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當聽 皇族少年摘桂冠(下)
許是孕期的婦人易多愁善感,我無不惦念曾經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芷汀提議不如回長安殿走一走,橫豎那裏現無人居住,我欣然同意。
一路走著,我們說起了曾在這座大明宮認識的那些人,在世的,離開的,有歡喜,也有仇恨,如此鮮活的記憶,放佛時光在這一刻逆轉了三十年,我和她還是年輕的模樣,每每奔跑玩耍都不知疲倦。
談到揚翠時,二人雙雙沉默。
我曾私下向芷汀和池飛哭訴、懺悔,我承認是我慫恿李重俊對付武三思,那場宮變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揚翠最後被逼服毒與我有關。她們寬慰我,她們說奸/黨橫行,即便沒有我的建議,飽受韋後和安樂欺壓,李重俊早晚都會挺身反抗。她們還說揚翠絕不會怪我,夫妻一心,她支持她的丈夫鏟除奸/佞,自然也支持我這位舊主。
“您不會就此罷手,我知您會為她報仇的。許多年前,我曾勸您不要抱複仇之心,我怕您會迷失心性,而如今,我不會再勸,因我已徹底理解了您。”
芷汀的語氣格外堅定,我也認真的點頭承諾。
“不止是為她一家人報仇,還有重俊,五王和他們的家族,更是為了大唐。芷汀,我曾怨恨為何要生在皇門,可現在我不會再怨,因為這是我的宿命我已接受了它。我的性命與權力息息相關,我必須追逐權力,握緊權力,唯有如此,我關心的人和我才能走的更長遠、安全。”
二人正來在長安殿的宮門下,我們仰首看那熟悉的門匾,夜空下,芷汀燦然一笑。
“無論公主將如何抉擇,袁芷汀必進退與共!因為我深信,此生侍奉公主左右正是我的宿命。”
我暗暗揩淚,陪伴我最久的也隻她與池飛二人,三十多年,我們是主仆,卻更是姐妹,同榮辱,共患難,即便麵臨生死,亦不曾有過背叛與分離。
我忍住不再哭,微微頷首。
芷汀遙指正殿,笑道:“初見公主那一日,我等列隊慢行,公主卻從正殿裏小跑而出,張娘娘跟在您的身後,教您勿忘淑女之姿!”
“聞聽阿娘給我安排了許多玩伴,我心急想早些見到你們嘛!”
宿守長安殿的隻有兩個十一二歲的中人,稚嫩的麵孔,長著機靈的五官,和所有的皇家奴仆無二。待芷汀報過我的身份,二人急急行禮,三道貴安。
“此處從前是公主未嫁時的寢宮,我陪著公主四下走走,你們繼續把守宮門即可。”
“是。”
才要邁進宮門,卻聽背後有一人驚喜的喚’姑母’。在場四個人都瞧的清清楚楚,來人是李隆基,挺拔身姿,錦衣華裘,眉間長存正直英氣,總讓人忍不住多瞧他兩眼。
“在偏殿裏偶遇一位嬌媚佳人,本欲追上詢問芳名,不料斷了芳蹤,我對宮中道路並不熟悉,走來走去便來到此處。可巧,竟能遇到姑母和袁娘娘。”
不等我們發問,隆基快語解釋。我與芷汀相視一笑,心話他竟多情至斯。芷汀道既是他迷路了,便同我們在長安殿走一走,過會子一同返回麟德殿。
“榮幸之至。”
我和芷汀幾乎走過了每一間廂房,每一道回廊,數十年過去了,我們仍能準確說出每個人的床位,甚至我們還記得哪一處的梁柱曾被硯台砸出一個小小的印記。意料之外,李隆基居然聽的津津有味,偶爾提到他父親年幼時的趣事,他也會莞爾。
待來到溫暖如春的正殿裏,我向李隆基道賀。
一向落落大方的他倒有兩分靦腆意思:“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是那皇甫家主動提及聯姻之事,此種美差,侄兒甘願承擔!”
