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話說不明與林海之心腹幕僚趙文生私談了一回,將該透露的信息都透露了。假衛若蘭等人歡歡喜喜接走何老太醫後,不明便向林海辭行。林海斟酌良久,終不曾多言。


  林黛玉小朋友舍不得他走,也不吵鬧,隻氣嘟嘟的鼓著小臉兒。不明遂主動提出時常寫故事寄來,隻是她得多認些字才能看得懂。又送給她一隻功夫熊貓小玩偶。王嬤嬤早已稟告賈敏不明評茫茫大士之事。因本是他非逼著林海瞧病不可的,林海又恰有暗疾,賈敏也少不得猜這和尚有來曆。遂十分猶豫可要將此事告訴她母親——終究那人乃王夫人的外甥,王夫人如今在榮國府已是權勢極大了。


  臨行前不明還特特去向賈雨村辭行。趙文生問他說了什麽,不明義正言辭道:“誇讚其才學人間罕見驚世駭俗。萬一過兩年他若真成了應天府尹,貧僧也便宜同他往來。”趙文生鄙夷了他一眼,罵曰“俗和尚”。


  一時不明辭去,客院的小廝往前頭回話說小師父在案頭給林海留了封信。林海打開一瞧,裏頭隻有四個字:難得糊塗。


  入了金陵城,不明連回家也顧不上,先趕到天上人間後頭那書房查看。見他案上物什擺放如故,鬆了口氣。丫鬟們笑道:“師父可得好生謝謝我們。朱爺來了好幾回,每回都險些忍不住想替你整理整理。”


  不明連聲道謝:“虧了你們。這個當真不亂,可謂井井有條。他看不懂罷了。”遂換上俗家衣裳戴好帽子——王氏不愛看他穿僧袍,覺得不喜慶。


  回到薛府,一進王氏的院子便覺有哪裏不對。院中鴉雀無聲,丫鬟婆子們個個麵若白板垂手而立。待見蟠大爺進門,眼中霎時全露出驚喜來,紛紛低聲喊:“大爺可回來了!”


  薛蟠也低聲問:“怎麽回事?太太心情不好?”


  一個得臉的婆子湊上來道:“前兒大姑娘把太太惹了,這兩日太太氣都不打一處來。”


  “哈?”薛蟠饒有興致打了個響指。自打本書成篇便是薛蟠成日惹禍、薛寶釵懂事得了不得,如今竟倒過來了。待聽罷婆子所言,他啼笑皆非。


  早先薛蟠還在少室山禍害鬆鼠刺蝟那陣子,多事的癩頭和尚便已來過金陵。薛寶釵的冷香丸藥方子和跟寶玉配對聯的那八個字都已經給了,薛家也一如原著給寶釵打了個金鎖鏨上。薛蟠回家後對弟妹們影響極大,把三個孩子的審美全都給帶歪了。他極嫌棄寶釵的金鎖式樣累贅且醜,嫌棄得薛蝌寶琴都跟著笑話;寶釵這兩年早已養皮了,也嫌棄那鎖戴著太沉、不便宜玩耍;故此三天兩頭的不肯戴,縱戴上了也偷偷取下來。


  前日王氏閑來無事,帶她去看個親戚。那親戚家可巧剛生了個女兒。薛寶釵瞧那孩子可愛,當場把金鎖摘下來送給她。王氏氣得牙都疼了,偏又不能當場發作,還得忍著人家誇讚她。薛寶釵可算把那枚極醜的金鎖撂出去了,從頭到腳都寫著沾沾自喜。不曾想一回府王氏便要罰她的跪。


  關於古人體罰孩子這事兒,薛蟠老早給小的們預備好了應對方案。頭一條便是尿遁。終究薛蟠在薛家更有分量些,薛寶釵依哥哥的話對付母親半點心理負擔也無。然後她就藏去她二嬸院裏躲貓貓。到這會子已經快兩天了,王氏愣是沒罰著她。


  薛蟠聽罷樂嗬嗬進了裏屋。王氏麵黑如鐵坐在窗前生悶氣。早有人悄悄回話說大爺回來了,她遂愈發擺出氣傷了心肝脾肺腎的模樣。


  薛蟠上前請安,王氏捂著胸口不言語。薛蟠忍笑道:“釵兒淘氣了?”


  王氏哼了一聲:“你養的好妹子。”


  薛蟠順口接道:“母親說的是,我妹子極好。”


  “啪!”王氏拍案,“假扮要小解偷偷溜走,這主意可是你出的?”


  薛蟠極老實,當場承認:“不止這是我教的,連躲到二嬸那兒都是我早早教好了他們的。老媽,小孩子下跪傷膝蓋,我不是跟你說過了麽?”


