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朱負手立於供桌前眯著眼仰起頭。饒是已來過這屋子無數回,看著上頭虔誠供個“錢”字,他依然極不順眼。遂琢磨著要不要趁主人不在,拔出家夥來把這破字捅兩個窟窿。
好在薛蟠仿佛心有靈犀,沒過多久便跑了回來。乃徑直張開胳膊:“多日不見要不要擁抱一下。”小朱沒回頭,轉身進了隔壁書房。
書房也沒好到哪裏去。書架上壘滿了書、大案上設著筆硯,原本挺正常的。偏正中掛了一副字、乃是漢隸的“佛祖”。字略小些,外頭拿朱砂勾了個心形。小朱看這幅字也極不順眼,直走到窗邊的竹圈椅坐下,臉兒朝著窗外。薛蟠也跟過去坐在他隔壁,摘下帽子隨手一撂,喊人送茶上來。
吃了兩口茶,薛蟠問道:“那個假衛若蘭是哪位家的?”小朱伸出兩根手指頭。薛蟠比了個“V”,“我猜到了。”故此林海才肯任由自己在密折上“私自”添加碰瓷那句話,聖人自然願意看二王爺之子被人鄙視。“他自己行三吧。”小朱“嗯”了一聲,仿佛神遊天外。過了會子薛蟠又問,“嫡出庶出?老娘聰明不?”
小朱可算瞧了他一眼:“你當我會掐算麽?我哪兒知道。”
“你不是認得他麽。”薛蟠嘀咕道。
“不過小時候看見過罷了。”小朱道,“人家老娘聰不聰明他老子都未必知道。”
薛蟠靠著椅背想了會子:“姚大夫會不會知道?”
小朱立時道:“你莫去打擾他,他不願意提起京裏頭的事。”
薛蟠諂笑道:“那個什麽……眼下可能由不得我們了。我不留神在揚州惹了他兩回,一回比一回大。他若是老二家的,不大可能當什麽也沒發生過。”小朱瞪了過來。薛蟠忙舉起雙手,“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頭一回不幫他不行;第二回,我讓林海那老狐狸下了套。不過第二回他應該不知道我出過主意。”遂眉飛色舞說起假衛若蘭被趙家人群毆。
小朱聽罷皺了半日的眉:“你撂著他不管多好。”
薛蟠道:“那才麻煩呢,趙家還不定遭什麽報複。”
小朱橫了他一眼:“天下這麽多事,有本事你倒是件件都管?”
“沒遇上便罷,遇上了且能管就管管,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薛蟠道,“也得了不小的好處。林大人身邊有個心腹幕僚趙先生,就是他們家的。便是因為這個,我在揚州區區十來日已跟他交情莫逆了。”
小朱默然片刻道:“‘莫逆’二字真不值錢。”
薛蟠隻做沒聽見,接著說“甲乙二將”。一壁說,小朱一壁翻起眼珠子瞥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最後薛蟠攤手道:“假衛若蘭去揚州便是為了此事。”
小朱順手操起茶幾下頭一本賬冊子,“啪”的一聲狠狠敲在薛蟠的光頭上。薛蟠疼得齜牙咧嘴。小朱咬牙切齒指著他:“這種事你也敢多嘴?知不知道這些人都是誰?”
薛蟠揉了揉腦門子嘀咕道:“你又知道了。連小衛是不是大老婆生的你都不知道。”
小朱又敲了他一下:“他們家的男丁,母親是誰能有多要緊?要低也低不到哪裏去,太高反倒麻煩。”
薛蟠忙說:“不是我八卦。因為林大人密折上寫的是‘魏公子’,曹操那個魏。可我總覺得應該是衛青那個衛。他隨口取個化名與衛將軍長子同名,哪兒會那麽巧。大概不久之前接觸到了‘衛若蘭’這個名字,腦中有印象。舊年小衛若蘭他爹不是領著他來了回金陵?我想著,是不是小衛母族姓那個‘魏’,林大人才會默認的?”
小朱丟給他兩隻大白眼:“老二大老婆姓石,本是繕國府的姑奶奶。姓曹魏那個魏之人本來也多些,尋常人多半會想到那個字。”他旋即眉頭一動,思忖道,“早年魏大人的侄女與老二傳出風流韻事,太後親自辟謠替魏小姐證了清白。可依然沒人敢求親,閑言碎語也隻多不少,後來竟賭氣投井自盡了。沒過多久魏大人辭官歸田,不到一年病故。”
“哦,好慘。哪個魏大人?”
