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百草 公主佳節欲占春(下)
“咳,早聞竇卿鰥居,恰中宮乳母亦寡居多年,”,李顯強忍笑意:“這王娘娘跟隨我與中宮數十春秋,忠心耿耿,勞苦功高,今詔封其為莒國夫人。竇卿,汝高祖杞國公乃太穆皇後之父,你我本為中表血親,我這外家表兄操心你的婚事實在應該啊,現以莒國夫人配為竇卿之妻,真真是親上壓親,傳揚出去也是一段佳話!未知竇卿可願?”
旭輪看向竇從一的眼神無不流露出同情之色,我也很緊張竇從一接下來的選擇,既不願他違心迎娶王氏,卻也不願見他因抗旨被罰。
李嘉貌的駙馬武延暉和李美萱的駙馬楊慎交默契似的相視一笑,二人狀似誠懇,攛掇著竇從一,催他快快遵旨娶妻。
竇從一忽笑了笑,很是風淡雲輕,繼而又似狂喜一般,跪地謝恩,口稱感激不盡。他伏地不起,誰也看不到他究竟是哭還是笑。
此刻,餘眾皆哄堂大笑,盡非善意。我隻覺這陣笑聲格外刺耳,心口處放佛被人潑了一盞涼水般的難受,眼神也漸漸變冷,默默盯著已笑的忘乎其形的李顯。
他一定清楚竇從一與薛稷素有交情,料想他日竇從一將歸旭輪與我的陣營。他將韋妙兒的老乳母嫁於竇從一,本也不期望竇從一會真心實意的喜歡一個老婦,他要的隻是我不再考慮拉攏竇從一。除此之外,這竇從一正是薑皎亡母竇氏的親堂兄,韋黨剛剛將薑皎排擠出京,李顯猜到我們或許會請竇從一暗中幫忙。
雖各自為營,兩心已生隔閡,可時至今日,我未動過傷害李顯的念頭,隻想不到,他卻一步不肯讓,勢要剪除我和旭輪的任何潛在勢力。是啊,他說過會讓我們活著,但並未答應不會懲罰我們。
這一世,他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哥哥,他是唯一在世的與我最親最近的人,卻也是我最大的威脅。
回到太平府已近寅時,靜坐床側,我心裏不斷回憶起麟德殿內那場如鬧劇一般的荒唐婚禮,心火翻湧不息,令我難有睡意。
“可是在想竇禦史之事?”早已更衣躺下的攸暨發問。
我甩袖起身,我暴躁的撕扯床前的紅綃幛,他的發問似契機一般,我就勢發泄自己的滿腔怒火。
“自然!自然!陛下此舉著實過份!還有楊慎交、武延暉,那些目中無人的後生們,簡直。。。若說他們助紂為虐也無錯!同是男人,難道他們不同情竇禦史?!那個王娘娘,本為蠻女,不通詩書,貪婪成性,早年隨韋氏入宮,而今已過花甲,讓她作竇禦史的妻子,實是對他的莫大侮辱啊!攸暨,你可知為何?哈,因為薑皎!!隆基與薑皎本為好友,韋黨便設法排擠他出京,竇禦史乃薑皎母家的親族,所以他們要離間我們和竇禦史!讓薑皎斷無機會留下!”
攸暨根本不知薑皎這一名不聞的後生,急忙問我詳情,我略略解釋,他豁然開朗。
“竟有如此內/情!”
我已許久不像今天這般大動肝火,整個人隻覺非常難受,努力的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攸暨,你我這些年親眼目睹,因為武後,韋氏失去了太多,如今,她心中隻餘仇恨,她不會放過我!我知你不會離開我,但你要答應我,倘若。。。有一日,當我們麵臨生死,你必須走!帶上崇敏!我不擔心惠香和敬顏,她們既已出嫁,按律不受牽累,而且豆盧家和唐家都是百年高門,子弟遍布朝堂,韋黨輕易不敢招惹。”
“便是韋氏恨你,陛下也不見得忍心殘殺手足!”,攸暨猛的掀去被子,他下床拽住我的手:“快些歇息吧,再過三個時辰便該入宮,元日的大朝賀豈敢誤時?!”