  王氏又拍案:“我何嚐會讓她久跪了?她胡作非為,我不得給個教訓?偏你老子又去得早……”說著便拭起淚來。


  薛蟠道:“妹子雖小,並非沒頭腦。母親想給她個教訓總得有道理吧。她做錯了才能教訓吧。你帶她去探望一個初生的嬰兒,她給新生命一件禮物歡迎來到人間,沒錯啊!”


  “你!”王氏氣得連拍了三下案頭,“你分明知道那禮物是金鎖。便是你回來她才嫌醜,早先可從沒嫌過醜。好好的鎖兒哪裏醜了?”


  薛蟠攤手道:“可那鎖是真醜啊!兒子實在不能昧著良心說不醜。”案子連響了七下。不待王氏開口,薛蟠搶話道,“不就是拿個金器鏨兩句吉利話嗎?重新打一件她喜歡的不就完了?我就不明白了,她都抵觸到那份上了,為何還非要強扭著她戴不可。依我說早就該換了。”


  王氏指了他半日,咬牙道:“我就知道你要護著她!這會子她小,在家裏做閨女。你是她哥哥,隻管諸事偏袒她。總有一日她出嫁,去了婆家誰還護著她?上有婆母下有姑子,這性子養成了還了得?”


  薛蟠微驚,沒料到他母親想得這麽遠。乃正色道:“媽媽放心。她若嫁了,她丈夫必得護著她。不然我妹子不嫁。再說你兒子不是無能之輩。”


  王氏跌足道:“你個男人懂什麽!不論嫁去什麽人家,不論丈夫如何敬重親密,她在婆家都沒法子跟娘家一般過日子。”


  薛蟠道:“這個容易。選個家裏不在金陵且不是長子的,我陪嫁座好宅子不就是了?妹子直接當家做主。”王氏一時無話可駁。薛蟠歎道,“媽呀我的親媽!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有錢好辦事。您老就放心吧!你兒子若沒點子把握,也不敢把兩個妹子教成如今這性子。我敢讓她們爬牆上樹騎馬射箭,就說明我妹子日後必用不著服侍丈夫婆母。您老就這麽一個女兒,過得開心點兒不好麽?”


  王氏被堵得無言以對,半晌,隻瞪眼道:“滾滾,你也給我滾!莫讓我瞧見你!”


  薛蟠忙站起來拱手:“是是,兒子這就滾。”他抖抖袖子往外走,心裏數著一二三。


  果然,剛數到三,王氏喊:“回來!”


  “遵命!”薛蟠回身拱手,“太太還有什麽吩咐。”


  “給她重新打個金鎖!”王氏繃著臉道,“聽明白了?”


  “明白了。”薛蟠大聲道,“重新打個好看點的金鎖。”王氏又重哼一聲。薛蟠遂趕去嬸娘的院子。


  薛寶釵已悶了兩日,五神煩躁。聽報信的說她哥回來了,歡喜得與薛蝌寶琴三個在院中撒歡兒。薛蟠還沒進門,便聽見裏頭他嬸娘喊:“快些下來!看摔著!”忙快走兩步進去一瞧,倆丫頭一小子正爬在假山上張望,看見薛蟠齊聲歡呼。


  薛蟠笑嗬嗬招手:“小朋友們好!”


  三個孩子齊聲喊:“薛大和尚好~~”一個個骨碌碌從假山上跳下來,順溜得了不得。


  薛蟠點頭:“靈活度不錯。”


  寶釵先跑了過來:“哥哥你再不回來我都憋死了。媽媽怎麽說?”


  薛蟠豎起大拇指:“不錯,能抓重點。”


  寶琴在旁喊:“大哥!重點!”


  薛蟠道:“老媽讓我再給你打一個金鎖。”


  寶釵立時道:“我不喜歡金鎖!”薛蟠抱著胳膊瞧著她。薛寶釵瞪回去,過了會子妥協道,“打個好看的。”


  “那當然。”薛蟠道,“設計圖必須先給薛大姑娘過目,打出來不喜歡還可以改。我就問問你,那句傻得要死的話還鏨上去麽?依著你媽的意思,那句話她還是想讓你日常掛著。若鏨上鏨哪國文字?是依舊鏨在金鎖上還是改鏨在別的金器上?”


  薛寶釵一愣:“啊?”


  薛蟠接著說:“若不鏨在金鎖上,金鎖就可以做得小巧些,也好看也不用那麽沉。若鏨在別的金器上,可以鏨背麵,也不用打那麽大。首飾太大了真心醜。”


  薛寶釵眼睛一亮:“可以麽?鏨在底座上。”


  “可以啊。”薛蟠道,“金子底座難道不是金器?”


