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話說賈璉正跟兩個和尚吃早飯,隔壁又跳過來一個提刀的和尚,不覺發愣。這和尚四十多歲,又黑又壯,立在假山上拱手連說“失誤失誤。”麻溜的跳下假山拾起銅盆,竟又翻牆回去了!


  薛蟠若無其事道:“那是貧僧徒弟,法號覺海。”


  賈璉心下了然,便是昨晚那小姑娘趙茵娘之伯父。乃問道:“既是你徒弟,怎麽不過來跟你見禮?”


  “撿個盆子而已。要行禮也不在這會子。”薛蟠道,“大概還沒吃早飯,怕他太師叔廢話起來沒完沒了。”


  法靜正喝粥呢,端著碗道:“這會子貧僧不得閑,回頭再跟他廢話。”賈璉看看法靜想想覺海,撲哧笑了:這十九歲的法靜比四十多的覺海高了兩輩兒,和尚們的輩份倒也有趣。


  一時三人吃好了,過來個丫鬟收拾桌案。賈璉聽其聲正是昨晚喊走趙茵娘的那個。


  兩個和尚才鬥了會子嘴,趙文生從外頭走了進來。薛蟠忙替他與賈璉介紹認識。二人對麵作揖,趙文生暗暗打量賈璉。


  賈璉心知肚明——此人與薛蟠商議著要替自己在揚州謀實職呢。他昨晚已想明白了。祖母嫌他不上進,二叔覬覦他的爵位,宮中的堂妹少不得會幫親兄弟;幸而嶽父疼他,並有個能幹的表弟站在他這頭。這位趙先生對林姑父十分忠心,當會為了林姑父和林表妹幫自己一把。來蘇州謀職委實與林家與自己皆好。賈璉遂扮作規規矩矩的模樣,舉止十分得體。


  趙文生目中微露滿意之色。他是來辭行的,這就要趕回揚州去。薛蟠拉著他悄聲嘀咕了幾句話,二人拱手作別。


  法靜伸了個懶腰:“貧僧閑了,去隔壁念叨師侄孫去。”遂徑直爬上假山翻牆而過。


  薛蟠看了看賈璉:“璉二哥哥,咱們上書房說話。”賈璉點頭。


  書房便是昨晚賈璉偷聽的那間屋子。一進門他便知道趙茵娘所言“佛祖心中留”是何意了,望著“佛祖”二字便笑。“果然與外頭的錢字相映成趣。”


  薛蟠自鳴得意:“如何?是不是俗中帶雅、妙不可言?”


  “俗不可醫。”賈璉搖頭。


  二人乃在昨晚薛趙所坐之處坐下了。


  薛蟠正色道:“舅舅來信說,讓貧僧幫兄長整治胡作非為的族人。貧僧先給兄長介紹下經驗。我們薛家也曾亂得跟賈家不相伯仲,貧僧是幹脆利落拿拳頭揍下來的。舅舅去年也整治過王家。他是武將,手底下有兵,也是來硬的。相信我,這些無法無天的惡棍流氓,講道理肯定沒用。兄長若隻想來金陵玩一趟便罷了;若當真想整治族人,隻能靠武力。”


  賈璉思忖道:“蟠兄弟的意思是,我須得弄幾個會武的人手?”


  薛蟠微笑道:“不必。那不成了兄長率領狗腿子欺負長輩了?法靜師叔這些日子可巧有點閑。”


  賈璉喜道:“如此甚好。”法靜的年歲輩份都讓人挑不出刺來。


  薛蟠從書架上翻出了一本卷宗:“這是舅舅讓我預備的。”


  賈璉接過來一瞧,裏頭列的是這些年賈氏族人在金陵為非作歹的案子。頭一件,某族伯強奪了十幾座百姓宅子擴修花園。第二件,某叔公年逾六十,強搶十八歲女孩子為妾。第三件,某族兄在賭場抽老千不成打死人命。賈璉年歲尚輕,不曾見過這些,看得目瞪口呆。“這……官府竟不管麽?”


  薛蟠嗤道:“榮國府親戚誰敢管?狐假虎威的故事了解一下。”乃從案頭拿起一張紙遞了過去。


  隻見前頭明明白白寫了五個字:金陵護官符。賈璉納罕道:“這是?”


  “江南官場無人不知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薛蟠似笑非笑道,“史家和令尊令叔父貧僧不認識。從眼下看,你和我和舅舅和揚州的林大人全然蒙在鼓裏。也不知趙先生從何處得了點子風聲,尋揚州知府吳遜大人的心腹高師爺打聽,才抄了來。這玩意——”他彈了彈賈璉手中的紙,又指了指案頭的卷宗,“加上這玩意,兩樣往聖人案頭一放。賈璉公子,你猜聖人會是個什麽感受?看罷又會是什麽反應?”


