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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王李恪之嫤紓(2)

  父子四人進了暖閣,雪也越下越急,越來越大。如此清晰可聞的簌簌聲響,無休無止,卻反襯無窮天地一派寂寂。


  李恪教宮人奉上飲食,又逗著幼子李瑋奶聲奶氣的誦詩。溫熱濃香的酥酪很甜,孩子們笑,李恪也笑,心中卻很苦。今日的淚,便是還她那一天的吧,當然,她已不需要了。太遲了,終究是太遲了。


  少頃,產期在即的王妃蕭氏來尋李恪,說恐孩子們頑皮,惹他傷神。望著已給自己連生二子的妻,李恪笑意漸濃。她嫁來第六年?還是第七年?自己另有兩位慣常服侍的婢妾,也為自己生養了子女,但總覺她最是親切,放佛與她已認識了數十年之久。為何?難道隻因新婚之夜她喚自己’恪哥’?遙憶那個隻屬於他二人的涼風夏夜,李恪不由莞爾,任何微小細節亦記憶猶新,一切都是那般美好,一個完美無缺的新婚之夜。


  十五歲的她卻扇後露出真容,美,新柳柔弱之美。作為丈夫,李恪自是滿意,作為與之共度餘生的男人,李恪也暗暗放心。’恪哥真好看,姝兒何得有幸聘於恪哥?!’。她不羞怯,卻非是楊麗容的輕佻。她溫柔似水,低吟婉拒他本能的從心的細致探索。大唐吳王,傾醉太極宮的俊偉吳王把他此生從未有過的溫情一夜皆付於初見的她,不止一夜。她眼含喜悅淚水,擁著他的寬闊雙肩,一心感受他的起伏衝擊,包容他的男兒柔腸,隻歎別無所求。他疼她護她,她微有不適他便徹夜難眠。他喚她’阿蕭’,她很是喜歡,一直喚他’恪哥’,一雙惹人羨慕的神仙眷侶。新年雪夜,貓兒似的乖巧的窩在他懷中,她笑意狡黠,她在他耳邊柔聲笑語’恭喜大王將為人父’時,他埋首於她肩頭嗚嗚吞淚,歡喜,委屈。似乎他想忍卻就是忍不住。她全然無措,隻不停勸他’恪哥,你不要哭,恪哥,姝兒害怕。’。那一天的李恪究竟經曆了什麽?他並不想告訴蕭姝。


  貞觀十八年的除夕,二十五歲的李恪,新婚四個月的李恪,無憂無慮的李恪。他開心,富貴又順意的每一天,雖然朝中才結束那般聳人聽聞的驚天大案,也曾為本該前途無量的李泰深感惋惜。對於嫤紓,李恪仍會想起,如何能忘?為何要忘?但他對她已無牽掛,因他確信她出嫁後過的還不錯。不,其實是比他曾想象的要好,好太多了。偶然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盛夏,巧遇她和房遺愛雙雙進宮向父親請安。瑰姿仙逸,羞煞一池芙蓉。她指揮大汗淋漓的房遺愛去給自己捉鳴蟬,她笑啊,拍手啊,得意啊。李恪緩緩止步,遠遠望著,隔著飛廊碧湖,隔著燦爛陽光,隔著兩年的輾轉相思,猶是他心中最美的女人,甚至愈發光彩奪目,因為丈夫對她的愛嗎?李恪不覺會心而笑。多好啊,嫁了一個願意為她付出、讓她快樂的男人,最好不過的幸福啊。不正是我自抱起她的那天之後一直在做的事?隻是現在,不該是我繼續去做了。李恪未曾近前敘話,他真的不願攪擾她和她丈夫的嬉戲時光。第二個月,李恪奉旨娶回蕭姝。除卻年齡,蕭姝與嫤紓無一相似之處,但李恪無法欺騙自己的是,他把對嫤紓的那份愧欠全部補償給了蕭姝,他自認對她好,也就是對嫤紓好。對不起蕭姝?李恪不作深想,總之,他令蕭姝獲得了幸福,無與倫比的幸福。他自自然然的做一個最體貼入微的好丈夫。蕭姝開心,他便開心。


  雪厚風疾,李恪提前入宮,冒寒來到鶴羽殿探望母親。神情驚慌的一眾宮人縮肩立在殿前的兩側回廊內,並小聲勸阻李恪暫且不要進內。李恪憂心母親,撇開她們,他輕手輕腳的靠近正殿。寸寬門縫,風雪正可暢通無阻的自由進入,吹動一殿的搖曳燈影,照亮了父親李世民和跪地垂淚的楊妃。堂皇富麗的金紅色吐火羅軟毯,二人’默契’的都穿著凝重的玄色衣裙。對比格外強烈的兩種色彩。


  父親語氣無不疲憊:“事已至此,阿芩你。。。快些起來吧。”


  “祈陛下恩準!”,楊妃哭訴,卑微叩首,令人心疼的淒美姿態:“懇請陛下下製,廢除恪兒皇族身份!”


