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假衛若蘭連續四日沒來林府。到第五日頭上,他又來了。


  彼時不明正在花園明軒吃茶,兼書接上回的跟小林黛玉講睡美人與黑魔女相愛相殺。才剛說了一會子,有個小廝忙忙的跑了進來,喊道:“不明師父,合著您在這兒!小的好找。”不明問何事,偏他也不知道。趙文生打發他來的,讓不明趕緊去外書房。不明隻好向林黛玉請假。好在林黛玉年紀雖小卻頗為懂事,很快便批了一個時辰的假。


  不明趕到外書房,唯有林海陪著假衛若蘭一行人就坐,沒看見趙文生。這回客座上多了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林海難得繃出一張撲克臉,僵得跟戴了麵具似的。不明一麵跟眾人見禮,一麵覷著假衛若蘭以目相詢。


  那周大人指著老者道:“這位是何老太醫,三年前離京告老還鄉,如今居於鎮江。”


  不明大喜,兩步搶上前行禮:“阿彌陀佛,老太醫好!您老是來替林大人瞧病的麽?”


  林海斬釘截鐵道:“下官無病。”


  不明扭頭看看他又看看假衛若蘭,合十道:“林大人委實無病。然貧僧這兩日身子略有不適,大約是水土不服。”


  假衛若蘭怔了片刻,忍不住哈哈大笑;周大人也笑起來;連那個矮老太太嘴角都稍稍翹起。唯有小書童脆生生的說:“你一個金陵和尚跑來揚州竟會水土不服麽?”


  不明隻做沒聽見,含笑望著假衛若蘭:“可否煩勞何老太醫留在貧僧客院小住一日、替貧僧瞧瞧?貧僧欠衛施主一個人情。”


  假衛若蘭撫掌道:“這有什麽不可的……”


  他話未說完,林海惱道:“不可。本官不允!”


  林海也不曾說完,便見外頭匆匆跑進來一個小廝,直奔不明道:“師父,猴先生說有急事煩勞你借一步說話。”


  想是趙文生恐其姓氏惹得假衛若蘭起疑心。不明忍笑道:“貧僧就來。”乃恭敬向何老太醫行了個禮,不慌不忙踱步而出。


  果不其然,趙文生就藏在隔壁廂房偷看,麵色鐵青。“魏公子有事想求大人相助,隻是……”他嗐聲跌足道,“大人早已送了折子進京,恰如魏公子心願。”


  不明一愣:“林大人幫了他了?”


  趙文生搖頭:“大人不是為著幫他。左不過往東或往西,大人之主張恰好合了魏公子所求。”


  不明頓時想起甲乙二將,捏了捏念珠:“姓衛的知道麽?”趙文生搖頭。不明思忖道,“故此,姓衛的大約從某處得知林大人身子有恙,特請了何老太醫來討好?”


  “額……差不多吧。”


  “大人不肯讓何老太醫瞧病,是不想跟他扯上瓜葛?”


  “不錯。”


  “還怕他日後強行碰瓷吧。”


  “咳咳……”趙文生忍俊不禁,“正是。”


  不明道:“你們這些讀書人腦子裏彎彎繞太多,反倒束手束腳。趕緊再寫封折子說清楚不就是了。注意,務必得把‘恐其強行碰瓷’六個字一字不差寫進去,表明態度。”


  趙文生麵色古怪,半晌才說:“這……不大好。”


  不明道:“什麽好不好的。麵子要緊聖心要緊?”趙文生依然躊躇。不明揮揮手,“就這麽愉快的決定了!”乃轉身便走。


  回到書房,不明向林海正色道:“貧僧方才請教了猴先生幾句話。猴先生讚成煩勞何老太醫暫留客院替貧僧調理水土不服。”


  林海眉頭擰起:“你二人搗的什麽鬼。”


  “不過是貧僧想求位好大夫罷了。”不明一本正經道,“衛施主舉薦良醫幫了貧僧大忙,貧僧得請衛施主吃頓五十兩銀子的齋飯才能還了這個人情呢。”


  假衛若蘭登時笑出聲來。周大人愣了一霎那,笑指著不明罵道:“你這奸猾的小和尚!”不明最擅應付尷尬,隻管垂目合十誦佛便好。


  假衛若蘭笑罷站起身來:“就這樣吧。不明師父欠衛某一頓五十兩銀子的齋飯。何老太醫暫留林府替不明師父調養水土不服。”


