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之半生殘緣
顯慶五年,出生。
垂拱四年,死亡。
莫名想到自己今年二十又八,鼻頭一酸,立時垂下兩行清淚,悲歎一生從無行惡,怎落得今日這般淒慘下場?
冷,冷的發抖,冷的讓人隻想一死了之。這陰冷黯淡的牢房裏室徒四壁,便是留一抱幹草也好啊,至少還可以躺在上麵。隻餘一層菲薄單衣的薛紹抱緊雙臂,不得不貼著冰冷磚石躺下,冬日的陰寒地氣連綿不絕的自無數毛孔鑽入身體,刺骨的疼痛。越是末路,越容易想起令自己牽掛難忘的人。年少痛失雙親,兩位兄長如今皆因參與’李武爭權之戰’被殺,他的至親之人隻有崇簡、惠香,還有。。。
薛紹又開始想念李月晚,自入獄,他真的不斷的努力的避免想她,避免讓瀕死的自己因為想她而更絕望、不舍,可沒辦法,這過於短暫的一生,卻遍布的都是她的影子,所有的回憶裏,都有她的一顰一笑。他著實做不到不去想她。薛紹忽然發笑,死後,到了那個世界,也是能繼續想她的吧?若是不入輪回,就這般孤單單遊蕩於天地之間,還能看到她吧?這樣也不錯啊。
人生第一次直麵死亡,是父母。夏日傍晚,受盡病痛折磨的母親氣息越來越弱,她凝視父親,不舍眨眼,盡全力握緊他已枯瘦如柴的手,默默無語卻勝千言萬語。父親揮手,將不住嗚咽的三兄弟趕出內室。薛紹站在窗外,看父親附身去吻母親的雙眸,溫柔向她承諾’我懂,照顧好兒子們,照顧好自己’。母親滿意莞爾,手於是才舍得鬆開,雙眼漸闔,唇微動著,但薛紹不知她究竟想作何遺言,此刻的她已無力發聲。父親終於淚下,輕柔的將母親擁入懷裏,開懷笑說’若想我抱你便直說,歸晴,為何你至今不願教我知曉其實你對我亦。。。’。母親的手無力的猝然垂在床側,父親就此緘默,仍抱著她,雙肩微聳,努力壓抑著某種一生隻可能經曆一次的情緒。
四天後,連日不曾用藥進食的父親忽然大口吐血,沉臥病榻,無力回天。在父親同僚們的好心幫助下,兩位兄長強撐精神,再一次準備後事。少年薛紹像是不懂事的稚子,哇哇哭著,撒嬌似的懇求父親不要離去。父親卻顯得很輕鬆,麵目安詳,彷佛他竟渴望死亡。他已氣若遊絲,卻是笑著對薛紹說’不必為阿耶哭,阿耶不怕,因為阿耶可以去找阿娘。你們也不必怕,很快,你們就可以回到熟悉的長安。三郎,你從前喜歡小月晚,對嗎?嗬,是個機靈又活潑的孩子啊。切記,他年若遇合意佳人,她也好,別家娘子也好,君子一生不負所愛。’。
扶柩回長安的路途竟是那般漫長,沿途風景似乎很少變化,整整一天都是一樣的山一樣樹,明明那年搬來的時候行的極快。數日之內接連痛失雙親,又一夕接旨終於可以離開從未喜歡過的房陵,甚至貴為萬乘天子的親舅父還賞了封爵,薛家三兄弟覺得一切都是那麽的不真實。未來將會如何?回去該做些什麽?此時的他們均茫然無知。時常談及的帝都長安,忽然又變得陌生了,許是近鄉情怯吧。一路上,薛紹的夢裏隻有三個人,母親,父親,月晚。他愛父母,他因為失去他們而痛苦不堪,哥哥們的安撫也毫無作用。可他不愛月晚,他對她隻是難以忘懷,也許隻因她是他從前在長安接觸過的表親們最有趣最頑皮的一個女孩子。