由於沒有主人,殿內燃燒的香燭隻有一半,光線略顯黯淡。不等芷汀動手,李隆基長臂一展,用隨身的一枚金鉤配飾挑了挑我們旁邊的幾個燭芯。
按著多年前的習慣,我悠哉的斜坐在主座下首的那張屏風小榻上,他自己尋了一把黃木胡床坐在了榻下,右手閑閑的托腮,肘部支在榻尾。
隻是些許家長裏短,隻是些許凡塵俗事。我說著,他仔細聽著,間或他也會說些什麽,麵上一直有溫和的笑容,像極了他父親的笑容。
如果有人知道,我與未來的唐玄宗陛下在一個華燈滿城的上元夜愉快的秉燭夜談,不知會羨煞多少曆史愛好者。如果有人知道,他年輕健壯,是個同他父親一般好看的溫雅男人,不知又會惹多少小女生大肆花癡。
然而,皇族的身份決定了我們無法如世間普通的姑侄那般隻是閑聊無關痛癢的話題,在隨後的談話中,不可避免的,我們談到了朝政,他的笑容瞬間全無,顯的憂心忡忡。芷汀默默的退去殿外,防止有人偷聽我們的密語。
我向他詢問如何看待大唐的來路,他緩緩的搖頭,狀似難過。他認為韋黨肆意妄為,而所有的惡劣行徑竟都得到了天子的默許,無論是作為臣子亦或晚輩,他都沒有資格也不敢以一己之力公然對抗韋黨,這除了招來他們的仇視和報複,毫無用處。
“的確。”。
我用簡單的兩個字總結,他微驚,大概是我的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也許他本認為我會說出很多義憤填膺之辭,也許他認為我會痛斥他的’無能為力’。
“難道。。。難道。。。姑母當真束手無策?長此以往,我輩。。。或將親眼見證這個帝國的殞滅!”。李隆基悲切道,看我的眼神裏飽含期許。
“大唐立國百年,根基深厚,不會輕易沒落。別忘了,除了韋後,陛下的身邊還有上官昭容,她素有智慧。”
我沒有提起未央宮的那次偶遇,至少此刻,我還不想把我和上官婉兒之間的同盟關係向他說的太明白。
李隆基聞言不由苦笑:“她?上官先生啊,自我年幼,便視她為。。。世上最不俗的女子。她教我們讀書識字,教我們做人做事的道理,我曾對她仰慕不已。夢中幾回,她穿著淺緋胡服,纖瘦身軀,不看書卷,一段又一段的為我們背誦、講解史實和經典,她聰慧而又自信。她讓我們寫字時,自己則靜立窗邊,含愁般的眺望遠方,我悄悄看她,一直希望知道她的思念所係。可,如今的她。。。變的和韋氏、安樂毫無區別!淫/亂宮闈,霍亂朝政,即使是在遠離長安的潞州,我聽不到任何有關父親、有關您的消息,可她的醜聞卻從未斷絕!姑母,您可明白我每一次的失望?”
真的不曾想到,上官婉兒竟在李隆基的心中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是啊,他仰慕她,他認為她應該是完美無缺的,因而她的墮落才會令他無比的痛心、惋惜。
我向他的位置坐的近一些,我輕輕握起了他的手。多年未握,他的手掌早已比我的寬大。他急忙垂首,不敢讓我看清他眼底的淚光。
“隆基,你看,殿外的冰雪終會融化,春天將至,春花會開,卻終也會凋謝化泥。世間萬物,何曾有過不變之說?更何況反複人心?常理,常理啊!你定是明白這個道理,你隻是對她。。。你不能接受她的改變,你以為她永遠都是你年幼記憶裏的模樣,隻是你的啟蒙先生。隆基,無論你對她如何做想,我,相信上官昭容,她會和我們一起保護大唐!不過,正如我先前所說,世間事瞬息萬變,尤其在這風雲湧動的宮城之內,他日,你也會遭遇急變,當你麵臨抉擇時,姑母希望。。。希望你。。。不要過多考慮,一定要迅速作出對大唐、對你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鼻頭一酸,喉嚨發緊,再多說一個字都是艱難。明知不該說,但還是親手給自己織就了通往死亡的白綾。
李隆基自是聽不懂我話中的深意,他仍舊沉溺在自己的傷感之中。
“姑母擔憂大唐,我知您不會坐視不管。其實,自小,我便以自己是李氏皇族的一員而感到驕傲,我愛這個姓氏,我愛這個帝國,可。。。武後罷黜我阿耶,她毀唐建周,她將我們看管在東宮,視我們如同她的囚徒!幼年到少年,整整八載歲月,我不曾有過一日的真正喜悅,我為李氏的屈辱而傷心!阿耶。。。阿耶的為人,不善爭名奪利,一生都溫潤如水,即便是大唐的江山,他亦能拱手相讓。是他放棄了李氏的尊貴與輝煌,是他拋棄了所有的李氏族人!還有。。。那一年,劉娘娘和。。。和我阿娘。。。去了,阿耶命令我們忘記那件事、忘記她們,可我要如何才能忘記生我養我的母親?!!!試問天下間哪一個兒女能做到如此無情不孝?!!還記得豆盧娘娘曾安慰我,她說阿耶也極難過,他也會責罵自己的無能。她說,阿耶要我們忘卻的是已去的人和仇恨,他給我們的是無價的性命,因為隻有活著,才能等到希望。上官先生也曾教導我,她說一個皇族所應具有的最大美德當是遺忘和包容。我都明白,先生擔心我會記恨武後,可是。。。這太難了。。。雖然武後並非始作俑者,雖然她作為權力者可以。。。可以賜死我的母親,可我對於這件事始終不能遺忘!我也無法包容!”