“你豈能不信?!和韋氏的這場鬥爭將異常凶險!如今的她擁有天子之權!”,我掙紮著不肯休息:“你答應我!攸暨,你必須答應我!或許明日,或許明年,一旦有危險,你即刻與崇敏離開長安!”
“好!我應你!我應你!”
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都較為平靜了,我向攸暨的位置挪了挪,我靠近他的身體,他察覺,問我何事。
“攸暨,我知你是敷衍我的,你總以為萬事不至絕境,可,韋氏對我。。。總之,你要保全自己和崇敏,這也是我最擔心的事。”
四日後的傍晚,一家人共進晚膳,唐晙和敬顏也在列。唐晙和崇敏陪著武攸暨飲酒,他們說著開春後行獵的趣事,很快,話題又轉到了竇從一的身上。天子賜婚畢竟並非一樁小事,總是會在朝裏被議論一段時日。
崇敏道自奉旨娶了王氏,凡有奏疏,竇從一便自署’翊聖皇後阿赩’,眾人笑他故作姿態,因而取一諢名,稱其為’國赩’。
我顰眉聽著,本想訓誡崇敏不許再提,卻見攸暨和唐晙也是忍俊不禁,對我們說確有此事。
我平聲道:“咱們一家人在此處說笑便罷了,同著外人、朝官時,謹記勿言。”
“阿娘放心,兒子省得輕重,”,崇敏道,:“其實,依著竇禦史往日的低調為人,他此舉想也是。。。想也是任性而為吧,他又哪裏真心願娶花甲老婦為妻?”
同是男人,攸暨和唐晙聽後連連點頭。敬顏不由看我,隻知苦笑。
這時,崇敏的語氣忽又變得神秘起來,低聲對我們說:“今日在宮中,我見中宮的近侍們對待溫王格外尊敬。阿娘,阿耶,這東宮無主已年餘,可是將有一位新主?”
知崇敏之意,各人均微微變色。
“你看?”。攸暨詢問我的意思。
我心中快速計算剩餘的時間,聲音平靜:“懿德太子早夭,譙王為陛下所厭,李重俊謀逆伏法,陛下膝下現僅溫王一子,若立其為東宮,並不悖祖宗社稷啊,你我臣下,何有貳言?我想,今日必然不止你一人看到,心中有計較便是了,絕不可提及。”
說到此處,我特意看向唐晙:“縱是溫王入主東宮,貴為儲君,然我等仍難以得其庇佑,所依靠者,唯己。”
太子,皇帝,誰也不是大唐帝國的真正掌權者,一切均由韋妙兒主宰。隻要她在位一天,相王宮、太平府,還有與我們有姻親關聯的幾大家族都不得不受其壓製,提心吊膽。
唐晙心領神會,即刻接話:“公主所言極是!相王、公主身份大貴,您二位自身謹慎,我等兒婿亦克己少言,中宮再是有心,也尋不到由頭發難。”
李顯’好意’為臣下做媒,此舉已然令朝中那些正義之士心生非議,新年伊始,李顯仍不自省。
李美萱、李裹兒等人放任各自家奴橫搶京中的良籍百姓為奴,上元日複朝之後,侍禦史袁從之下令拘捕諸公主惡奴,下獄治罪。不久,天子手詔至獄,令係數釋放。袁從之本性剛直,不肯奉召,並上疏直言’諸貴主乃陛下之女,其奴乃陛下之奴,陛下縱奴掠良民,何以治天下’。李顯視而不見,仍令釋放。
