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百草 公主佳節欲占春(上)
初,武崇訓之尚安樂公主也,延秀數得侍宴。延秀美姿儀,善胡舞,又通番語,主心悅之。及崇訓與父三思死,遂以延秀尚焉。景龍二年,冬,十一月,己卯,成禮,假皇後仗,分禁兵以盛其儀衛,命安國相王為主障車。庚辰,赦天下。以延秀為太常卿,兼右衛將軍。辛巳,帝後宴群臣於兩儀殿,命主出拜公卿,公卿皆伏地稽首。
大興宮,兩儀殿, 新婚的李裹兒盛裝加身,滿頭珠翠,若王者一般俯瞰跪地叩首的大眾,更是春風得意。在她的身後,帝後端坐寶座,對此情此景分毫不覺有異,反甚為滿意。看到我竟敢直起身子,裹兒的笑容黯了黯,轉念許是想到什麽,又恢複如常。
我隻冷冷的瞥她一眼,視線轉而投向跪在最前方的旭輪。那晚奉旨迎送婚禮車駕,旭輪不幸受寒生病,偏這兩天宮中宴席不斷,他又需得到場,勞心勞力,雖也按時服用藥飲,病症卻總不見輕。
直到耳聞李顯命起,群臣這才敢起身站立。旭輪體力不支,身形微微晃動,萬幸被一旁的駙馬武延秀及時伸臂扶了一扶,二人也未多話,各自站好,聆聽聖言。
我盯住延秀,憶起了那年他前往突厥迎親前夜的一件舊事。說來,我二人其實素無恩怨,就連我和他父親武承嗣之間的那些恩怨情仇也已隨風而逝,隻可惜,他今娶李裹兒為妻,無形之中,我們姑侄已注定將是對立。不過,延秀並非大奸大惡之人,待韋黨倒台之際,我倒是很願意救他一命。
李顯和韋妙兒對幺女的寵愛真真是令我大開眼界,這天過後,大明宮裏每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赴宴的朝臣們接受帝後的恩賞簡直是接到手軟。閨房之中,攸暨也笑諷帝後的無度奢靡,說自己回京三十五載,竟是第一次見識到天家氣派。我心話,天子內庫的可用金銀總是有限的,李顯總不至花光內庫積蓄之後再染指國庫吧,真若如此揮霍,一旦大唐遭遇天災或戰事,豈不將捉襟見肘?
除夕之夜,大明宮麟德殿,數十座庭燎熊熊,檀香暗浮,任它雪花飄飄,北風肆虐,宮殿內外仍香暖如舊,輕歌曼舞,主人賓客觥籌交錯,一派盛世安樂之景。
宴會過半,我由旭輪的長女李小仙陪伴去偏殿更衣淨手,返回大殿的途中,正碰上了’宗正卿’李思訓和他的侄兒’千牛直長’李林甫。
五年前,朝中流言紛紛,道武媚準備應了吐蕃的請婚,將在武家皇族裏選我的小女兒敬顏代表大周前往蕃地和親。敬顏擔憂,看我言行如常,誤以為我不在乎她,因此與我、武攸暨大吵一架後憤然離家。幸路遇李林甫,被他安全的送回太平府。攸暨非常欣賞此人,考慮到他也是唐□□李虎的後裔,家門尊顯,還有意將敬顏嫁他。我因知此人日後行徑,無可避免的對他抱有偏見,可礙於他並無錯處,甚至予我們一家有恩,我當時也無多話。
李林甫的伯父李思訓年過半百,一派儒雅長者的模樣,也是一位大有故事的人。作為長平王李叔良的孫子,李思訓自出仕起一路平坦,而立之年任’江都令’。江都乃江南富庶所在,山好水美。未幾,李治駕崩,李顯被廢,武媚開始大肆鏟除有心反武的李氏皇親,為自身性命考慮,李思訓不得已選擇了棄官隱居,也算是個識時務的’俊傑’,而且一隱便是二十年。神龍革命,李顯有詔,李思訓這才敢亮明身份回京。因其乃李唐正宗,李顯禦旨,授官正三品’宗正卿’,執掌九寺之一的宗正寺,並賜爵’隴西郡公’,食邑二百。
李思訓乃丹青大家,尤善山石林泉,遠觀使人仿若身臨其境,近觀隻覺那縈繞山間的霧氣竟似緩緩浮動,甚至那泉水似在淙淙流動,整幅畫似活了一般。長安去,辭家三千裏,個中酸楚不堪,唯有當事之人最能體會。隻能說李思訓足足二十年的隱姓埋名並非虛度光陰,必是寄情山水,每日觀摩描畫,技藝不減反增。
非正式場合,李顯從來隻以後輩自居,稱李思訓為叔,此時見了他,我也尊敬的喚他一聲’阿叔’,小仙更是恭恭敬敬的向他行禮。
我看他叔侄二人本是在焦急的商量事情,便詢問緣由,道自己或可幫忙。
“這。。。”。李思訓頗是為難。
李林甫細看左右,誠懇的對我道:“公主既問,某豈敢不答!此事與我母家有關!吾母薑氏的七弟本為’尚衣奉禦’,今吏部發下文書,出舅父為’潤州刺史’,需得正月二十日到任。舅父無意離京,遂托人打探根由,竟與他春日送別臨淄王有關!舅父與臨淄王私交甚篤,雖早知相王一係受聖人猜忌,可,好友離京,舅父焉有不送之理?不想竟因此便。。。唉,舅父如今不得不走,來日,卻不知還要被遠遷至何處!公主,請您想個法子速告臨淄王,囑他萬事小心!”