  “如何再三作此謬言?!”,父親長歎,視線望向大殿穹頂:“我已明說,是你思慮過度!大唐長安,天子萬年,我必不使你他日失望。”


  楊妃直身,微昂首,仰視著端坐主座的李世民:“陛下隻道自己乃萬歲天子,可知世上豈有萬歲天子乎!你既有意改立恪兒為儲卻未能成,待新君登臨天下之時,恪兒將如何自處?!他會有多危險?!你可曾設身處地的為他著想?!”


  李世民的臉色同陰暗雲層已無二致:“楊姬!縱我不得萬歲,但我確信,無忌。。。不,太子仁厚,來日登臨大寶,必能保得兄長一世平安。太子並非惠褒,你當寬心!”


  “可我不信!陛下,你連你自己都要騙麽?!”


  楊妃嗓音尖利,料想表情亦是迫切甚至醜陋,她一路跪行至李世民的腳下。李世民表露一絲厭惡情緒,想拂開她,卻被她抓牢了他的手腕。


  “太極宮是何等所在?!龍椅於皇門子孫何其誘惑?!你我最清楚不過!太子?是啊,太子自幼仁厚寬和,可一旦他坐上龍椅,他還會記得恪兒是他哥哥?!他不會!!他隻記得恪兒也曾是你意屬的儲君人選,隻記得恪兒也有問鼎天下的資格!嗬,即便太子長思仁心,長孫無忌又當如何?他會不顧忌恪兒的身份?他乃太子親舅,又位高權重,子弟姻親遍布朝野,來日太子為君,你當真以為太子能避開長孫家的掣肘?若你無此擔憂,又如何有心更換儲君?!”


  掙開楊妃,李世民強忍怒意:“你怪我?怪我一時心血來潮害了恪兒?!”


  “是!我怪你!你愧為人父!!”,楊妃起身,竟直指李世民罵嚷:“明明你最愛的女人隻有文德皇後,你最愛的隻有她的兒子!你的確說過恪兒像你,卻從沒真正喜歡過我的恪兒!隻因你恐於長孫一族勢大,而太子又無力轄控,所以你才考慮改立年長的恪兒,卻又被長孫無忌等人勸阻,你就是在害恪兒!我今隻求你廢除恪兒的皇子身份,讓他從此不再成為別人的心腹大患,你竟不肯!!教我如何不怪你!”


  此時的李世民不再把自己當作帝王而隻是一個父親,他極力的對楊妃辯解:“我已用漢時燕王劉旦之事告誡恪兒,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他以後會明白自己的微妙處境,他會做最恭順的臣子,忠心全力的輔佐太子。何人能尋他的錯處?!你道我不配為父,你又如何?!竟求我廢除親生兒子的皇族身份!讓他就此再無榮光、再無前途?!終生一事無成?!”


  放佛被一雙無形的手猛推,美麗高貴的楊妃忽然摔在地上,卻不站起,幹脆蜷身躺著,單手捂著自己的臉,身體微微顫抖。她放聲大笑,那般刺耳,癲狂。殿外,李恪猝然淚下,沉默的跪地陪著母親。


  “你道我願為恪兒的母親?!是我甘心生下滅國仇人的孫兒?還有你!大唐天子?哈,你道我真心傾慕過你麽?!哈哈哈哈,恪兒和愔兒都是身負孽緣來世的孩子!!他們是大隋天子的血脈,他們出生的那一刻已被注定永失繼承唐室的資格!可你如今,你居然。。。你對恪兒何其殘忍!你是他父親?不是,你是唯恐他不死的劊子手!!”


  眼見楊妃如此狀況,竟如失心魔怔一般,李世民反消兩分怒意。他迅速離座,想要扶起楊妃。


  “阿芩,二十七年啊!我對你。。。是動了真心的!你當明我!!孽緣?!你為我生下恪兒和愔兒,我是那般歡喜!你都忘了麽?!”


