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江南七月最是暑熱難耐。這一日應天府尹陳可崇正坐在衙門後院風亭中乘涼,忽聽傳點,有人來報:“京城榮國府嫡孫賈璉公子與棲霞寺和尚不明聯袂來拜。”忙整頓衣冠出去迎接。


  原來他二人乃為著這些年賈氏族人舊案而來。賈璉受其父一等將軍賈赦委派,特來整頓族風。前兩年薛家王家怎麽整的、這回賈家也怎麽整。賈璉還從懷內取出一冊卷宗,正是榮國府自己查出來的。他正色道:“小子臨出京時,家父交代得明白:拿了人家的還回去、吃了人家的吐出來。諸事依著律法不可有半分懈怠。”不明在旁合十誦佛。


  陳可崇大喜,拱手道:“賈大人胸懷朝廷心係百姓,實乃百官之楷模,下官五體投地。”不明悄悄打了個哆嗦,心想這老東西不升官才怪。


  賈璉自小聽慣了這般奉承,笑盈盈道:“奈何小子隻身來金陵,身邊沒什麽得用的人手。幸而揚州巡鹽禦史林海大人乃小子長輩,略借來兩位老先生,不然小子竟不知如何下手。然他二人皆非金陵人氏、不熟絡金陵的道路人情。小子今日冒昧來見大人,乃欲求大人相助一二官差、小子也好行事。”


  陳可崇見不明與他同來便已猜到賈家也要下狠手整治族人,聞言忙說:“這個容易。”立時讓人去喊一個文吏並一個班頭來,讓他們從今日起跟著賈璉,諸事皆由賈璉調派。


  不明道:“還有一事。榮國府遠在京城,隻大略查到了這麽點子事兒。賈赦大人擔心難免留下漏網之魚。不知大人處可有陳年底案?”


  陳可崇心下一動:賈赦倒是做得比王子騰還絕些。麵上半分不露:“有。隻是下官須得遣人查查。”


  賈璉拱手道:“多謝大人。”


  “賈公子深明大義、嫉惡如仇,實乃金陵百姓之福。”


  不明誦佛道:“大人過譽了。貧僧兄長不過盡一族子弟之職、賈家之福罷了,哪能造福百姓?唯天子方能造福百姓也。”


  陳可崇眼中飛快閃過一道光芒。“師父言之有理,是老夫糊塗了。”


  “大人客氣。”不明與陳可崇相對假笑,賈璉莫名有些心慌。


  次日,賈璉便領著兩個林海派來的老吏、應天府的一文吏一班頭、輩份比他高的小和尚法靜,並從家裏帶來的三四個人,浩浩蕩蕩開始整治金陵的賈氏族人。


  頭一回他們便遇上了麻煩。那強占民宅修花園的族伯隻說自家沒錢,死活不肯拿賠償出來。趁三吏跟賈老頭鬥嘴之際,法靜悄悄打發一個小廝趕去天上人間,說有要緊事求張子非姑娘相助。賈老頭極擅耍賴,三吏講道理悉數敗下陣來。法靜捏著念珠長誦一聲“阿彌陀佛”,從後頭走上前去。賈璉無端便笑了。


  隻聽法靜來到賈老頭跟前合十行禮道:“這位賈施主,今日之事委實是你不對。尋常百姓辛辛苦苦操勞一世,勉強得了方寸落腳之地……陳大人本是個好人,奈何你這般無賴專門欺負好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賈施主且想想,假若旁人占了你的屋子還不肯賠償,你是個什麽想法……”那賈老頭也不知多少次張嘴想說話,奈何法靜一句連一句,半分不給他插嘴的機會。最後棄了開口辯駁之心,幹脆坐在扶椅上等這和尚自己口幹舌燥——總有不說之時。


  那頭張子非早已到了。因眾人都在聽法靜話癆,沒人留意她,她便悄然拉了應天府的那一文吏一班頭,與她同她在這府中尋查。轉悠了不足一炷香的功夫,她乃命文吏去喊法靜過來。法靜正說得開心,聽見張子非喊他,立時撂下說了一半的話轉身就走。賈璉不知緣故,拿起腳跟上。他走了,旁人自然全都跟著走。


  張子非正負手立在主人家書房之中。賈璉見其美貌異常,登時呆了。張子非早已習慣,隻做沒看見這個人,指著一隻櫃子對法靜道:“踹開!”


