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碧 血濺宮門千裏紅(下)
“轉語鄭公,太子登樓時,格殺勿論!此乃陛下禦旨!”
大家其實都很清楚韋妙兒的權勢與李顯已不分上下,但此事畢竟關乎大唐儲君的性命,因此無人敢立即領命離開,默契似的紛紛看向李顯,等他做出裁決。卻見李顯輕輕的揮揮衣袖,未多言語,中人們洞悉其意,這才敢退下。然而,中人們的腳步還在樓梯半途,野呼利已率領一隊兵馬迎麵趕來。劉景仁一聲令下,樓下的飛騎即擺出禦敵之勢,隻等李顯下令便可進攻。
李顯此時大驚失色,因為他經人提醒得知這個胡人將領竟是自己摯友的女婿。放佛是上蒼認為李顯所受的打擊還不夠大,很快的,太子李重俊在李多祚的陪同下也來到了玄武門。二人下馬便欲登樓,飛騎們自然不肯讓出通路,以刀槍相迎,二人隻得仰望樓上,並扔掉隨身佩劍,祈李顯盡快宣見。
隔了近五丈遠的距離,兩隊人馬緊張對峙,勢如水火不能兩立,就連清楚來龍去脈的我也不曾料到,因為武三思的暴死,名正言順的除佞行動會變成難以收場的謀反。而且這一次,我不止親眼目睹了又一次的父子相逼,我還成了它間接的幕後主導。
也許,是我低估了重俊對武家父子的嫉恨。
有那麽短暫的一刻,城樓上下的兩方人馬都緘默不語。自發現李多祚的身影後,李顯的雙唇始終哆嗦著,情緒激動不已,他緊盯著樓下的李多祚,還不斷眯起雙目仔細打量,似乎是想辨認那個與自己兒子一起領軍前來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小就認識、一路支持自己的好友。
重俊的性子急,他按耐不住,再次懇求李顯能允許自己登樓,欲當麵陳述實情,並聲明武三思之死全是咎由自取。我不由驚慌,擔心重俊會把我當日的建議也一並向李顯托出,如此一來,即便我此次能安然無恙,可也少不得要在禦前費一番口舌自白,撇清嫌疑。
李顯對重俊的請求視若無睹,他隻是望向李多祚,表情哀傷。
“你我自幼年起便是形影不離的玩伴、學伴,四十餘年的感情,我始終把你看做同輪一般的手足兄弟,難道你都忘了?!可覺愧對於我?!”
“沒有!我不曾忘記你我之間的情誼!”,李多祚的神情也很是受傷,因為他的的確確從未想過對李顯不利:“我不敢忘!我不能忘!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在盡一個朋友的責任幫助你、維護你!則天皇後登基之際,我曾寄密信於你,叮囑你無論這天下姓武或是李,你都要好好保重,活下去。二張叛亂,他們曾許以我高官厚祿,可正因不忘你,我從不為所動。提及這些舊事,並非希冀能獲得你的感謝亦或恩賞,我不需要來自我唯一摯友的感謝,那對我來說無異於侮辱!你以為太子是謀反?你以為我也背叛你?不!他沒有!我沒有!我是在幫你!是你自己沒有勇氣,你不願去麵對你不堪的妻子和女兒,你一味的選擇逃避,沉溺於你幻想的歌舞升平之中!可我不能!即便最後的下場是死亡,我也要盡力除去你身邊的所有奸佞!因為,顯,你是天子啊,大唐的社稷、百姓都應是你肩上的責任,你曆盡千辛萬苦才重興李唐,你怎能忍心眼看著她們一步步毀掉大唐的基業!!作為臣子,我一生都隻會忠於你,作為朋友,我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著你能成為一代明君!看到你將世世代代受人稱頌!如果你不願去觸碰殺戮與血腥,那麽我來!”
我認識李多祚此人也有數十年之久,在我的印象裏,這個從年輕起便擔任武職的胡人從未有過如此酣暢淋漓的感情宣泄,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對’友情’二字有如此直觀的感受。總以為,女人之間沒有友情,因為女人多情、感性,她們太容易變;男人之間也沒有友情,因為男人無情、野心太大,他們太喜歡爭。可李多祚卻做到了,無論榮華有否,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他對李顯的感情始終未變。
一通如此真摯的表白心跡,無疑,李顯也十分感動,動容,他壓抑著哭聲問樓下:“那你。。。究竟想要什麽!”
