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碧 血濺宮門千裏紅(上)
父女二人吵到這種地步,李顯再無任何心情聽我們要說些什麽。
“方才你們都聽到了,可對?我也想不到啊,她竟會如此荒唐,為了一個男人就要。。。唉,可歎我貴為至尊,卻無法滿足女兒的心願!到底是我虧欠孩子。”
我道:“陛下可怪過我?當初,裹兒欽慕崇簡,陛下代其請婚,卻被我斷然拒絕。”
李顯否認,他輕歎:“你也有難處啊。當年武家勢大,你安排崇簡娶武三思之女,又建議我將裹兒嫁於其子,雖說不甘心,但也是審時度勢後的無奈之舉。誠然,每每看到裹兒失望,我也後悔,也許孩子們的幸福重過性命,但回朝這些年,愈發覺得政治的可怕,如今,我隻堅信什麽都不如性命重要。我今乃大唐天子,我再不怕任何威脅,我用權力讓我的女兒選擇她的幸福,可崇簡不愛她,看著她苦苦追求一份沒有自尊的愛情,我更是心疼啊。我不怪你,我也不怪崇簡,隻能怪這對何其般配的表兄妹有緣無份吧!”
“思索何事?為何久久不語?”出宮的路上,旭輪如此問我。
“我。。。我在想究竟是誰之過。該怪阿娘當年賜死二哥?還是該怪我抱養了崇簡,才害得裹兒不知他是自己的堂兄?”
他的笑意不深:“陛下最後一句話我深有同感,隻能怪他二人有緣無份。”
“我以為最痛苦的該是明明緣分天定,卻不能相守。”我看他。
他似譏諷道:“愛說實話是你最大的弊端,需改之!”
我是同情裹兒的,因我也深知愛情的苦。可憐的孩子,在對崇簡的愛情裏,她陷入太深,無論李顯如何苦口婆心的給她講明道理,恐怕她都不願接受。
她與崇簡的婚事各自被一道聖旨欽定,便是因此,她異想天開,竟試圖以一個皇帝的身份親自為自己和崇簡頒下一道賜婚聖旨。明知他不愛自己,可她仍堅持要做。她要用一道什麽作用都沒有的聖旨將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綁在身邊,隻是牢牢的綁在自己身邊。或者,她其實很清楚,李顯說的對,崇簡可以用死亡來拒絕她、嘲笑她,可她還是想宣告天下,這個男人,她要。
有些幼稚,有些癡狂,或許千百年之後,偶然發現這段湮滅於浩瀚曆史中的宮闈秘事的人們會為這位驕縱一時的公主流下一滴同情之淚吧。
末了,將登上馬車時,旭輪很是感慨道:“我為裹兒感到不幸。縱然不能在一起,可崇簡對她也過於無情,終歸是不好。你是他的養母,你要好好的勸一勸他,讓他以後對裹兒好一些吧,畢竟她是。。。唉!”
稍後我在家裏見到先行回來的武攸暨,他正扶著惠香的兒子豆盧建練習走路。八個月大的孩子,腿部發育尚未成熟,根本無法站直,隻是借著攸暨的力氣才能堪堪邁動了步子。
“父母不在,倒把孩子交給了你?”
他抱起孩子,笑道:“他們才到,回房去了,我左右無事,便來逗弄這小子。”
我親親孩子的小臉,孩子因為癢而微微皺眉。
“壯實了不少。香兒夫婦怎會回來?”
攸暨驚道:“她出月後便回了豆盧家,隻正月裏回來一次,也沒帶上孩子,如今攜夫婿回本家小住,這有何不可?!你竟不想女兒與孫兒?哎呀,阿昱,你瞧瞧你阿婆,她不喜歡你們娘倆呢!”
我氣嗔:“說的是甚麽話?!我怎會。。。隻是我。。。總之,我疼愛阿昱比你隻多不少!”
賭氣似的把孩子奪了過來,我衝他擠眉弄眼,他朝我吐了吐粉色的小舌頭,模樣可愛至極。其實,又怎會不想她們?隻不想她們日後被我牽累。
“阿昱乖,莫聽阿公的話,阿婆近日正命人為阿昱準備一樣罕世寶物,待阿昱行周歲嘉辰的那一日,阿婆就把它送給阿昱。”
攸暨恍然大悟:“如此說來,你我一同去庫房查看的那一對丈高赤色珊瑚樹便是要送給阿昱的?”