  不待賈老頭出聲製止,法靜飛起一腳踢過去。耳聽“哢嚓哢嚓”數聲響,櫃門讓他給踹塌了!眾人大驚——櫃子那頭是間密室。從外頭一眼望過去,裏頭滿地擺的都是箱子。張子非道:“搬一隻出來。”


  賈老頭高喊:“住手!不得放肆!”


  法靜豈能聽他的?大步走進去隨手搬了口箱子出來,“咣當”一聲撂在地上。箱蓋被震開了,露出裏頭白花花的一整箱銀子。張子非道:“他們該賠給人家多少銀子,連本帶息算上。”


  賈老頭怒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爾等安敢強搶?!”


  張子非回過身好笑道:“賈老先生再說一遍?是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強搶民宅?”賈老頭登時噎住了。張子非又向文吏道,“他們家幾處買賣皆平平,竟能有這麽多錢。陳大人或該查查是否來路不正。”


  文吏昨晚已得了陳可崇叮囑,知道賈家這次要對族人動真格的,忙拱手道:“小吏領命。”賈老頭登時麵如土色。


  張子非微微一笑,撤身離去。賈璉忙問:“法靜師父,這位姑娘是什麽人?”


  法靜瞥著他低聲道:“阿彌陀佛,這是我那二貨師侄的搖錢樹。賈施主莫要動她的主意。我師侄不愛美人不愛經書,獨愛錢。”賈璉麵上有幾分不信。法靜又誦一聲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且按下賈璉整治族人不表。那頭不明和尚閑坐天上人間,繼續琢磨他那一桌亂七八糟的玩意,有人進來遞上一張帖子。不明隨口道:“先撂著,這會子不得空。”


  那小子道:“師父,來人就在外頭等著呢。”


  “怎麽領到這兒來了?不明來路的不是讓等在鋪麵那邊嗎?”鋪麵指的是天上人間。


  “人家沒去鋪麵,直接上辦公樓來的。”


  不明微微皺眉,拿起那帖子一瞧,好懸蹦起來。上頭寫著:齋飯。下注一行小字:值銀五十兩。他祖宗的!假衛若蘭的人。這些姓司徒的,還讓能不能消停兩日了?不明長歎一聲,戀戀不舍瞧了幾眼案上雜物:“讓他進來吧……等等,什麽樣的人?”


  “一個老婆子,又矮又瘦又挫,有個五六十歲吧。”


  不明眼角一跳:那老婦相貌平平,竟能跟在假衛若蘭身邊,定不是尋常人。他忙說:“你去引她進來。”


  “是。”


  “等等!”


  “師父?”


  “先讓慧安找地方安生呆著,別讓她看見。”不明心裏嘀咕:萬一這老婆子有眼力價呢?


  不多時那老婦走了進來,不明起身相迎、合十行禮。老婦自稱姓夏,抬目往這書房裏掃視過去。待看到屏風那頭時目光鎖住,微微含笑道:“不明師父時常與粉頭們議事麽?”


  不明心中嘟嘟嘟拉響警報:好家夥!這屋子裏不知來過多少客人,達官顯貴也有、綠林豪傑也有、文人商賈工匠僧道三姑六婆都有;能猜出那半間屋子是會議室的,她還是頭一位。乃誦佛道:“常言道,眾人拾柴火焰高。一項事業單憑貧僧個人哪裏能做大。”


  夏婆婆冷笑道:“開窯子也有臉稱事業?”


  “凡事可成業皆為事業。若夏施主覺得開窯子不為事業,”不明微微抬目,“何不請令東主上書朝廷、取締此業?”


  夏婆婆怔了怔:“此業自古有之,隻上不得台麵罷了。”


  “阿彌陀佛。”不明合十道,“世上台麵有限,終究大多數人上不去。難道台麵下頭的人就不活了麽?”


  “罷了罷了。”夏婆婆擺手,大模大樣走到條案前。見案上實在亂得不堪入眼,又撤身往客座旁坐下。“不明師父這窯子究竟做的什麽生意,咱們二人心知肚明。”


  不明微笑道:“原來夏施主知道啊。”說話間有小婢上茶,不明等她出去了才說,“想必夏施主是替衛施主來做生意的。”


  夏婆婆點頭道:“我家三爺委實有意同不明師父做生意。隻不知能否長久。”


  不明誦了聲佛闔目虔誠道:“貧僧乃佛門子弟。衛施主縱信不過貧僧,也該信得過佛祖。”夏婆婆看著他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不明再誦佛,“貧僧真是和尚,慈悲為懷。夏施主,貧僧日常委實略有打律法擦邊球。然律法未必公允。”


  夏婆婆哼道:“不明師父做的台麵下的生意,想必朝廷半個子的稅錢未曾得過。”


  不明淡然道:“朝廷少了這筆稅錢,也不過是宮中娘娘少了兩根步搖罷了。難不成朝廷還會寧可放著山東旱災不管也要替娘娘添妝麽?貧僧省下這筆錢好歹能替金陵西郊之農人買糧種。”


  夏婆婆冷冷的覷了他一眼:“師父想收買人心?”