這時,見李顯居然被說動心,他身後的三個女人立時都很緊張。但相對於韋妙兒和裹兒的徹底無措,上官婉兒則顯得平靜許多,她隻是緊抿雙唇,心裏迅速的盤算對策。
重俊大喜過望:“陛下,亂天下者唯二,現武三思已死,所剩。。。唯內宮三婦人!”
韋妙兒驚恐的張大嘴巴,她想不到,重俊竟真的敢親口向李顯提出這個要求。她的雙手不自覺的向前伸著,似是想拉住李顯。
“顯,救我!”
自出生起,裹兒便受到父母的無比寵愛,她從未將重俊放在眼裏,她一步便衝到了李顯身旁,遙指那個仍跪在樓下的比自己虛長三歲的異母兄,不甘喊道:“妄想!李重俊,你這個庶出的不孝子!我絕不會像武崇訓一樣也死在你手上!阿耶,李重俊想要阿娘和我的命,他大逆不道,您快命人殺了他!劉景仁,速下樓殺了李重俊!!!”
麵對裹兒近乎咆哮般的’下令’,而李顯又一言未發,劉景仁摩挲著手中寶劍,不知該如何是好。韋妙兒暗使眼色,劉景仁才向前邁出一步,卻被李顯嗬斥攔下。
李顯轉而看向樓下,他對滿懷期待的兒子道:“我乃天子,豈容你來擺布!我之妻妾女兒,絕不交由你來處置!若能即刻退兵,我既往不咎,仍以你為太子,否則,我。。。朕不再姑息!”
大概因早已預知李顯的死亡與韋妙兒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聯係,也或許還因韋妙兒曾在武媚靈前口出不敬言論,所以,當聽到李顯給重俊的這個答複時,我不由失望不已,心底裏,我希望能借此機會一並除去韋妙兒,隻可惜,天不遂人願。
麵對父親毫無轉圜餘地的拒絕,重俊似早有預感,他並不覺意外,亦固執道:“如此,臣恐不能奉詔罷兵!臣今日定要取她三人首級!陛下明鑒,此三妖婦,淫/亂後宮,賣官鬻爵,幹涉軍政,實乃我李家禍根,今若不除之,必有後患!”
“朕不允!”
見重俊咄咄相逼,李顯盛怒,其實,他真的一直都在逃避現實,而且還痛恨那些試圖將他拉離幻境的人。
李多祚暗歎,語氣決絕:“顯,我已明白你的最終選擇!罷,這一次,看來你我之間必須要決出一個勝者!少時每次賽馬,你我總要分出勝負才肯罷休,還曾因此而引得則天皇後不悅。這是最後一次,可我們都很清楚,無論贏的是誰,都會抱憾餘生!”
李顯心裏也並不好受,可他鼓足氣力,咬牙切齒道:“朕。。。乃大唐天子!朕有天命!”
這時,李顯的身後閃出一個青衫中人,他跪請聖旨向:“陛下,請讓賤奴為您效力,剪除叛臣!”
此人正是早已更名’楊思勖’的蘇越,李顯二次登基後任內侍省’內給事’一職,居從五品。年少時在長安殿曾得他服侍數年,知因其相貌醜陋,其他宮人常蔑稱他為’獠奴’,並把一幹粗活重活都留給他做,也親眼見過他很賣力的幹活,知其有膂力,可若說武術、抗敵,我卻是從來不知的。
李顯自然不信他,反覺得他在性命攸關之際還敢說這種話無異於火上澆油,不由發怒,下令左右將其嚴懲不怠。
楊思勖微微不安,韋妙兒及時攔下:“陛下仁厚!想往年在房州時,阿楊倒是頗有力氣的,興許今日。。。他真能為您除去一二叛臣,您便準了他的忠心吧。”
我猜不透韋妙兒的用意,跟隨李重俊前來的均為宮中禁衛,個個體格高大健壯不說,平日裏也多練習禦敵之術,她卻準楊思勖參與平反,這無異於讓他白白送死。
李顯氣的不想再多說話,韋妙兒便教楊思勖立刻下樓,眾人見他在樓下騎上了劉景仁的坐騎,身手倒也靈活矯健,畢竟當今天子酷愛擊毬,宮中又有誰人不通騎術。
楊思勖毫不膽怯,問人借了一柄長劍,便拍馬徑直上前與重俊等人喊話。
“太子今既立馬於此,便是有心要反了聖人!”
