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子 手足緣盡終聚散（上）
四月中旬，我的身孕已滿七個月，行動較之前不甚方便，也正因如此，李顯免了我進宮請安之責，我正可借機躲了一時的清閑，少見一些荒唐事。
記得二月末，李顯曾命三品及上朝臣在梨園毬場內分朋拔河，過程簡直令人終生難忘！滿目可見紫袍朝臣，那些被世人羨慕不已的國家棟梁為了取悅帝後，如稚子一般拚力取勝。韋巨源、唐休璟等已是耄耋老翁，才一開始拔繩便摔倒在地，因四肢無力，久久不能站立，李顯與韋妙兒等人在旁笑觀，並不令宮人去攙扶二人，尤其李裹兒，竟撫掌大笑。
前兩日櫻桃初熟，李顯又召集公卿伴遊芳林園。眾人騎馬摘櫻桃，君臣同樂，不管北境掠邊的突厥騎兵。又將宮娥所製的刺繡巾帕賞賜個人。武攸暨分得了四塊，他並不用，隨手便給了崇敏，崇敏也是無用的，又分給了府內的小廝們。
有時候，我真的是看不透李顯。縱然武媚給他留下的這座江山錦繡富饒，可外有四夷虎視眈眈，內有九州黎民，他的心思卻分毫沒有留給社稷；既然成為帝王非他初衷，為何不敢褪下龍袍，卻一直對旭輪耿耿於懷。
晌午過後，正想午休片刻，芷汀道敬顏回來太平府，我很是高興，忙披了外衣去迎她。才步出起居院門，見敬顏由婢女陪著慢慢走來，眉眼微蹙，似有心事。初夏的繁花似錦，她無心觀賞。
“顏兒。”
聽我呼喚自己，敬顏這才回神。
“阿娘！此刻日頭正盛，阿娘何必親出迎我？快些回房吧。”
敬顏快步流星，挽了我的手臂，母女依偎著彼此慢步回房。我看出她心不在焉，便直問她是否出了事情。
敬顏先請我在軟榻安坐，自己也坐在了榻尾，她小心翼翼道：“方才從新都公主府上聞聽，近來，有望氣者謂陛下’龍氣盤踞隆慶池日益凝聚’，因而陛下已降下禦旨，準備結彩樓船，乘之巨象，以踏龍氣，陛下也將率文武臨幸隆慶池觀賞賽舟。聽新都公主話裏的意思，望氣者所謂’龍氣’暗指的其實是。。。那一十六座府邸。”
話畢，敬顏靜靜的看我，想詢問我的看法。我如何會不懂她話裏的深意，可一時之間，隻憑我一人確實難以想到解決之法。
垂拱二年，距大明宮三坊之地的隆慶坊內，百姓王純的家井忽湧水不止，王純被迫舉家搬離，不過月餘，一口小小的水井竟變作數十頃的池澤，人稱之隆慶池。因其由來傳奇又兼風景秀美，引得不少權貴在此修建府宅，漸漸的，隆慶池南北兩岸匯聚了十六座華美宅院，大多為李氏皇族所有。這其中，就有武媚當年賞賜給李成器兄弟們居住的池北大宅。
所謂的龍氣盤踞隆慶池，恐怕是有心人又在蠢蠢欲動了。
看我閉目不語，敬顏小聲問：“阿娘。。。也無法子？咱們與舅父一家如此親厚，萬一韋黨借此事。。。”
“唉，帝王的猜忌之心已生，甚難熄滅，”，我拍拍她的手背，無可奈何道：“事到如今，我們也隻有謹慎言行，不要再被抓住任何把柄。你與幾位庶出的帝女一向交好，往後在她們麵前，切忌誇讚你的表兄們。”
敬顏點頭：“阿娘放心，我從不敢誇讚。我還常對人說，成器表兄酷愛歌舞，成義表兄喜啖美食，隆基表兄眷戀美色，隆業表兄重遊獵，隆範表兄呀，若是隔了一日與別人角抵，便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呢。我還說，舅父雖有五子，卻無一人能光耀門楣。”
“如此便好。”
敬顏與我一道躺下午休，我輕撫腹部，忍不住輕笑。
“阿娘？”。
敬顏好奇，不知我為何忽然發笑。