薑謩,秦州上邽人,隋末任’晉陽令’。時高祖任’太原留守’,奉隋帝之命北備突厥,因與謩結交。昔晉陽起兵,高祖設’大將軍幕府’,拜謩’司功參軍’,始從高祖征討。高祖入長安,命謩招撫隴右,未幾,河池、漢陽二郡歸附高祖。高祖受禪建唐,拜謩’秦州刺史’。經涼州之役,轉謩’隴州刺史’。武德七年,謩告老卸任。貞觀元年,謩因病過世,追贈岷州都督,諡’安’。
謩子確,字行本,襲爵’通川縣男’。武德八年,行本為’水部郎中’,於隴州開五節堰,引水通運河。太宗引為近臣,每遊幸,行本即騎以從。行本四任將作大匠,總領建九成、洛陽二宮事宜。值破高昌之役,太宗以行本為’交河道行軍副總管’,督造衝車、拋車等攻具,飛石如雨,力克城牆,以功進封’金城郡公’,禦賜物一百五十段、奴婢七十。貞觀十七年,太宗將征高麗,行本力諫師未可動,太宗不從。十九年,行本從’遼東道行軍大總管’英公(李)勣攻蓋牟城,誤中流矢,卒於軍。太宗賦詩悼之,贈左衛大將軍、郕國公,諡’襄’,賜陪葬昭陵。
行本次子遐,字柔遠,高大俊美,擅撫琴,口才奇佳。顯慶三年,遐年十八,入弘文館為學士,兼授’東宮通事舍人’,尋升’通事舍人’,主迎送外邦朝貢事宜。後轉武職,任’左衛翊府郎將’,警衛皇城。開耀元年,升’光祿少卿’。永淳二年,從高宗祭嵩山。升’左鷹揚衛將軍’,仍兼’通事舍人’。亡後與妻竇氏合葬於父行本墓旁。竇父懷悊,太穆竇皇後侄孫也,竇母李氏,太宗十九女蘭陵公主也。
唐軍當年遠征高麗,薑行本不幸亡於王事,依國法禮製,郕國公的爵位被他的長子薑簡繼承,薑簡死後,又由其子薑晞襲爵。雖說薑遐在李治和武媚執政期間頗受器重,然終其一生也未能封爵。
薑遐長女嫁於李思訓之弟思誨,二人生子便是李林甫,而李林甫口中的舅父乃薑遐第七子薑皎。許是因年齡相仿,又都酷愛豢養鷂鷹,薑皎與李隆基的關係非常之好。隆基從前曾向旭輪與我提及此人,我以為此人可當大用。卻想不到,韋黨也沒有忽視他。
李林甫想的極深,’尚衣奉禦’為從五品,執掌一州文政的刺史卻是正四品,隻不過,’尚衣奉禦’是負責管理天子禦衣的專職官員,可常見天顏,宮內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能最先獲悉。韋黨此計,用的是明升暗降,唯恐薑皎成為李隆基或者說旭輪在宮中的一個得力’暗哨’!
想通了這些,我心中已有計較,我對李思訓沉聲道:“阿叔,中宮排異存同之舉早已有之,她真正想要的,料想阿叔心中必十分清楚。天下曾有一位女主,若再有第二位,亦非新聞。可阿叔,難道你忍心見我李家再遭血洗?難道阿叔甘願再入深山隱匿二十載?更何況,武後智慧,她執政之期,未曾讓出分毫國土,再看中宮,隻知恣情享樂,大唐江山若真落入其手,國土盡失指日可待!你我不肖子孫有何麵目去見高祖、太宗?今日出京之人乃林甫之舅,明日?誰會被貶?誰會被殺?阿叔,如此推心置腹之言,太平隻說與阿叔聽。宮中多耳目,太平先行一步。”
待離他叔侄二人漸遠,小仙撫著胸口無不後怕道:“姑母不怕他們向中宮告發您?!”