畢竟是自幼時便服侍自己長大的宮人,親切過常人,重俊想對楊思勖解釋些什麽,卻被李多祚和揚翠的女婿野呼利插話打斷了。
“那使君!刀劍從來無情,東宮玉體尊貴,不好涉險與你對陣,我乃’右羽林中郎將’,便讓我來領教你的高超劍術吧!”
重俊的一方隊伍中迸發出陣陣笑意,聽出了野呼利話中的嘲笑之意。有人對楊思勖喊道’速速退回陣中,否則性命休矣!’。而楊思勖不為所動,仍安坐馬上。
裹兒惋惜般的默歎一聲,悄聲對韋妙兒道:“阿娘,阿楊此次是凶多吉少啊。”
“我亦明白,”,韋妙兒道:“可,值此存亡未卜之時,總需讓陛下看到臣下對他仍忠心耿耿,阿楊他
。。。也是有心要在今日盡忠吧!”
野呼利與楊思勖幾乎同時驅馬向前,知二人即將展開一場生死拚殺,我默默的轉過了身,不願目睹相識之人受難。緊接著,樓下傳來一陣兵器碰撞的金屬摩擦之聲,繼而卻是死一般的寂靜,又一道輕微的聲響,放佛是什麽重物摔落地麵的沉悶動靜。
一旁的李顯等人皆意外大呼,就連樂旭之也麵露驚異之色,我忙地查看樓下的情況。簡直難以置信!楊思勖毫發無損,依舊安坐馬上,而野呼利的身軀卻出現了一道巨大劍痕,由頸下一路劃至下腹,鮮血若奔流江水一般噴薄而出,澆灌著烈日下的幹涸大地,場麵血腥而詭異。
安安安靜的一具屍體,再發不出任何嘲弄言辭。這般的結果,和我、和大家預想的都截然不同,楊思勖沒有受難,可我卻也無法因此而高興,隻因野呼利的另一個身份。李多祚麵對這結果既驚且怒,還有不在現場的揚翠,料想她若得知必會痛心不已。
李重俊所率領的軍士都感到震驚,除此之外,也均流露出了一絲絲的沮喪。
見重俊一方已現敗象,知李顯的心中多了底氣,我方想趁機勸李顯與重俊再次和談,然而上官婉兒卻先我一步對李顯力勸:“陛下,自古沙場之上情況瞬息萬變,容不得人瞻前顧後,利劍既已出鞘,便斷不能隨意收回,如今死的是野呼利,叛軍乃為之奪氣,倘若死的是內給事,陛下以為,李重俊是否會擁軍登樓?!他雖明言取的是中宮、公主與妾的性命,可事實上。。。陛下,這天家之中,何曾有真正的父慈子孝?骨肉親情?此處乃玄武門,陛下豈忘太宗之事?!!”
韋妙兒看她的眼神裏充滿了讚許之色,而我放佛聽到了自己的拳頭緊攥發出的咯咯聲響,我想要反駁她卻沒有資格,因為如果今天重俊要殺的人是我,很難說我是不是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一旦直麵生死,人人都有自保之心。
在上官婉兒一字一句的教唆下,最終從李顯的口中說出了一道殺令。那些跟隨重俊前來除佞的軍士們聞聽自己不但可以免罪,甚至可以獲得榮華富貴,當即反水。
隊列大亂,我尚來不及移開視線,便見欲護送父親殺出重圍的李承訓被人一刀砍落馬下,李多祚痛失愛子,一時也不再想逃命一事,隻想回身去搶回兒子的屍身,不想卻被數人困住,他奮力抵抗,但圍攻他的人卻越來越多,最終也追隨兒子共赴黃泉。
玄武門下,頃刻之間已血流成河,李顯親眼目送摯友殞命,更無多言,但一雙眼眶已悄然泛紅,不知是痛惜他的離世,還是痛恨他對自己的’背叛’。
再來不及說出任何辯白之辭,重俊灑淚揮別大明宮,他在百餘忠心軍士的跟隨下逃出了宮城,而那些原本奉李多祚之命把守城門的軍士一眼便看明白誰成誰敗,見重俊遠去,他們隻得跪地聽候勝者的發落。
“阿耶,不要讓他逃了!抓回嚴懲!”裹兒十分焦急。
李顯雙手握拳,忽然,他使盡全力猛擊城牆,眾人嚇的屏息靜氣,唯韋妙兒拿出巾帕,輕柔的為他擦拭指節間的血珠。
“陛下,他雖是您之骨血,卻也是試圖犯上弑君的叛臣!今若心慈留之,必後患無窮!”
