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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女 天意難違踏歸途(上)

  任何查覺我身份的人對我來說都是敵非友,尤其麵前這個男人,他對我毫不掩飾的敵意更不如說是一種切齒仇恨。驚懼之餘,我也不住的搜索舊年回憶,試圖想起自己究竟何時與他結怨。


  我拔劍出鞘:“郎君必是認錯人了!若再不讓路,休怪。。。”


  鏘。


  刺耳難聽的金屬鳴響,利落精準的一擊,劍自我手中脫落。他無不得意的看著再無所依的我,隨手揮動長劍,瞄準我心口的位置,佯裝出一個攻擊的動作,卻並未真正下手。我沉默著,心罵哪裏來的變態,分明是對我進行精神折磨!然而他這詭異的舉動卻令我更為疑心他的身份。


  見我確實無意與自己溝通,他頭也不回的喝道:“阿增,汝速回城!呈告陛下,韓國公賀蘭琬已困住大凶太平,請陛下遣將來此,執其還都定罪!”


  “是。”。那人狂喜,知將立下大功,縱馬絕塵而去。


  獲悉男人真實身份的一瞬間,我控製不住的失聲尖叫:“你。。。居然是。。。他的。。。不。。。怎會是他!”


  “你敢說自己不記得先父?!”,說著,他手中長劍已架在我肩上,他憤慨不已:“你如何敢忘?!三十五年前,長安城外,一條白綾殺了他!是你和太上皇!是你們兄妹讓我一家人從此陰陽兩隔!讓我母親餘生憶夫成癡!你鑄下如此冤錯,居然絲毫不覺愧疚,甚至徹底遺忘了他的慘死!這般薄涼無情的女人,真該萬死!”


  儀鳳三年,昭慶宮宴,薔薇花牆下,十歲的賀蘭琬恭恭敬敬的向我們一行人行禮請安。旭輪誇他長大後必是一位宛然柔和的君子。同一天,入夜前的馳道旁,被流放的一家三口正駐馬休息,旭輪揚起似雪白綾,無聲宣布了賀蘭敏之的死刑,並勒令楊姒薑和賀蘭琬登車速離。最後一眼,賀蘭琬萬年寒冰般的仇視眼神,令我膽戰心驚。


  一直過了十六年,酷吏將亡之際,因亡母托夢,武媚命武三思遣人自雷州接回她母子二人。我當時便道不妥,然而武媚和旭輪勸我不該執著,畢竟楊氏和孩子都是無辜被連累了,而且誰也不認為這樣的一個人能對我產生任何威脅。直到武媚病入膏肓時,還曾特命上官婉兒擬製,明言對賀蘭琬應’量材敘用’。


  是啊,我怎能忘了這張酷似賀蘭敏之的麵孔,也許長安和洛陽的一些女子至今仍未忘記。


  因賀蘭琬的情緒過於激動,我稍稍縮肩,試圖避開長劍的鋒芒,然而卻是遲了,輕輕送上刀鋒,他眼神狂熱,看我伏身馬背,疼痛悲嗚,卻孤立無援,隻能死死捂住血流不止卻不足以致死的傷口。


  “造化弄人!”,他笑的猙獰可怖:“公主啊公主,我說對了嗎?當時我年紀尚幼,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你行凶,如今,天意啊天意,卻是由我主宰你的生死!阿耶,您在天之靈可能看到這一幕?冬官為您報仇了!此惡婦必亡於我手!”


  我痛極反倒不再害怕,料想橫豎今日便是死期,怒視他破口大罵:“做夢!賀蘭琬,我縱死也不會死在你手上!”


  他翻身下馬,試圖拽我下地,我拚力推他卻未能成功,就算是沒受傷的我也敵不過一個正值盛年的強壯男人。他輕易將我拽下了馬背,任我摔落趴地,掙紮著從地上爬起,塵土和血水已飽染衣襟,狼狽不堪且可笑至極。


  蔑視看我,他繼續狂笑:“你已死到臨頭,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多說幾句大話為自己壯膽罷了!你既口齒伶俐,不知沒了舌頭還能不能發聲呢?嘖嘖,在陛下派人來到之前,我可要在你身上費些心思嘍,看如何才能一解我對你們兄妹的多年憤恨!哎呀,真想把此時此刻的你帶到我母親麵前,讓她親眼目睹,看造成她終生遺憾的女人如今隻能受我擺布!卑賤如螻蟻!”