“我是笑你阿耶。你和敏兒年已雙十，我以為這輩子。。。我再不會生兒育女，可他呀。。。偏要給你們再添弟妹！”
敬顏聽後大笑不止，道自幼便見我和武攸暨恩愛和睦如新婚燕爾一般，實在讓人羨慕。
我確實是累了，掩嘴哈欠，閉目養神。
“何必羨慕我們？我們最在意的隻你兄妹四人的幸福與康健。說來，你與子明成婚已三載，至今未育子女，你阿耶很是為你擔心啊，再耽擱下去，子明恐會遵從唐家長輩之意納妾，怕他會冷落你。”
“唔，我都明白，請二位大人不必為我擔心。”
三天後，隆慶池的賽舟如期舉行。我人雖在太平府安胎未至現場，也可遙聞那熱鬧沸騰的聲響，想來必是一番盛況。隻可惜啊，哪有什麽龍氣天命，多在人為罷了。
七千裏外的邏些城，吐蕃讚普尺帶珠丹與李奴奴正式完婚。李顯早有安排，命人在邏些附近為李奴奴築建了一座公主府，因占地麵廣，說是府邸，遠觀竟宛如一座小型城邦。亭台樓閣應接不暇，雕欄畫棟精致細微，廊院毬場樣樣俱全，均按大唐風貌設計，府內奴婢都為宮人，一應吃穿用度之物也由長安快馬遞送，置身府中，直讓人分不清究竟身在何處。
而距這座公主府兩百裏外，便是大唐的鄯州。李奴奴成婚的同一天，鄯州府衙到任了一位新都督。當地的上下官吏私下對這位新都督頗有微詞，因他不僅從未立下戰功，甚至為官經曆都如白紙一張，僅憑護送金城公主入蕃這樁小小的’功績’，便得了這都督一職，對於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來說，天子對他的任命未免過於輕率。但想到天子的諸多荒唐行為，朝內朝外也未議論太久。
後來，大家又聽說，是他自己向天子求的官職，主動放棄了三品官職，甘願為天子戍守邊境，終身不返長安。
四月末，因李裹兒的一座別苑新成，李顯與韋妙兒特意巡幸，並率領眾多文武同樂。一群斯文敗類如宋之問兄弟、 ‘國子祭酒’祝欽明等爭先恐後的賦詩祝賀李裹兒與武延秀。席間，李裹兒道君臣之樂不若天下共樂，提議李顯下旨大赦天下。未多猶豫，李顯立刻同意。但接下來的一件怪事，便值得深思了。
“何事？姐姐莫要磨我的耐性呀。”。我笑著催促上官婉兒。
她不慌不忙，先飲了一盞玫瑰露潤嗓，道：“中宮道安樂與武崇訓之子繼植八月將滿十歲，值得隆重慶祝，請陛下封爵’鎬國公’，食邑五百，並賜官’太常卿’。”
她話才落，我立刻接話：“陛下必然是未允的！如若陛下答應了，倒也稱不得’怪事’了。”
“說的對！嗬，相識多年，倒也學了我的兩分聰明！”。許是因心情大好，難得上官婉兒會如此打趣我。
我欲了解詳情，催問：“當時究竟是何情況？”
“因陛下未允，我不便提筆擬製。中宮見狀不悅，竟令旁人研磨，欲親自動筆。想是酒意使然，陛下動怒，不顧眾臣在場，直問中宮’卿豈不知我乃天子乎！’，中宮未懼，隻道當初落難房州時，陛下曾親口道如若唐臣不棄，自己重歸二京，願以天下為酬，而今她隻是請陛下封外孫為國公，小事一樁，有何不可。並且，中宮提及舊事，道你的崇簡年僅八歲便受封郢國公，’阿武可行，我亦當行’。此乃中宮昨夜原話，一字未變。”
了解李顯的態度，我暗暗歡喜，上官婉兒明白我的思慮，語氣也不免得意：“回宮之後，陛下與我秉燭夜談，我們說起了許多二聖時期的舊事。嗬，中宮隻道陛下恨武後的絕情，卻不知他對武後的恨從來都抵不過他對武後的敬愛。這天下，任何女人妄圖與武後相提並論，陛下絕不允許。我認定，昨夜過後，陛下與中宮之間已生嫌隙。韋黨再想一手遮天，恐怕不可。”