為求邊境和平,李顯本欲賜封突厥人娑葛為’金河郡王’,卻引起娑葛部下阿史那.闕啜忠節的妒忌。後者以金銀賄賂宗楚客,大肆阻撓賜封一事。娑葛恨怒大唐反複無常,遂率軍掠邊,雖未起大戰,畢竟為患一方。二月,監察禦史崔琬搜集多方證據,上呈李顯,欲以禍國之罪告宗楚客。宗楚客不僅不肯認罪,反揚言自己是忠心為國。滿朝文武靜觀天子如何定奪,不想結果卻是李顯不看任何證據,隻令崔、宗二人飲酒盟約,從此結為異姓兄弟。崔琬好不窩火,宗楚客好不得意。一時之間,就連市井之徒都知’和事天子’的鬧劇。
時宰相有’尚書左仆射’韋巨源,’尚書右仆射’楊綝,’吏部尚書’李嶠等人,至三月,李顯為’中書令’宗楚客,’侍中’蕭至忠,’太府卿’韋嗣立,’吏部侍郎’崔湜,’中書侍郎’趙彥昭,’禮部尚書’韋溫,’太常卿’鄭愔等人先後賜同平掌事。雖說群相參政乃大唐國策,然而十數位宰相同朝參政還是立國後首次,尤其這些宰相幾乎盡為韋黨,怎不令人氣憤、擔憂?卻又無可奈何,隻笑諷稱之’三無坐處’。
自武後天授二年舉進士入朝,崔湜已處宦海一十八年,雖不能稱短,但如今的他年未不惑,卻已位列宰閣,隻看這升遷的速度,著實引人豔羨不已。不止如此,李顯還命他與鄭愔負責今次吏部的典選。聽王昰之講,崔府的烏頭門外熱鬧非凡,不輸東市。
“隻不過。”王昰之欲言又止,我看他似是忍笑。
“如何?”,我追問:“有何趣事?”
王昰之近前,道:“崔相嘛,貪戀金銀,今又專典選,遂賣官以換金玉,坊間傳的沸沸揚揚。其父亦效其子,暗中行售官之事。”
“都道那崔司業其人平庸,不比數子,不想,貪心也不小嘛。”池飛嘲諷道道。
我道:“崔挹此人實在不配在國子監任’司業’,簡直誤人子弟!”
王昰之道:“崔司業可是惹了大事啊!他收了某人之財,卻忘記為人求官,致使其人被崔相從長名榜除名。那人難平憤意,去尋崔相講理。崔相並不知情,宣稱自己及家人絕不做有違國法之事,若真有其人,必將其正法。”
我們都忍不住大笑,他也笑著說:“的確可樂啊!那買官之人譏諷’相公若將此人正法,恐相公紫袍即失,返家丁憂矣。’崔相才知乃其父所為,卻無話可辯,隻得逐客。”
眾人說了好一會兒韋黨惡行,我定了主意,吩咐王昰之去見盧藏用。
王昰之即刻明白:“公主放心,仆必將此事詳告盧學士。”
過了四五日,監察禦史李尚隱上奏,彈劾崔湜與鄭愔賣官一事,滿朝嘩然。其實百官心中早已通曉此事,既然李尚隱已挑破了窗戶紙,大家便順水推舟,紛紛上奏附和李尚隱,目的很簡單,必須治罪崔、鄭二人。很快,推鞫完畢,貶崔湜’江州司馬’,流鄭愔吉州,非大赦不得回京。
崔湜和鄭愔失了相位,抱憾離開長安,正趕上端午佳節,家家戶戶忙著過節,兩人很快被人遺忘。
芷汀送來幾套衣裙供我挑選,武攸暨隨手挑起一套的衣袖,端詳稍許,他道竟是我去年的舊衣。
“舊衣又如何?也隻穿過一次罷了。便是它了,其餘的收下吧,芷汀。”
“是。”
煙綠上衫,月白下裙,配一條淺灰綢帔,繡紋也隻是寓意吉祥的簡單字樣,並無任何富貴圖案。怎麽看都是一套樸素的讌居服。
“今日入宮是為過節,少不得鬥草娛戲,各家女眷必穿戴一新,與百花爭豔,你若擇此衣裙。。。是否過於素淨?依我看,不若另選一套。。。”