我道:“是啊。記不得是哪年,瓊州進貢入朝,二聖把它們賞賜給了我,說是珊瑚能鎮邪驅祟,教我擺在寢內,但我一直未從,嗬,就這麽在長安府中的倉廩內放了幾十年,真是平白浪費了。那日想了起來,便教它來保佑阿昱吧。再嵌掛上百顆金鈴,願阿昱能康健百歲。”
攸暨點頭:“珊瑚辟邪,金鈴富貴,此物甚好。”
我看孩子時而閉眼時而睜眼,便知他已困倦,於是便教乳娘把他抱去睡覺。
“隻送給阿昱一株,另一株留給敬顏和崇敏,看他姐弟二人誰先得子,”,我笑說:“倉廩裏的珊瑚樹倒不止這兩株,可都不如它們高大好看。今非昔比了,珍奇玩物都進。。。”
我話隻說一半,但攸暨已完全明白。外州和番邦進貢的奇珍異寶都悉數進了裹兒姐妹的府裏,便是有更高大完整的珊瑚樹也不會進太平府。
芷汀來與我商議晚膳的菜式,我囑咐以豆盧光祚的喜好為主即可。
“咦?崇敏是與你一道回來的,可是正在後院陪香兒夫婦敘話?”我想起在宮裏麵對李武兩家時曾左右為難的崇敏。
攸暨道:“他今日在宮中陪了禦駕大半晌,回府後便直回房中歇息,隻與香兒說了二三句。哦對了,香兒同我說,他與敬顏年已十七,理應考慮婚嫁之事,尤其敬顏,你是最清楚不過的,咱們已接連交了兩年的罰金,她與那唐子明已見過三次,想她也明白你我的意思,我看,不如就。。。”
“阿耶竟如此急不可耐要將我嫁出去?!”
敬顏忽然進來,我和攸暨好不驚訝,怕她會向我們抱怨,卻見她麵無慍色。
猜她並不抵觸,我心中微喜:“你若不想嫁人,誰又敢把你綁上婚車呢!?”
攸暨也正想說些什麽,敬顏卻極認真的對我們道:“嫁,我嫁,我願聽從父母大人的安排!而且,我。。。是喜歡唐子明的,想他也願娶我吧。”
我高興的不知該如何是好,攸暨竟忽然抹淚:“好,實在是大好啊,咱們顏兒也要嫁人了。月晚,你看她們姐倆,嫁得佳人,且均為自己喜歡的人,多好?”
我隻知點頭,因為他所說正是我的心裏話。敬顏垂首淺笑,也許滿心裏都是唐晙的清雅風姿。
攸暨同我商議:“既然光祚正在家中,便教他近日知會唐子明吧。”
“你來做主即可。”我道。
唐家早已有意再與皇門結親,不久後的一個吉日,唐家請了官媒人登門。正堂西牆下,攸暨身穿官服直身跪坐。閽者至堂前,道官媒人就在府外。
攸暨道:“某之子蠢愚,又不能教,唐郎命之,某不敢辭。”
接著,攸暨隨閽者前去親迎官媒人入府。
我與崇敏等人一直在金扇屏後看著,崇敏笑道:“有長姐之例在前,阿耶今次倒能從容應對。”
池飛道:“待顏兒出嫁後,我們也隻費心你的婚事了。”
“男子弱冠不娶亦是常事,我並不心急,”,崇敏不以為意:“姨姨們勿為我費心。”
我道:“你說的倒也在理,隻是,你何時娶妻可要看你父親的意思,我們不敢為你做主。我先知會你,他有心讓你從侍候的婢女裏挑一二可心的納為妾室。你都這般年紀了,房裏若無幾個貼身人,傳出去總是教人笑話的。”
崇敏臉色微紅:“兒明白了。”
過了一會子,攸暨領了一人回來,二人分賓主各自站定,並互相致禮。隻聽那官媒人道一句’敢納采’,再將隨身帶來的大雁送給攸暨一隻,納采之禮便成。
攸暨將雁交與家奴帶下好生飼養,官媒人又送上一隻雁。
“陳升立既受命,將加之卜,敢請女為誰氏?”
攸暨道:“唐郎有命,且以禮而擇,某不敢辭,曰敬顏。”
話落,攸暨又拿出早已備好的八字庚帖交與官媒人,後者接過仔細的收好。攸暨請官媒人留下飲宴,官媒人自然婉拒了,道自己要盡快把庚帖拿去唐家過目、打卦,於是攸暨又客客氣氣的將他送出府。
至入睡前,我對鏡一一摘下了滿頭珠翠,攸暨也同我坐在鏡前,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我耐心等著,可他始終未開口。
“你此刻若是不提,這輩子休要再提!”我故作惱火。
如我所料,他於是憂心忡忡道:“你以為。。。該不該。。。告知相思?”