  換一手捂住傷口,袖筒幾乎瞬間便被染紅。


  我咬牙恨道:“你真的了解她嗎?!你真的了解你父親嗎?!生死惜別之際,她追問他獲死的原因,他卻始終不發一言,你不奇怪嗎?!整整三十五年,難道你就不想代她要一個答案?!”


  “你以為我會信你?!”,他陰陽怪氣道:“哦,原來你是想拖延時辰啊!哈哈哈哈哈,你這副非人非鬼的樣子,便是我讓路放你走,你又能逃多遠!禁宮神駿的腳程你該是最清楚不過的!”


  “不,我不逃,”,我輕輕搖頭:“此生,所愛所念都已被李隆基摧毀,生無可戀,唯有死亡才是我的解脫。許多年前,我丈夫告訴我,不必畏懼死亡,它是一個新的開始。隻因懼怕死亡,我鑄下終身大錯,而今,我才終於醒悟。既已淪為他人囚徒,何必再留一個懦夫姿態給後世評論?!”


  他將劍抵在我的心口,手上的力度始終不退。隔著兩層薄弱衣料,奪目寒刃和我的心跳緊緊相連。


  我並未退縮,他眯起雙眼:“你說的好不輕鬆,可我父親他不想死!我母親不想失去丈夫!你可曾想過這三十五年來我們所受的屈辱和折磨!你可能想象被囚雷州孤島的貧瘠和絕望!”


  “不想死?!”,不在乎他的威脅,我好笑道:“他自己若無心求死,誰又會殺他!武後曾向榮國夫人立誓,隻要賀蘭敏之修身自持,她絕不為難韓國夫人的唯一骨血!”


  不想浪費多餘力氣,我如墜地般跌坐地上。費力撕下一條衣料,笨拙的包紮頸上的傷口。他收回長劍,居高臨下的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少頃,他似乎心有動搖,勒令我說出我所知道的一切舊事。


  “嗬,你會信我?”


  “我自有我的判斷!”


  “好。而今思來,這段糾纏數十年的噬骨仇恨,竟都源自於愛。武後奉旨輔政,無暇主持後宮,你的祖母韓國夫人和姑母魏國夫人竟私侍高宗,由是為武後所厭。韓國夫人傾慕高宗,至死不渝。魏國夫人覬覦後位,卻不懂蟄伏蓄勢之道,她急功近利,終暴斃於宣陽殿。我承認,她們的死全拜武後所賜,她不容許受自己恩惠的姐姐和甥女恩將仇報,妄圖奪走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擁有的一切。其實,這是當年宮闈之中人盡皆知卻都心照不宣的兩樁秘事。接連痛失至親,賀蘭敏之雖知實力薄弱,卻還是展開了對武後的報複。


  你的母親楊氏,我想她恐怕隻能算是他的一顆棋子。她是我的遠房表姐,因她乃武氏外戚,故而被二聖欽定,選為孝敬帝的正妃。她早與汝父結識,甚至。。。珠胎暗結。不想,她貪圖太子妃寶位,不顧必死後果,隱瞞實情接下了聖旨。賀蘭敏之入宮求見武後,直言欲娶她為妻,因而觸怒武後。幸被武後查覺真相,未曾釀下大錯,亂了皇室血統。若無榮國夫人苦苦求情,你根本不會來到人世。


  及我年長,賀蘭敏之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報複武後。昭慶宮宴,他欲對我行禽獸之事,為太上皇及時阻止。武後震怒,決定不再姑息。你說我們兄妹是殺人凶手,那你父親又算得什麽正人君子?!使我兄長成為一時笑柄的人是他,欲毀我清白的人是他,武後是我們的母親,而且是天下最有權勢的母親,她怎麽可能放過他!你現在還認為他無辜嗎?!”