  不明亦冷冷的丟回去一眼:“要不然這樣。貧僧補上台麵下生意的稅錢,朝廷替農人買糧種。若朝廷肯做,貧僧自然用不著做。”


  夏婆婆肅然道:“朝廷自有朝廷的安排,豈能任由草民追究細枝末節。”


  不明再誦佛:“那還廢什麽話。夏施主,咱們還是談生意吧。”


  夏婆婆看了他半日,方緩緩說出來意。原來是假衛若蘭要去東北呆些日子,近日已聯係上了關外的幾個商人,有做高麗參生意的、有做藥材生意的、有做俄羅斯獸皮生意的。


  不明何許人也?才聽了幾句話便明若觀火,喜不自禁拍案道:“夏施主放心!一切都交給貧僧來辦。”哎呦貧僧那個佛祖啊!本朝關稅極重,走私生意乃是天下最賺錢的。“管保來曆清清楚楚,都是東北老獵戶從山裏直送來的!阿彌陀佛貧僧就知道衛施主靠譜哈哈哈哈……”


  夏婆婆早已沒了方才之正顏厲色,笑容和煦滿麵讚許道:“不明師父果然是明白人。”


  不明忙說:“倘若衛施主搭上了俄羅斯商人,除了什麽熊皮,還可以弄些俄羅斯烈酒進來。”


  夏婆婆皺眉道:“彼國的酒我國人喝不慣。”


  不明笑道:“施主放心,有一種生意叫加工分銷。貧僧可以重新蒸餾分兌,改造成適合我國百姓口味的烈酒。大不了貧僧都買下,總行了吧。”


  “可。”


  “再有,煩勞衛施主幫貧僧買些俄羅斯國的油畫。”不明擠擠眼,“貧僧能賣出好價錢。咱們兩家一道發財。”


  夏婆婆瞥了眼小幾上的生肖球擺件,似笑非笑點了點頭。“不明師父委實擅長做生意。”


  不明舉起茶盞子:“夏施主,以茶代酒幹了這杯?”


  夏婆婆見他喜眉笑眼的十分由衷,不覺也舉起茶盞。二人碰了一下,不明揚脖子一口飲盡。夏婆婆搖頭道:“上好的頭茬龍井,如此飲狀猶如牛嚼牡丹。”


  不明嘿嘿笑了幾聲,又道:“衛施主隻從東北買貨進來麽?要不要順手也弄些東西出去?我們江南有的是茶葉、綢緞、瓷器。”和尚心中有數。假衛若蘭是二王爺之子,二王爺要領兵去東北打仗且仗不大。王爺加兵權加得閑,玩大規模走私不是分分鍾麽?隻進不出多浪費。


  夏婆婆含笑道:“三爺亦有此意。”


  “阿彌陀佛!”不明一激動,聲音都高出去三分,“哎呀衛施主真真是貧僧的財神爺!佛祖保佑衛施主財源廣進、官運亨通!”遂又歡喜得牛嚼牡丹了一回,夏婆婆惋惜的很。不明放下茶盞正色道,“衛施主這麽做就對了。自古以來錢能生權、無錢不權。與其白費那許多功夫去跟林大人那種不進油鹽的儒生嚼舌頭,不若沉下心來好生賺錢存底氣。”


  夏婆婆詫然看了他半日:“你這和尚小小年紀,竟比世人都明白些。”


  不明輕輕搖頭:“明白世事與年歲不相幹,乃與肩上抗的責任有關。貧僧老父業已西去。世俗萬千事,早先皆有他老人家替貧僧扛著;如今不得不自己抗了。貧僧家裏還有母親和三個年幼的弟妹。”夏婆婆霎時神色和緩了許多。


  不明又側頭望向隔壁那半間會議室:“貧僧樓中這些姑娘也多半身負養家糊口之責。夏施主也是女人。若有半條出路,誰願意幹這個?迫不得已者委實不在少數。她們人前陪笑,隻為了家中父老在顆粒無收之際能交得了田稅、不至於被官差抓去做苦役。”


  夏婆婆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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