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薛蟠與趙文生於內書房秘議榮國府,窗外賈璉聽了個正著。
此事趙文生是無辜的。自打得了快馬報信、知道賈璉今日進金陵,薛蟠便趕著覺海回揚州接趙文生來,說有極要緊的事商議。又欺負賈璉年少無知,讓趙茵娘小朋友哄他過來偷聽。薛蟠此人極擅兜圈子。扮作心事滿腹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含含糊糊扯了半日,直至聽到院中有動靜方引入正題。賈璉自以為腳步極輕,薛蟠卻是在山中練過耳力的,察覺人到了後窗左近、便拿話勾搭趙文生主動提起爵位那茬兒。之後順流而下、水到渠成。
趙文生乃正人君子,賈璉日後定能了解。縱然他過陣子心生疑慮、想尋今晚這兩位套話,趙文生比薛蟠容易試探多了。殊不知趙先生也在被忽悠之列。
便聽趙文生道:“師父今兒急著找我來,便是為了商議榮國府之事?”
薛蟠點頭道:“貧僧沒有立場管他們家的事,遂想托林大人幫忙相勸。”乃嗐聲道,“再有一個難處便是,該怎麽告訴林大人。總不能直愣愣的說,你嶽母想謀奪親孫子的爵位。他能信麽?林夫人就更不會信了,女兒心裏親娘自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想成大事,那老婦會將能扒拉上的都扒拉上。傻直男林大人對後院手段一無所知,防不勝防。你信不信史太君肯定跟林夫人商議過,想替神瑛求娶林小姐。”賈璉在外頭點頭——小和尚所猜不虛。
屋內趙文生也點頭:“委實有此事,被夫人拒了。幸而師父那近親不婚之論。”乃擰起眉頭,“我們大人極賞識賈政,常說他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
薛蟠齜牙道:“你們大人什麽時候瞎的?賈源乃武將,殺遍遼東無敵手,人稱白麵煞神。賈政手無縛雞之力,縱有祖父遺風也輪不到他啊。”賈璉險些笑出聲,趕忙捂住嘴。
“額……”趙文生一時語塞,“賈政禮賢下士。”
“那也得賈源先禮賢下士吧。煞神禮賢下士,你信麽?誰不知道賈源男生女相力大無窮、嚇得番邦小兒不敢夜啼?我就奇了怪了,怎麽他的子孫都跟白斬雞似的一個比一個體弱。”石榴枝子裏頭,賈璉略略心虛。
“這些有什麽要緊。”趙文生想了片刻無可辯駁,忙說正事。“爵位誰得自有朝廷禮製,史太君一介女流能如何?”
薛蟠冷笑道:“賈元春不是進宮去了麽?”趙文生一愣。薛蟠舉起茶盅子晃了晃,“我舅舅不願意賈家表妹做娘娘,這便是真正的原因。璉二哥哥才是他親女婿,神瑛侍者終究遠著兩分。”賈璉心頭一熱,暗想:平素看嶽父大人極喜歡寶玉,原來他心裏這般向著我。難怪他讓我先來薛家。日後須得多聽聽他老人家的話才是。
“縱然賈大小姐做了娘娘也動不得朝廷禮製。”
“位分高呢?比如當個貴妃什麽的。生了龍子呢?有人犯罪牽連賈璉呢?他自己犯了罪呢?貧僧今兒剛見著他,渾身都是漏洞,挖個坑就能往裏跳。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賈政禮賢下士豈能沒有目的。”薛蟠頓了片刻,“林夫人有短命相。”
趙文生霎時怔若木雕泥塑。半晌,緩緩移目盯著薛蟠。窗外賈璉也懵了,後脊梁背驟冷。
薛蟠輕輕的道:“林家子孫有限,沒甚親支嫡派。女孩子漸漸長大,許多事是父親教導不了的。若林小姐真有不得不進京的一日,還得勞煩賈璉照看呢——因為他們家別人都指望不上。不信,你一個個數過去。”
趙文生掐手指頭一數,榮國府賈赦是混蛋賈政沒安好心,那個什麽神瑛侍者是來渡劫的,太小的愈發不成,委實獨餘下賈璉還有點指望。再數數林家的親戚——八竿子打得著的真沒有。遂呆住了。
薛蟠吐了口氣:“主要是那廝自己不上進。他有孫溧一半的心思都好辦。難怪人家孫家家運亨通。哎,他們家竟有餘大叔那樣的下人!還不珍惜。慧安根本比不了。”
前頭還罷了,聽到後頭趙文生聽糊塗了。“怎麽又扯到孫家頭上去了。”
“沒什麽。”薛蟠長歎一口氣,懨懨的說,“嫉妒而已。”
“嫉妒?你?”