我隨口說:“你便去親自告訴她,難道還指望她能前來祝賀顏兒?過段日子,我想。。。洛陽城也會知曉這消息。”
“也對。”
我摔下發飾走向床榻,半路,卻再也難控自己的情緒。
“雖然顏兒並非我親生,可這些年我對她。。。的確,是我有錯在先,是我害得鄭氏與她母子分離,是我對不起她們!可假如她二人相認,我定會失去孩子!我承認我有私心,我隻是不想看到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反過來仇恨我!”
我真的是自私透頂,我愈發與武媚相似,我的舉動是如此可怕、如此可笑,但出發點卻真的是因為疼愛敬顏。相比於我將受到的譴責和痛罵,我更擔心的是孩子的整個精神世界都將崩塌,身世的揭曉對她來說隻有害無益。
我蹲在地毯上止不住的嗚咽難過,攸暨猶豫的抱住了我,他無奈道:“對不起月晚,我隻考慮相思是她的親生母親,卻忽略了你的感受。但是,如果有一天顏兒他們知道。。。我會誠實的告訴他們,我是始作俑者。”
我們之間的恩怨,我們各自的固執,我們不休的相逼,最後卻是造成了鄭氏母子三人的不幸。
我哽咽道:“不,我必須為此負責。我真是太壞了!”
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心靈上的解脫,我開始更加頻繁的拜佛敬香,我廣做布施,真真是做到了揮金如土。在慈恩寺的大雄寶殿中,我向釋迦牟尼金像跪拜懺悔,我說自己罪大惡極,我實在虛偽,我要贖罪。我聽從一位信眾的建議,決意以三千拜洗去自己的滿身罪惡。但隻百餘次便大汗淋漓,芷汀勸我另想辦法,我堅持不肯,最終在第三百次倒地不起。如此不斷的過了兩個月,我終於在七月來臨之前完成了一日三千拜。
“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曾在佛堂外偷看阿娘禮佛,那些繚繞佛香幾乎隱藏了她整個身體。”
芷汀點頭,我繼續說:“我理解她。不得已作孽時可以義無反顧,但敬佛時也遠比任何人都要誠心。也許仍於事無補,可如果不這樣做,或許下一刻便會支撐不住。生來便選了一條最艱難的道路,卻沒有可以半途而廢的借口。”
“公主,你若說自己作孽,都隻為’執念’二字所害。”
“你說的。。。也許無錯,可,若沒有執念,我也不複是我了。”
翌日,唐家的官媒人前來行’請期’之禮。內容倒也簡單,除了送上一隻大雁便是告知婚期。請期隻是一種禮貌的稱法,娘家便是不同意也無可奈何啊。
闔府又忙了半月,到七月初五日前終於都清閑了下來。這天,攸暨和我醒的早,用膳時才聽到全城的隆隆鼓響。天漸漸亮了,不想遠方卻移來一片陰沉烏雲。
“當真是吉日?我看著可是要下雨啊!”攸暨不滿的嘀咕。
我道:“炎夏裏的雨水來的快去的也快,昏禮時定能放晴。”
派人叫來敬顏的侍婢,知道新娘子仍在沉睡。
攸暨又是不滿,我道:“著急催她作甚?過午開始梳妝也不遲啊,便教她多睡一會子吧。”
我讓侍婢們退下,讓她們再去檢查一遍敬顏的吉服。池飛來報,道相王宮送來禮物,道賀敬顏今日出嫁。我拿過禮單,直接交給攸暨過目。攸暨匆匆瀏覽一遍,驚道竟比惠香出嫁時送的禮物多了三倍不止。
我道:“莫要忘了,陛下登基後賞賜給相王的寶物不可計數,又加五千戶采邑,今總逾萬戶。雖說他宮中主仆上下近千人,可除去吃穿用度仍綽綽有餘,而且孩子們也各有采邑。他現有無數餘錢,給顏兒的嫁妝添彩不足為奇。他行事倒也公允,對她姐妹二人並不偏讓,香兒產子之後,他不是也送了厚禮?”