想念一個人是很傷神的,也很費時辰。曾有過很長一段時間,薛紹沒有再想念月晚。那是在重返長安的頭三年裏,因資蔭高貴,薛紹有幸進入國子學,儒家經典、練字臨摹占據了薛紹的全部生活。兩位兄長則忙於在外結交朋友,和親戚們恢複走動,薛家,魏家,蕭家,獨孤家,當然必是躲不開李家的。大哥說,以後入朝做官時,少不得需要他們關照和提點。薛紹不予置評,他從沒覺得投身宦海是一件趣事,權謀算計,人情往來,實在費心又勞力,他寧可窩在家中悉心照料蘭草、遊魚。一千個日日夜夜,真的沒有一刻曾想起月晚?也並非如此絕對,事實上,薛紹每天都會’聽’到她。 ’太平公主如何如何’,’聽說太平公主昨日如何如何’,但凡博士、助教們不在堂內,’太平公主’就成了國子學學生們最感興趣最常提及的話題。這些入學年齡十四到十九歲的少年郎,個個家世非凡,祖、父官爵皆為三品及上,都擁有尚主的絕對資格。
少年薛紹,已懂得欣賞情詩之美的少年薛紹單手支著下頦,另一手胡亂敲點桌麵,身子微斜,望著初春的牛毛細雨,耳朵有一搭沒一搭的聽他們興致勃勃的議論’太平公主’。漸漸的,終於將那些平麵言語構建成一個具體又鮮活的想象時,薛紹覺得那個初長成的美麗少女極其陌生,實難與自己少時記憶裏的頑皮孩子聯係在一起,但他無法否認的是,他們口中的她如今出落的愈發優秀,即便從前不認識、對她不曾有過那份難以言說的好感,他們口中的帝國公主,不會讓任何男人包括薛紹主動拒絕。薛紹慵懶的伏身幾案,莫名一歎,自己也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失落。也有人好奇她的閨名,猜遍了百花百草,有幾個的確美妙又動聽,但是,薛紹撇嘴,心話笨蛋笨蛋,一群大笨蛋,她叫’月晚’呀,生在花朝月上梢頭之時,又為二聖殷切期盼多年,故而取名’月晚’。薛紹又歎,這一次的確是高興的,甚至微微得意。薛紹的身份並非什麽秘密,所以免不得會被人問起對她的了解。薛紹搖頭,說從前隻遠遠的見過幾麵,對她沒有任何了解。是事實啊,他的確是她血濃於水的嫡親表哥,可除此之外,他和她之間還有什麽關聯呢?他連她現在的樣子都不知道。
家裏呢?薛紹實在無語,哥哥們最喜歡的休閑娛樂莫過於捉弄自己。有時,薛紹正臨窗背書,二哥薛緒故意自窗外走過,拖著怪異的長腔說’今晨我在皇城遇到了太。。。子’。放下書卷,薛紹斜他,他卻故作不解’三郎因何不悅?’。薛緒不知,簡單的一句話,薛紹卻是心慌難受,好容易背下的內容幾乎悉數忘記。最過分的一次,好好的吃著飯,大哥薛顗忽然說’聞聽二聖有意將太平公主下嫁邠國公豆盧貞鬆’,薛緒則表現的很感興趣’哦,我也聽說了。芮國公豆盧懷讓病故三載,豆盧貞鬆上月已除孝服,他年已雙十,合該娶妻。’。薛紹忍著,一字不吭,腹誹她嫁不嫁人又與我何幹!什麽豆盧貞鬆,單國子學裏就有二百餘學生夢想著有一日娶她為妻,難道你們也要把他們都說一遍不成!不是沒有過’反抗’,可哥哥們卻都顯得很無辜,薛顗還認真反問’父親生前曾提及天皇會為你和太平賜婚,難道你不介懷?’,薛紹則淡漠答道’時過境遷,父親已不在人世,口頭之約,恐天皇不會堅守。’。
真的希望舅父忘記那個約定?薛紹說不清楚。少時的一份單純好感,畢竟不會輕易變成廝守一生的承諾。即便他肯,她呢?她還記得自己麽?她對自己可曾有過幾分好感?長大了的她會有個人的所思所想,也許她已有了意中人,也許她會恐懼舅父把她賞賜給一個她不喜歡的駙馬。薛紹暗歎,真真是庸人自擾啊。不然便請大哥為我娶一位門當戶對的妻子吧?嗯,那樣一定能徹底忘記她。薛紹真的這般做了,他直接向薛顗請求,薛顗卻譏諷薛紹’欲蓋彌彰’。新嫁來薛家的長嫂蕭氏很是熱心,說蕭家和她母族陳家有幾位適婚且容貌上佳品行端正的姊妹。薛紹沒料到自己居然還有挑挑揀揀的資格,可話已出口,也隻得硬著頭皮感謝蕭氏的好意,卻瞧見薛顗的笑意奸詐。