  楊妃的手速很快,用力的連連揮開李世民的觸碰。


  她晃晃悠悠的自己站了起來,雙目圓睜,她死死的瞪著他:“不!他們是孽緣!祐兒亦是孽緣!那個去歲被你賜死內宮的齊王李祐!他也不該來這世上!他是陰妃之子,而陰妃之父陰世師殺了你的幼弟李智雲,掘開李氏祖墳,還毀去李氏家廟!李淵殺陰世師複仇,獨留下他一雙子女,而你,哈哈哈哈,動心?多情的大都督難道對陰妃是虛情假意?還教她為你生下祐兒!而挑唆祐兒起兵謀反的卻正是她的親弟弟陰弘智!陰弘智定是借祐兒之手為他父親報仇!賜死祐兒時,你可曾後悔自己當年對陰妃的’動心’?!可是,李祐他謀反他活該他死不足惜他罪該萬死!我的恪兒又有錯之有?!陛下,百年之後,長眠昭陵地宮,你的皇權何在?!一旦太子和長孫無忌的屠刀放在被你誇耀’英果類己’的恪兒的血肉之軀時,你這曾叱吒疆場、征伐天下的英雄又能為自己的兒子抵擋什麽?!我悔啊,與其來日見他被兄弟所弑,何如當年診出有孕時便投湖自盡!”


  李世民的身形晃了兩晃,他無力似的重重落回主座,喘氣愈沉。


  “祐。。。陰齡之。。。我。。。不,你們不是孽緣,他們不是孽緣!都是我喜愛的兒子!恪兒不會有失!!治兒不會。。。他不會殘殺手足。”


  “天啊,李世民親手撫養成人的兒子竟不會殘殺手足?!”,拭淨淚水,楊妃冷笑:“我隻給你兩個選擇,或廢去恪兒的皇族身份,或。。。把你的江山交給恪兒,還我大隋!”


  這句話令李世民盛怒非常,語氣中再無一絲感情殘留:“你。。。你想迫我作出決定?好,看來你想學陰姬!!”


  “可她的死終沒能換得李祐的生!”,楊妃挺直腰背,雍容端莊,輕蔑看他:“李世民,你道我怕死麽?我乃大隋帝女,早在大興城破的那一天,在被你欺霸的那一夜,在阿侑被你們害死的那一刻,我就當以身殉國!為了恪兒,為了愔兒,我活的夠久了!我活的不耐!表兄,非是阿芩無理取鬧,阿芩隻想為自己的愛子在這薄涼無情的天家尋最後一條生路。”


  李恪的離去一如來時,悄然無聲。他甚至不敢進殿安慰瀕臨崩潰的母親,更不敢多聽盛怒之下的父親的答複。身為帝王之子,不曾窺視過那把龍椅?當真不曾!!!正如楊妃所言,李恪早知自己和弟弟最是沒資格繼承唐室江山的皇子,所以李恪從不妄想。但這一天,在無意間聽到那場讓人永生不忘的對話後,李恪開始深思,比之李治,自己可也差了什麽?對,絲毫不差。可自己生就是隋帝外孫,母親亦非父親最愛的女人,自己就永遠不可能勝過李治。想到那個內斂敦厚甚至有點怯懦的李治,李恪也覺得母親的確過慮了,但他很感激母親對自己的一片慈情,向來柔弱的母親竟有如此剛強的一麵,敢於直麵天子龍威,寧觸逆鱗。


  所以,當蕭姝道出懷孕喜訊的那一刻,李恪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父親,他不免有些委屈,再想到自己將為人父,他覺得自己會是個好父親,一個隻給予孩子快樂、幸福的好父親,他又歡喜不已,他為自己的構想而十分自豪。在那個新年雪夜,痛快哭過一場的李恪抱著蕭姝,抱著自己第一個生命的延續,心情久久難以平複。


  “孩子們頑皮?”,李恪笑著牽住蕭姝的手,順勢把它放進衣襟用自己的體溫暖著它:“倒是你最頑皮最教我傷神呢!雪天路滑,還敢四處走動。”


  “我擔心你,”,蕭姝凝望他的俊顏,手觸著他的心跳,低聲道:“自先皇駕崩,這半年你。。。恪哥,我很為你擔心。”


  李恪又覺淚目,他勉強對她笑著,喉口有點緊:“我其實。。。無事!先皇他。。。唔,半年了啊,原來已是如此之久。”


