頭一句話便是:“那個李叔不是你們府上的吧。”趙文生點頭。薛蟠念了聲“阿彌陀佛”,伸出右手食指,左手比劃了一個切的動作。趙文生含笑再點頭。


  他這趟來乃為著答複李叔帶回揚州的問題。林海本想著賈璉有正經事要忙,欲讓他完工之後再去揚州;奈何林夫人賈敏想見侄兒,遂命賈璉上那邊過節去。薛蟠想跟吳夫人做生意隻管做便好,需記得謹慎些、不可驚擾或冒犯了吳夫人。至於賈元春,李叔告訴林海:不臨幸她想來不難。末了趙文生似笑非笑看著薛蟠道:“你這和尚可是故意的?李叔覺得你極敬重我們大人,萬事皆會聽他的,可好生恭維了大人一番。”


  薛蟠攤手道:“有什麽不對麽?貧僧委實敬重我、們、大人啊!話說,貧僧的月錢銀子呢?”


  趙文生竟當真從懷內取了張銀票子出來:“五十兩,從四月開始,四五六七八。”


  薛蟠接過來作了個揖:“謝大人,謝趙先生。”當即納入懷內。二人互視而笑。


  中午,薛蟠湊去東後院吃飯。一眼望過去,不得不訝異趙家的外貌基因。在座四個姓趙的,覺海張飛臉,趙文生四方臉,趙二鎖和趙茵娘父女倆……瓜子臉。外人任誰都不會把他們想成一家子。他遂笑道:“趙先生,你們祖父是什麽臉型?”趙文生一時沒聽懂其意,倒是趙二鎖指了指覺海不答話。須臾,哄堂大笑。


  覺海等人預備回揚州過節。薛蟠忽然想起一事,對趙茵娘道:“茵娘,幫我個忙。”


  趙茵娘大方道:“你說。”


  “前兒鋪子裏送來兩根魔杖。”


  “嗷~~”趙茵娘立時瞪大了眼滿麵歡喜。既是兩根,肯定有自己一根。


  “你得一根。”薛蟠道,“另一根回揚州時給林小姐捎去。”


  咦?薛蝌不得麽?也是,他乃科學幫。趙茵娘忙說:“是什麽係的?我屬光係。”


  “我知道。”薛蟠認真道,“顯而易見,你屬光係,林小姐屬木係。”


  “哦~~”趙茵娘摸摸下巴,“她木係啊。大和尚,朱師父是什麽魔法屬性?”


  薛蟠想了半日:“這個貧僧還真不知道,總覺得他會黑暗魔法。下次弄到墨玉也給他做根魔杖。”


  趙茵娘儼乎其然點頭:“我也覺得他會。而且我覺得他原先也是光係的,因為什麽緣故變成了暗係。”薛蟠悄然齜了齜牙,拍拍她的腦袋。


  趙文生問道:“魔杖是何物?什麽光係木係的。”


  趙二鎖忙說:“是蟠大爺給兩位小姐製的頑器。”


  薛蟠笑道:“既是給孩子玩的,就作古認真的同她們玩兒。童年隻這麽幾年,過去就沒了。”


  一時讓人取了魔杖來,是兩個一尺左右的細長匣子。眾人圍著看。薛蟠直交到趙茵娘跟前。趙茵娘深吸一口氣,打開匣子。匣中擱了根木杖,約八寸長,杖柄鑲金,頂端嵌了顆拇指大的紅寶石。趙茵娘握住杖柄將之取了出來,頓覺手上沉甸甸的。


  薛蟠微笑道:“此杖乃紫檀木所作。沉是沉了點,正合光係魔法使用。”


  趙茵娘細看魔杖道:“不沉,十分趁手。”


  又打開另一個匣子,香氣撲麵而來。此杖顯見是綠檀木的,長約九寸,杖柄未鑲金屬,頂端嵌著鴿子蛋大小的祖母綠寶石。


  趙文生暗吸了口氣——薛蟠這廝未免太大方。乃皺眉道:“不明師父,此物茵娘不能收。單單這兩樣,落到言官手裏都能算你給林大人行賄了。”


  薛蟠擺手道:“少蠍蠍螫螫的。又不獨做給她們倆,寶釵寶琴也有。”


  趙茵娘忙說:“她倆都是冰雪係魔杖。”頓了頓,“可我覺得她們都不屬冰雪係,崇拜艾莎女王罷了。”


  薛蟠道:“這個不要緊。愛好最是要緊。”


  “然而魔法須得響應自己的屬性天賦,不然很難發揮作用。”


  二人遂一本正經討論起天賦和愛好哪個更重要。趙文生幾次想插話愣是插不進去,最終魔杖還是歸了趙茵娘。


  中秋節後,諸事如常。趙家人回到金陵。覺海告訴不明,林大人起先覺得師父給林小姐的禮過重了。然茵娘帶了她自己的魔杖去。覺海也告訴他,師父隻實實在在替孩子們做頑器、沒顧及值不值錢。林大人想了半日,隻說他師父太慣著小孩子。薛蟠聽見林黛玉收下魔杖便罷,旁的並不在意。


  又過了幾日,薛蟠偶然躲在家中偷懶,天上人間派了個人趕來喊他,說有要緊客人。薛蟠不信:“哪有那麽湊巧,我不去就來了要緊客人。”話雖如此,依然慢吞吞換上僧袍趕過去。


  不明和尚磨蹭著溜達進堂屋,張子非正坐著算賬。她努努嘴:“在書房,慧安陪著呢。”


  不明抱怨道:“那急吼吼的追著我趕過來作甚。”


  張子非道:“這爺們風塵滿麵,也不知跑了幾日的快馬,怕是中秋節都沒好生過。就是四月來過的那位衛大爺。”


  “貧僧頂他個肺!”不明一翻白眼——怎麽又是他!