“他們不會,”,我信心滿滿:“薑皎是李林甫的親娘舅,韋黨今敢排擠他出京,難保以後不會動宗正卿!需知,中宮亂政,首當其衝的便是我李家。高祖的子孫當年幾被武後殺光,留給韋氏的還有誰?不外是汝父、雍王一係,再論資排輩,就該是他了。你方才可曾注意過宗正卿?他惴惴不安,必懷相同心思。”
小仙幽幽一歎:“若知會有今日,倒不如終生被囚!姑母,我自明白您近年的謀劃是為了我們大家,可。。。我仍不願見您機關算盡,敵我分明。其實,延基他。。。離開已是八載了,偶爾我也會想,走了也好,他若還在人世,身為帝婿,恐免不得參與其中,成為您和父親的。。。敵人。真若如此結局,實在殘酷。”
謝謝你,仙兒,我知你是關心我,放心吧,很快,很快你們一家不會再受任何人的威脅。
我快了腳步,語氣似笑非笑:“仙兒,身在皇家,我們身不由己。我從未想過要爭,是她們不肯放過我,因此,汝父與我無路可退,我們也絕不能退。殘酷?的確殘酷,往昔、今朝,鬥的最狠的,往往都是至親之人!”
“姑母!”,她忽然拉住我的袖,我回眸,見她眼含淚水,表情淒楚:“請姑母勿醉心權術!您愈來愈像則天皇後了!”
因為巫蠱人偶,武媚下令殺了與之有關的劉麗娘、竇婉、崔緗和唐明姬,王芳媚的姐姐也因驚懼在病痛中撒手人寰,一夕之間,東宮裏都是沒了娘的苦孩子,他們太弱小,弱小到連仇恨的實力都沒有,他們對她隻有畏懼。十六年過去了,他們長大成人,可至今仍忘不了那種無助的絕望。
我強撐笑容,輕輕地為她擦淚:“都是當娘的人了,莫哭,你父親見了該心疼了。仙兒,放心,我永遠都不會醉心權術,我從未愛過它!我不像則天皇後,甚至這世上,也再不會有第二個女人能與她相提並論。”
甫一入殿,隻聞歡聲笑語不斷,帝後的寶座之下,竇從一長身玉立,正愉快的吟誦一首催妝之詩。
“今宵織女降人間,對鏡勻妝計己口。
自有天桃花茜口,不須脂粉汙容顏。
兩心他自早相知,一過遮閡故作遲。
更轉隻愁奔月兔,情來不要畫娥眉。”
竇從一的左手側,中人、宮娥們高抬著一座繪有百子千孫圖的紗麵步障,正將一名盛裝婦人嚴嚴實實的遮擋在後,婦人手舉一把金縷扇遮麵,遠看她渾身的珠光寶氣,頗似含羞新嫁娘。
李顯的幾位駙馬伴著竇從一,不斷的呼請那婦人卻扇,好使大家能早些一觀真容。幾乎全場的賓客都關注著他們,不思眼前的歌舞飲食。
我心生隱隱不安,不由顰眉,小仙就近詢問殿門處的宮娥:“可知發生何事?除夕守歲,此刻怎。。。怎似昏禮?”
宮娥淺笑應答:“回稟縣主,陛下隆恩,道竇禦史鰥居數載,理應續弦,合乎陰陽。今特賜女官為妻,以禦殿為禮堂,陛下、中宮親證二人成婚。”
“原來如此。”
我們於是繼續向前行,正近了那一群人時,恰李顯親命婦人卻扇,真容露出,在場無人不驚。
年已花甲的婦人,任憑她如何的塗脂又抹粉,仍遮不住那張老態橫生的臉。竇從一才過不惑,雖非美男卻也儒雅俊朗,又是貴族出身,續弦之事縱不慎重,但也絕不至娶一老婦為妻!
小仙驚的脫口而出:“中宮乳母?!”
此一時,看竇從一手足無措的尷尬模樣,李顯和那幫男人們皆忍俊不禁。
“咳,早聞竇卿鰥居,恰中宮乳母亦寡居多年,”,李顯強忍笑意:“這王娘娘跟隨我與中宮數十春秋,忠心耿耿,勞苦功高,今詔封其為莒國夫人。竇卿,汝高祖杞國公乃太穆皇後之父,你我本為中表血親,我這外家表兄操心你的婚事實在應該啊,現以莒國夫人配為竇卿之妻,真真是親上壓親,傳揚出去也是一段佳話!未知竇卿可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