  父親,他偉大的父親,大唐的天子,萬國番邦的天可汗,終究為表妹楊妃留了一分鐵血柔情。那麽多大不敬足夠萬死的話,楊妃依舊活的好好的,但父親終未恩準她的祈求。次年初秋,待看過孫兒李仁,楊妃於一個深夜自縊而亡,無聲無息,被人發現時身子已僵。後宮好一陣沸議,陛下對她仍有恩寵吧?不是新得了孫兒嗎?李恪不問,父親亦未追究。李恪悲哭著為母親操持後事,父親竟親自來送,懷帶些許自責。父親試探李恪’可知汝母因何自戕?’,李恪搖頭’母親乃自由之身,或生或死,無人能阻。’。死亡對楊妃來說應是一種解脫,李恪這般猜想,但他不知道的是,父親李世民也是這般作想。非為追求解脫,誰能有如此勇氣選擇自殺?楊妃早已沒了親人,沒了家國,雖然她現在有至親兒孫,可她認定他們都將遭遇不幸,她不願再次親睹那殘忍血腥的一幕,所以她義無反顧的選擇了死亡。興許,她希望自己的死亡能換來李世民的回心轉意,留李恪一條生路。但是啊,李恪很想告訴楊妃,父親的心未因她的死亡而有任何觸動。是他鐵石心腸?還是他足夠信任李治?父親唯一為楊妃做的,是沒有賜她陪葬昭陵,他選擇不與她地下再會,徹底放她自由。記得父親曾撫棺感慨’汝母實乃天家貴女,至死未辱隋室尊嚴。’。沒有嗎?跪在靈前的李恪垂首苦笑,我和弟弟算什麽呢?大戰利品生下的小戰利品?


  因認定母親最終得到了她渴求多年的解脫,李恪未因喪母而過於哀傷。日子還是照常過,三年裏又得了幾個子女,都養的白白胖胖,惹人喜愛。公務輕鬆的李恪閑暇時最喜和蕭姝依偎著彼此坐在一處,笑看孩子們嬉戲玩鬧,從不厭倦。他不止是好丈夫,他還是一位好父親。他經曆過不幸,但他卻使自己的妻兒都很幸福。他深刻體會到,平平淡淡才是真,每一夜都是好眠。直到那一天,去年的那一天,抱著新生兩月的四女李瑈,李恪和幕僚們正飲酒閑談,一直期盼卻始終未聞的嫤紓的消息猝不及防的入耳了。僧人?通/奸?孽子?腰斬?一字一句,何其刺耳紮心,然李恪麵不更色,他不作任何言論,安靜的聽別人對她或貶或諷,聽別人把她的悲劇視作一則笑談。唯視線默默的移向無垠碧空,投向長安的方向。今日的長安可也是晴天?亦或風雪交加?隔著一千四百裏的可怕距離,他無聲安慰他心愛的妹妹,心愛的女人。時光實在匆匆悄然,貞觀十八年,已過去四年了啊,那年遙見,她那般歡喜的指揮丈夫去捉鳴蟬,他曾為婚姻美滿的她而感到欣慰,卻如何能想到,其實她。。。李恪起身告辭,幕僚紛紛禮貌恭送。李恪緩步行於廊下,懷中的嬰孩弱小如枝頭蓓蕾,李恪以寬大衣袖為她遮擋冷冽冬風。困倦的李瑈望著李恪,大概並不知他是自己的父親吧。李恪看著她,沉默著。妹妹,嫤紓,該是多麽不幸多麽無趣的一樁婚姻,才讓你最終迷失在一個沙門的懷抱?你還會想起我嗎?哪怕是恨?那年的我是否不應狠心將你遺棄深宮?現在的我又能為你做些什麽呢?


  回到後衙,李恪已是滿懷傷情,直奔書房,展開一方尺素,他匆匆研磨,提筆即寫’吾愛嫤紓自貞觀十六年’,怔愕,燒掉。複寫’吾妹高陽一別六載今聞妹’,憤怒,燒掉。捂著臉,李恪緊咬牙關,淚如雨下。不配!我已不配為她做任何事!她要的是幸福!她要的是她愛的男人!我給不起!我無能為力!那個夜晚,他第一次沒有與蕭姝同房共寢。蕭姝自是疑惑且擔憂,可她的追問沒有得到他的任何回應。直接推開書房門,她愕然的看到李恪平躺於地,安安靜靜,流著淚。’恪哥!發生何事?!’。她苦苦求他,他亦求她’阿蕭,隻今夜,我想一人獨處,我。。。心裏很亂。好不好?’。蕭姝立即躺在身側,她哭著抱住他’恪哥,我不能留你一人傷心!你大可不說,但請讓姝兒留下陪你!’。李恪無言,靠在蕭姝懷裏,一夜垂淚。為什麽?我可使任何女人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妻子,唯獨不能給予我最愛的女人分毫。我看著她成為天下笑談,卻隻能無動於衷,亦無法為她排憂解難。此時此刻,嫤紓,我隻想再抱一抱你,如果你還願見我這懦夫。


