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話說不明在揚州街頭偶遇假衛若蘭被人圍毆,為助他脫困摻和進了一樁案子。飯店夥計見眾人散去,忙送了齋飯上來。不明乃請教壯漢名姓。原來這壯漢姓趙名牛,就住在前頭的清水巷。不明因近兩年在金陵棲霞寺掛單,遂自稱是那廟裏的和尚。


  二人吃了會子飯,趙牛長歎一聲撂下筷子。不明道:“既是難受之事,先吃完再說吧。”趙牛怔了怔,見對麵那小和尚依然吃得香噴噴,隻得強扒了兩口飯。偏心裏堵的慌,再吃不下了。


  不明自顧自吃個飽,給二人各倒上一碗茶,看著趙牛不言語。趙牛遂說了起來。


  事兒極簡單。趙牛有個侄女,舊年將將十五歲,生得甚是貌美。這侄女性子極好、人也靈巧,闔族上下並左鄰右舍無人不喜歡。因年少無知,讓一紈絝哄騙至天寧寺失了身。後發覺有孕,四處尋訪紈絝不得,悄悄懸梁自盡。這姑娘的母親已沒了五六年,她老子辛苦養大兩個女兒,便是方才哭的男人。長女一死好懸沒去了他半條命。


  花臉小姑娘是她妹子,曾看見過那紈絝。方才便是她忽然跌跌撞撞跑回家說,害死姐姐的人來了,正在錦祥居外頭排隊。趙家雖不富貴,人口極多。家人與街坊一道,隨手操起家夥便湧了過去。不想打錯了人。


  不明聽罷沉思良久,問道:“趙小施主見過犯人幾回?”


  趙牛道:“一回。”


  “白天晚上?”


  “晚上。”趙牛苦笑道,“我那大侄女還哄她妹子說,賊子是來買竹籃子的。”


  不明歎道:“所以說女孩子不能養得太單純。那晚上月亮可明麽?”趙牛明白其意,搖了搖頭。不明道,“故此趙小施主很難將犯人的容貌看清楚。”他正色道,“貧僧跟趙施主說實話吧。貧僧並不大疑心犯人與衛施主有親,方才扯他父親不過是試探他。”準確的說是為了給假衛若蘭添堵。


  趙牛一愣:“師父的意思是?”


  不明慢慢的道:“衛施主之父乃京城權貴,極權極貴。那般人家若想要個百姓女兒,無須哄騙,隻煩勞揚州地方官幫個忙、派轎子來抬人。你們家縱有一萬個不願意也沒法子不給。”


  “這……”趙牛神色複雜。


  “而趙小施主說,衛施主的鞋子與犯人一樣。”不明頓了頓,“衛施主的衣裳帽子都是尋常江南士子愛穿的,唯有他那鞋……趙施主可曾留意?”


  趙牛思忖道:“那樣式我不曾見過。”


  “那是朝靴。”不明道,“犯人縱不是官身,也是官家子弟。大約……”他想了想,“他家裏老子娘管得嚴,不許胡亂納妾;或是老丈人大舅子官銜比他高,不敢得罪媳婦;或是他不過跟令侄女玩玩而已。”


  趙牛咬牙道:“如何才能將這賊子尋出來!”


  不明苦笑道:“貧僧以為,揚州知府吳大人沒有那麽酒囊飯袋。”趙牛眼神一跳。不明歎道,“吳大人是個好官,且破過好幾樁線索模糊的案子。貧僧猜,犯人家的地位想必極高,你們尋常百姓惹不起。”


  趙牛麵色忽明忽暗。半晌,他啞聲道:“求師父指條明路。我家若想替孩子報仇,該當如何。”


  不明低聲道:“走官路必是不成的。趙施主若能設法請來綠林奇人盜得此案的官府卷宗,貧僧或能推測出犯人身份。到時候再論。”他看著趙牛正色道,“貧僧無意做什麽金剛菩薩。貧僧家裏也有兩個不知事的小妹子。”


  趙牛緩緩點頭道:“明白了。我趙家雖不是什麽大戶,人丁倒也興旺,多少認識些三教九流。敢問師父可是暫留揚州?現掛單何處?”