  “阿彌陀佛,多謝衛施主。那位小哥,煩勞你領何老太醫去客院,貧僧送送衛施主,林大人累了就暫歇會子吧。”


  不明一個客人,趙文生一個幕僚,就這麽越過林海做主了。偏林海極信任他二人,躊躇半日終不曾攔阻。


  到了府門外,假衛若蘭瞧了眼西角門,隨口問不明那日與趙牛兩個笑什麽。不明老實道:“我們笑那哥們臉長得太方,跟白板似的。”假衛若蘭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回到外書房,隻見林海麵黑如生鐵,趙文生正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勸說。不明忙道:“大人,何老太醫已進過府門還盤桓了這麽久的時辰。姓衛的若想碰瓷,您老縱把他退回去、旁人未必肯信您沒看過病。還不如幹脆讓他瞧瞧,不白瞎了他那身本事。如今隻管一五一十悉數跟聖人講明白了——林府已請過大夫且請的是全揚州城最好的大夫。何老太醫過來頂多算確認一下,連幫忙都算不上。橫豎姓衛的並不知道您老已有決斷,後頭必會再來府上騷擾。誰的折子先進京誰就能先入為主。‘碰瓷’這個詞兒一定得說,萬萬不可委婉。”


  林海指著他二人道:“我還當你們有什麽好主意,原來什麽主意都沒有!”


  不明攤手道:“搶先扣定‘強行碰瓷’四個字不就是主意麽?貧僧並沒冤枉他們,他們委實強行碰瓷。”


  趙文生思忖道:“不如這樣。大人寫完折子,學生於最末空白處添上‘恐其強行碰瓷’字樣,如此,瞧著像是學生私自所為、大人默許了。”


  不明忙說:“與其趙先生添,不如貧僧添。一則貧僧是個和尚。不論誰嫌這話難聽,都不方便跟一個和尚計較。二則貧僧性子不拘束,趙先生哪裏像是在東家跟前肆意妄為之人。三則貧僧好歹有位當京營節度使的親舅舅,日後保不齊還是皇親國戚,總比趙先生不好欺負。”


  林海與趙文生同時喊:“你說什麽?!”


  不明莫名道:“貧僧說,貧僧比趙先生不好欺負。”


  林海已站了起來:“前頭那句!”


  “貧僧有位當京營節度使的親舅舅。”


  趙文生急道:“後麵那句!”


  不明眨眨眼:“那個……貧僧的表妹前年業已入宮為女史。她是榮國府的大小姐,老聖人又那個什麽大家心裏明白。不混個娘娘不太可能吧。”


  林趙二人麵麵相覷。半晌,林海坐回椅子上看著不明:“這是你自己猜的,還是王大人告訴你的。”


  “本是自己猜的。”不明道,“也與舅父大人商議過如何阻止。”


  趙文生立時道:“師父言下之意,王大人亦讚成此猜測,且與師父一道商議想要攔阻令表妹於宮中升遷得寵?”


  “對。”


  “令舅甥何故不願做皇親國戚?”


  不明正色道:“家族但凡到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地步,就離崩塌不遠了。舅父是為了這個,貧僧則不是。”他吐了口氣道,“貧僧與宮中那位雖不曾見過,好歹那是嫡親的表妹。貧僧不願意她困在樊籠之中苦熬一世。太慘了。”


  趙文生挑眉道:“當娘娘何等尊貴。”


  不明哼道:“林大人願意令愛入宮做娘娘麽?”林海怔了片刻,搖搖頭。不明又看趙文生,“趙先生舍得花臉小姑娘進宮麽?”


  趙文生一愣:“花臉小姑娘?”


  “就是咬衛施主胳膊那位。”


  趙文生笑了:“她那性子哪裏入得了宮。”


  “阿彌陀佛。”不明合十道,“俗話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們二位都舍不得女兒侄女,貧僧憑什麽就舍得表妹?”


  林趙二人互視了幾眼——仿佛也有道理。林海思忖道:“那賈家之意呢?”