  不久後便是臘月,又一次,李恪對長安是那般的渴望。留妻小乘車馬,他隻帶幾個侍從,一路快馬加鞭。而立之年的李恪,變回了十五歲的少年。青蔥爽直的少年李恪,披星戴月,不知疲倦,一心隻想回到長安,回到嫤紓身邊,還惶恐著她是否已將自己徹底遺忘。熹微晨光下,兩日未得休息的李恪終於來到務本坊房府,一牆之隔,也許她尚在夢中,也許她在為不幸慘死的情人而哭。一別六年,他考慮第一句話要說什麽,能說什麽。明明已考慮了一千四百裏那麽久,卻沒有任何結果。問她好麽?不,她很不好,是自己一手造成。這樣想著,李恪及時攔下了將要叩門的侍從,他調轉馬頭,回了宣陽坊吳王宮。


  蕭姝自李恪懷中抽出了手,她淺笑,掰著蔥指細算:“是半年呀,五月壬申,太。。。陛下發喪,宣遺詔;六月甲戌,陛下即位,赦天下;八月庚寅,葬先皇於昭陵;九。。。”


  “好啦!”,李恪笑著打斷她的話:“我並未糊塗,我隻是在算。。。我們該回安州了。”


  蕭姝垂首,溫柔撫著高隆腹部:“嗯,本月便該臨盆,待過了新年,咱們就能回去了。恪哥,其實你在安州時更快樂隨性,而在長安,你。。。不像姝兒的丈夫,你隻是大唐的吳王。”


  她抬起頭,對上李恪一雙含笑的眸子,有點怨,成婚後第一次感受到被他冷待。


  李恪指點她的鼻尖,語氣甚是寵溺:“怪你自己偏要三月裏有身!知你此時最需人陪,可我。。。陛下時常宣見,我的確不得空。”


  “難道是我要三月。。。”,蕭姝的俏臉霎時通紅,小聲氣嗔:“明明是你堅持。。。要我給瑋兒生個弟弟或阿妹!你最壞!”


  見嬌妻羞赧,李恪爽朗大笑,把兒子李瑋交給宮人,緊接著把一旁的蕭姝攬入自己懷中,置於膝上安坐。擁著她,沉甸甸的,他覺得很踏實。


  五月壬申?那天,李恪尚在安州府衙內專心公務,偶爾自言自語,父親的病情能否好轉?翠微宮的青山秀水是否能令他心情愉悅?李恪並不知道,他的父親駕崩已是三日。是長孫無忌諫言秘不發喪,請太子李治速回長安,坐鎮太極宮,以防生變。壬申日隻是向天下說出了一個既成事實。而當李恪在六月癸未回到離開不過數月的故鄉時,隻見滿城縞素,似夏月飛雪,萬民悲哭,聲傳百裏。在京任職的四方夷狄尤其哀傷,竟以刀劍割發、割麵甚至割去雙耳,任鮮血橫流,駭目驚心,不惜以最決絕的方式昭示他們對天可汗的赤誠之心。李恪縱馬直向正北,何其熟悉的街巷坊市入眼後卻覺異常陌生,心生一絲恐懼,這是長安?


  傷心不已的李恪下了馬,繼而哭踴著入宮。回來長安已數日的李愔在太極門附近迎了兄長,小聲責怪’怎的今日才回!’。李恪不住哽咽’已是跑死了一匹快馬!安州不比虢州,足足多了千裏!’。李愔語氣怪異’可知諸王並聽奔喪,唯濮王不在來限?!’。李恪心驚,一時竟忘了哭,側目而視,卻見半垂首的李愔眉目緊鎖。李愔的視線係於正前方,道路盡頭,高達數丈的層層白玉宮陛托起巍峨肅穆的太極殿,托起了隋唐兩朝的真正權力所在。喪鍾在李恪耳畔回響,重重敲在他的心上。父親駕崩,李治竟不肯讓同胞哥哥李泰回來奔喪?!這是誰的主意?父親?李治?還是長孫無忌?一向遊戲人生的李愔也懂其中深意。


  兄弟二人前後進殿,李恪見自己果是最後回京的皇子。’遂州刺史’蔣王李惲,’相州刺史’越王李貞,’襄州刺史’紀王李慎,出繼隱太子的’右衛大將軍’趙王李福,曹王李明,都比自己年少。再回想李愔方才的話,李恪竟格外想念李泰。因年齡相仿,在李恪前十三年的人生裏,李泰可說是與自己交集最多的兄弟。雖然二人長大之後各有誌趣,尤其李恪常年在外任職鮮少再會,但李恪不曾忘記那些最真實、最有趣、最難追回的倥侗歲月。