  不明微微一笑:“貧僧不過來揚州訪友,過幾日就回去。好在金陵揚州極近。趙施主但得了線索,送去貧僧廟裏便是。”


  趙牛立起身來朝不明行了個大禮道:“師父乃活的金剛菩薩。大恩不言謝,我趙家滿門銘感五內。”不明也忙立起,合十誦佛還禮。


  與趙牛別過之後,不明沒了閑逛的心思,一徑回到林府。歇罷午覺,不明想起昨兒與林海吃茶的小明軒頗為安靜,乃問林家的小廝可方便過去坐坐。那小廝笑道:“大人說了,師父請隨意走動。”不明知道林海那詩癡早晚得讓自己寫詩,遂親提了文房四寶、讓小廝領路過去,好琢磨寫什麽。


  明軒臨水,窗邊斜刺裏開了一樹嫣紅的垂絲海棠,恰如美人對鏡、婀娜嫵媚。不明憑窗遙望,暖風徐來,好不愜意。腦中不覺懶了下來,諸事不想。那小廝本是在客院服侍的。之前不明也來住過,遂知道這和尚不愛讓人服侍。又見他在發愣,便愈發放心趴在羅漢床上打瞌睡。


  忽聞“吱呀”一聲,並短短的驚呼“啊!”不明回頭一看——門開了,門口呆立著一個小女娃兒,穿了身鵝黃色的錦袍,睜圓眼睛仰起小臉直愣愣看著不明。不明心中嚎叫:我去萌死個人!


  女娃兒身後那仆婦喊了聲“有外客!”不明轉身合十誦佛道:“施主不必驚慌。貧僧不過閑坐片刻,這會子就走。”


  那小廝迷迷糊糊睜開眼瞧了瞧,嚇得趕忙跳了起來:“哎呀大姑娘!”


  不明再念了聲“阿彌陀佛”。貧僧就知道這是林妹妹!嗷嗷五歲的林妹妹!貧僧來林府第二回,可算見著女主角了。林家夥食顯見極好啊,為啥這孩子不胖?為啥我家那倆丫頭都是小肥妞?


  腦中再胡思亂想,他也知道這娃是林海的心肝尖子,乃強壓住興奮、扮出慈眉善目的模樣道:“小姐隻管玩耍,當貧僧不在便好。”


  小林黛玉竟已學會了襝衽行禮,嬌聲道:“我不知此處有人,打擾師父了。”


  不明道:“小姐是主,貧僧是客。客不僭主。”乃含笑向那仆婦道,“小姐年幼,已是這般知禮了?貧僧的小妹子與小姐一般大,本是家中一霸。爬牆上樹無所不為,連狗都怕了她。”


  仆婦不覺笑道:“師父頑笑呢。”她已聽說昨日府中來了個和尚,又看小廝正是客院服侍的,便猜到就是這位。下人們都說老爺極賞識這和尚,傳言是位高僧,不曾想如此年輕。一麵想著,仆婦悄悄打量了不明幾眼。


  不明本想說幾句場麵話就走人,低頭一看小女娃兒滿臉好奇目不轉睛盯著自己,不由心想:這孩子倒可憐。平素沒有同齡人陪著玩兒,大人多半無趣。自己是個和尚,林妹妹是個娃娃,陪她玩會子想來也沒什麽好忌諱的。她先生賈雨村也是男人不是?遂拿起案頭一張紙來,隨手疊了隻紙飛機擎在手裏笑道:“貧僧的妹子最愛玩這個。”抬手一揚,紙飛機在空中悠悠蕩蕩的飛了幾個旋兒,半日才飄落。


  越小的孩子越喜歡簡單玩具。林黛玉果然被吸引,大眼睛一眨不眨。不明撿起紙飛機走近她身前,蹲下.身子遞過去:“小姐試試?”


  林黛玉接過紙飛機,小心翼翼學著不明方才的模樣投出去。姿勢倒是對,可她個子太矮……紙飛機立時墜地,林妹妹小臉兒甚是失望。


  不明笑望著仆婦道:“這位大嫂,煩勞你將小姐抱到案子上。”仆婦見這小和尚和藹,便當真依言將林黛玉抱起來。不明撿起紙飛機,看仆婦走到案子旁,又道,“讓小姐站著,更高些。”


  仆婦忙說:“使不得,若摔著呢?”乃將林黛玉坐著放在案上。


  不明也不強求,再遞了紙飛機過去:“小姐略往上投些。”


  林黛玉這回位置高多了。抬手再投,紙飛機終於飄著打了個旋兒。不明笑嘻嘻拍巴掌,小廝與仆婦也湊熱鬧鼓掌。林黛玉依然不滿——沒有不明方才飛得久。遂小腿一抬小胳膊一撐,自己在案上站了起來。嚇得仆婦趕忙攏住她:“我的姑娘!”


