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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紹之房陵舊事

  “三郎?”


  “嗯?”


  “刺史可在?他已。。。呃,四日不曾教你我背書了。”


  “唉,阿娘晨起後略感不適,阿耶憂心,恐今日也沒得心思教咱們。方才聽家奴道,阿耶正為阿娘撫琴作樂。我教你吧,稍後便去書房誦讀《論衡》。”


  “也好。我明日去漚山采些花獻給公主吧?山裏的春花都開了,五顏六色很漂亮呢。三郎,你在想何事?”


  隔著兩三尺遠,二人坐在纖塵不染的回廊下,無聊望天。劉惠香悄悄側目,見薛紹正托腮遠眺,高闊遙遠的北方天際,除了潔白雲朵還有什麽能值得他如此入迷?見他未曾注意自己,遂大著膽子凝視薛紹優雅舒和的側顏,下頦線條已漸露深刻角度。虛年十二的少年,眉宇間隱約殘留一分天真稚氣,然而眼底那抹帶有惶然的憂色又將他與無憂無慮的男孩徹底劃為兩類人。


  他為何而憂?薛夫人隔兩月便會’抱恙’,他應習以為常了吧?是為他自己而憂?為了他的來路?

  記得兩年前,薛家人自聽來遙不可及的長安而至。新任刺史,無人膽敢怠慢,房州及房陵縣兩級官衙幾乎全員出動,長史、司馬、錄事、縣令。。。騎馬,木排犢車,紛紛不落人後。當然,農閑百姓更是不會放棄這難得的湊熱鬧的時機,爭先欲睹帝都人物風貌。而上一次的熱鬧,還遠在十三年前,惠香尚未出世呢。那次來到房陵的刺史是個親王,當今天子的長子,曾經的大唐皇太子,聽聞他喜著婦人衣裙,舉止怪異,住了一年餘便離開了。


  惠香的父親任房陵縣衙的’主簿’,天蒙蒙亮便隨縣丞去漚山外迎候。惠香一路小跑緊跟父親,聽到父親和縣丞議論新任刺史其人其事。縣丞說此人非比尋常,出身河東薛氏,乃太宗帝婿,其妻城陽長公主為文德皇後嫡出,天子一母同胞的妹子,若非被牽涉進一樁巫蠱疑案,這般名貴人家一輩子都不可能來到這山林四塞的房州。父親聞言不由嘖嘖稱奇,說涉及巫蠱之人皆難逃一死,足見天子仁慈友誠,對她夫婦何其看重,又說凡外放京官每三年一變動,想來這位薛駙馬至多在房州任官三年。聽著公主啊駙馬啊什麽的,惠香如墜雲霧,反正來頭不小就對了。


  待迎了薛家人回到刺史官邸,除了官吏,餘眾皆散。馬車、犢車大大小小約莫十餘輛,隻走下了一個人。長史向新任刺史拱手致禮,自言郡望乃河東裴氏中眷房,去歲才由洛陽至房陵雲雲。使勁探著小腦袋,惠香終於看清了新任刺史的樣貌,她久久惶神,如此高貴文雅,他一定厭惡身處貧瘠蕭條的房陵吧?長安人是不是都和他一樣的看起來高高在上的作派?卻見薛刺史淺笑著,望一眾同僚頷首致謝,禮貌恰當又隨和。接著,薛刺史看見了躲在父親身後的惠香,他笑意和藹,惠香心裏立覺甜絲絲的。他對父親說’小娘子乖巧’,父親受寵若驚,再三道謝後才解釋因為娘親早逝,她虛年八歲,不得已常把她帶在身邊,還請刺史寬恕。薛刺史忙說勿憂,說看她與自己的幼子年歲相仿,以後可常在一起讀書。


  次日,穿著新衣、雙丫髻梳的一絲不苟的惠香在官邸後衙見到了那位公主,也看到了薛顗和薛緒,當然,還有正被公主柔聲安撫的薛紹。他們的氣質和薛刺史簡直一模一樣,高貴又文雅,麵相善良。’你長得真像薛刺史’,惠香對薛紹說的第一句話,羨慕的語氣。才哭過一場,眼圈都還通紅,薛紹情緒不高,很勉強的回了她一聲’嗯’。城陽公主溫柔美麗,儀態端莊然卻不因身份而孤傲待人,她喜歡惠香,拉著惠香的小手親切的說自己若生個女兒也會娶名’香兒’。想起父親說她是帝女、是天子的親妹,惠香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答她。