“魏德遠。”
“咚!”薛蟠光頭磕上茶幾,半晌才抬起來,“我說朱大爺,丟炸.彈之前能不能先打個招呼?!”魏德遠正是前兩任的錦衣衛指揮使。“不用腦補都能想出八十集連續劇來。鬼才相信一個五十來歲正值壯年出身禦林軍的漢子那麽湊巧就病死了。”
小朱思忖道:“縱然小衛當真是魏小姐所生,這等天家隱秘……林家一直在姑蘇,林海上科才剛剛考取功名,如今也不過區區一個巡鹽禦史,他從哪兒知道的。”他忽又想起一事,瞥著薛蟠,“你看了林海的密折?”
“額,那個什麽,我還沒說完呢。”薛蟠摸摸腦門子,“要不先說完吧。”遂一股腦兒將揚州諸事細說明白。乃問道,“那甲乙二將都是誰?”
小朱正思忖呢,隨口道:“我哪兒知道。”
“哈?你不知道你方才打人打得那麽理直氣壯。”
小朱道:“你那主意出得難得麽?一不奇二不巧,難道不是平平而已?林海乃侯門嫡子,十七八歲已有才名傳入京城,家學深厚;豈能連這麽點子小事都解不了?他必受困於旁的緣故、難以決斷。再有,老二把親兒子派到江南來,屈尊降貴的托一個剛入官場的小小地方官幫忙,此事有多大可想而知。如此大事,何故輪得到外官出主意。當京裏頭三省六部都是死的麽?蠢和尚。”薛蟠張嘴正要辯駁,小朱擺手道,“我想事呢,你閉嘴。”薛蟠隻得咽了下去。遂也沉思起來。
良久,二人同時說:“那小子不知道魏小姐是誰。”“小衛不知魏小姐之事。”
薛蟠拱手:“朱爺先請~~”
小朱乃道:“魏小姐死了二十四年,魏大人死了二十三年,小衛今年十九歲。縱然當年之事有隱情,他也不該是魏小姐所生。”
薛蟠搖頭道:“不好說。如果魏小姐沒死,借個化名出家當幾年尼姑道姑,或是藏於某個隱秘之處,待事態平息再使化名入二王爺府裏。此類操作簡單尋常便宜。”
小朱詫然道:“你一個和尚怎麽會知道這些?”
“額,那個……”薛蟠假笑道,“朱爺您繼續、繼續……”
小朱橫了他一眼,接著說:“皇子惹上錦衣衛指揮使可了不得。若小衛與魏家有瓜葛,二王爺府內必會隱瞞此事。他本人若知內情,再傻也不會在外頭自稱姓魏。”
薛蟠點頭:“故此我覺得是衛青的衛。終究與那個‘魏’同音,避諱也得避避,那哥們不該隨口自稱‘衛若蘭’才是。至少不會在林大人跟前自稱‘魏某’。除非他不知情。”
小朱也點頭道:“是這麽個理兒。這等辛秘林大人本不該知道,怕是有人告訴了他。”
薛蟠接道:“我猜是聖人,旁人縱知道也不敢說。對了,太上皇沒立老二,會不會有這個緣故?如今那位也不嫡也不長。老大死得正常麽?”
小朱道:“先昭文孝太子生來體弱,病得正常、死得也正常。莫想太多。”乃冷笑道,“太上皇是皇帝,想立誰立誰、想廢誰就廢誰,旁人管的了麽?”
薛蟠趕忙說:“啊我們剛才說什麽來著?啊對,聖人可能跟林海八卦過他二哥的緋聞。嗯,某件麻煩的職位安排,用甲還是用乙聖人難以決斷。朝中眾人應該知道他跟在林海商議,不然老二怎麽會公然把兒子派過來走關係?京城到揚州路途遙遠,林海上任鹺政才三四個月。咦?該不會此事朝議已久,林海離京前就參與了討論?那時候他是蘭台寺大夫。”他拍手道,“這樣就能說通了。”
小朱不覺點頭:“有理。當是其中一個對二王爺有利……”他整個人猛然呆住了。良久,薛蟠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小朱深吸幾口氣,看了薛蟠半日,慢慢的說,“刑部尚書劉老大人,我離京時已年近七旬。”
薛蟠頓時傻了,隻覺腦袋發懵、腿肚子發軟。刑部掌管舉國刑法政令,衙門裏還不知藏著多少絕密卷宗。刑部尚書務必得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每部都有兩位侍郎,與甲乙二將的情形合得上。半晌,他聲音微顫強笑道:“說不定是邊境上的事兒……”
小朱道:“刑部右侍郎高昉大人的嫡長子與老二家的老二是連襟。”
薛蟠眨眨眼:“這姐倆姓什麽?”
