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卻說有人自稱“京城衛若蘭”探訪金陵詩僧不明和尚。不明看他帶著一老儒一小童的貴人標配,便將之當作要緊的待開發客戶,使勁兒撩撥人家。不曾想小朱竟說是他哪路神仙家的小神仙。不明呆若木雞,半晌才掙紮著說,“你怎麽看出來的?”
小朱麵色略沉:“我認得他。”
不明齜了齜牙,舉起雙手:“朱爺說了算。”又抱怨的瞧了他一眼,“你也不使個法子通知我。早知道我就不勾搭他了。”
小朱哼了一聲:“你頭一句話就下鉤子。早讓你平素收斂些。”乃不搭理他,繞過屏風走到長案前皺眉。
不明忙跑過去,口裏說:“你可千萬別收拾!你收拾完我就白忙了這一日。”
小朱細細瞧了案子半晌,不明不覺呼吸加快。終聽小朱長歎道:“這回委實亂得標新立異,我縱想收拾也無從下手。”因見案上有個精致的小食盒裝著玫瑰酥糖,乃拿起一塊擱在嘴裏。“香酥可口,比我做的強。”又尋茶壺倒了半盅茶吃下去,終於慢悠悠的走了。不明鬆了口氣念聲佛祖。
此不明和尚並非本時空的原裝貨。他乃後世魔都一尋常白領名叫何平,成日除了上班便是打遊戲。偶於公司電梯中遇見位美貌女神,一見傾心展開追逐。女神周末上考研培訓班,他也跟著報名。有一日,老師留了道題說下節課討論。題目是,如何讓林黛玉嫁給薛蟠。下課後女神跟閨蜜去洗手間了,何平靠在離女衛生間不遠處的走廊窗戶上等著送她們回家,想起來方才那道題。他琢磨著,林黛玉薛蟠二位性情門第才學價值觀天差地別,不論如何湊不到一處,除非小薛是穿的。忽然窗外霹雷一響,他便被霹到《紅樓夢》書裏,成為了三歲的薛蟠。
饒是他平素膽子不小,挨這麽一下子也懵了兩三個月。薛蟠他娘王氏以為孩子傻了,心焦得日夜慟哭,又是請巫婆跳神又是請僧道作法。折騰得薛蟠頭大如鬥,倒也把他驚醒了。他遂想著,既來之則安之,橫豎也沒有法子回去。既是倒黴捱上這個身份,唯有先裝模作樣應付了。乃假意逐漸恢複神誌。薛家謝天謝地四處還願。
耗了兩年,雖已占著薛蟠的身子,薛蟠父母也待他極好,偏何平愣是沒法子忘記自己原本的爹娘。加之熟知劇情、明白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早晚將成炮灰,愈發定不住。終於,他設法哄得他老子相信兒子命有劫數,須得親身出家為僧十年方能化解。自然,他不會隨便跑入一家寺廟遁入空門,隻死死的咬定了要去河南嵩山少林寺。薛父遂親將兒子送入寺中,拜在法空大師門下,佛號不明。
寒來暑往、秋去春回,轉眼十年過去了。十五歲的不明師父成了少林寺佛法最差的和尚。然他人緣頗好,不論主持方丈或剛入門的小師侄,多半喜歡他。薛家那頭早掐著日子呢。盤算著薛蟠皈依十年整、大劫已化,薛父便早早等在少室山下。不明也不是真心想當和尚,這些年亦慢慢接受了現實,便答應跟他爹回家。
薛父喜不自禁,向法空大師再三拜謝。法空極喜歡這個頑皮徒弟。然當年薛家送人來時便說好了隻呆十年、借寶刹化劫,年滿便走。何況這十年寺中沒少得他們家的香火錢——和尚也要吃飯穿衣養孩子。
法空看著徒弟歎道:“我早知道你沒有佛緣。”
不明眨眼道:“師父,我哪裏沒有佛緣了?我總學會了行善不是?”
