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趙文生與不明閑聊了會子,告辭回到內書房。林海正在燈下批閱公文。趙文生乃將方才不明所言一字不差轉述。林海大驚:“他說,有人盯上了應天府尹之位,快則一年、慢則兩年便會調走陳大人?”
趙文生點頭:“並奏請聖人起複舊員。連預備挑個什麽樣的人他都知道。大人,從五品的員外郎……”
林海立時擺手道:“絕非賈存周。”他細思半日,又說,“老夫深知其為人,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
趙文生微微皺眉。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與有野心並不相幹。然他身為幕僚,這種事上不便跟大人死磕。乃道:“隻是陳大人那頭……大人可管不管?學生覺得,不明師父是故意說與學生聽的。”
林海不覺站了起來,慢慢走到庭中踱步。應天府尹陳可崇與揚州知府吳遜不一樣。吳遜委實如不明所言,是位清官加能官。陳可崇亦是能官,卻並不清廉。若有人想對付他,多半弄到了證據。不論聖人或老聖人皆素來對江南官場不放心。因不知人家有何手段,若冒失上密折幫陳大人,恐怕引出結黨之嫌。自己正因不黨不群才得了聖心居於此位。倘若真如不明所言……倒不如早早留意、待那新府尹上任後再拿把柄,說不得能順帶連他身後之人一並引出。斟酌再三,林海決意暫不插手,隨機應變。
次日上午趙文生便去了揚州知府衙門。高師爺年過五旬,頭發已掉了大半,一年四季緊戴著帽子。聽說巡鹽禦史衙門的趙先生找他,忙從正門接了出來。
二人行禮罷,趙文生嘴角含笑目光如炬看著高師爺,徑直道:“素聞貴府府衙修得古樸大方、精致典雅,學生甚為好奇。不知高先生可能帶學生參觀參觀?”
當幕僚的,說話辦事多合著“心照不宣”四個字,縱然沒“心照”也得找出“心照”來。趙文生此言聽在高師爺耳朵裏,少不得猜測林海有什麽不便明言的緣故,打發心腹來知府衙門轉一圈。趙先生底氣十足,兼林海之為人正直端方、與吳大人略有私交,高師爺腦中遲疑了一霎那便笑道:“不過是尋常府衙罷了。既然趙先生有興致,老朽同你四處走走。”趙文生斂容正色點了點頭。高師爺愈發篤定自己沒會錯意。
高師爺遂領著趙文生從府衙前門開始一路逛過去。趙文生腳步極慢,四麵打量仿佛在找什麽東西。及到通往後宅的垂花門前,趙文生擺擺手示意不用進去。待二人裏三圈外三圈細細走完、回到大門口,趙文生如釋重負。他乃笑容滿麵道拱手:“我家大人素來以為吳大人聰慧明智、腳踏實地,不會做些邪門歪道的勾當。果然吳大人乃光明磊落之人,學生佩服。”高師爺因不知出了何事,一路提著心;見狀也鬆了口氣,笑說幾句場麵話後便邀趙文生吃茶。
二人同到高師爺屋中坐下,高師爺便探詢趙文生來意。趙文生打了半日啞謎,高師爺全然沒聽懂。趙文生反過來向高師爺打聽金陵護官符。高師爺笑道:“趙先生竟連這個也不知道麽?”遂念了一遍。趙文生細問這裏頭每家要緊人物的年齡官職婚姻,高師爺也少不得一一說與他聽。官居從五品員外郎的唯賈政爾。
趙文生皺眉道:“這四戶人家除去薛家,其餘的如今都進京去了。雖也留了些人口在金陵,皆係旁支。如何倒成了金陵的護官符了?”
高師爺慢條斯理道:“趙先生真真年輕。殊不知城狐社鼠之輩最肆無忌憚。官大一級壓死牛。凡能與公侯府邸沾親帶故的,哪怕是外八路旁親、地方小官也不敢得罪。”
趙文生道:“這麽說,他們四家皆依仗權勢在金陵作威作福了?”