“姓吳。”小朱道,“吳家姐妹三個,大姑奶奶嫁入高家,二姑奶奶嫁入老二家,三姑娘與你那姓賈的表妹同年入宮。”
“等等!”薛蟠已頭大如鬥,“聽見吳這個姓我也迷糊。你告訴我,這姐仨的爹是不是叫吳天佑。”
小朱奇道:“你連這個都知道?”
薛蟠哀嚎一聲抱住腦袋。他知道個毛線!他就知道原著裏的吳貴妃之父碰巧叫這個名字,去城外找地皮蓋吳貴妃的省親別墅。這位大叔可真會嫁女兒。半晌,小和尚垂頭喪氣道:“吳天佑是幹什麽的?”
小朱道:“翰林院侍講,東平王府的郡馬。”
“也是從五品。”皇帝是看老子的官銜選妃的麽?“吳大叔有何來曆?”
“二甲進士。生得容顏俊俏,被郡主一眼看中。”
“那……他們家基因是不是特別好?他那幾個女兒你小時候可見過?”
“見過。大姑娘略遜色些,二姑娘三姑娘都是極罕見的美人坯子。”
薛蟠點頭:“故此大姑娘隻嫁入侍郎府,二姑娘三姑娘都嫁給了姓司徒的。”乃嘖嘖道,“貴圈真亂。我敢打賭,他們家三姑娘很快就要有後宮品級了,日後少說得是個貴妃。”
“何以見得?”
“聖人的皇位並不穩呐~~吳高這兩門親戚他也想要。升了吳三姑娘的職,就可以對衝掉二王爺在兩家的影響。畢竟人家當親戚的時間更久嘛。”薛蟠哂笑道,“吳家的大女婿絕對不是隨便挑的。對了,你可知道吳家是誰做主?吳天佑還是郡主?”
小朱肯定道:“郡主。”
薛蟠靜靜想了許久,忽然問道:“吳家三個姑娘歲數相差大不大?吳二姑娘何時出嫁的?”
小朱瞧了他幾眼:“大姑娘二姑娘相差不大,三姑娘比她們小得多。二姑娘出嫁時……太子還沒廢。”
薛蟠遲疑了一瞬,勸道:“小朱,你真的得習慣義忠親王這個稱號。”小朱不搭理他,抬目望窗戶。薛蟠搖搖頭,接著說,“搞不好那位郡主頗有政治敏感度。她已看出太子岌岌可危,隻不知老二和老四誰能上台。故此先趕著把二姑娘嫁入老二家;若最終老四贏了,她還有個漂亮的小女兒呢。”他忽然打了個冷顫:吳二姑娘比三姑娘大了許多,卻嫁給二王爺的兒子;三姑娘八成是聖人的妃子。親姐妹倆輩份紊亂,見麵不知道會不會尷尬。過了會子又說,“這女人也夠狠的。兩個女兒總有一個夫家會輸掉奪嫡,保不齊就是身首異處的下場。為何不挑兩個有前途的官宦人家?就像高家。”小朱鄙夷了他一眼。二人霎時相對無言。
良久,忽聽外頭有人嚷嚷,原是三個孩子來了。隻見薛寶琴一馬當先跑進屋中,喊道:“大哥哥大哥哥!我們打聽過啦~~”
薛蟠忙換上笑臉:“打聽過了什麽?”
“我們方才去了前街的碾玉鋪子,老板說有底座的雪花形水晶墜子,雕出來沒問題。”
薛蟠打了個響指:“好!”
遂商量定了。給薛寶釵打個又小又輕又好看的金鎖,並給寶釵寶琴打兩個金底座塗藍透明水晶雪花吊墜。寶釵那個底座上細刻出“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阿倫戴爾文翻譯:Never lea ve never abandon,young aiful forever;寶琴的則簡單刻上“Let it go”。眾人遂又商議起了金鎖的樣式,最終定下一種極簡單的蘋果形。腦補王氏看到新金鎖的模樣,小朋友們個個笑得洋洋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