攸暨道:“哦,是了。人道送了一批好物去了豆盧家,不過,當時大家都議是他為了補償豆盧娘子。唉,我從來都頂欣賞豆盧娘子,闔宮裏除了上官娘子便屬她最富才學,且待人一向溫婉可親。她從前雖隻是相王的妾,可我覺得,相王待她至今惦念,也是頗有情義了。”
他看不到我內心的變化,我兩個月以來的努力全部白費了,我又產生了沉重的負罪感,因為我發現自己還虧欠著豆盧寧。我發誓從未想傷害她,可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的、漸漸的,我卻虧欠了她!也曾想去豆盧家看望她,可我想現在的我大概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撇下攸暨,我和芷汀在府中漫無目的的行走,二人一答一問,細細過濾著敬顏的終身大事是否還有何處不妥。來在崇敏所居的院落外,芷汀提醒因忙碌我已有數日未曾過問崇敏的生活和課業,於是我們便進內尋他。
家奴引著來到他的房前,見他正悠哉悠哉的倚窗看書,隻披了一件水色夏衫,他神情十分專注,想是站久腿累,索性輕躍坐在了窗框上,這一分神,才看到了我們幾人,趕忙又跳下問安。
我笑問:“今日你二姐出嫁唐家,你可最是閑在的,何需早起?看的是什麽書?竟如此入迷。”
崇敏雙手奉上,百餘頁的潔白蜀紙,以結實的褐色麻繩沿右側邊密密縫合,昂貴與便宜的結合反倒有一股子質樸無華之感。首頁自上向下有《龍筋鳳髓判》五個大字,頁角有’浮休子’三個蠅頭墨字。
“乃張禦使新作,詳細記錄了二京及外州的斷案、刑判之事,無所不包,無所不奇,張禦使的標注有理,頗有見地,兒閱後深以為好,尤其他主張公平之論,兒大為讚同,便以千金重謝請相王之婿薛郎謄抄了一本。”
我道:“年青人手不釋卷,博聞廣覽,此乃無上益事。”
芷汀笑道:“公主,玩笑說來,這位’浮休子’與咱們倒也算是一位故人呢!”
崇敏好奇的問起原因,芷汀解釋:“這張禦使乃調露元年的進士,彼時尚未弱冠,聽說他的試卷被讚為’天下無雙’,且人也生的高大俊偉,宮人們都跑去前朝,欲一睹風采,我與公主便也去了,親眼見後,的確是一位清秀文人,卻實在算不得’高大’,我們便笑說,傳言都是當不得真的。後來,他仕途平坦,卻總也比不過他的文采,時人贈以雅稱’青錢學士’,把他喻為成色最佳的銅錢,無人不愛。”
我道:“我曾聽人道其喜記錄當世奇聞逸事,有心編纂成書流傳後世,不想,他對這斷案判刑也如此熱心。”
我把書還給了崇敏,他無不敬佩道:“刑事從來關係人命,甚至一家的興亡、前途,若使人人都能讀習此書,遇案時能小心推敲、再三核量,讓天下再無冤假、錯案,子民再無怨言,豈不益於陛下的江山?如此人才,合該重用。”
我道:“那,改日你便把這番話在陛下的麵前也講一遍吧,看他聽也不聽。敏兒,你這孩子秉性純良,忠厚孝順,難得又主張公平,他年出仕做官,必能澤佑一方百姓。”
芷汀微驚:“公主您。。。舍得讓敏兒去外州做官?!”
我解釋道:“怎會舍得?可,他年若是陛下做主,我也阻攔不得啊。好在陛下如今倒沒有給他賜官的意思,還是繼續安心讀書吧。”
問了崇敏,知他方才未在自己房中用膳。
“過會子就該餓了,”,我接著又吩咐家奴:“你們現便去知會庖子吧,為阿郎準備早膳。”
家奴們應了,又詢問崇敏的意思。
“哦,隻備下鴨花湯餅和七返膏即可,我無甚胃口。”
“是。”
終於近了午時,府內外舉目可見喜氣洋洋的紅色,道賀的賓客盈門,各色佳肴美酒冷飲小食流水般的端上,從未止息,家中這才有一種將嫁女的熱鬧氣氛。武攸宜幫著攸暨在前堂招呼男賓,惠香趕回太平府在後堂陪同女客們說笑閑談。我本也在後堂,可逢揚翠前來祝賀,為能清淨敘舊,我便帶她去了自己的書房。
相識幾十年感情如姐妹般親厚的女人們聚在一起,自是有說不完的體己話,聽說她的兒子承訓已定下了親事,我們紛紛祝賀。
我由衷高興:“前兩年陛下複位,多祚哥哥因功獲封王爵,告家廟時,陛下隻準哥哥與相王隨侍左右,可謂無上殊榮,再過兩年,你與哥哥又抱金孫,真可稱喜事連綿啊!”