看我兀自更衣,攸暨隻得止話。過一會子,我悄悄看他,見他挑了一套湖綠的簡便胡服,甫一披上,更顯身姿峻挺。
他穿衣快,芷汀尚在為我整理發髻試戴首飾,他已在庭院轉了一圈回來。
他朝我們走來,步伐輕快,手持一朵酒盞大小的白櫻,盛開的花朵潔白似雪,十分喜人。梳妝台前,他微微俯身,在一堆首飾裏迅速尋了一柄式樣古樸簡約的細長銀簪,刺穿了花蕊,再將銀簪為我戴在了右側的髻邊。
“好是不好?”他隱含期待。
“不尋於常,”,我點頭:“我喜歡,很是喜歡。”
芷汀躬身退下,我對鏡看著自己,用手撥開額角的一絲碎發,攸暨靜靜端詳著鏡中的我,久久不語。
“在想何事?用早膳吧,稍後還要入宮。”
我起身,望著他道。他笑了,雙頰竟微染霞色,像是初識愛情的羞澀少年。
“鹹亨五年,也是初夏時節,你我初遇彼此。那天,不知哪位女官為你梳理長發,在你的兩道髻環各綁了一朵雪櫻,天真俏皮。方才賞花時忽然想起了,卻如昨日之事一般,猶曆曆在目。”
我也笑了笑,雙目低垂:“是麽?三十五個春秋,大事頻發,我本人倒也記不得了。”
巳時二刻,來在昆明池邊,隻見各處花團錦繡,香衣鬢影,美女如雲。各路的貴婦淑女生怕自己被比下去,衣物飾品的挑選自然是費了一番心思,式樣都是如今最時髦的,以期能多得幾分注目。雖是握著消暑的團扇,但多用以遮掩頸下大片的雪白風景,這種欲蓋彌彰之美,實在教人更加難以抗拒。
在場的男人們好不幸福,每人隻有一雙眼睛,不知是該賞花還是賞美。
武延秀如今是聖寵最盛的駙馬,我和攸暨正與旁人敘話,見他與侍從們來了,眾人立刻停了話頭,忙與他一一招呼。
“秀見過公主,叔父。”武延秀笑若和風,姿態禮貌謙遜。
武攸暨虛扶他:“自家人,何需如此。倒未見七公主?”
“她呀,唉,辰時未到便出府了。她道今日在此鬥草,她需尋一樣製勝法寶。”提及李裹兒,延秀的笑容霎時寵溺無比。
這個年輕人實在有一大把可以驕傲的理由,人生的俊氣好看,嬌妻乃帝後最疼愛的幺女且是皇族第一美女,他又何來不得意?
我道:“聞聽七公主正月時診出喜脈,今身懷六甲,行動遲緩,駙馬應當陪伴左右啊。”
武延秀的回答略有遲疑,應是想不到我會關心李裹兒。
“多謝您垂詢。她害喜之症已不厲害,總拘在我們府中,她也不痛快啊。我自想陪伴左右,她卻不肯。”
攸暨正要說些什麽,一幫子可愛的稚子嗚嗚呀呀的跑了過來,混如脫韁野馬,為首的正是將滿九歲的武繼植。
繼植兩手各握了幾根粗壯的翠草:“阿耶!阿耶!都是閭阿公幫我尋來的,過會子我便用它們,定能贏了洄弟!”
“自然!繼植的花草頂是厲害的!”
孩子對一個人的喜惡從來都是發自內心的,看來繼植非常喜歡自己的繼父。聽得出,延秀對繼植的疼愛也並不虛假。
延秀不在乎衣裾迤地變髒,他兀自蹲下讓繼植半靠在自己的懷裏,父子倆湊近悄聲的說話。
攸暨看向我,縱有千言萬語,卻又難說出口。
是啊,這般幸福的一家三口任誰都會羨慕不已,可,武崇訓的離世卻也不是我們所期望的。
我們靜靜離開了,武攸暨忽低歎:“唉,再過月餘,香兒離京便滿兩年了。”
我心裏堵的難受,故意沒好氣道:“不必你來提醒,我自清楚!”