  除了高陵密林和入口酸澀的村酒,房陵幾乎什麽都沒有,又不宜跑馬打獵,薛顗和薛緒終日無所事事,兩兄弟常待在一處不知做些什麽,偶爾能見到他們比賽射箭。薛紹要讀的書還有很多,抱著書卷打發漫漫長日,倒也不覺日子煩悶。惠香其實隻粗略識得幾個字,可好容易有了一個玩伴,而且是一個秀氣好看的玩伴,她便每天都到官邸後衙’叨擾’。薛刺史的公務足可稱輕鬆,若非陪伴城陽公主,便是教導薛紹讀書,惠香在旁聽的一知半解,心說讀這麽多書要做什麽呢?


  轉眼兩年已過,現在的惠香不敢稱學富五車,但至少詩書經賦都有涉獵。常見城陽公主,受其熏陶,言行舉止也是端莊柔緩。惠香長高了,五官也漸漸長開,清秀可人。近日竟有媒人登門,對父親說誰家誰家有意結親。見自己被別家相中,而且不止一家,惠香不免因此而得意,把事情同薛紹說了,薛紹道她的確很好,將來必能嫁得良人。薛紹的好言卻隱隱令惠香失望,她突然意識到,待她嫁人之時,這位家世非凡的玩伴肯定已離開了房陵。


  唉,她為何會忽略,他本就屬於那個她難以想象一二的帝都長安呀。他是太宗皇帝的嫡親外孫、當今天子的嫡親外甥,他生命裏的一切都已被深深烙下’高貴’二字。她曾帶他去過幾次山間、田埂,看農人挖春筍之類的,他也會新奇的左顧右看,但絕不像此刻這般呢動心,對北方天際的無限向往。


  後知後覺,薛紹的視線移至自己腳下,唇邊綻出一絲無奈:“我在想長安,想。。。月晚。”


  心口驟然便覺空落落的,早知他是想回去的,可那個月晚又是誰呢?

  惠香心情忐忑:“月晚是。。。你的姐姐?她已嫁了人,所以當年不曾與你們同來房陵,可是?!”


  “不是姐姐,”,薛紹的笑容變得明朗,一種惠香從不曾見過的笑意:“李月晚是我的。。。妹妹,一個表妹。從前在長安,在大明宮,我們一起讀書、玩鬧。她是個很有趣的孩子,很漂亮,呃,我是說兩年前的她,現在我。。。我應是認不出她了,她應該。。。長高了許多吧。這個年紀應該。。。應該學習女紅了吧。”


  惠香曾用’惜字如金’打趣較為寡言少語的薛紹,兩年了,她第一次發現,原來薛紹竟也會喋喋不休,竟和鄰家的田氏婆婦不相上下。她根本不想聽,可他偏偏說個不停,總是那幾件事情,卻翻來覆去的說。怎麽就那般值得回憶?!哼,月晚,月晚,就知道月晚!她若不是皇族貴女,你還會願意與她親近?!想旁敲側擊問出李月晚究竟是誰,惠香卻發現自己對那些親王郡王什麽的一概不知,薛家的皇門親戚的確是太多了。


  惠香斜睨滔滔不絕的薛紹,悻悻插話:“你母親是長公主,看來你和大郎、二郎將來也是要娶李家的縣主、公主什麽的吧?好比那個李月晚?”


  “父子尚主,古來少有。”,薛紹的情緒又漸漸低落:“況且我。。。不知何時才能回去。長安,唉,那麽多勳臣子弟啊,而天子隻她。。。哎呀,你問這虛無縹緲之事做甚?!她太過頑皮,我才不想娶她!!”


  惠香複又望天,薛紹從不知,他每說謊,白嫩的頸側會泛起淡淡粉色。


  心笑自己,他必能回去,無論是為讓他牽掛的李月晚還是什麽別的人別的事,總是不可能為自己這個玩伴而留。困在這鄉野之地,又能為他這樣的王孫公子帶來什麽好處?像是絢爛繽紛卻永遠也無法留存手心的光芒,照亮過自己片刻的人生,已然足夠。等自己嫁人後,有了孩子,可以把他當作一個有趣故事講給孩子們聽。


  “莫憂,”,惠香鼓勵薛紹:“你一定能回去長安,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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