“求陛下開恩!”,深覺愧對重俊,我跪地向李顯求情:“重俊年輕莽撞,雖犯下大罪,可其本心並無反意!身為大唐太子,出於對這個帝國、對我們李氏家族的赤誠,他認定自己。。。必須除去一些人,他隻是錯在沒能審時度勢!”
知我此言是暗諷自己,韋妙兒對我橫眉冷對,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她奪過了劉景仁的佩劍,冰冷的劍鋒直指我的頸部,一氣嗬成。
“你欲左右陛下?!你可是李重俊的同黨?!”
“皇後殿下,”,我仰麵直視她的雙眼,語氣不卑不亢:“此非我首次被人以刀劍威脅!!雖然李重俊已出逃,雖然我信你敢一劍刺下,但你以為天下有心反你的人隻我姑侄二人?!誰是真心為大唐,誰又隻為一己私欲,多的是明眼人!”
當眾受辱,韋妙兒惱羞成怒,多年的積怨再不能忍,竟真的送劍上前。使我頓感欣慰的是,我清楚的看到了李顯攔她的動作。樂旭之伸出二指,及時捏住了精鋼劍身,輕鬆的阻止了她。
“殿下,長公主絕不敢左右陛下的裁決,可您,顯然在陛下的麵前逾越了!”
韋妙兒無法得逞,隻得鬆開佩劍,任它咣鐺墜地,見殺不了我,她衝他大發怒火:“你不過是太平的走狗,何敢阻我!”
李顯很是生氣,吩咐左右護送韋妙兒與裹兒先行返回大明宮。
“重俊這一敗,料想其餘孽也會束手就擒吧。”李顯似問我似自語。
他虛扶我平身,恰有人來報:“陛下!成王並其子天水郡王引軍攻右延明門,宗尚書不忘陛下之命,堅守太極殿、頑強抗擊,終將二賊首斬於太極殿正殿之外!宗尚書遣我來報,內外太平,陛下無虞!”
這本是一則喜訊,然而李顯聽後卻並未因此而徹底輕鬆,反更覺心痛:“我的親子,摯友,堂兄。。。最親不過,他們竟都反我,真是我罪無可恕才招致眾叛親離嗎?!”
李顯沉默久久,上官婉兒越俎代庖,竟大膽的對等候聖意的軍士道:“李仁、李禧協同李重俊揮軍詣闕,沆瀣一氣,罪同謀反,按律,即刻起除名宗籍,將他父子二人屍身置之原地,不必享皇族對待,速派人逮捕仁妻慕容氏入宮!”
那軍士見李顯並無異議,才要領命退下,上官婉兒又道:“另派人逮捕李多祚妻沈氏,囚於府內,稍後發落。”
軍士再看李顯臉色,後者無話,軍士遂退下。
這時,李顯卻向我拋出一個問題,頓時令我作難不已,而上官婉兒卻冷冷一笑,大有看好戲的意味。
“我。。。是否不配為君天下?”
我難以回答,如山的自責感在這一瞬間幾乎將我壓垮。
作為李治與武媚的第三子,他從未被當作帝國太子去對待、接受儲君教育,而且,他不是責任感極強的李弘,他不願去承擔江山社稷,他也不是熱衷於政治的李賢,他對權力沒有欲望,他不敢、也從不願去坐那個位置。可是,李賢政治生涯的結束,直接導致李顯不得不臨危受命,最後承受起皇冠。反而是我,一縷清楚曆史走向的幽魂,為了避免旭輪的宿命受到影響,總是說著口不對心的話,不止一次的奉勸李顯以社稷為重、忘卻個人的喜惡。現如今,他被人背叛、受人指責,他來問我自己是不是一個合格的帝王,我真的無法回答。
其實我一直都清楚自己對不起李顯,知道我欠他一個真相,正如他在逃避混亂的事實,我也在逃避自己的過錯。
最終,我跪地,無奈回答:“陛下,您半生不易,閱盡世間冷暖,早知豈有事事如意之人。有些事,即便不想,可或許。。。您也隻能生受了。”
他無不心酸道:“方才你也親眼目睹,他們背叛了我!全是我意料之外的親人!換作是你,又能如何生受?!晚晚,你告訴我,他們為何要背叛我?!”