高師爺放下茶盞子道:“早些年無法無天,如今已略有不同。薛家那些混混痞子官府都管不動;自打蟠大爺老子沒了便沒人約束他,但凡聽說有人行了不義之事,不論老少掄拳頭就揍。這一二年薛氏族人已悉數讓他給揍老實了。虧他還是位詩僧,寫了那麽些好詩。舊年王子騰大人回鄉,祭祖路上巧遇王家子弟強占百姓田地,遂下狠手管教了王氏族裏的那些人。如今唯餘賈史兩家橫行街市。”
趙文生點頭:“原來如此。”乃告辭而出。
高師爺納罕良久,回去稟告他家大人吳遜。吳大人出身庶吉士,書念得更多些、亦多知些典故。他將趙文生所言橫豎連貫起來,大致有些猜測。仿佛是有人暗示林海,說吳遜為求升官、聽信巫婆之流胡言亂語、在衙門裏頭設了什麽邪門陣法。林海不信,派趙文生前來查看驗證。吳遜冷笑一聲:“本官這頂帽子是好謀的麽?”遂命心腹小廝傳話夫人郝氏,讓她尋個借口給林夫人預備份謝禮。巫蠱自古乃官場大忌,最便宜無中生有、坑害他人。故吳遜不會跟林海提此事,隻“心照不宣”罷了,倒是愈發敬重了他三分。此為後話。
那頭趙文生在路上獨自思忖,不覺疑心起了榮國府的二老爺賈政。那小和尚明明白白說的是“奪爵位”。賈史王薛四家,史家有兩個爵位不用奪,王子騰在王家一人獨大且隻得一子,薛家就沒爵。唯有賈家,襲爵的乃是榮國公嫡長孫賈赦。又有什麽“娶的媳婦不同”。賈赦之妻族平平,賈政之妻乃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交的朋友不同。”平素偶聽林海提起兩位內兄,對一等將軍賈赦不置一詞,倒時常誇讚賈政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可知賈政結交的乃是能做官的士子。依著林海看,此二人恰是“有出息的未必有身份”。隻是“認的主子不同”……再有,這兄弟二人之長子皆已亡故,不知不明那“長孫死了”一串詞兒究竟說的何人。
及回府見到林海,趙文生自然隻字未提曾去人家衙門遊覽,隻轉述了高師爺所言金陵四大家族雲雲。林海聽到薛王兩家業已整治族人,捏著胡須點頭;又笑不明以拳頭平定家族。其餘史家不與他相幹,賈家卻是他妻族、不可坐視不管。遂回到內宅同夫人賈敏商議。賈敏拍案而怒,當即修書一封、命人快馬送入京城。
下午,假衛若蘭與周大人又來了。林海出去迎客,趙文生趁機溜到客院來找不明。他先說了自己如何哄得高師爺領他踩遍知府衙門,地圖已盡在胸中。不明聽罷念了聲“阿彌陀佛”:“趙先生,貧僧有預感,咱們倆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趙文生自己也頗為得意,哈哈大笑。
遂又說了四大家族。不明忙道:“趙先生想來已稟予了林大人。”
“不錯。”趙文生道,“夫人急忙忙給娘家去了信。”
不明欣喜的抖抖僧袍袖子比了個“V”。趙文生眯起眼瞧著他。不明笑道:“京城寧榮二府,能派出來的唯有賈珍、賈璉、賈蓉三人。賈珍那24K純王八蛋顯見不合適,也不會舍得拋下一屋子小老婆跑這麽遠的路。賈蓉還小。來江南者必是賈璉。”
趙文生心念一動,試探道:“師父極盼著他來麽?高師爺說,這位璉二爺年方十九。”
不明嘴角微動:“高師爺知道的真多。”乃頓了頓,“貧僧委實高興。賈璉雖紈絝,卻是那兩府裏難得還有點子良心之人。他來比旁人來好些。”
趙文生忙順杆子爬:“我們大人曾提起過,他的二內兄政老爺性情端直素有祖風。想來~~會叮囑侄兒好生管製那些族人。”
不明哂笑道:“賈政?”他搖搖頭,“沒錯,貧僧那嫡、親、的姨父賈政,仁義正直,又忠又孝。然貧僧若想在賈家找人幫忙,頭一個便剔除他。趙先生可知是何緣故?”