  淚眼模糊中,一直跪地哭泣的李恪發現有人來在自己麵前,他看到一雙男人的烏靴,他看到一道極細卻極是醒目的赤色衣料不意從斬衰的邊緣露出。李恪急忙伏身貼地’臣李恪叩拜陛下!吾皇萬歲!’。’請起!吳哥請起。請起。’。已貴為天子,然李治說話時的習慣仍如往昔,不知是因他生性內斂或是過於靦腆,總透著一股很明顯的不自信,甚至偶爾還有點無措、結巴。李恪直起身子,依舊低垂著頭。李治再無多話,轉而去與叔父荊王李元景等人敘話。李治邁步走著,斬衰的邊緣晃動著,那一道全天下最高貴的赤色若隱若現,很快消失在李恪餘光的範圍內。眼前,忽現幼時李治的模樣,白淨敦實,眼神怯怯,曾讓人疑心是個女兒家,每哭起來一定是仰麵望天嚎啕不絕,而且一定會用手背抹淚,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稍穩心神,李恪終於記起此次回長安第二等重要的事,他後悔半年前沒有敲開房府大門。明知不該,明知女客也許不會來此,但李恪仍控製不住的四下搜視嫤紓的身影。


  少頃,殿內所有人驚覺,吳王李恪的哭聲變的愈發高昂,愈發悲戚,也愈發誠摯。李恪在想什麽?大唐第三任帝王李治的眼神不夾雜任何溫度任何感情,保持哀傷表情,視線悄悄的來回掃過那個曾被父親誇耀’英果類己’、令宮娥使女芳心暗予的三哥,看他伏地嚎哭,看他握拳不住的捶打地麵。閉目,李治心底直翻白眼,伴著冷笑,再不願多看一眼。李恪在想什麽?李恪在想,我究竟有何罪孽!!母親不給我送別的機會!父親無聲無息的躺在棺中已十餘日!連見嫤紓一麵的資格我都沒有!還有那個李治,我並不比他差什麽啊!可我如今隻能向他俯首稱臣!向他山呼萬歲!李恪放佛站了起來,放佛踩著什麽來到了半空,他俯瞰父親毫無血色的安詳麵孔,他想拉父親坐起來,他想大聲的委屈的質問父親’為什麽你會是我和嫤紓的父親!為什麽你要活活逼死母親!為什麽你對我如此狠心!母親,愛情,帝位,你什麽都沒有留給我!’。李恪咳血了,但並不嚴重,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隨手抹淨唇角,繼續伏地哀哭。


  兩個時辰後,來在配殿暫歇,二人剛剛坐定,麵色蒼白的李恪突然抱住李愔,同時臉埋在了李愔肩頭,身子極沉。李愔最先的反應自然是掙紮,知兄長心情極差且趕路著實勞累,又不忍心再推,便由得他依靠。’你。。。見過她了麽?’。心驚肉跳,李愔的唇幾乎貼著了李恪的耳朵’高陽?’。李恪怔怔道’對,我想見她,我現在隻想見她,我要見她,不見她我會死。’。注意著近處的李明,李愔簡直快要愁死,不禁想罵兄長抒情也不懂得挑場合。其實早在貞觀十六年,當兄長向自己詢問李嫤紓’姿色何如’的那天,他曾大感不妙,防微杜漸,他甚至側麵提醒過母親楊妃,可楊妃卻不覺有異,沒想到啊沒想到,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竟然。。。還是發生了!!看兄長今日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李愔不敢去猜他二人間究竟發生過什麽,隻清楚兄長對她必是傾付真情。李愔心裏直想大喊,哥啊哥,天下美人並非隻她一個!也多的是甘願為你執帚做羹的女人!你何苦要把愛意係在最絕不可能的人身上!李嫤紓實在可惡!必是她當初勾引兄長在先!