“陛下,你我具托二聖,手足情深,我懂您的失望與痛苦,可,您的兒子與摯友並非謀反,他們也絕不會背叛您。其實,我很羨慕您,因為您擁有一位忠誠的朋友,數十年來,他在乎您的性命、在乎您的聲名,恰恰因此,他才會選擇在今天與重俊一起起事。正如他生前所說,他希望您能成為一代明主。李將軍其人其事,比那些隻會享受您為他們所賜予的榮耀、金錢的人們都要高尚!不,我不該將她們與他相提並論!那些人太過自私,她們隻知享樂,卻從未考慮過您作為一位帝王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對李唐江山的責任!您非常清楚,隻有李將軍真正為您好!”
李顯隱隱不快:“你是在指責皇後?!可我是她的丈夫,我甘願盡我的最大努力讓她盡享世間的一切美好,這又何錯之有?!”
我道:“妾不敢逾越!亦不敢左右您的喜惡!同樣是女子、是妻子,我深深的佩服她,因為她用整整十四載的歲月陪您度過了您最不願回首的一段困境,對您不離不棄,為您生兒育女,試問天下,又有幾個女子能有如此的情義和勇氣?隻是,您如今畢竟君臨天下,則天皇後在世時對您的期望,希望您永不忘懷。”
“我隻記得。。。這皇位。。。是你。。。勸我坐的。我對它,始終不曾有過喜愛。”
我愧疚的避過他的視線,低聲歎道:“妾惶恐。。。祈陛下明察,當時我。。。也是沒有辦法啊。您是父親在世時欽定的大唐太子,唯您是我李氏正統,您若推辭儲位,天下勢必又將搖擺不定,而武三思又一直蠢蠢欲動。我,還有旭輪,我們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隻是想請您來安定這江山。”
“旭輪,旭輪啊,”,李顯苦笑著反複念叨這二字:“其實,很多年來,我曾數次有過同樣的想法,在你心裏,他與我們兄弟三人是不同的。他若有難,你必竭盡全力,而我呢?你從來隻拿什麽社稷、正統搪塞,明知我不愛皇位,我愛的是縱馬馳騁,愛的是自由無拘!二十三年前,我荒唐愚蠢,我活該被阿娘廢黜,囚禁房州一十四載亦是我自作自受。曾以為那就是我的宿命,我會像二哥一樣,客死他鄉,最後,阿娘下旨將我風光安葬。卻未曾想,眾臣不忘大唐,他們與你暗中出力,使我終得返長安。接旨之後,我曾一連痛哭數日,我感激你們,我思念長安。是的,我愛你們,我愛長安,還有眼前的大明宮,你們與它在我十四年的夢裏曾幾度出現,因為你們是我的家人,你們和長安是我自降世後的全部記憶與留戀。那時的我已然懼怕阿娘,我早已明白,這位君主再不是那個隻會疼我寵我、對我慈愛微笑的親娘!她不滿意,可以一夕擊潰我的所有自尊,可以讓我離開生我養我的長安,可以讓我在異鄉飄零十四年!可我並未絕望,因為至少還有你和旭輪,你們是我的手足,你們絕不會傷害我。可,旭輪兩次上疏,堅持讓出了儲位,武家有多少雙眼睛都盯著那個位置,難道你以為我心裏不明白?!我被囚房州,旭輪過的也是淒慘。作為天子,他手無實權,軍政全由阿娘做主;作為儲君,他甚至喪失自由,一家人被囚禁東宮,那些與他來往過密的朝臣、皇親全部被貶、被殺!他讓出儲位,隻是為了可以早日出宮、逃離被人監視的日子!我不說出來,並不代表我不知道。我是了解他的,他從小就善良待人,善良到寧可自己受難,也不願見他人受傷,更何況是他的親哥哥!可我恰恰也了解你,你。。。你從來最在乎他,你可敢指天盟誓,說自己從未勸他讓出儲位?!妹妹,我也是你的親哥哥啊,我懇求你,妹妹,隻求你對我說一句實話,是否。。。他重要過我,所以為保護他,你寧肯讓我去坐那猶如眾矢之的的位置?!”
我竟從不知曉,李顯心中一直存了這想法。難道我不該順應曆史幫助李顯重返宮廷?難道我的所做所為都錯了?!但我承認,無論我做什麽,第一考慮的是旭輪的安危,李顯的猜想都是對的。
總歸不能說出我對旭輪的感情,再三考慮過後,我唯有叩首,誠懇道:“隻盼哥哥相信,我們從未有過害您之心。”
李顯對我的回答似乎並不滿意,正要開口,恰人來報旭輪求見。
李顯複問:“再報一遍!相王是執劍束甲而來?”