“嫉妒是正常人類情緒,又沒什麽見不得人的。”薛蟠遂大略說了餘知書替主子做功課、跟盧慧安抬杠的事兒。隻不提其來曆,聽起來就像是他被孫二爺從馬房看中要走之後才認字的。“慧安雖也有讀書的天賦,終究是女人,年紀也小。餘大叔年約五十,閱曆正好。若在我們家,我二叔就不用那麽辛苦了。”賈璉聽了這話若有所思。
趙文生扼腕道:“此人若生在好人家,說不定能得個功名。”
薛蟠拍拍腦門子:“罷了,不扯這些不相幹的。依著璉二哥哥的年齡和性子,魄力幾乎沒有,肯定對付不了他們家那些刁滑的橫行街市的螃蟹。能不能托林大人派兩個人來幫忙?”
趙文生思忖道:“不難,我們府上人手還有兩個。”
“這個自然不難。”薛蟠忽然壓低了嗓子。賈璉忍不住把腦袋往窗邊靠。卻聽他說,“璉二哥哥現捐著個正五品的同知。雖白撂著沒使,好歹總有頂官帽子。你們衙門裏有合適的位置給他打打下手沒有?或是說,吳遜大人手下缺不缺同知?”屋內趙文生、屋外賈璉同時瞪大了眼。薛蟠愈發低聲道,“我那表妹還不錯。俗話說,長嫂如母。”
趙文生愣了許久才說:“不明師父……著急喊我來,想必是為了這個。”
薛蟠輕輕點頭:“賈璉雖不大念書,人十分聰明幹練。眼下還稱不上長袖善舞,然極有社交天分。社交能力之於官場比寫折子要緊多了。他若肯學——江南最不缺的就是才子,請位好師爺也容易。而且他跟林大人性格互補,與吳大人臭味相投。舍表妹和吳夫人也都是能幹型女子。這是貧僧能想到的、對林小姐最好的安排了。林夫人……可能活不到明年冬天。”
趙文生與賈璉齊刷刷打了個冷顫。趙文生忽然站起來向薛蟠作了個揖:“多謝師父管我家的閑事。”
薛蟠一歎:“你家那事兒……還早呢。”
趙文生哀然:“若非師父,怕是半點指望都沒有。”薛蟠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互視一眼,心下了然:同知之職隻在知府之下。若能把賈璉安置進揚州府衙,趙大姑娘的案子說不定還能有別的線索。趙文生攥緊拳頭道,“明日一早我立時回揚州去,勸說林大人。”
薛蟠合十誦佛:“辛苦趙先生。”他遂起身送趙文生回東後院。
腳步聲漸遠,四周倏忽寂靜。賈璉雙手握住窗棱身子緩緩朝後頭仰過去。一彎新月恰如美人眉,清光透過花枝子撒在賈璉臉上。半晌,滾下兩行淚來。一時他從書房後頭繞出來,庭中依舊無人,院門也大開著。
賈璉一宿無眠。
次日大早,薛蟠與法靜正在練拳,忽聽院門外有人笑道:“蟠兄弟還會武麽?”抬目一望,賈璉扮作無事人一般頂著兩個黑眼圈子走了進來。
和尚們忙收招上前合十行禮。薛蟠道:“璉二哥等我片刻,快打完了。”
法靜道:“怎麽快打完了?還得有兩刻鍾呢。出家人不打誑語。你不是說這個賈施主性子憊懶麽?起得倒早。精神不大好,莫非睡不習慣?還是水土不服?要不賈施主先進去坐著,讓小施主給你送些早齋來。你愛吃葷的也無礙,不用顧忌貧僧等。不明師侄早多少年都犯戒了……”
“師叔大人您再說下去咱們倆不用練了。”薛蟠抽了抽嘴角,“璉二哥哥也得餓死。”他忙喊人,偏一個也沒有。乃略有幾分難為情向賈璉道,“你也知道我做了十年的和尚,不愛有人服侍。我這院子裏隻兩個人,都支使出去做事了。”
賈璉昨晚剛來過。起初也納悶為何見不著下人,偷聽完薛趙二人議事便沒顧上起疑心。乃笑道:“無礙,我家祖上也是武行起家,看看你們習武也好。”
“哎呦你們家還有人記得這個?貧僧可是羨慕得要死……”
法靜咳嗽兩聲:“師侄你再說下去賈施主要餓死了,阿彌陀佛。”