讓我們意想不到的是,我話聲才落,揚翠的臉上卻再無笑意,竟出現一絲驚恐。
池飛試探道:“公主並未說錯話啊,你因何。。。悶悶不樂?”
我也有點擔心:“是啊,可是遇到了難事?真若有,你對我直說便是,倘若以我之力也幫不上忙,多祚哥哥還可求陛下啊。”
“公主所言極是,但,”,揚翠瞬間淚下:“此事卻萬萬不能為陛下知曉!”
我們齊齊一凜,知必是出了大事。芷汀教她說出,看我們能不能幫上忙,揚翠卻閉口不談。
“若說出來,怕隻會害了你們!”
我很是著急:“你既敢在我們麵前流露真情,便是還把我們看作親人!因何卻不說出來?揚翠,便是你把天捅出了窟窿,我也要拚力為你遮一遮啊!”
好一會兒,揚翠終於含淚點頭,她哽咽著時斷時續的說出了一個最近讓她寢食難安的偶然發現。芷汀和池飛聽後都白了臉,我清楚自己的臉色也隻會更加難看。雖然這隻是揚翠自己的一些猜測,可從表象看來,事實恐怕不會簡單,而結果將會是。。。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父子二人。。。想是都已經。。。公主,我隻怕我家以後再無喜事了!”
池飛抱住她,柔聲安慰:“男人們行事從來都有他的道理,許是你多想了,我看著。。。倒不會出什麽事。”
揚翠還是擔心:“可是,那後生的麵相尊貴異常,夫君待他的態度很是恭敬,再推測年紀,恐。。。正是東宮太子啊!好端端的,太子微服至府,還不教我等知其身份,他們所談的事。。。你們以為,又能是什麽?!”
“揚翠,你且告訴我,”,我的嗓音難止顫抖:“你曾在府中見過何人?近日或是從前,都有誰人與多祚哥哥來往過密?”
揚翠明白我此問的深意,流著淚,她誠實道:“成王李仁,’左羽林將軍’李思衝、獨孤禕之,’右羽林將軍’李承況,郕國公沙吒忠義,還有。。。我們的子婿’右羽林中郎將’野呼利。公主,難道他真的會。。。我不敢信!”
下一秒,眾人念叨已久的大雨終於若波瀾瀑布一般從天空傾泄直下,霎時澆熄了長安城的夏日炎炎。
揚翠的哭聲轉低:“公主,我今日真的不該來此。如果結局不幸,您已被我們牽連。公主,芷汀,池飛,我對不起你們!”
“不,你不曾對不起我們,”,池飛一派釋然:“不曾同生卻能同歸,我想這許就是你我姐妹的宿命,我上官池飛無憾。”
雨後的晴朗夜空最是美麗,若澄清通透的藍色寶石,一道金色月牙掛上梢頭。走廊裏,一排排的紅色燈籠讓四下亮如白晝,燈光下,身著藍/綠/盛裝的敬顏端莊慢行,發間的金簪珠寶熠熠生輝,光芒映在她含笑的茜唇一側。
不遠處的正堂廊下,陪同唐晙前來迎親的儐相和數十個唐家家奴正笑著不停高呼“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幾個武家的女兒和婢女們先行一步,嬌聲的請他們耐心等待’新婦梳妝’。
我對敬顏道:“阿娘此刻的心情和送你姐姐出嫁時毫無二樣,甚至我想,當年武後送我出嫁時也是這般,不舍得讓你嫁人,卻更希望你能在夫家順順當當,夫妻和美,無病無災。對於唐子明此人,我和你阿耶極是滿意,你阿耶再是百般計較,卻也挑不出他的任何錯處。你姐姐和你嫁的都很好,我們便算是放下了頭等心事。”
“阿娘,您的臉色不太好,可是身子不豫?”