遠遠的有一男一女,是李林甫與武鯉影。半年未見,李林甫仍是清雅穩重如舊,見人時嘴邊常掛和煦笑意。鯉影則長高了不少,出落的愈發美麗動人。身穿嫩黃的齊胸襦裙,上衫煙粉紗衣,手握一柄碧荷絹扇。美麗的雙眸中似倘佯一汪秋水,幾縷青絲飄落在脖頸處,更襯得那如脂美肌光彩耀目。纖薄櫻唇輕啟,露出雪白貝齒。
他二人一路走來,吸引了不少注目。
隻聽耳邊有人笑道:“如此嬌花美姝,若是教三郎瞧見了,怕他又該食不知味了!”
我和攸暨同時看去,見是李成器等人。他們向我們請安畢,李隆業快人快語,道李隆基在潞州與同僚觀賞歌舞時看中了一個倡伎,芳年二八,生的十分貌美,且歌舞樂器具高超,未及書信稟告旭輪便納其為妾,寵愛非常。
“父親倒未怪罪,隻囑他切不可怠慢了王氏嫂嫂,畢竟她是正妻。三哥在信中將那趙氏誇做女仙般的人物,我們心中也是好奇啊,隻想盡早一睹芳容!”
我暗笑果是唐玄宗的風格啊,原來他年紀輕輕便酷愛美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趙氏雖出自倡門,但隻是做妾,相王既不責罰,我等又何來議論?”,攸暨很不以為然:“隻是我這位侄女嘛,麵相大貴,絕不能給你哥哥做妾!”
成器忙道:“大人說的極是!武家妹妹出身不俗,又得則天皇後疼愛接入宮中教養多年,想來陛下和中宮也會慎重為其擇婿。正因她將成為別家主母,侄兒才可惜三弟若求之不得,恐食不知味啊。”
正李林甫與武鯉影來在麵前,眾人按輩份年紀依次見禮。
“各位在說何趣事?可也講與我聽?”鯉影笑問,親熱的挽了我的臂。
隆業心思靈活,忙扯謊道:“左不過是說我三哥在潞州的一些新鮮見聞罷了。”
“臨淄王?”,鯉影驚喜非常:“常聽女官們道,這位臨淄王自幼言行便不同尋常,他心懷大誌,英俊多藝,是位英雄般的人物,隻可惜我無緣得見。”
隆範和隆業二兄弟相視一笑,頗有深意。我心道不妙,如果女官們都這般點評隆基的人品,少不得會傳到韋妙兒的耳中,必不利隆基。
攸暨懂我,對鯉影道:“英雄般的人物?嗬,我對這些子侄再了解不過,倒也未見哪個不同尋常!女官們礙於相王身份,說了些漂亮話罷了。”
成器也道:“是啊,真若見了三弟其人,怕是要令武妹妹失望了。”
鯉影信了他二人的話,遂不再多問。
若眾星拱月般,李裹兒在貴婦宮娥的簇擁下緩步而來。大氣高貴的飛月髻,眉目中央飾以牡丹薄金花鈿。上著闊領金紅滾邊大袖衫,下為同色金鳳百褶裙,通身金光燦爛。雖已大腹便便,仍用了七寶帶束腰。她皓腕輕抬,露出一串鮮紅瓔珞,十指撫了撫耳垂處的稀有紫玉墜,對眾人展露傲氣笑容。
雍容華貴,傾倒眾生,便是大唐的安樂公主。
她看向我,我能讀懂她眼神中的全部言語。我忽然很想仰天大笑,我們都不愛權力,卻為了守護各自心中的愛情,對冷酷無情的權力不讓分毫,可歎,我們的下場都隻是悲劇。
世人皆知我與李裹兒不和已久,見我們隻以沉默對待彼此,都有些看好戲的意味。不知是她會先低頭向我這位有功於李唐社稷的姑母行李,還是我會先低頭向她這個最受當今天子寵愛的公主行禮。
成器等人則十分緊張,就連鯉影都悄悄的握住了我的手。
我們之間呈膠著狀態,隻等對方的’臣服’。這時,薛崇簡和武敬華帶著女兒玉錦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裏。即使常能得見,在場的女人們還是難以將熱切的視線從薛崇簡身上移開。武敬華看到李裹兒很是不自在,眼神微露怯意。
“薛崇簡見過公主。”
麵對李裹兒,薛崇簡躬身行禮,武敬華亦攜女兒向她行禮。旁人竊竊私語,道薛崇簡見了自己的母親竟不行禮,足可見他也知安樂公主勢大。這次較量,是我輸了。
李裹兒漠然的看著薛崇簡彎下的腰背,好一會兒,就在我都忍不住想讓崇簡起身的時候,李裹兒揮袖而去。成器等人鬆了一口氣。
“薛表兄,安樂公主已遠去。”看崇簡一動不動,隆基的妹妹姮兒好意提醒。
崇簡緩緩的直身,抬起的視線正投在裹兒的背影上,又迅速移開了,他和成器愉快地交談,沒有人注意到那一分的追味回憶。
“每見薛郎,總以為’大唐第一貴族’之稱實至名歸!”,李林甫由衷誇讚:“如此俊朗人物,難有匹敵之人!”