  賈璉腦袋“嗡”了一下,眼睛都花了。半晌,他回過神來想了會子,竟安心落意道:“無礙。聖人豈能不明辨是非?再不濟還有老聖人呢。”


  薛蟠望天:“賈璉同學你……”


  賈璉聲音微揚、笑容滿麵:“我們家世受皇恩……”


  “打住!”薛蟠撫了撫額頭,沮喪道,“阿彌陀佛,你比貧僧預想的還無知得多。你都十九了我的表妹夫!不是爛漫孩童……”


  賈璉一愣。


  “璉二哥哥,你要是到現在都還相信聖人有多仁孝、仁孝到連太上皇的老臣都願意一輩子施恩——額,貧僧舉個例子吧。令尊大人願意一輩子聽你們家老太太的麽?日後老太太西去了,他還願意事事依著老太太在時的舊例麽?那可意味著令二叔要住一輩子榮禧堂,令尊和你就再不用搬進去了。”薛蟠眯起眼睛,“要不然幹脆把爵位也讓給令二叔算了。那才算至仁至孝。”


  賈璉頓覺心頭一股無名火騰空而上,拍案喝道:“豈有此理!”


  薛蟠瞧了他片刻,伸手指頭敲了兩下案上卷宗,正色道:“聖人哪有那麽多閑工夫了解細枝末節。本來就對老聖人捏著權柄不放滿腹牢騷,遷怒也得遷怒到舊臣頭上去。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唉……舅舅究竟是怎麽挑女婿的,看臉麽?”


  賈璉腦子又嗡嗡作響,眼睛盯著那護官符。良久,他忽然想:二叔素來禮賢下士、與江南官場有往來,此事他說不定早都知道。又將女兒送入宮中侍奉聖人。縱然撇開渡劫的賈寶玉不論,日後大房為族人所累做了擋箭牌,二房委實能住一輩子榮禧堂。這小和尚來曆匪淺,所言字字在理。且……他所看重的並非榮國府,而是嶽父王子騰。想通了這一節,賈璉站起來作了個揖:“賢弟,愚兄知道你是位高僧,眼界遠高我等俗人。此事該當如何處置,愚兄都聽你的。”


  薛蟠長出了一口氣,也站起來合十道:“阿彌陀佛。那就依著這單子一樁樁處置。該賠錢賠錢,該救人救人,該送進牢獄的打包給陳大人送去。哦對了,貧僧日常忙碌,這些未必收錄得齊全。”


  賈璉眉頭一動:“想必陳大人處更齊全些?”


  “貧僧也是這麽想的。”薛蟠一本正經道,“若能煩勞陳大人派個官差跟著就更好了。”二人互視而笑。


  當晚,趙文生重回金陵,還帶來兩位老吏。此二人受林海所派,來幫賈璉整頓族人。賈璉見林海又將趙文生派了來,便覺姑丈已站在大房這頭,喜不自禁。


  薛蟠看見趙文生卻頭疼。說到底賈璉那件乃林海妻族的私事,他老人家犯不著讓心腹幕僚連著兩日來回奔波。怕是出了別的麻煩,且頗為棘手。


  果不其然。趙文生拿出了一張邸報。薛蟠看罷腦袋登時漲到兩個大。


  邸報上主要講了兩條要緊的朝廷人事變動。其一是刑部尚書劉枚告老還鄉,聖人老聖人誇讚其功績不菲。先刑部右侍郎高昉繼任刑部尚書之職。其二是東北邊境外邦生亂,聖人命他二哥端王為征北大元帥,率兵三路前往征伐。


  薛蟠抽了抽眼角:“這元帥是老聖人點的吧。”


  趙文生垂目道:“兵權悉數捏在老聖人手裏,聖人半分沒有。依著京中來的急信,東北那點亂子不過三兩個番邦小國求貢罷了。”


  “哦,那就是其實用不著這麽大張旗鼓的派個王爺過去打仗?若沒什麽意外,這次征北就是給二王爺送軍功的?”趙文生點頭。薛蟠撂下邸報。“所以把皇位給老四、把兵權給老二是幾個意思?”