女人總是細心的,敬顏看出了我那一分的心不在焉。
我搖頭,笑說:“不曾,阿娘很好,興許是一整天招呼賓客,至多是精神不濟罷了。顏兒,出了這座太平府,你還是我的女兒,卻也是唐家的新婦,唐家斷是不敢怠慢你,可你自己也要時刻牢記,莫作本意在家時!凡說話、做事都要三思,尤其是在翁婆的麵前。唐家是百年貴戚,子孫成群,子明的兄弟、堂兄弟們多,府中妯娌小姑們定是少不了的,和善相處,少做計較,她們總是不會為難你的。”
敬顏點頭:“阿娘放心吧。”
良久,各項繁瑣的禮儀都過了,我含淚目送敬顏登上了婚車。攸暨割舍不下女兒,不及婚車啟程便轉身退回府門裏抹淚哽咽。這一夜,饒他唐家是如何的熱鬧非凡,我二人的心裏卻都空落落的,尤其攸暨,幾乎不曾闔眼休息。至天亮時分,攸暨終於因困倦而入睡,我則出房去見從唐家匆匆趕回的侍婢。
我道:“昨夜可也順利?”
侍婢道:“出府不久便遇到了一群前來障車的兒郎,唐郎不曾與他們拖延對付,直吩咐家人們一一送上了肉糧錢帛,如此便一路通暢的到了修行坊。娘子下車時,領頭鋪氈的乃郎君之兄鴻臚卿的夫人崔氏,如此鄭重,想是很看重娘子。唐家府外迎候的婆婦恐不下百人,看著都很和善。後來,送到青廬坐下,過了合巹禮,我們為娘子與郎君梳頭合發、更衣脫靴後便退出了百子帳,隻是娘子她。。。想是羞於。。。聽她連稱不肯,唐郎倒也未惱,他與娘子私語,婢子們不曾聽清,好一會兒子,聽見娘子。。。嬌呼喊疼,俄爾又聽他夫婦二人輕言笑語,終是成禮了,婢子臨行時見過牀單,上有幾點紅香,對唐家必有交代。”
我欣慰道:“好,好,我們最怕她羞於行周公之禮,惹唐家翁婆笑話。你回去仔細服侍吧。”
“是。”
許是昨日賞了一場暴雨,今天的老天竟格外吝嗇,不止不肯降雨消暑,反似在滿城撒了隱形的火炭一般,教人炙熱難忍。好在我們府中有足夠多的窖冰,擺下十餘個盛滿冰塊的描邊百花大瓷缸,後堂便如秋季般涼爽。
巳時,因攸暨要在今夜招待幾位同僚好友,家奴便來請他吩咐晚宴的菜色,王昰之也來請示他關於歌舞、遊戲是否有特別安排。
我在他右手旁坐著,不停的翻動書卷,卻沒有一個字曾真正的看進心裏。廊下忽響起了一陣急促腳步,隔著竹簾,隱約能見兩個家奴正朝著後堂快步而來。我合起書,最後所見是’主殺’二字。
攸暨也坐直了身子,我起身過去親自撥開了竹簾,二奴還未到眼前,我朝他們喊問:“何事?!”
他們一齊住腳,稍穩呼吸,又異口同聲道:“府外喧囂不止,道太子率軍除佞,已攻入靜德王府!”
“不好!”,攸暨大驚失色:“先前香兒夫婦不是受邀去了堂兄府上?!!”
此刻的我全然大亂方寸,這場突變距離揚翠來訪尚不足一日的功夫。而攸暨尚能思路清晰的吩咐王昰之安排百餘家奴跟隨自己前往武三思的府上親自查看情況。
“既說太子是除佞,總不會枉殺無辜!”他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我。
我無不後悔道:“若我說。。。此事與我有關。。。”
攸暨’哎呀’一聲,對我說:“你是急糊塗了不成?!”
讓家奴們都退下,我向他快速的解釋了一遍,自責是我的緣故間接的導致惠香夫婦陷入險境。
“你實在!你!實在是瘋了!你怎麽敢!”
攸暨對我的斥責近乎咆哮,武三思是當朝權臣,又是李顯的表親兼姻親,倘若太子李重俊對其不利,他日李顯降罪下來,一旦查出與我有關,後果可大可小,若重俊不給李顯降罪自己的機會,那隻能說明,長安城將生一場滔天巨變。
“我討厭武三思,”,我的悔意早已透骨:“可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攸暨沉默不語,少頃,他歎道:“眼前之事非你初願,你原隻想著如何為大唐好。罷,我這便去找回香兒。”
“我同你一起!”我拉住他。
他掰開我的手,撫慰似的抱了抱我:“我們尚不清楚究竟,你留下吧,不然我不會放心。”
然而,當攸暨執劍離開之後,我卻無法安心的待在太平府內。聞聽消息的樂旭之從自己的住處趕來後堂,正撞見我在勒令好心勸我的家奴去為我備馬。
“李綺!外麵太亂了,你不該出去!”