  薛寶琴立時道:“大哥哥!我和姐姐商量著想要兩個的六角雪花吊墜,艾莎女王那種!”


  “額……”薛蟠有點頭疼。這倆丫頭都是艾莎的粉絲,誰都不肯當安娜公主。舊年薛蟠從西洋商人手裏買到兩顆一模一樣的藍寶石,給她倆做了兩支魔杖。於是薛家時常有兩個艾莎女王拿著魔杖從屋內對轟到院子,最後轟上屋頂,有一回還轟進了荷花池。虧的她倆遊泳不錯,且下人都不敢告訴兩位太太。


  斟酌會子用詞,薛蟠蹲下.身去愁眉道:“這裏頭有幾個難處。一則這個最好用藍水晶。可如今市麵上見不到藍水晶,那玩意幾處產地都在地球另一頭。或是用藍色碧璽。橫豎金陵我還沒見著,不知廣州泉州有沒有。或是用藍玻璃,那就得去威尼斯定製,來回少說兩年往上。再有就是雪花型的墜子極難雕,行動就碎。”兩個小姑娘頓時失望。


  薛蝌在旁說:“可以先在底座上塗藍色,再鑲嵌透明水晶。光學效果是一樣的。其他材質的慢慢找。”


  薛寶琴嘟起嘴:“我想要藍水晶的。”


  薛蟠攤手道:“若有,定給你做。沒有你哥也變不出來啊。”


  薛寶釵也說:“但是顏料沒有魔力!”


  薛蟠耐心道:“透明水晶魔力說不得還更強些。”


  兩個女娃一起喊:“冰雪係魔法得用藍水晶!”


  薛寶琴補充道:“透明水晶是心靈係魔法使的。”


  薛蟠簡直想敲自己一頓!搬起石頭砸腳背,早知道當初就不胡說八道了。事到如今隻好把兩手一攤:沒有魚丸就是沒有魚丸,沒有粗麵就是沒有粗麵,小孩子也得麵對現實。“那你們自己想辦法,橫豎我沒轍兒。”


  三人倒也習慣了,湊在一處商議。薛蟠繞過他們上後頭嬸娘跟前請安去。


  小孩子想象力再豐富也沒法子無中生有,最終不得不使薛蝌的那法子。隻是他們覺得應當選種性寒的顏料,遂跑去薛府西南角一座極小的小院子。那院子沒取名字,平素稱作“小西院”,院中住著薛家的家庭醫生姚大夫。


  推門而入,隻見姚大夫正在院中整理草藥。三個孩子乖乖問好,打聽可有什麽性寒之物可做藍色顏料。姚大夫一壁收拾大簸箕一壁說:“尋常使的菘藍便性寒。”


  薛蝌問道:“礦石顏料,比如石青,性寒麽?”


  姚大夫隨口道:“石青性平。二姑娘幫我撿一下那根南沙參。”薛寶琴撿起腳邊的藥材給他遞了過去。姚大夫又道,“莫信五石散那些害人之物。”


  薛蝌忙說:“我知道五石散是哄人的,我們選顏料罷了。終究礦石顏料可保存的時間久。菘藍既為植物,便是有機物。有機物難免氧化褪色。”


  話音剛落,隻見屋內走出來一個人,道:“菘藍乃是染料,染布料使的。你們要畫畫麽?”此人正是天上人間後街開點心鋪的小朱。姚大夫之妻朱嬸便是他姑母。


  薛蝌道:“雖不是畫畫,卻也差不多。我們為了點首飾使的。”


  “那還是得使石青。”小朱道,“菘藍壓根沒法使。”


  薛寶釵輕歎一聲,裝模做樣道:“世間事十有八九不如意。”


  小朱嗤道:“你還不如意?大姑娘,你這就叫做隻看神仙快樂、不知人間疾苦。”


  朱嬸笑嘻嘻從他身後出來道:“大姑娘還小呢。什麽人間疾苦等她大些再說。”乃笑招手喊他們吃點心。孩子們歡呼幾聲跑進屋去。


  小朱扭頭問道:“薛大和尚回來了麽?”


  “回來啦~~”


  小朱便朝他姑父打個招呼走了。


  一路來到薛蟠的院子,小廝笑喊:“朱爺來啦~~”


  “嗯。和尚呢?”


  “方才回來了一會子,又出去了。”小廝道,“朱爺先坐吧。”


  小朱邁步進了薛蟠的屋子,迎麵便是一張供桌。桌上設著寶鼎、清水、鮮果、剛折下的牡丹花等物。上方不供神佛聖人,赫然懸著一個金漆大字: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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