  李愔的嗓子又幹又疼’見她做甚!這女人已非你心裏那個人了!你不曾聽說過辯。。。’。李恪很是惱火,粗重的溫熱鼻息噴在李愔頸上’不許汙蔑她!她隻我李恪一個男人!辯機是一個錯誤!隻是她一時犯錯!’。隻我李恪一個男人?李愔聞言心已涼透,並不知兄長是氣急說錯了話,其實李恪想說’她隻愛我’,他由此認定兄長已是李嫤紓的入幕之賓,更恨李嫤紓那個無恥/蕩/婦。見兄長竟執迷至斯,李愔真是又氣又心疼,他雙手捧起李恪的臉,誠懇哭求’阿兄!你饒過你自己吧!這世上隻我不會騙你不會害你!我不問你和她的從前,她真的已然大變!辯機被斬後,她在房府行。。。巫祝詛咒,常有怨望之語。還有那些從房家角門出出進進的男人!甚至前日,不止我一人親眼目睹,她哭而不哀,實是大不敬,實是欲向天下宣揚她對大行皇帝的。。。恨!對辯機,她是動了真心的!你還不明白麽!你繼續牽掛她,所謂何求?!’。此一時,心灰意冷的李恪無力的徹底的癱在李愔懷裏。的確,弟弟不會欺騙自己。嫤紓,曾以為縱不得相守,但你我會是彼此的一生摯愛。原來,你對我的感情非是愛情。終究你愛上的男人是那沙門。罷,該明白的,我早失資格。抱著兄長,李愔替他難過’阿兄,你哭一哭吧,無人會看你。阿兄,忘了她吧,她隻會給你帶來災難。’。哭?李恪不想哭,這瞬間,李恪隻覺很累,徒勞無力,他沒有力氣哭,沒任何力氣為自己被最愛徹底遺忘這一事實而哭。


  “好,我壞!我壞!”,李恪和蕭姝互抵額角,隻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可你不願意麽?那晚你。。。嗬,不是麽?阿蕭,我猜你腹中此次又是男兒。如何?”


  蕭姝淺笑:“嗯,姝兒也願是男兒。”


  “是啊,男兒好,女兒,”,李恪眼神忽黯淡許多:“總是要嫁人,槿兒,湘兒,瑈兒。。。都會離開我們。可,愈是如此,愈要對女兒好,我們隻能養育她們十餘載,來日娶她們的夫婿還不知。。。唉,還是生男兒吧!”


  亥時左右,中庭積雪已是一尺有餘,蕭姝陣痛不止,夫妻二人早有經驗,一切井井有條的安排下去。蕭姝進房生產,李恪則去了一處廂房,獨坐飲酒。


  十一歲,李恪奉旨出宮別居。父親太宗賜他一座’蜀王宮’,這房間便是他的寢臥。第一夜,雖有鶴羽殿熟悉多年的閹宦、侍婢們陪著,但李恪仍不踏實,閉眼便覺害怕,直到天快亮才入睡。後來,去齊州做官、去安州做官,他才開始習慣易床而眠。上一段婚姻,他與楊麗容感情不睦,二人在安州分房而居,回來長安,楊麗容曾試圖成為這間寢臥的女主人,李恪斷然不肯。這一段婚姻,李恪擇偏殿定為新房,從此便把這房給空了出來。但他仍常來此,站在門口,看一看,回想曾經,胡思亂想,偶爾會一人在此小酌。


  房內香暖如春,李恪倚窗而立,手持一盞溫酒,仰望圓月雪夜,灰白清輝落在廊下,落在李恪的手上,星星點點,像是淚滴。


  八月庚寅,首尾互難相見的奉安隊伍浩浩蕩蕩的行在九嵕山裏。山嵐翠石,飛瀑流泉,奇花異草,一處風景絕美的萬年長眠之所。然而大病初愈的李恪一瞬也懶得看顧,心情低落。他知道自己和嫤紓的距離並不遠,可那麽多的貴婦淑女,一頂接一頂的黑紗冪籬,哪一頂冪籬下的人是嫤紓?李恪曾不顧他人眼光,仔細辨認過她們,也曾有幾人回望他,但他實在不知誰會是嫤紓。李恪懊惱不已,我隻想為當年之事親口對她說一句抱歉也不可以麽!!一路走著,李愔始終陪在兄長左右,甚至兄長病重的那幾天他幹脆住在了吳王宮,他怕兄長有任何意外。愛情這東西,真若被迷住,可是太要命!

  數日後回了長安,入夜時分,兄弟二人就在這房裏對飲,閑議已是一人之下的長孫無忌。李愔決定同兄長正式談關於李嫤紓的事,李愔有一個不準備向兄長報備的報複計劃。李愔知自己不材,也知兄長在一眾皇子裏並非最出眾的,但就算他們兄弟再是無能無用,他也不允許任何人欺負自己的同胞哥哥!欺負他唯一的至親!對,李愔認定是李嫤紓欺負了哥哥!確定李恪的心情還算不錯,李愔開始醞釀說辭,卻有家奴回事,道’高陽公主遣婢求見大王’。李愔暗說不好,側目,隻見兄長當即似換了個人一般,眼神奕奕,精神大振,複是那俊逸奪目的大唐吳王。李恪要請那人進宮,李愔則道’不可!’。李恪微惱’何意?!’,李愔氣道’我不管她派了什麽混人來,總之你不能再與她有任何聯係!’。李愔推門而出,李恪猛灌一口,隨即砸了酒盞,拔腿追了出去。至宮門,四下無人,正見李愔揚手打了那侍婢,打的她幾乎摔倒在地,勉強穩住身子。李恪定睛一看,什麽侍婢,竟是嫤紓本人!!一身碧紗,梳著雙丫髻,全然不是二十歲怨婦,猶是那年金瓦紅牆下令自己怦然心動的絕色佳人。李恪及時拉住李愔,生怕他繼續動手。