每天都是她卻從未互見一麵的三年時光,為宿命所中斷的緣分,又被宿命用一柄紙扇悄悄續上,一切又重回原軌。
一次舉手之勞的割愛,換回一片輕盈的信箋。’有緣他日必能相見此扇為信李晚’。正欲隨手投入香爐,卻被’李晚’二字深深吸引,遂捧在手心細細研究。筆體尚可,可惜筋骨不夠硬直有力,莫非是女子?不對,店家道是一位年少郎君,想是他練習不勤吧。薛紹無端傻笑,李晚,竟隻差一字。何時,我能遇見李月晚呢?這是薛紹當時的真實想法,他很難不這樣想,不是嗎?人海茫茫的長安城,他遇到過那麽多人,發生過那麽多值得回味的趣事,卻從未遇到他自認早該重逢的她,仍隻能’聽’著她的’一舉一動’,一次次嘲諷自己的庸人自擾。直到那一天的熱鬧西市,即將擦身而過的一瞬間,薛紹注意到了那柄曾被他看中的紙扇,也看到了那握扇之人,心話原來竟遇到了李晚。她回眸的一瞬,彷佛何處曾見,令薛紹的心弦為之而響,內心卻無奈仰天大笑,怎會是個男兒啊!
再見,隻過了區區數日。大片大片的月白木香,簇擁著一位碧紗少女,對比鮮明,很難不引人注目。望著那道纖瘦孤單的背影,薛紹忽想起父親說第一次在太極宮遇到母親時她也身著一襲碧裙。薛紹不由得便覺親切,自然而然的主動上前與其攀談。再一次的回眸,兩人互比誰的眼瞪的更大更圓。一端,她是那般驚喜,另一端,發現她竟是女兒身,薛紹也的確喜出望外。他覺得自己與她何其有緣,不知她的身份,不知她因何在此,隻知自己因與她的這段奇妙緣分而十分歡喜。待彼此報過名姓,薛紹感慨著,卻也隱隱擔憂著,她居然就是月晚,’折磨’了自己多年的月晚,她居然會是太平,被國子學的少年郎們掛在嘴邊掛在心頭的顯赫貴女,大唐最難娶到的妻子人選,卻是最能光耀門楣的一份恩典。但無論如何,終於與她重逢,薛紹畢竟還是高興的,卻看她,除了第一瞬的驚訝之外,彷佛心藏某種秘密,唇邊笑意明顯很勉強。
人生第一次的自卑,是因為月晚。薛紹清楚自己生的俊雅不俗,父母的驕傲眼神,親朋的直麵誇讚,同伴的羨妒語氣,女人們羞紅的麵容,但他從未因此就認為自己高人一等,直到與月晚重逢的這一刻,意識到自己似乎並未引起她一絲一毫的重視,他深深自卑著。表麵上裝作把玩木香,心裏卻開始指摘自己,精神不夠風發,衣服選的失敗,身姿不算高大。。。繼而又開始埋怨,怨自己往日為什麽不認真傾聽同學們有關於她的討論?至少也要知道她現在的喜惡呀!而麵對李賢等人的善意玩笑,月晚又急於撇清與他的關係。薛紹心涼,完了,從此後這丫頭不止能讓自己歡喜,還能讓自己憂,這感覺實在不算美妙啊。
眾人回殿,他恰好落她半步,呃,就在自己眼前,烏發梳成俏皮利落的垂練髻,幾絲碎發掃著光裸纖白的頸,若有似無的薔薇香氣無意挑撥著薛紹的嗅覺,也許她先前是用。。。薛紹不敢再多想,極尷尬的摸了摸鼻尖,故作鎮定,生恐被別人察覺自己的異樣。天啊,這宮城內外有那麽多世家出身、豐秀英俊、健壯又年輕的禁軍,她就這樣每天在他們麵前走過來又跑過去,難道她不知道她的存在即是一種無聲誘惑?不,不,薛紹的眼光又變得很挑剔,他端詳她的五官,其實,她。。。也並非完美無缺啊,額頭有點寬,鼻子有點高,嗯,她並不完美,不可能每個男人都喜歡她的長相。那天回到家後,臉幾乎貼著了銅鏡,薛紹第一次認真觀察自己的相貌,有些好奇她會喜歡什麽樣子的男人。