“學生不知。”
“因為他無能。”不明淡然道,“賈赦是個混蛋,跟賈珍那王八蛋差不多。但他沒那麽愛顏麵,遇變故能變通,腹中還有點子壞水。賈政迂腐刻板、索然無味,對於暗戳戳得好處之事又能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不拒絕,偏偏又半分沒有實才。趙先生,不肯承認自己無能的偽君子,比肯承認自己混蛋的真小人,要豬隊友得多。”
趙文生雖不知豬隊友是何意,也能大略猜出幾分。依此批語,施計奪爵者當不是賈政,遂略覺失望。不明不知其心中所想,隨口詢問何時請大夫來替林海兩口子檢查身體。趙文生搖頭道:“這幾日不得空。”
不明皺眉:“這幾日不得空,難不成過幾日就得空了?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或是煩勞大夫加個班、晚上出診如何?”又斜睨著趙文生,“你是幕僚,行事不方便出格。這口鍋就由貧僧來背。”趙文生正欲辯駁,不明堵話道,“趙先生隻管相信貧僧。貧僧家裏老人多,最有經驗不過。替長輩瞧身子,晚輩非得強勢不可。若一味的依著林大人,拖到貧僧回金陵大約就作罷了。”
趙文生一想,林海平素委實不大願意瞧大夫。不明與林海乃忘年交、又是親戚晚輩,行事不拘束,倒是便宜。遂點點頭,說了兩位城中頗有名望的大夫。不明當即起身離去。
有錢好辦事。不明揣著銀票子,輕輕鬆鬆請到兩位大夫來給林海會診。隻不曾想到假衛若蘭今兒磨蹭得特別久,黃昏才走。林海送他們出去時正趕上不明陪著兩位大夫進門,不明與假衛若蘭之偶遇完成四殺。
不明怔了怔,向林海等人合十行禮,便欲錯身而過。那周大人忽然輕聲說:“這兩位瞧著像是大夫。林大人,府上何人有恙麽?”
林海抬手抓著胡須,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倒是不明搶先道:“周大人,此乃林府私事,您老何必過於好奇。”
林海咳嗽兩聲:“你這不知事的小和尚,不得對老大人無禮。”
不明合十垂首:“阿彌陀佛。周大人,對不起。貧僧年少無知口無遮攔,時常一不留神就瞎說大實話,還望周大人海涵。”
假衛若蘭在旁笑道:“不明師父,你托林大人的私事想必已辦妥了?”
不明依然合十垂首:“差不多了。多謝衛公子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閑來掛念貧僧私事。”
周大人微慍:“小和尚如此多舌,不怕犯妄語之戒?”
“不怕。”不明道,“貧僧廟中有位師叔天生話癆,然他性情慈悲、心地厚實,方丈都說他是能成佛之人。可知妄語不過表麵虛浮之戒罷了,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心存佛祖、善行人間——”他快速抬起頭瞟了衛周二人一眼又垂下去,“不多管閑事。”
林海趕緊瞪了他一眼:“胡言亂語!快到後頭去!”
“是。”不待旁人開口,不明忙領著大夫們撒丫子溜了。假衛若蘭負手含笑,直瞧著他們拐入廊角洞門方罷。
林海支吾走了客人回到府中,趙文生已趕來救場,正張羅著讓不明陪兩位大夫吃飯去。林海往官帽椅上一坐,也沒攔著。倒是大夫說,既是替林大人瞧身子的,須得飯前把個脈。眾人遂忙了起來。
飯前飯後兩個大夫輪流望聞問切了幾回,都說林海積勞成疾身有大恙。眼下雖還沒發出來;再過個四五年,一旦發作回天乏術。
趙文生急得團團轉,不住嘮叨:“學生說什麽來著?!大人這般沒日沒夜的操勞,早晚惹出大病來。”
不明正色道:“大人,貧僧隻說一件事:林小姐年方五歲。不足十歲的小女娃娃但凡沒了爹,那便如風中草芥生死難測了。小兒懷金行於鬧市,還想指望親戚幫忙麽?旁人又能幫下多少?”
林海自己也嚇了一跳,半晌沒言語。不明與趙文生便趁機你一言我一語替他定下許多章法,包括飲食、作息、鍛煉之類的。
大夫又去後頭瞧了瞧夫人。賈敏倒沒什麽大毛病,隻是身子虛弱。不明聽罷便知她八成死於急病,如此便防不勝防了,心中暗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