“是。相王啟奏,臣聞聽賊人犯上作亂,遂率領百餘王宮親衛前來勤王,知賊人已大敗,臣跪於承天門處,祈陛下宣見,禦前陳情。”
“不必了,”,李顯表情漠然:“讓他自返王宮,轉語相王,我與他乃一母同胞,朕信他來此是為勤王!”
“是!”
“晚晚,”,李顯無不遺憾道:“我隻是想聽一句實話,可你卻連這小小要求都不肯應我。忘了今日之話,餘生再不得提及。朕乏了,你。。。跪安吧。”
我眼中噙淚:“是,妾恭送陛下。”
離開玄武門,我本應盡快趕回太平府看望惠香與豆盧光祚的情況,可鬼使神差般,經過太極殿外時我沒有立即走開,而是朝正殿的方向徑直而去。腳下是鮮血橫流,分毫看不出自己走過的痕跡,整個廣場猶如一片恐怖的血海。
宗楚客正猶有條不紊的指揮手下清點死亡的叛軍總數,意外見我來到,他燦然一笑,掩飾不住心裏的喜悅。
“哎呀,公主可是奉禦命來此?唔,死者不在少數,可是要費時辰好好的清點一番呢。”
望著眼前的一具具屍體,盡被血汙蒙麵,再看不出生前的模樣,料想,兩方人馬必經曆了一場奮力的撕殺,一方是為了還大唐一片清明,另一方則是奉旨平叛,各為其主,各盡其力。
我一時向東一時又向西,走走又停停,宗楚客始終緊隨一旁。
“公主。。。可是在找尋甚麽?”
“我。。。倒也無他。暑氣重,宗尚書辛苦。”
最終,我並沒能看到李仁的屍體,也許我曾經過它,卻沒有認出來,畢竟上官婉兒曾下令不許將他與其他人的屍體區別對待。他生前是我的堂兄、是皇族,死後也隻是一個叛臣、是李顯最恨的人之一。隻不知,在離世的那一瞬間,李仁是否仍留有遺憾,他失敗了,他會不會依舊認為自己這一輩子沒有過任何作為。
“你可是在找李仁的屍體?”樂旭之突然問出。
我看他一眼,無可奈何。
“是啊,可是,不重要了,逝者已矣。我的家族雖然富貴龐大,可每個人的結局通常都與他十分相似,往往是死於權力、陰謀或無辜被牽連,又有幾人能壽終正寢?”
回首再看太極殿,兩排血色腳印由濃至淡,我和樂旭之的腳下幾乎已無血跡。
也許我真的錯了,我不該幫助李顯回宮,我也不該勸旭輪讓出儲位,因為我本就不屬於這裏,我理應坐視不理,任一切順其自然。可我沒有,便導致了李顯對我的猜忌。如果他沒有回來,如果他沒有當太子,至少,重潤和仙蕙還會是安全的。
這時,有軍士抬著一具屍體從我的身邊走過,我輕易的認出那是李多祚,他的麵上依舊留有臨死前的驚恐神情。
“站住。”
“公主有何吩咐?”軍士恭敬問道。
我掰開李多祚略僵硬的手,拿出了那柄被他緊握的長劍。
“無事,你們走吧。埋葬李君時,請輕一些。”
“這。。。”,軍士們無不為難,“聖意。。。並非安葬。”
“去吧。”
“是。”
我抱劍走著,樂旭之歎道:“一個叛臣的屍體,至多是被扔進坑中,任野狗走獸嗜咬,哪裏又會入土為安?你拿他的長劍作甚?不怕陛下降罪?”
我道:“是為睹物思人,陛下恨他,可我不恨他,我敬佩他,他至死都不忘與陛下的友情。”
看我忽然淚下,他不能理解。
“因何哭泣?也是為他?”
“是為他,也為他的兒子承訓。承訓尚在繈褓時,我曾親手為他係過長命縷,祈他一生健康長壽,卻不想。。。他的死,卻與我也有關聯。”
好容易,我們在日頭西斜前回到了太平府,惠香與豆盧光祚均平安無事,然而府中的氣氛卻並不輕鬆。
“香兒,你們。。。”
惠香雙眼通紅:“阿娘,我想離開長安,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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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忙了太忙了!原諒我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