再之後,薛紹深刻理解了什麽是’天賜’的幸運。月晚竟十分願意與他親近,每一次,他都欣然赴約,卻每一次都會勸誡自己,她隻是愛和你在一起頑,這並不能代表任何實質的感情或約定,你必須學會遺忘和她之間的快樂回憶,這樣,當哪一天她驟然離你而去下嫁別人的時候,至少你還能盡快收拾心情繼續活下去。活下去?那麽誇張?薛紹認為是的,很誇張,飲鴆止渴,太靠近她,不知結果,提心吊膽,然而,若要練習疏遠她,卻更是一種煎熬。
【】但是啊,薛紹又怨,怨她為何會是太平公主,倘若他愛上的是任何其他姑娘,他興許已將她娶回家中。偏偏她是太平公主,是天子唯一待字閨中的女兒,大唐、吐蕃、突厥。。。她天真爛漫,對自己的未來和婚事懵懵懂懂,卻實實在在有那麽多的男人都在覬覦她。
過了半月,曾經的同學相約一起去平康坊飲酒狎妓,深陷苦悶的薛紹想也不想便滿口應下。同學們喜出望外,紛說悶葫蘆終於開了竅。才進妓家門檻,薛紹大受歡迎,被人左拉右扯,一個個都要求坐在他兩側,還主動送上寫滿情詩的詩箋,任他挑選。薛紹哭笑不得,忙不迭的說’不敢受’。同學竊聲告訴妓人’此君尚未涉獵此道’,妓人們驚喜非常,更加熱情。他後悔不已,想打退堂鼓,卻莫名想到了月晚,沒來由的一股惱火,她不會是我的,我又何必苦苦堅守!平白被人恥笑!於是,薛紹大口大口吞酒,試圖趁醉尋歡,然終沒成功,當一雙白花花的手朝他的衣襟伸來時,他又想起了月晚,想起了月晚的手,想起了她天真燦爛的笑。醉意熏熏的薛紹用最快速度離開了房間,跪在地板上,他哇哇的吐個不停。同伴們麵麵相覷,有人關心詢問,他道無事。轉身回了房間,倒地便裝昏睡,不管哪個女人來碰,他都不敢吱聲,尷尬的一塌糊塗。
關於狎妓這件事,薛紹後來對月晚說了謊,他還曾為這個謊言而忐忑不安許久。當然,他很慶幸自己沒在平康坊裏做下什麽糊塗事,因此一年後,在大明宮錦繡殿,在那個浪漫寧靜的悶熱夏夜,在他確信月晚不會後悔獻身自己時,他才可以坦然的鄭重的熱切的占有了被自己心藏多年的女人。他記得他曾在她耳邊說‘相信我’,其實他想說她一生都可以相信他,可在當時的情況下,埋在她的身體裏,他連呼吸都覺困難,他不可能再多說出第四個字,他隻想要她,隻想讓她快樂。【】
為什麽呢?薛紹自問,可他清楚,其實早就知曉答案,隻不願去想。很早就知道,月晚和旭輪也就是當今天子之間的關係十分親厚,因年歲相仿,月晚與天子是一起長大的,她跟著天子讀書,跟著天子到處跑。薛紹羨慕過天子,因為天子是全天下唯一一個可以和她如此親密的男子,在她出宮嫁人之前。然而,自重逢了,薛紹又開始可憐天子,又有誰能想到令天子執迷鍾情的女人會是。。。
記憶深刻,文明元年,月晚奉太後之命前往巴州看望已被貶為庶人的李賢。離開時正是春天,山花爛漫之時,薛紹又撿起了對她的思念。始自春天,終於她歸來,被他抱在懷裏的那一刻。長達七個月,借助於到處求人來之不易的’後門’,薛紹曾數次登上延平門城樓。他知道,月晚就在南方,他望不到她,其實就連巴州他都望不到,但除了做這樣的傻事,他無以寄托思念,回家也隻會覺得心裏空落落。偏那一次,炎夏的一場暴雨裏,他正要離開,天子竟登樓而上,獨自撐傘,一襲水色薄衫,簡約致雅,全無帝王威儀。天子富有天下,這座皇城,他可以隨時走上來,看他想看的任何東西。