法空摸摸他的光頭道:“你本不是個會行惡的。”
不明正色道:“師父,我本是個會行惡的。若不曾入寺修行,我過幾年便要打死人,日後還會再打死人,終難逃國法。少林寺教我慈悲為懷,少說救了三條命,勝造二十一級浮屠。”
法空瞧他說的正經,不覺便信了,誦佛道:“原來如此。”遂心下大安,領著他四處向寺中眾人辭行。
拜別方丈大師時,不明昂首道:“太師叔放心,弟子定不墮我少林之名。”
方丈瞧著他道:“放你出去便如同放了隻孫猴子入東海。你隻莫要惹禍便是。”
不明眨眨眼:“弟子盡量不惹禍。若當真惹了,太師叔可要護著我。我定是站在天理蒼生那頭的。”
方丈抖抖眉毛:“好。”不明頓覺底氣十足。乃雄赳赳氣昂昂離了少林山門。
遂恢複俗名薛蟠。
因薛蟠早已從家信中得知王氏又生了個女兒,故見到小蘿莉薛寶釵時並不驚訝。這女娃娃跟後世的小童星似的,真真應了“粉雕玉琢”四個字。薛蟠瞧著便覺可愛,笑嘻嘻哄了她半日。王氏見出家十年的兒子並不冷情、還頗喜歡妹子,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接風宴上,王氏不覺說起了娘家的親戚。薛蟠心念一動:會不會這次穿越是個遊戲,目標就是老師給的那題目?完成任務可以回去?偏一扭頭便看見了他妹子薛寶釵。寶姐姐才六歲,林妹妹豈不是隻有三歲?那不是比小爺小了十二歲?如此大的年齡差,肯定不會是我媳婦。罷了,隻當重活一世吧。乃將此念頭撇下。彼時薛大少芳齡十五,滿心琢磨著回到古代當有錢人真好。小爺定要娶個賢良大度的好媳婦,再納十幾房美貌小妾,人生如此幸福。
不久,薛父忽染急病去世。薛家人口不盛,唯有薛蟠之叔父外出營生未歸,遂急忙忙打發人快馬送信去。薛蟠前世幹的是通訊基帶工程師,整個專業建立在現代工業基礎上,拿來古代半點派不著用場。幸而薛父頗有識人本事,替他安排下許多可靠的管事,外頭暫且安穩。喪事亦有老管家打理,薛蟠隻每日依著規矩燒紙守靈待客便好。
一日,王氏忽然念叨起京城來。她道:“也不知你爹去世的信何時送到你舅舅家的,何時能有人過來。”薛蟠猶如當頭捱了一棒:哎呦,清閑日子太久,都忘了小爺還有個叫王子騰的舅舅!四大家族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王史兩家暫且不說,那賈家可是天下第一坑的豬隊友產地啊!故此不得不暫且收拾起當紈絝的心思,替未來做謀劃。頭疼的是,沒過幾日王氏便收到京中書信,賈家大姑娘、薛蟠的親表妹賈元春剛剛選入宮中。
守到第五七頭上,薛二叔領著家小趕到。紅樓夢上排得上名頭的薛蝌薛寶琴兄妹倆還是兩個寶寶,分別隻有五歲和三歲,軟乎乎的要多萌有多萌。當日薛二叔便要替薛父守夜。薛蟠勸說他老風塵辛苦、暫歇息一宿明兒再守不遲,薛二叔隻不肯。無奈,薛蟠便陪著他守。
夜深寂靜之時叔侄二人閑聊。薛蟠知道他叔父走過許多地方,便請教其經曆。薛二叔因提起他這趟去京城,認得了當世大儒梅翰林,二人竟有幾分交情。並提起梅翰林之子與可巧大了薛寶琴兩歲。
薛蟠猛然想起一事。他知道原著中薛寶琴之父在許下她與梅家親事之次年離世,並她母親患了痰症、便是肺病。算算薛寶琴入賈府正是自家妹子寶釵及笄後不久,叔父的陽壽已在倒計時了。
薛家偌大的家業,裏裏外外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如今薛父餘威尚在,又賴著祖父的舊情分可去戶部掛虛名支領錢財,並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事體,諸事還好。自己是個半大的少年,兩輩子加起來並無經商經驗。再混個三五年,隻怕就得落到原著那般,遭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之流爭相坑損拐騙的境地。薛家有個得用的成年人撐場麵極為要緊。
這叔父雖今日初見、不知性情人品,細想總不必太防著他。一則自己占著名分;二則這年頭商乃四民之末,薛家正是仰仗賈王兩家的官勢方能自保、不受權貴橫掠;三則二叔能養出兩個不錯的孩子,可知心思不會太壞。
長長吸了口氣,薛蟠道:“二叔。侄兒因命有大劫,不得已去廟裏呆了這整整十年。才剛回來便沒了父親。”薛二叔眼中不由得露出幾分憐惜。薛蟠伸手拿了兩張紙錢投入火盆,口裏接著說,“我父親身子素來好,做夢都沒想到走得如此突兀。”乃抬頭看著薛二叔鄭重道,“今我們薛家唯餘叔父一成年男子。俗話說未雨綢繆。侄兒想請名醫替二叔和母親、嬸娘查查身子。三位長輩身康體健自然最好;但有隱患,早查出早治療。”
薛二叔本欲說不必,見侄兒眼神堅毅,恐其因父親忽然亡故受了驚嚇,便答應了。
薛蟠想了想:“有些事,我母親縱沒告訴我,我耳中也得了幾分風聲。她與我那京中的姨媽暗有書信往來,想把我妹子許給榮國府那位銜玉而誕的表弟。”
薛二叔神色微驚,旋即說:“大侄女若能得此好親,則薛家五十年無礙。”
薛蟠苦笑搖頭,過了會子才說:“侄兒度叔父的心思,仿佛欲擇那梅公子為東床?”