  趙文生苦笑道:“聖人問大人,大人讓我來問問師父如何作想。”


  “你們大人把貧僧當師爺啊。”薛蟠抱怨道,“還不給月錢。”


  “這個容易。”趙文生微笑道,“從四月開始算如何?五兩銀子一個月。”


  “才五兩?也太小氣了。”


  “那十兩?師父,我們大人手頭也不寬裕。”趙文生掰著手指頭訴苦道,“又要養家糊口,又要待人接物;偶有什麽文友詩友路過揚州拜訪,還得預備宴席招待;逢上詩友是出家人還得另備素席……”


  薛蟠翻了個白眼:“趙施主,你這麽滑頭你們大人知道麽?”二人齊笑。薛蟠想了想道,“太上皇的意思聖人肯定清楚,不過是想從林大人這兒求個安慰罷了。搞平衡嘛,不能讓老四過得太順溜。聖人最近是不是有想奪權的心思?”


  趙文生苦笑道:“略有點子。大人勸過他暫且忍耐幾年,他……耐不住。”


  “那這就是警告了。”薛蟠道,“他能立誰,就能廢誰。義忠親王乃前車之鑒。貧僧建議聖人調整心態,先不要當自己是皇帝的好。他早先什麽封號?康王?”


  “是。”


  “要不要把康王的印章翻出來使使?注意不能表現得像抱怨,得像小孩子撒嬌。”薛蟠扮作孩童聲道,“爹~~你答應了給我糖又不給,還給哥哥酥餅~~爹你不喜歡我了~~”


  趙文生後背發涼:“師父莫這般說話,我寒磣。”


  “打個比方罷了。”二人一笑。薛蟠思忖半日道,“暫瞧不出太上皇是真想抬舉端王。縱給了兵權,說收就能收回去。至於軍功……”他哂笑道,“在玉璽跟前,軍功算什麽玩意。”


  趙文生點頭道:“我們大人也覺得老聖人並無廢立之意。”


  薛蟠歎道:“端王可就慘了。他老子玩這麽一手,他跟聖人唯有生死相搏、毫無同存之日。”想起假衛若蘭,不由得心生惋惜。那哥們還挺可愛的。“做過皇帝的人真是不把兒子當骨肉啊。”趙文生跟著一歎。薛蟠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問,“你是不是又明兒一早趕著回揚州去?”


  “不錯。”趙文生道,“衙門裏頭事兒還多著呢。”


  薛蟠道:“貧僧聽舅父大人說,朝中許多詩禮簪纓之族、鍾鳴鼎食之家,比如金陵的甄家、京城的賈家,連他自家在內,都欠了國庫許多銀子。”


  趙文生微慍道:“這些人家個個窮奢極欲,拿著國庫的錢肆意花天酒地。舊年朝廷險些連賑災款項都拿不出來。”


  薛蟠點頭道:“我舅舅正在籌措銀兩,最多再過個二三年便還。眼下還還不上。”趙文生瞥了他一眼,顯見不信。薛蟠拍手道,“真還不上,不然舊年我便已勸妥他還了。如今還是貧僧幫著他做生意賺錢呢。不過他家欠的也不多。倒是榮國府,欠了極多,幾十萬兩白銀。”


  “那麽多!”趙文生微驚,一時又咬牙。良久,瞥了眼窗外,含笑道:“榮國府的嫡長孫就在師父府上?”


  “客院,你家茵娘先前住的屋子。”薛蟠擠擠眼,“內什麽,林大人身邊有沒有在聖人跟前露過臉的可靠下人?”


  “這個學生不知。學生跟著林大人也不過這大半年。”


  “你回去問問林大人。若有,下回不用你這麽辛苦跑腿兒,讓他自己來見貧僧。”薛蟠合十垂目道,“貧僧有筆買賣想跟聖人做。”


  趙文生登時皺起眉頭:“不明師父,你膽兒莫要太大了。聖人終究是聖人,萬民之主生殺予奪,方外之人亦不例外。”


  “貧僧知道。”薛蟠微笑道,“貧僧做生意,最看重雙贏和多贏。相信不論聖人、林大人還是榮國府,都會滿意的。”趙文生還欲說話,薛蟠伸手指了指牆上的那副字,“趙先生,‘佛祖心中留’對應在朝堂之上,當叫什麽?”


  趙文生沒好氣道:“學生無知。”


  “貧僧提醒一下,咱們大人就是。”薛蟠合十道,“別忘了貧僧的月錢,十兩一個月,從四月開始。”


  趙文生不覺好笑,作了個揖:“既如此,多謝師父。另求師父賜教。”


  薛蟠望了眼牆上的“佛祖”二字,輕聲悠然道:“簡在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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