狹路相逢,薛紹才欲行禮,天子卻匆忙虛扶’不必’。薛紹平靜看他,他神色自若,然而眼裏卻掩藏著慌張無措。他畢竟不是一個無恥惡人,他做不到那種虛假的坦然。天子背對薛紹,站在垛口眺望遠方,一個兩人都心照不宣的遠方。恨嗎?薛紹不恨,卻怪。因為在那之前兩年,一個大雪紛揚的冬日,當分別三月後的薛紹匆匆趕到洛陽時,當他抱住她時,他確信她的發梢仍殘留著安息香氣,而整個宮裏隻一人離不開那隻由交趾進貢的異域香料。薛紹不敢再深想,他怕她真的已墮入道德深淵,甚至他不知自己是否能夠挽救她。薛紹怪天子,怪天子竟無力克製不該有的感情。暗下決心,也許因為我們成婚隻有一載,月晚尚不能徹底放下,但我們還有一輩子,最後的最後,我們都將收獲彼此的幸福。
“她離開了。。。四個月。”
“不,四月又六天,還有。。。三個時辰。不止她,還有我們的孩子。”
“我。。。隻是有些牽掛。。。而已。”
“多謝陛下。”
“你都。。。明白?”
“明白。”
“一直?”
“一直。”
“抱歉。”
“抱歉?”
“你懂。”
“我不懂。”
“那。。。多謝。”
“多謝?”
“你懂我因何而謝不是麽!”
“照顧她?”
“對。”
“她是我的妻,還會是我孩子的母親。我自是要照顧她一生一世。如果是站在一個兄長的角度,你可以謝。”
“很慶幸,是你娶了她,是你要與她共度此生。”
“多謝讚譽。”
時至今日,薛紹仍清晰記得那次對話的每一個字,天子每一次的語氣變化。天子’認輸’了,數年的心結也在那一天被悄然解開了。
薛紹相信,當她從巴州回來,因為孩子的到來,他和她之間便多了一道最堅不可摧的紐帶,他們二人必更為幸福。薛紹是對的,有了崇簡,有了惠香,他們真的距幸福越來越近。可是,四年,竟隻是短短的四年!為了自己和月晚的幸福,薛紹每一天都在努力,他還有那麽多關於他們、關於孩子、關於未來的美好構想,卻都敗給了一紙黃麻。一百杖,皮開肉綻的疼痛。
思及此處,薛紹的情緒又激動起來,反複潰爛又愈合的無數傷口複沁出血滴。他不曾想到,六天前,月晚在上官婉兒的陪伴下終於進來牢房與自己相見,說出口的卻是太後勒令他們和離的噩耗。薛紹痛心卻並未絕望,他不想虛偽的說自己感謝太後的恩典,但這個結果卻能讓自己活下去。薛紹想活下去,因為隻有活下去才能有未來,不是麽?他不敢想,他若離開人世,她該會如何痛苦。薛紹堅信,月晚對自己有感情,很深,他能想象,她為自己的活命機會而與太後竭力爭取時的堅韌態度。所以,他也不會放棄生的機會。所以他告訴月晚,生當複來歸,他希望月晚明白這句話的深意,但有一息尚存,他絕不棄她,定要回到她的身邊。
但是,薛紹狠狠咬牙,在月晚離開後的第三天,那卑鄙無恥的馮小寶竟派人進來動用私刑。薛紹自然想要反抗,但實在無力,他連保護自己的力氣都沒有,隻能任無情棍棒再次把自己打的傷口崩裂,鮮血淋漓。薛紹恨馮小寶,他絕不可能甘心情願的稱呼馮小寶為叔公,更不可能向馮小寶這樣的低賤商販下跪!這不是父親生前曾教給自己的任何一個訓教!薛紹隻是一個人,可他背後卻還有整個河東薛氏的尊嚴。
昨天傍晚,強撐著還剩一口氣的薛紹終於等到了醫官,等到了止血藥物。他感激上蒼,他覺得自己實在幸運,可當聽到醫官悄聲對獄卒說’我等盡心,聽天由命’的那一刻,薛紹難抑悲戚,流著淚,他用力拽住了醫官的袖,虛弱哀求’我不想死’。他真的很怕死,因為他還有難割難舍的牽掛,他做不到像父親當年那般坦然麵對死亡。雖然舅父駕崩時,他曾勸告月晚不必害怕死亡,可真到這一刻,他自己竟做不到。
薛紹的手臂又抱緊許多,好冷啊。什麽時辰了?放佛回憶了許多事。
“子言!子言!”