  不明一麵拾起紙飛機一麵笑道:“大嫂莫慌,當真不妨事。屋裏有兩三個大人,還怕護不住一個孩子?”乃再交了紙飛機給林黛玉,“小姐做得對。站得高才能飛得遠。”


  林黛玉繃著小臉兒接過紙飛機,手腕一抖。可巧窗外吹來一陣清風,紙飛機借著風勢朝上飛去。不明率先喝彩,仆婦小廝緊跟著起哄。小女娃兒竟沒笑,負著小胳膊立在案上,仰頭看那紙飛機悠悠飛過,極有林海的風采。


  不明平素陪家裏三個弟妹玩慣了,最會哄小孩子,就與仆婦、小廝一道陪著林妹妹玩。不多時林黛玉有些累,讓仆婦抱在椅子上歇息。不明微微皺眉:“小姐身子偏弱。”


  仆婦歎道:“我們姑娘胎裏弱,從會吃飯時便吃藥。老爺不知道請了多少大夫都說是名醫,愣是不見好。”


  不明合十道:“貧僧愚見。是藥三分毒,能用食療最好食療。縱是小孩子,平素也需鍛煉幾分。既然體弱,不去長跑跳遠,做做體操當沒什麽問題。罷了,回頭我跟林大人建議。”


  仆婦也聽不明白他的意思,隻瞧這位小和尚麵善且像個有本事的,立時道:“那感情好,多謝師父!”


  不明微微一笑。乃坐在林黛玉對麵道:“貧僧時常給家中弟妹講故事。既是小姐累了,咱們坐著講故事如何?”


  五歲孩子哪有不愛聽故事的?林黛玉忙點頭說:“勞頓師父了。”


  不明便講了一個自己講得最純熟的故事——後世迪斯尼動畫片,冰雪奇緣。因他家裏有寶釵寶琴兩個妹子且歲數相差不大,小女娃兒時常打鬧。鬧也罷了,偏她們凡事總想分辨個誰對誰錯。常常是各有各理,哪來的對錯?不明很是頭疼。遂跟兩個丫頭講了艾莎和安娜的故事,為的是讓她倆學那對姐妹相親相愛少吵架。誰知她倆聽上癮了,沒事便鬧著大哥再講一遍,到如今少說講了幾十遍。


  這故事本是經典劇情,加之不明口才極好,將西洋與本國風俗差異穿插其中、絲毫不影響故事進度;三位聽者皆入了迷。直聽到艾莎女王在盛夏變出溜冰場與民同樂,三人一齊笑了起來。


  林黛玉惋惜道:“可惜我沒個姐妹。”


  不明微笑道:“阿倫戴爾國的鄰國科羅納國隻有一位公主,名叫樂佩。樂佩公主曾有一頭金色的長發,如今已成了黛色短發。下回貧僧給小姐講講這其中經過。”


  林黛玉雙眼一亮。她名字中有個黛字,也知道黛是種顏色,愈發好奇。“下回是何時?”


  偏仆婦瞧了瞧窗外的日影道:“大姑娘,該回去吃藥了。”林黛玉隻做沒聽見,盯著不明。


  不明問仆婦:“姑娘明兒可得空?”


  仆婦自己也想聽小和尚講故事,笑道:“我們姑娘還小呢,不過是玩兒罷了,什麽空不空的。”


  不明含笑道:“那貧僧明日就在此處等大嫂和小姐。”遂伸出小手指頭與林黛玉拉鉤。林黛玉興致勃勃同他勾了勾,拿著紙飛機戀戀不舍的走了。不明此時全然不曾料到,一個小小的童話故事對三個小姑娘的價值觀有多大影響。此為後話。


  這日黃昏,不明回到客院不久,林海打發了個人來請他,說是來了位貴客想見他。不明拾掇拾掇僧袍,換了雙幹淨的僧鞋,又掛起一串老樟木念珠。乃跟著那仆人一路出後宅入了衙門,直至外書房。才剛進門,便聽林海笑道:“這位便是金陵棲霞寺的不明師父。”


  不明含笑走上前去向林海合十行禮,滿麵沉穩的微微轉身,一眼瞧見客座上坐了兩個人。下首是位須發花白的官員,穿著正五品的官袍,模樣兒瞧著極為眼熟;上首——不明眨眨眼再看——沒錯,上首坐著的那穿鬆花色箭袖的公子哥兒,正是自己中午剛剛才飯館遇見過的假衛若蘭,手裏捧著茶盅子。他身後還立著兩個人,左邊是那個曾去過天上人間的小書童,右邊是個六十多歲的矮個子瘦老太太。


  怎麽又是他們!貧僧從金陵溜來揚州,本是為著避開這一幹人等。


  三天偶遇三次,這是什麽劇本?

  貧僧現在扭頭就走還來得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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