我心不在焉,武攸暨敷衍的衝李林甫笑了笑,答謝他的欣賞。
成器的長女李子蘊拉著高薾欣和武鯉影嘀嘀咕咕,三個女兒家不住地偷窺崇簡,想也知她們在說些什麽。
見玉錦孤單無趣,我便問隆業要了他插在襆頭沿上的兩根花草。
“錦兒陪阿婆鬥草好不好?”
玉錦痛快答應,我們祖孫二人各使一根草勾住對方的,拿捏著力道,力求勒斷對方的青草,而自己的能完好無損。
武攸暨湊在我身旁為我加油鼓勁,成器等人也紛紛圍在一旁觀看。許是知道崇簡也在旁觀,攸暨心裏不痛快,遂很是親密的攬著我的肩,頗有宣示主權的意味。
“姑母與武大人成婚一十九載,仍眷戀彼此,實在令我等後輩羨慕,當為我輩楷模。阿耶,您以為呢?”
隆範這一問,我才發覺旭輪不知何時也已來到。一緊張,用力過度,自己的草倒是先斷了。玉錦贏了自然開心,崇簡淺笑,輕輕的摸了摸女兒的小腦瓜,眼神飄向遠處。
我與旭輪簡單寒暄了一二,但因為顧忌韋黨,便不再理會對方,甚至都無眼神的交流。
少頃,至尊夫妻終於來到,高坐於場地最北的一麵豪華大帳之中。全部賓客跪地山呼萬歲後,李裹兒手舉一樣東西麵聖。距離較遠,根本聽不到她向李顯說了什麽。
身後,攸暨嘀咕:“是何花草,竟是墨色。”
“倒似人之須發。”
意外的,旭輪突然低語,像是在回答攸暨。
這時,帝後離席,竟麵向李裹兒手中之物躬身致意。我們也不敢大意,雖然不明緣由,卻也不得不無奈的跪地。接著,中人宣布,安樂公主所持乃衹恒寺維摩佶佛像的胡須。在場無不驚訝,更加虔誠行禮,久久不敢起身。
文學大家謝靈運,祖父乃一代儒將謝玄,母親劉氏乃書聖王羲之之孫。他出身高貴,一生酷愛藏書,自創山水詩,將山水之美以詩的形式記錄流傳。後因’叛逆’被殺,臨死之前,將一捧多年悉心保養的美髯捐於寺廟塑造佛像。
此物雖不值分文,卻是世上再難尋第二的珍奇,而如今,卻被李裹兒尋來做她鬥草的製勝法器。
李顯和韋妙兒很快便坐下了,可李裹兒仍高舉胡須,我們隻得繼續跪著,直到她手舉累了,終於放下手臂,我們才得以起身。
待到節慶活動過半,我正用親手做的五色縷為幾個年幼的孩子係在腕間,李裹兒竟來到了我身旁。
“有何貴幹?”。我平聲靜氣道。
李裹兒似笑非笑道:“無他,隻不過想告訴你,倘若我想得到什麽,我定能如願,無論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