  不明嗤笑道:“本是賈家把人送進去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終究是公府。若心疼女兒,貧僧不信他們連落選的手段都沒有。”乃搖頭而歎,“元丫頭入宮時才十四歲,還是個孩子。貧僧十四歲的時候多淘啊,後山上不論兔貓鳥雀、連刺蝟都怕了貧僧。”


  趙文生有些想笑;偏他這話顯見甚為憐憫賈家大姑娘,又笑不出來。林海亦喟然太息,良久無言。待回過神來,已沒了跟他們算賬的興致——這會子何老太醫怕是連客院的茶都喝了兩盅。林海心裏煩悶,一時想不出什麽好主意,隻得暫依不明所言。遂命趙文生擬折子。


  趙文生提筆一揮而就,林海略改幾個字謄錄出來。密折有三張,不明隻見到最後一張。因他們寫的是“魏公子”,不明神色微動。乃另取一支略粗些的毛筆在折子後頭添了十來個字:無他,恐其日後強行碰瓷爾。筆跡與林海的顯見不同。


  不明撂下筆笑道:“貧僧隻跟林小姐請了一個時辰的假,差不多得回去講故事了。”


  林海想起女兒前兩日顛三倒四轉述的故事,有些好笑:“你跟她說的什麽?我還當你講佛經呢。”


  不明道:“哪有跟這麽小孩子講佛經的,倘或移了性情呢?貧僧講的都是些童話寓言,幼兒能聽得懂,寓教於樂。日常也說與家中弟妹,比幹巴巴的說教強。”他隨口舉了龜兔賽跑、烏鴉喝水兩個例子。


  林海與趙文生皆點頭:“委實寓教於樂。”


  不明回到花園。有個小丫頭守在明軒,見他回來便跑著去報信。不多時王嬤嬤抱著林黛玉笑嗬嗬趕了來。“師父可回來了。”


  不明笑道:“不足一個時辰,貧僧銷假。”


  日日聽故事,林黛玉已學了些不明的口語:“幹的漂亮!”不明與她擊了個掌。


  接述上文。聽到公主關鍵時刻找到翅膀還給黑魔女、於是她爹輸了,眾人皆鬆了口氣。沒人指責公主幫外人不幫父親。因林黛玉太小,不明將國王的結局從死亡改為退位,故事再次以公主登基收尾。這已是第三位登基或即將登基的童話公主了。


  聽完故事,林黛玉又得回去吃藥。不明忽然想起一事,拍手道:“貧僧那客院來了位有本事的老太醫,讓他給大小姐瞧瞧如何?老這麽病著也不是個事兒啊。”


  王嬤嬤一聽“太醫”二字,立時讚成。不明遂讓跟著自己的小廝去向林海問一聲。王嬤嬤便提起林黛玉三歲那年來的那癩頭和尚。不明哼道:“貧僧知道他。那人號茫茫大士。他與渺渺真人兩個素來愛拿些明知人家聽不懂的話打機鋒,而後便端上一副‘我提醒你了你沒聽懂不能怪我’的架勢袖手旁觀。為了得個有資質的徒弟,眼睜睜看著人家孩子落入苦海,還說那是人家的命。實打實的見死不救,虧他們有臉自稱是修禪學道的。貧僧瞧不上眼。”王嬤嬤驚得眼珠子滾圓,張大了嘴半日合不攏,暗自猜度這位師父究竟什麽來曆。


  不多時小廝回來道,“老爺說也好”。眾人便移步去了客院。


  及見著何老太醫,不明忙上前行禮苦笑道:“老人家,方才林大人略有失禮,實乃迫不得已。貧僧替林大人向您老陪個不是。”


  何老太醫連聲說“擔不起”,乃道:“我雖不大明白究竟,好賴也在京裏頭那麽些年。”


  不明點頭道:“大家都不容易,心領神會。”


  何老太醫遂伸手按在林黛玉的脈上凝神細診,並問了她與王嬤嬤許多話,又取她日常吃的藥方子來看。林黛玉本是胎裏弱,最要調養將息。從前用的藥於孩童而言略重,何老太醫重新開了方子。不明又問可否食療,何老太醫笑道:“不急,這就開食療的單子。”王嬤嬤忙不迭的道謝。


  當晚,賈敏使人送了封信來客院,乃是給不明之母王氏的。不明拆開看罷便悄悄燒了。薛家壓根沒收到過王夫人替賈寶玉求配的書信,那事本是不明的托詞。


  次日一早,何老太醫便過去給林海看診。他竟說得比那兩位大夫嚴重許多,嚇得趙文生團團轉,口裏念叨“如何是好”。不明在旁悠悠的道:“什麽如何是好。何太醫怎麽說就怎麽做,沒的折扣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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