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女 天意難違踏歸途(下)
“我乃二聖之女,莫說是你,李隆基亦不配為我殷勤侍奉!”
麵對我毫不留情的折辱和對天子的不敬,薑皎竟未作色斥責,從我腳邊撿起衣服複又穿上,隻微微斂了笑意。
“換作他人誇此大話,皎必稱之為’癲’,唯有娘子,確有睥睨天下的資格,但,隻三日之前的娘子才配說這句話。”
臨行之際,我從青海驄的鞍上解下藤匣,將裏麵的東西悉數扔落山崖,以免回長安後被李隆基發現,恐對旭輪不利。顧慮我墜崖自裁而無法向李隆基複命,薑皎一步不落的跟隨我,甚至幹脆握住了我的腕。
“後生,竟不怕我拉著你一同赴死?!”。我故意唬他。
“怕,”,他陡然正色:“可今夜娘子若不得歸,我縱回京麵聖,也必受貶斥。”
“何物?”。見我鄭重其事的一一捧出,他不禁好奇。
“這輩子再用不到的珍貴禮物,”,我平靜道:“我身我命已然如此,也許有一天,待別人或是你末路之時,必能用到它們。隻可惜,若命中無貴人相助,你的下場不見得會比我好。”
本是信口而出的無意閑語,不料薑皎卻頗為在意,他立即諷我:“女人慣是如此,總愛逞口舌之快,原來娘子亦不能免俗。非你姿容絕倫,恐武攸暨斷不會容你廿年之久,任由你大肆豢養男寵。將死婦人,豈能預料我之前途?哼,我曾祖安公,乃高祖布衣之交,隨高祖晉陽起兵,助高祖招撫隴右,平涼州,終定皇唐霸業。我母族乃竇家,百年豪族,而今更是大唐一等一的貴戚。而我,我於陛下微時結交,我二人情深義厚,尤其今次除逆,更是大功一件。我的末路?哈哈,我會活的錦繡榮華,遠盛於你!”
他對自家的非凡門第甚為驕傲,誇誇不絕。我心底漸生冷笑。天子之怒,雷霆萬鈞,父母手足妻兒皆可殺,遑論一個能被人輕易取代的朝臣。
我徐徐開口,全是好意勸言:“你以為布衣之交是世間最持久穩固的友情?你以為今日助李隆基除去我便是立下不世之功從此可在朝堂之上高枕無憂?哈,無知小子!李隆基今臨大寶,再不是那個和你一起品鑒窯鷹寶馬、重情重義的摯交好友。侍君,從來都是這世上最危險不過的事;朝堂,其深無人可測,一道微不可見的漣漪便能引起一場滔天巨浪。生於皇門四十載,這是我理解最深刻不過的道理!倘若今日你隻看到我的敗,那麽你的眼界也僅限於此!薑氏四代顯耀大唐,必將自你敗落。”
甩開薑皎的手,我踱步離開崖邊。
“娘子與亡母乃中表姊妹,始終為我長輩,隨你肆言。”,背後,他猶自信滿滿:“我絕不可能成為第二個’宰相七人,五出其門’的你,因而我確信自己會比你走的長遠。而且我以為,終唐一世,也再不可能有任何女子掌權如你,名盛朝野,威震丹陛!”
“你可是誇讚?嗬,待見了李隆基,我必原話相告。”。我回首看他,玩笑一句。
為防我半途逃脫,薑皎與我共乘一騎,吩咐隨從牽好青海驄。又說李隆基前幾天要賞他一匹馬,可他把閑廄裏的寶馬良駒都看了一個遍,也沒能挑出一匹可心可意的。
清楚薑皎不過是向人尤其是我炫耀他的榮寵,我連嘲弄或鄙夷他的感覺都沒有,心裏隻一個不合時宜的疑惑,今夜我便要受死,明日的長安城是豔陽高照還是暴雨傾城呢?
“韓國公,”,薑皎問賀蘭琬:“你如何困住了她?”