不需多想,薛紹知道這是月晚的聲音,她也是這世上最後一個會如此呼喚自己的親人。也許,這是自己的幻聽吧。她已與他和離,他們不再有關係,他又隻是她的一個表兄。她如何會想到再來牢房?自己沒有如此幸運,還可以在瀕死之際再見一眼心愛之人。可薛紹還是掙紮著站了起來,因為他很想她,比所有這些年累積起來的想念都要深,都要強烈。真的是她!可她看起來很糟糕。
薛紹心疼淚下,複又想起那個疑惑,我素無惡行,為何上蒼竟安排我如此結局?月晚,我一生所愛,為救我落得憔悴不堪。我們尚未出世的孩子,我竟不及看他/她一眼!為什麽!蒼天無眼!公道何在!
“誰打了你?!子言,是誰?!周興?索元禮?你說是誰?!”
“別問,無事,我無事。”
“不,子言,你說,我定要為你報仇,去了他的雙手!若你。。。我要他償命!”
知道自己今日必死無疑,薛紹的確想要報仇,他想用比這殘酷千倍萬倍的方式報複馮小寶,他控製不住自己想要報複的心,但不該是月晚,他不想讓月晚為了自己去殺人。殺人,多麽可怕的行徑!
薛紹貪戀的望著月晚,他感動她對自己的不棄,他又埋怨她為何要來,害得他愈發恐懼死亡,卻又不想變成她眼裏的懦夫,所以他對她微笑,盡管他此刻真的很疼,疼極了。其實,他想要最後一次抱住月晚,或是被她抱在懷裏,他隻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他要哭出他對她的愛,哭出他對她的不舍。他想哭問月晚,為什麽這會是他的結局,為什麽他和她即將被死亡所分離,他相信月晚亦不願接受。還有很多事沒有為她做,很多話尚來不及對她說出,他原本以為他還有一輩子可以與她完成,卻沒想到。。。
月晚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而薛紹卻不得不在此時對她說再見。最後,薛紹也隻能祝福月晚獲得幸福,而這是他過去七年來唯一在做的事。他忽然很想告訴月晚,君子一生不負所愛,父親的遺言,他做到了,盡管他的一生實在過於短暫。
‘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隻有一瞬也好’。
最想知道的答案,薛紹等啊等,太累了,他想閉上眼睛好好休息。她會如何回答自己呢?這匆匆一生,他們可曾相愛過?
“有的!子言!”。
等到了她的回答,薛紹真的很開心,他想要最後一次對月晚笑,卻是無能為力。他終於明白了母親的遺憾,在想要傾訴真情的那一刻,竟已無力開口,但她肯定能聽到,父親終是了解她的心意。
“子言,你怎麽能離開我們?都不及看一眼你唯一的親生孩兒!你說,他/她會是崇胤還是令徽呢?子言,你告訴我你更喜歡誰?子言,你聽,他/她在我腹中喚你’阿耶’呢。”
薛紹默默的望著月晚,他能聽到,他能看到她的淚,他知道她很絕望,他終於懂了他對她的意義,他欣慰卻更心疼。可他做不到了,安慰她,為她拭淚,什麽都做不到。
月晚,再見,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孩子。我有遺憾,我有未竟之事,但這一世,已然如此。月晚,我祈求上蒼,下一世,隻求一刻的相遇,讓我為你擦一滴淚。
你可也願與我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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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曼SY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