  罵歸罵,合作夥伴還是得接待。偌大的生意,人家東家放心不下、親自跑一趟也正常。乃整頓僧袍佛珠趕去書房。


  才到門口便聽見裏頭傳來盧慧安的聲音,且說得頗快,正是她平素同小朱拌嘴時的激昂調子。不明暗自歎氣:這位道友又找到人辯論文學了。隨後竟聽見假衛若蘭親自在跟她抬杠。進屋一瞧,周大人果然不在,連那個書童都不在,倒是另一個武士模樣的男子陪他來的。


  不明既來,盧慧安立時休戰撤退;那武士也跟著離了書房。不明徑直往假衛若蘭跟著一坐,盯著他看了數十秒鍾,腦中驀地湧上來一種念頭:想讓他們家的烏眼雞鬥得更勢均力敵些。乃正色道:“阿彌陀佛,衛施主顯見是沐雨櫛風披星戴月趕來金陵的。有要緊事?”


  假衛若蘭也晃了會子神,苦笑道:“我也不知何故匆忙趕來。馬上就得趕回去。隻無端想聽聽師父的意思。”


  不明再誦佛:“多謝衛施主信任。請講大略。”


  半晌,假衛若蘭道:“我要跟著我父親去東北打仗。”


  “端王的兵馬?”


  “……師父好快的消息。”


  不明微笑道:“如此好事,還糾結什麽?衛施主不是已經知道該怎麽做了?”乃掰手指頭道,“軍隊裏頭有人、有馬、有兵刃,端王有權有身份。貧僧若是衛施主,必勸說端王能在東北閑耗多久就閑耗多久。畢竟多混一日就能多賺一日的錢。”


  假衛若蘭微微皺眉:“如此,怕軍功上不好看。”


  不明搖頭道:“軍功隻要閉著眼睛瞎寫不就是了?貧僧不信端王連這個都不會。例如,打了一頭野豬,就說殺敵八百;抓了兩個外邦混混,就說拿住了敵國大將。軍功最終有沒有並不要緊,詐軍功不過是個幌子。要緊的還是生意、是錢。能好好的靠走私掙錢,又何必去盤剝百姓呢。”


  假衛若蘭撲哧笑了:“不明師父真真是個趣人。”


  不明正色道:“若是將本國之人與財都分作十份,則八份財都聚集在兩份富貴庫房裏,其餘兩份財散落在八份百姓飯碗中。故此盤剝百姓是極難聚斂錢財的。相較之下,弄些稀罕物從貴人手中掙錢要容易得多。衛施主且想想,得收多少尋常農家的賦稅錢,才能抵得起京中府邸博古格上一件頑器。這些人家又豈止一架博古格?老爺屋裏、太太屋裏、少爺屋裏、小姐屋裏。少爺小姐還不止一位。博古格上也不止一件頑器。若算上皇宮就更了不得了。那一片片森林般的娘娘,可都是拿金銀堆出來的。”


  假衛若蘭想笑又不想笑,跟著念到:“一片片森林般的娘娘。”半晌,終還是笑了,搖搖頭。默然片刻,他低聲道,“師父看端王這趟征戰,後續將如何。”


  不明一愣。抬目見假衛若蘭神色肅冷,頓知其意。乃思忖良久道:“不如何。”


  假衛若蘭聲音猛然尖了:“不如何?!”


  不明點頭:“不如何。故此貧僧才說,趁機賺錢、能賺多少賺多少。過了這個村就不一定有這個店了。他若以為如何,那便是傻瓜。”假衛若蘭雙目一眨不眨盯著不明。不明語重心長道,“他隻想:憑什麽呀?牛頓氏第一運動定理曰,任何物體都會保持起初的運動狀態,直至受到外力改變。沒有巨大變故,老天爺豈能忽然下雨?下雨也是有緣故的。得地表水蒸氣上升到高空遇冷凝結,還得數目足夠多,還得沒有大風把它們刮去別處。有些大事既然已經發生了,就不會因為風吹草動而改。”


  假衛若蘭凝神良久,緩緩點頭:“師父一語點醒夢中人。”


  不明合十道:“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乃起身走到條案前拿起一物捏於手心,不言不語伸到假衛若蘭跟前。


  假衛若蘭伸手接過,打開一看——赫然是一顆黑色的圍棋子。他遂攥緊拳頭冷笑兩聲:“多謝師父,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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