麵對這個問題,賀蘭琬很是得意:“本是偶然與她在山路相對而過,彈指一瞬,雖隻側顏,我卻認定是她。立即回身追趕,她竟未加防範,故而使我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
“原來如此,合該國公立下首功,”,薑皎顰眉:“可是,國公昨日曾入宮麵聖,當知陛下不許傷她分毫,為何卻以刀劍相對?她目下這般模樣,皎擔心陛下會降罪國公。”
賀蘭琬遙看墨藍夜幕,聲音低沉:“琬一門親人盡亡於武後之手,武後駕崩已是數年再難追討,難道不能將這段血海深仇加諸其女之身?!若我麵對她卻無動於衷,豈非令泉下親人難安?!說來,昭成皇後當年慘死洛陽宮,仙骨無存,不也是拜武後所賜?陛下當能體諒我之苦楚。真若降罪,我也無憾!”
薑皎默然無言,唯歎息良久。
正值宵禁,漸近長安,隆隆鼓響聲聲入耳,遙想城中此刻,市署歇業,百姓匆匆返家,三十六路禦街大道空無一人,百餘坊裏萬家燈火,炊煙嫋嫋,朱戶高牆內琵琶錚錚,歌舞不休,五色香煙浮動。
啟夏門仍未閉鎖,迎候著天子的囚徒。寂然無聲的青磚石牆,曆盡滄桑而不染風霜,仍是三十年前的模樣。仰首凝望,竭力控製心頭驟起的洶湧情愫。薑皎覺出我身體在顫抖,舉手示意馬隊暫停。
“你。。。害怕了?唉,再看一眼吧。我也最愛月下長安,絢爛流光,多情胡姬,縱情買醉,何其愜意。在潤州做刺史的那一年,真是。。。唉,永生不願再憶起。”
不,我並非害怕將近的死亡,我是又想起了我的愛人。隻因分隔太久,難忍思念煎熬,他不顧嚴懲,隱瞞身份跟隨一列商隊從洛陽回到長安,忍受一夜顛沛,隻為能在這城門下見我一麵。
“上。。。上皇他,”,我死命壓住眼底的淚水:“他好嗎?你們可曾傷害他?”
賀蘭琬嘲諷似的連聲冷笑,薑皎則誇張的’哎呀’一聲,他似笑非笑道:“傷害?娘子迷心了不成?此次除逆,我等所奉乃上皇禦旨!”
“好。”
既然天下鹹知是奉旭輪之意誅逆,料李隆基一派不敢對旭輪下手,否則難免有人疑心其中有異。
“窮途末路,娘子何必再生癡念?”,薑皎得色:“自古謀逆便為十惡不赦之首,上皇雖為娘子胞兄,亦容不得如此惡行,真若有心饒你,初又何必下旨誅逆?!”
馬隊複啟程,我們進入長安,薑皎吩咐一人入宮稟告。城門在身後緩緩闔上,發出一種道不清說不明的聲響,彷佛微弱哭泣,又放佛吟吟淺笑。
閉上雙目,默算時間,暑氣未盡的晚風送來慈恩寺悠然空靈的暮鍾陣陣,靖安坊沈五家食肆賣的燒鵝外酥裏嫩十分美味,長興坊東坊牆頭總是探著一株花樹,幽香沁人心脾,再睜眼時,太平府赫立眼前。隻因我的敗落,它亦不複往昔風光。一時隻覺得它很陌生。
那一排懸於赤褐飛簷下的鏤空蠟紙宮燈皆已不見蹤影,三十餘年,始終燦如白晝的府門空地而今漆黑幽靜,隻能借北鄰萬年縣衙外的綽綽燈影,使人堪堪看見這裏有一座延綿磅礴的深宅大院。氣派的烏頭門外,再無投帖求見的絡繹官吏。金樓玉閣,廊苑遊湖,葳蕤仙葩,不曾為我所珍愛,也不再為我所擁有。從此都是昨日風景。
恍惚間,眼前卻見明朗晨光,華服濃妝的我笑靨如花,自那座天下第一的府門裏緩步而出,一笑一嗔,皆隨性自然。
我側臉不再看它哪怕一眼,薑皎卻勒韁下馬。
“請娘子下馬。”
我淡漠道:“不是去大理寺麽?”