“姐姐可有把握？”。因清楚李顯與韋妙兒夫婦共患難十四載，感情非常人可比，我並不認為上官婉兒的推測是正確的。
她道：“前兩日，定州布衣郎岌上言，道中宮與宗楚客勾結謀反。中宮道朗岌全為汙蔑，陛下遂下旨，令定州刺史杖殺朗岌，平息流言。今日來你府中時，陛下正看到許州’司兵參軍’燕欽融的奏疏，疏中直言，中宮淫／亂，韋氏一族仗勢橫行，安樂公主幹預朝政，宗楚客等乃中宮走狗，長此以往，必不利社稷。我就在陛下身側，陛下詢問我的意見，我道燕欽融與朗岌乃同類，當殺。陛下卻說自己想宣見此人。因此，我篤定陛下的心性已有轉變。”
點點頭，我若有所思道：“為君者，並非人人有材，若能廣開言路，采納善言，亦能彌補自身不足。姐姐，看來，大唐有望啊。”
上官婉兒淺笑，無不輕鬆。然而我心裏想的卻是，李顯的轉變的確對大唐有益，卻也是使他走上末路的根源！或許野史的’毒殺’一說並非空穴來風，正因這次嫌隙的出現，才讓韋妙兒為了自保而不惜殺害丈夫。
“月晚，在想何事？”
思緒飄的太遠，見上官婉兒正不錯珠的看著我，眼神充滿探究。
“我。。。是為兄長慶幸啊。若他不再被韋黨蒙蔽，李家又將出一位明君，實乃天下之幸。”
五月丁卯，上召許州司兵參軍燕欽融，麵詰之。欽融複疏字字，頓首抗言，直指韋後、宗楚客禍國，神色不橈。上默然，宗楚客懼，矯製令飛騎撲殺，投之於中庭石，欽融折頸而死。時’散騎常侍’馬秦客、’光祿少卿’楊均得幸於後，出入宮掖無禁。後不知欽融麵君之事，聞欽融死，後大快。
從宮中回到太平府，武攸暨臉色蒼白，道因為宗楚客的僭越，李顯雖未開口斥責，但看李顯表情鬱鬱，便知其對宗楚客已生不滿，隻因顧慮他一向得韋後看重，因而不便懲罰。
“不妙，不妙啊！陛下眼神如冰，似要將宗楚客生吞了一般！”。攸暨惴惴不安道。
我正端了一碗安胎的飲子，轉手又放下了。
“大事？橫不過是陛下要下決心懲治韋黨。最嚴重不過。。。廢後。陛下與她夫妻廿載，同甘共苦，便是廢了她的後位，仍會如常供給錦衣玉食。我卻覺得，這是最好不過的結局。”
攸暨道我說的有理，可連我自己都不信我所言。假如李顯還有翻盤的機會，他或許會按我說的那樣軟禁韋妙兒，但很可惜啊，依曆史所言，李顯沒有機會了。
“必有大事將出！”，攸暨煩躁不安：“怎麽辦？月晚，我們該怎麽辦？！”
喝了飲子，我撫著高隆的腹部莞爾一笑。
“大事？高宗駕崩、鴆殺李賢、嗣聖宮變、藩王反武、建周毀唐、神龍政變，攸暨，你且說，這二十多年，你我親身經曆的這些事，哪一樁是小事？還有什麽風雨能讓你我畏懼？”
他依舊憂心忡忡：“我明白，你說的都對，可我。。。希望隻是我錯猜了。”
他的手疊上我的手，微涼。
“隻求在那’大事’發生前，你和咱們的孩子都能平安無事。”
我清楚自己的結局，可我對武攸暨的結局卻一無所知。雖然孩子還未降世，可我已賦予他／她重要使命。知攸暨對我深愛，當我離世之後，希望他／她的存在能夠減輕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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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回國出差，飛機上匆匆改動，話說國內的聖誕氣氛很濃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