他忽然埋首,我的手心盡是淚水。聽到他如此推心置腹的一番話,我相信,至少今晚,至少此刻,這個年輕人對我交出了他的真心。我自是頗為同情,但作為武媚的女兒,我對他無言安慰,我隻能靜靜地等著,看著他不斷的悄聲哽咽,直到終能再次抬首麵對我,又化作一副平常無事的樣子。
“姑母,在潞州時,每每遙望長安,我總在想,身為一個臣子,我們所能得到的最大榮耀,是否百年後得到天子賜予的諡號?身為一個皇族,我們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是否安穩度過一生,並於諸多不可預料的權力爭鬥中存活下來?”
他凝視我的雙眼,我暗歎他已然大徹大悟了。但也許,皇門中本就沒有真正的’笨孩子’。
我道:“是的。很久之前,當我第一次明白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家庭意味著什麽,我和你的想法毫無二致。我從沒有過奢求,橫不過是得善終。”
如果說我有奢求,那麽也是愛情。
看著麵前我的’終結者’,我漸漸淚目。隆基啊隆基,這般與你探討生死之事,是多麽可笑啊。
他笑了:“如果隻是這些,我自信我可以做到!姑母,我已長大成人,我是一個可以承擔起重任的男人!我會做一個忠誠的臣子,為我李家天子盡忠盡責;我驕傲於我的聰慧,我確信,我會避開所有的政治風暴!二十餘年來,阿耶拚盡全力保護了我們手足,而此後,應換我保護他與所有家人,包括您。”
“謝謝!”。的確是感動的,我很感激他這份不忘恩的心意。
“可是,”,說著,他的神情忽又低沉:“人活一世,不該碌碌無為,我不甘於隻是得到這些!我想要的,還有很多,它們很美,很好,得到極為不易,可我想要!!”
我大驚失色,這句話意味著什麽我太清楚不過了,我曾親眼見過不止一個人宣泄他們對皇權的渴望。可是瞬間我又平靜下來,曆史注定了的,他終將成為大唐權力鬥爭的唯一勝者,他的’野心’隻不過是他征途的起點而已。他真的長大了,他有了自己的想法,這想法可敬且偉大。他想要的,是天下至尊的位置。而那個位置,在他看來,距離現在的自己是徹徹底底的遙遙無期。
唯有我知道,那個位置距離他其實隻有不足三年的時間,足可謂短暫。
可我也知道,他敢對我說出這個想法,其一他相信我不會出賣他上告李顯,其二,他希望我能幫助他,相對於他,我的背後有更多的支持者。
見我久久不語,他越發失落。是啊,夢想是那般遠大,距離卻這般遙遠,而且遍布荊棘。天子猶在盛年,且膝下有二子,自己的父親永遠不爭不搶,看起來唯一能幫忙實現願望的親姑母似乎也無意相助。
“回去吧,快到時辰了,帝後將至麟德殿。”
我起身朝殿門而去,就在我的腳即將邁出光明與陰暗的那道交界線時,耳聽得身後有他重重跪地的聲響。
“我空有一腔的抱負與材能,上蒼為何不肯給我機遇!我要的,是大唐來日的空前盛世!百姓無不安康喜樂!四夷再不敢窺視中華!身為李氏子孫,難道我此想有錯?!難道我該眼睜睜坐視韋黨揮霍我李家江山?!!!”
他悲憤,而且絕望,沒有人能給他希望。
我緩緩的側轉身子,我憐惜的望向他,他神情可憐,似是在懇求我一般。我知自己不該泄漏天機,他的機遇很快便到。也許他會難忍難耐,但上蒼總是要給你試煉,在送你好運之前。
“隆基,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想。。。你的天命。。。還需你慢慢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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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這一章寫的沒什麽激情。
自己預想中隆基與月晚這一段秉燭夜談,應比我所寫出來的話更多更好,可最後出來的,還是這些無味的話語,真是。。。唉,愧對本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