“你也要攔我?!”,我惱火道:“我最擔心的是陛下的安危,方才,你可曾聽到有人呼喊武三思已死?可,仍未聞太子罷兵的消息,隻怕他會揮兵詣闕。。。唉!”
樂旭之搖頭苦笑:“好個凜凜模樣的女子啊!唉,承蒙你一直供給衣食,我也該報還恩情,我隨你一起進宮吧。隻是,這一路上若遇兵馬發難,我可不敢保證自己能護著你全身而退。”
“你去與不去,我都是要去的!”
家奴和樂旭之並未騙我,大街、裏巷,百姓們全無蹤影,就連全世界最熱鬧繁華的東市也空無一人,各國商販齊齊罷市,甚至有些店門都未來得及仔細鎖好。舉目可見匆忙趕路的士兵,他們不抓人也不進坊擾民,隻是步履匆匆,卻仍讓我備感壓力。
今天的長安猶如一塊陷入戰爭的軍事要地,隻不知誰是最後的贏家。重俊的軍事行動已進行到了哪一步?武三思當真已死?他王府中現是何情況?
誠如我先前對攸暨所說,挑撥李重俊履行大唐太子的責任去勇敢的對付武三思與韋氏其實是我一手造成的,可李多祚的加盟和惠香夫婦的危險卻從來都不在我的預期之中。
我驅馬急馳,很快便越過了崇仁坊,來到永興坊,靜德王府的正門一如往昔,氣派輝煌,教人不得不羨歎,不同的是二門洞開,三兩成群的陌生士兵正談笑風生,就中有一人,手舉一尺寬的染血布條洋洋得意的宣傳。
如滾落般狼狽的跳下了馬,我隨便抓住就近一人追問情況。
“娘子也是公主府上的?可巧,方才有人自稱駙馬武攸暨,率人進內尋人去了。”
“你們殺了誰?隻有靜德王?可有女子?!”
那人笑說:“不止。先殺武三思,再殺了他左右數人,聞聽其長子武崇訓逃入了後院,我們搜了好一會兒子,找到後把他也除了。至於女人嘛,還不曾殺過。”
既聽說他們沒有殺過女人,我便不再多留,立即繼續趕去不遠處的皇宮。當我在延喜門看到李仁時,我說不清這一刻的內心感覺。雖聽揚翠說他與李多祚來往過密,也預想過他真的會參與其中,可我仍隱隱期待,他是為保護李顯而來。
李仁正戎裝駿馬,他神色十分威嚴,吩咐下屬一定要嚴密把守宮城與皇城的各門。看著我和樂旭之被人用劍指著不得已止步下馬,李仁並未為我開解。
我不知史書是如何記載下這個男人的生平,對於他的命運我一無所知。這場’謀反’注定是失敗的,而李顯是否會饒恕他的堂兄我卻不敢斷言。
“月晚。。。你。。。要進宮?”他其實完全可以命令左右綁了我,但他沒有,他很是尷尬的詢問我的來意。
我神色凝重:“成王難道未聞?方才,太子已率軍殺了靜德王與安樂公主的駙馬,此舉無異於謀反,且他仍未罷手之意,我進宮,自然是要對陛下盡忠。”
“難道你認為武三思死的可惜?速速離開此地!”,居高臨下的李仁避過我仰望他的視線:“你力氣微薄,談何為君盡忠?走吧!回你的家中,和駙馬待在一起。”
“你命令我龜縮府中,而你卻要留下和太子一起逼宮?!”我言辭激烈。
李仁微惱,手不由自主的握住了腰間佩劍:“我確是支持太子的,但並非協助他逼宮,而且,太子亦無心謀反,我們隻是想。。。如你一樣,對陛下盡忠。隻是我們做的是除佞!你看看這天下,武韋橫行霸道,多少官員的任命旨意不過隻是安樂公主的一句信筆塗鴉!陛下何其昏庸,他不配為君!”
不顧兵士的銳利刀鋒,我上前一步:“臣下不得議君!更何況,堂兄,我們是親人!”
“正因為我們是親人!”,那聲音震耳發聵,他放佛是在用盡全身力氣讓我聽清他的理由:“我也是太宗之孫,我就更不能坐看一個無能的兄弟聽信一群/奸臣婦人,毀壞我李唐基業!”
“太子已然除了武三思,他隻需進宮麵聖說明緣由即可,他父子二人欲如何解決此事並非你我可以插手。而堂兄卻在此把守宮門,不許任何人進出,你以為陛下又會作何感想?!”
“不必多勸!我隻問你,你是否進宮?!”