“對於一個罪人,的確當去大理寺,”,他笑:“隻是聖意如此,我又豈敢多問。娘子請。”
我下了馬,薑皎與賀蘭琬隨我一道入府。守衛並不森嚴,甚至可說異常薄弱,隻七八個執刀軍士圍坐在從前閽者們的逼仄小廂裏談笑閑聊。聽到腳步聲,立時都迎了出來,見了狼狽落魄的我,個個難掩喜色,除了為首之人。
“陳將軍,”,我打量他的官袍,是同薑皎一樣的深緋色:“許久不見了。去歲吾夫亡前,聽他提及你喜得貴子,想已滿歲,如今恭喜,可也遲了?”
陳玄禮神情拘束,拱手道:“多謝公主。”
我輕笑:“我已不是什麽公主。”
“不,”,陳玄禮道:“陛下不曾頒旨廢除公主的皇族身份,您猶是太平公主。”
我不由苦笑,覺得他這份正氣雖是難能可貴卻也有些固執,且不合時宜。
“請將軍收下,”,想到他於攸暨生前有恩,吊唁時又悲泣難持,是個重情重義的男兒,我解下脖上的項鏈,鮫珠的朦朧異彩使月華瞬間無光:“全身上下隻餘此物,料想府內倉廩也已空空。此物還算珍貴,送與小郎,謹賀陳門添丁之喜。”
陳玄禮一動不動,我隻得將它掛在他佩刀的刀柄上,不管他最後是會收下或一扔了之,我送賀禮全為好意。
大步邁入府門,直往前廳,卻見燈下有一道頃長身影。走近了,竟是李成器,雙眼之中悲痛神色清晰可辨。見我披頭散發血跡斑斑,霎時淚水盈眶,更是不忍直視。
我又驚又懼,心頭砰砰直跳,故意視而不見,才想繞過他徑去,他卻撩袍跪地,攔下去路,朝我深深一拜。
按下心疼,我指他怒喝:“起來!”
“姑母!”,成器半直身子,已是滿麵淚痕,哽咽說道:“不孝侄兒李成器特來送別姑母!”
麵對眼前這一幕,薑皎和賀蘭琬略顯尷尬,但更多的是腹諷李成器不識時務。
天子之令,莫敢不從。我不恨隆業和隆範幫李隆基奪/權,更莫論成器和成義。他兄弟二人與我向來親近,李隆基即便開恩不把他們與我歸為一黨,也絕不會拉攏他們。我心裏一清二楚,成器對李隆基的陰謀毫不知情。正因如此,一個與我關係親近又不能為己所用的長兄,對李隆基來說本就是身份最敏感的假想敵,我更是不能在此時連累成器。
四目相視,心裏縱有千叮萬囑卻不得說出口。我看著他自一個繈褓嬰兒長成健壯少年,看著他娶妻成家,兒女雙全,幸福美滿。誰道白駒過隙,竟已到了不得不說再見的時候,可歎以前從不曾珍惜。
狠下心,咬牙踹了他一腳,我憤憤不平,咆哮如雷:“我今跌落高台,全拜你們兄弟所賜!這輩子,是我眼拙蒙心,沒能看清誰是真心,誰又是假意!李成器,我已落魄如泥地蓬草,而你,你是上皇之子、天子之兄,前程無限榮光,又何必惺惺作態,特意來此看我這將死之人的笑話!實在卑鄙!我不想看到你!滾!薑皎,賀蘭琬,帶走宋王!我們早無姑侄之情!”
李成器伏地悲哭嗚咽再不能語,似無意離去,也不知能不能聽懂我的苦心規勸。薑皎和賀蘭琬嘴裏都說著場麵話,一左一右攙扶成器起身,又說陛下將至,不宜在此。
李成器欲行,卻又止步,語氣哀傷的問我:“姑母,您怪罪侄兒,侄兒無言可辯。可父親。。。與您始終兄妹一場,四十八年的手足情深,臨別,您可有隻言片語留與父親?”
料李隆基不會讓我再見旭輪,沉吟片刻,我緩緩點頭,麵向太極宮的方向三拜乃止。
“轉語上皇,此生已矣,不複相見,上皇昔年所予恩典與榮寵,月晚無力再報,唯待下世,盼。。。盼。。。盼。。。”,淚水堵滿了我的喉口,好一陣無法發聲:“不,我乃大惡罪人,不配再有任何妄想,也不配上皇記得這樣一個。。。一個妹妹。罷,我無話留與上皇!”
李成器微怔,一揖到地:“我。。。明白了,都明白了。侄兒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