薛二叔遲疑片刻:“委實有此念頭。”
薛蟠又苦笑:“二叔啊,你是個走過風雨有見識的。將家族興衰寄托在外嫁的女兒身上,且不說能不能成……那嫁出去的女兒得多艱難。侄兒的妹子才六歲,想想都舍不得她受那個苦。何況朝堂之上風起雲湧,哪家公侯能千秋萬代?”他驀然正色道,“士農工商,士在首而商在末。商家女兒入翰林之族,不論丈夫婆母奴才,可能尊重於她?還得應酬八方親友、無人不是勢利眼。懇請叔父給侄兒十年的時間。侄兒若有本事,區區一個翰林未必能入咱們家的眼;若沒本事……二叔,”他微微一笑,“你瞧你侄兒像是沒本事的人麽?”
薛二叔愕然。見薛蟠神色大方胸有成竹,心中思忖:此子年方五歲便去廟中修行,莫非有什麽來曆不成?自己多年行商四海,見過的人極多,沒哪家少年有如此心思。最難得的是他憐愛手足。梅翰林終究是讀書人,自家想與之結親怕是得使點子花招……嗯,侄兒若有出息,委實犯不著非賴著梅家不可。念及於此,他斟酌再三道:“不過是點子意思罷了,人家還未必瞧得上咱們呢。”
薛蟠微笑,立起身來向薛二叔一躬到地:“謝叔父信任。叔父放心,侄兒定能護住他們三個一輩子。”饒是身處兄長靈前,薛二叔仍忍不住微笑,假意訓了侄兒兩句莫好高騖遠之類的話。
打從次日起薛二叔便操持起了薛家事務。
薛父發喪後,薛蟠請了幾位名醫來替家中長輩檢查身體。一查方知,除去薛母王氏康健安好,薛二叔兩口子皆有暗疾,以薛二叔的最為麻煩。遂忙不迭的開藥診治。薛二叔聽大夫說,拖延下去自己怕是六七年後便性命難保,愈發疑心侄兒身有佛緣、能逢凶化吉。王氏與薛嬸娘趕著往各處廟宇燒香祈願不提。
雖說薛二叔因養病不能太過操勞,有他擺在堂上,下頭的人不敢肆意妄為。薛家暫安。
眨眼兩年已過。薛蟠得閑便借了些清朝民國的後世名作,以詩僧之姿漸漸在江南嶄露頭角。還設法結識了些文壇名流,例如剛剛上任的揚州巡鹽禦史林海。並開設妓館天上人間,暗地裏哄有錢人買些閉著眼要價的奢侈品。那招牌本是他跟林海說要開茶樓、拿一首鄭板橋的詩哄得林海替他寫的。林海也許早知實情、也許不知。既是他沒發脾氣,就當沒察覺好了。
那後街賣點心的小朱別有來曆,這會子先按下不表。
今兒早上有人送來一條消息,前月林海替女兒請了位姓賈的西賓。薛蟠最熟原著,便知正文要開篇了。正盤算著怎麽忽悠那老林呢,蹦出來一個假衛若蘭。
這個時代之貴人沒有尊重草民的習慣,假衛大爺顯見對林海感興趣,敷衍起來不容易。薛蟠才剛有了幾根羽毛,壓根不夠格去朝堂摻和。苦思半日沒想出法子應付,乃叮囑下頭的人既不許弄亂、也不許弄齊整他的案子,換了身俗家的衣裳回到家中。
他先去母親王氏院中請安。抬腳踏入前堂門檻,裏屋猛然傳來小堂妹薛寶琴炸毛般的聲音:“誰偷了我的糖!”薛蟠身子一住,立時轉身腳不沾地的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