  似血殘陽,映出賀蘭琬怔愣迷惘的雙眸,他的喘息不斷加劇:“不。。。不會的。。。如何我從不知曉?阿娘她。。。她從來不曾對我提及!”


  看他後知後覺的可憐模樣,我突然很想笑,我想放聲大笑。


  “你的身世嗎?哼,她當然不會說,”,我斜睨他:“這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是一生之恥!現在你信了?殺了賀蘭敏之的人並非我和太上皇,是他自尋死路!在失去母親和妹妹之後,他活著的唯一目的隻為報複武後!而楊氏還有你。。。你們母子都隻是他隨時可棄的棋子!其實你,不,你祖母、姑母、父母,你們一家都該死!你們都是咎由自取!!”


  他又羞又怒,忽大力揮劍,寒光一閃,縷縷青絲飄飄落地,我的發如蔓延墨藻般披散下來。


  “蠱惑人心!都是假的!”。他舉劍對準我的喉欲刺。


  “信不信由你!我說完了,我痛快了!”


  譏諷一笑,我靜靜的望著他,等他為我終結這從未完滿的悲情一生。


  “韓國公!國公慎意!”


  一人高呼著勸阻賀蘭琬,隻見一列健壯馬隊向我們二人疾馳而來。不過彈指,他們已到近前。不待馬兒停穩,為首之人已跳下馬,他健步上前,將我嚴密的遮擋在自己身後。


  “陛下有令不得怠慢,隻要活的!國公乃皇門貴戚,前程似錦,何苦為她而惹上麻煩?!”


  皇命在前,自知再無機會,賀蘭琬不得已收劍。


  他態度不屑:“少監何必如此驚慌?她出言不遜,對陛下不敬,我不過是想小施懲戒。嘖,說實話,此等作威作福的謀逆大凶,陛下何必體恤?!當見之即斬!”


  “國公忠心。她雖是大凶,但她的生死隻能由陛下聖裁!”


  賀蘭琬再不說話,轉身上馬,隻等回長安麵聖。來人回身看向我,見我仍盤坐地上,稍思量,他屈膝蹲下。二十來歲的年紀,十分年輕,眉宇英氣周正,蓄著兩分脈脈柔情。


  “我乃’殿中少監’薑皎,奉陛下密旨,護送公。。。娘子回都待罪。請娘子上馬。”


  撥開臉側發絲,將它們隨意攏在耳後,我笑看薑皎:“原來你就是當年因與李隆基來往款密被韋黨出為’潤州刺史’的薑皎。你生的很像你母親竇氏,從前我在太平觀出家,她尚未出嫁,常往觀中燒經,很是虔誠。嗬,看你如此年輕,竟官至’殿中少監’,李隆基給你的報答足可謂厚重。如何?此次助他敗我,他又要許你何等榮耀?”


  李隆基黨羽得到的禦命是除逆,但其實當日參與者的心裏都很清楚,所謂謀反,隻有最後的勝者才能決定它是真是假。


  被我如此逼問,薑皎倒未窘迫,反從容笑道:“多謝娘子還記得亡母。身為臣下,不敢妄猜聖意。榮華富貴,但憑陛下喜惡。昔年薑七於禁內行走,偶見娘子凝眉遠望,含愁秋瞳,居然物外的脫俗姿態,驚鴻一瞥,使薑七常思欽慕。薑七素惜美人,今見娘子落魄至斯,心有不忍,初娘子實不該行謀逆之事,以至受韓國公欺辱,全是娘子自食惡果。”


  不想他竟是巧舌如簧之輩,我冷冷看他,他卻仍笑,又脫下自己的衣服為我披上。


  “夜風寒涼,且娘子滿身血汙,不便示人。還請娘子不要嫌棄薑七之物。”


  我起身,發泄似的將他的深緋官袍摔在地上。


  “我乃二聖之女,莫說是你,李隆基亦不配為我殷勤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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