“師叔啊有點邏輯行麽?取早飯的還沒回來,等回來自然璉二哥先用。縱貧僧耽誤了片刻功夫也是咱們倆多餓兩分鍾。”薛蟠一壁念叨著一壁轉身回到院子當中。
二人遂接上練拳。賈璉在旁看著,見他們動處生風、勢如猛虎,暗暗叫好。心下又想:薛家表弟小小年紀,已是江南說得上號的詩僧;偏他還習武,竟是文武雙全了。盤算下來自家委實沒哪個子弟及得上他。他們家祖上行商,連個爵位也沒弄著,本是不如自家祖上的。沒爵位也好,總不似自家窩裏鬥……如此這般遐思邇想。
兩個和尚果然又打了兩刻鍾才收招,氣息平和穩如泰山。賈璉撫掌叫好。薛蟠朝他搖手:“璉二哥哥你是斯文人,先進去吧。”他自己與法靜一道往院子東北角走過去。賈璉一看,那兒有個兩丈見方的水井亭子,比尋常井亭高出許多。亭中有大石槽;石槽兩旁立著兩個大木施,北邊的搭著幾塊大手巾、南邊的搭著兩套僧衣。二僧走到北邊木施旁隨手取下兩塊手巾擦汗。
法靜抹著光頭道:“師侄你還是半點長進也無。”
薛蟠抹著胳膊道:“說的就跟您老有長進似的。拉倒吧誰不知道誰底細。”
他一壁說一壁拿起水桶拋下井去,隨即搖動軲轆。不一會子井水提上來,薛蟠“嘩啦”一聲倒入石槽。又拋下水桶。眨眼石槽水滿,兩個和尚脫下僧衣丟入,光著身子洗衣裳!賈璉愣在當場。
偏他倆旁若無人的洗罷衣裳,擰淨了水,轉身將僧衣搭上南邊的木施。法靜拉開木閥,槽中之水順著石渠從院子東邊流了出去。薛蟠接著打水,他倆另取兩塊幹淨手巾洗澡。洗完澡又是薛蟠打水,二僧蹲在石槽旁淘手巾。直至把手巾掛上木施後,他倆才取了幹淨僧衣穿上。賈璉在旁目瞪口呆:難怪他這院子裏沒下人服侍,真是當慣了和尚啊……
收拾完了,和尚們樂嗬嗬走到賈璉身邊合十行禮。
薛蟠道:“慢待璉二哥哥了。”
法靜道:“貧僧的師侄慢待賈施主了。”
賈璉合十回禮,笑了笑沒說出話來。
三人一同走入堂屋,迎麵而來的便是那個“錢”字。賈璉啞然失笑。法靜立時道:“俗吧?貧僧早告訴他換掉他就是不聽!”
“咳咳!”薛蟠忙說,“您老剛來時可不是這麽說的!還說與裏頭的佛祖相映成趣。還不是聽小朱成日念叨俗你才跟著。”
“橫豎俗得入不了眼!”
“那您移目別處,不看就是了。”
正說著,有個小廝提了食盒進來,一愣:“有客人?”
薛蟠道:“這是賈二爺。我們三個去院子裏吃,免得法靜大師見錢眼俗。”
院子西邊有幾株大木槿樹,這會子正開著粉紫色的花兒。小廝就那兒擺開桌案。賈璉一瞧,不過尋常的白粥、鹹菜、清炒時蔬和煮得結結實實帶殼的雞蛋。兩個和尚吃得順溜,他不禁問道:“你們不是戒葷的麽?”
薛蟠道:“早開戒了。”
法靜道:“他引著貧僧開戒的。阿彌陀佛,貧僧本是多老實的和尚。”
“那也是您意誌不堅定。我怎麽不敢引我師父開戒呢。”
“貧僧是長輩。凡貧僧說一句,你少說回兩句。還知不知道敬老了?”
“師叔,您老先照照鏡子,老麽?”
賈璉瞧他二人拌嘴甚是有趣,沒想到法靜和自己一般大。較之榮國府,薛家早飯真真寒酸。偏他吃得十分自在。心裏想著,口裏不覺說了出來。
薛蟠半認真的說:“這是自由的魅力。規矩約束奴才也順帶約束主子。你等著。嚐過自由之後,再讓你過不自由的日子,你便撐不住了。連做夢都會是自由,非得想法子把鐐銬打碎了不可。”賈璉心下莫名一動。
正要說笑,忽聽“咣當當當”一陣響。賈璉唬得站了起來。隻見後牆假山前倒扣著一隻銅盆。隨即有人翻過圍牆跳到假山頂上——又是個和尚。這和尚手裏還提了把長刀,沒帶鞘。法靜笑道:“阿彌陀佛,練刀怎麽把盆練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