  “吳王殿下,不請我入宮一敘麽?”。李嫤紓盈盈笑語,何其溫柔。


  朝思暮想的人,從天而降一般,可忽然之間,李恪卻說不清自己此時對她的感覺。七年前棄她而去,五年前最後遙望,去年聽聞她的悲劇,而今確信她已尋到了真愛。他的確很難再用最初最純粹的愛意來麵對她。


  李愔一動不動,無意留他們獨處。他不怕被兄長責罵,打定主意不準李嫤紓邁進宮門一步,打定主意不給她任何接近兄長魅惑兄長的機會,打定主意要幫兄長與她徹底了斷這份孽緣。


  知李愔固執絕不會走,李恪悶聲道:“高陽公主,已是宵禁,請回吧,你我改日再敘。”


  李嫤紓則毫不在乎對她充滿敵意的李愔,她的視線隻為李恪停留。


  “不必改日。我隻一些重要的話告訴你,說完我就會走,再不來見,從此,此生。李恪,多謝你把我棄在那張床上,讓我留著幹淨身子遇到辯機,遇到一個至少敢於說愛我的男人!但我要你牢記,我身敗名裂,一無所有,也全是拜你所賜!!”


  “紓。。。紓兒,對不起,”,李恪心如滴血,的確,他這些年始終背負愧疚,也認定嫤紓的悲劇都是自己造成:“我。。。至今。。。愛你。我希望補償你。”


  李愔恨兄長對她一廂癡情,禁不住斜他一眼。李嫤紓聞言發笑,素手輕撫黛眉,千嬌百媚。


  “哦?出人意料啊,你愛我?哈,我也懂愛啊,我隻愛辯機!愛我第一個男人!李恪,你欲如何補償呢?”


  想也不想,李恪脫口而出:“不惜生死!”


  李嫤紓曬笑,看他的眼神很冷:“好啊,我要你上疏李治,說你愛我,讓李治賜你一死!讓全天下都知道你愛我!”


  麵對她的咄咄言辭,李恪默然無言,隻覺頭疼的厲害。


  李愔再忍不得,指李嫤紓罵道:“你今自甘墮落,也想壞我阿兄的名聲不成!我阿兄並不欠你!他從前對你極好!比對我這一母同胞的親弟弟還要好!你是恩將仇報不成!”


  “李愔,我與他,不需你來置評!”,李嫤紓斂了笑意,淡漠道:“誰要他對我好,誰要他當年抱了我!李恪,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著,康健平安,長命百歲,永遠愛我,永遠記住我的不幸!”


  她翩然而去,何其瀟灑,一如貞觀十年的李恪。隻是這一次,不會是五年的隔閡,而是半生陌路。很快,夜幕將她吞噬。


  眼疾手快,李愔抱住了李恪:“何必如此!萬幸她走了,還算幹脆。”


  “我。。。”,李恪氣虛:“倒不如教她拿劍殺了我吧!”


  酒入愁腸,已涼,雪止。李恪笑了笑,心歎,唉,就這樣吧,十歲抱起她,一’抱’就是二十年,我不想放,可也不能不放了。就這樣吧,不可能再見了,再見也隻會讓她更恨我。好,好好活著吧,記得她,記得愛她,記得是自己欠了她一世幸福。


  淚目,恍惚間竟又見嫤紓,就在窗外,望著自己,巧笑倩兮。那麽近,那麽美,那麽真。


  “哥哥,我還記得約定哦。哥哥真好看,我隻要哥哥做我的駙馬!”


  猝然淚下,李恪對’嫤紓’勾勾手指,認認真真道:“好啊,哥哥隻給你做駙馬!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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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整完吳王的番外了!


  感覺未來兩三周啥都不想寫了,編故事太費腦!


  不知道為啥,大家一談起吳王李恪就覺得他是美少年,賢王什麽的,所以我也不敢給他寫的不好。


  這篇番外的時間點是公元649年的年底。


  可以結合“城陽公主之因果”來看,李恪最終還是為高陽而死,他寫了一封求情的手書。


  而其實李治早就知道他對高陽的感情,應該會在某人的番外裏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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