望著李仁那蒼老卻堅毅的麵容,我一字字道:“我要進宮!”
一旁有人勸李仁把我先綁了關起來,李仁未聽,竟下馬親自把我的馬韁還給我。
“你便進去吧。”
我未抓馬韁,而是握住了他的手:“堂兄,那天你說自己一輩子都碌碌無為,難道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有了今日之事?你以為,後世史書工筆,你會是英雄亦或叛臣?走到這一步,我知你。。。不能回頭,可,還願君能深思,這輩子,究竟何為你真心所求?這一步棋,若是走錯了,萬事皆休!”
直到宮門關閉的這一刻,李仁都未曾再對我說過一個字,雖四目相視許久,但我始終讀不懂他的心思。
“當真不為自己擔心?一旦太子有心篡權,宮傾之際,便是你為陛下陪葬之時!”
我們在宮中縱馬疾馳,跨過一道道門檻找尋李顯等人的蹤影,我大概成了第一個破壞宮規的人。樂旭之對我的舉動表示不理解,可他並不知我對未來結局早有預知。
“不會!太子不敢!不過,他的確做錯了,他直接殺了權傾朝野的武三思,而且還聯合了一眾親貴、將軍,陛下一定認為他有更大圖謀!”
如同一頭被困陷阱之中的老虎,雖為百獸之王,奈何無法施展威力,李顯隻能在玄武門的城樓上不停的原地轉圈。韋妙兒、裹兒還有上官婉兒這三個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女人不停的勸他息怒,但他隻字不聽。他怒罵重俊這個不孝之子,他說自己從不曾虧待重俊。
我本想保持緘默,卻又怕重俊的下場不妙,再三考慮過後,我小心翼翼的開口:“陛下,太子他。。。另有隱情也未可知,也許,陛下應當親耳聽他。。。”
“住口!”,李顯瞪我:“我與他君臣、父子,何事不能上疏向我言明,再做計較?!風言他剛剛率軍殺了武三思與武崇訓!武三思乃我大唐重臣,崇訓是裹兒的丈夫,究竟是何深仇大恨,致使他定要做出這決絕之舉!!”
我緊張的解釋說:“許是因靜德王父子曾對太子有不敬之舉,儲君受辱,自然不能甘心,故一時不顧國法、不念姻親之情,其雖有過,卻也事出有因。”
“待他攻進皇城時你再為其開脫吧!”
李顯的不滿原就在我意料之中,我於是不敢再多說哪怕一個字,心話這一次是我對不起重俊等人。
裹兒並不為生死未卜的武崇訓而擔心,她麵色如常:“阿耶,倘若駙馬今日被刺身亡,那,兒下月的嘉辰宴會是否仍能如期舉辦?兒乃帝女,便是為夫服喪,也不至長達月餘吧?”
李顯好不生氣,指裹兒道:“他總是你的丈夫!事到如今,你竟還隻知關心自己的。。。唉,他此次真若死了也好,免得日後受你的氣!!”
“陛下息怒!”,韋妙兒著急的勸解:“何必在此時同公主置氣!宗楚客宗尚書等人方才奉命聚集宮內一切可用之兵,現仍不明結果,陛下是否應遣人問詢?”
李顯知其所言在理,便不再理會裹兒的薄情言論,他從跟隨一旁的宮人裏隨意的指出幾個中人,命他們在大興與大明二宮內找尋宗楚客等。我們則繼續冒著似火般的驕陽等候援軍。
很快,’右羽林大將軍’劉景仁指揮著百餘飛騎固守玄武門下,他自己如飛般登樓跪地向李顯請罪,他明確的稟告李顯,武三思父子確已身亡。
“是臣不力,楚國公乃臣屬下,然臣竟未察其與太子通謀,祈陛下賜臣死罪!”
“劉卿無罪!”,李顯命宮人扶其平身:“今日之亂,無論太子是何本意,不告而殺靜德王父子,他已鑄下大錯,我絕不輕饒,祖宗國法也不會饒他!還有李承況,也再不是’楚國公’,再不是我李氏子弟!”
在場眾人聞言無不變色,見李顯決心已定,心知李重俊一旦兵敗,李顯要為武三思父子報仇,恐會以血還血。膽小的人們皆垂首肅立,落地的那一滴滴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因為炎熱,我額上早已沁出一層薄汗,汗滴緩緩的順流直下,流進眼眶,生疼難忍,隻得用力的閉了閉眼,方緩解一些。一丈之外,劉景仁自執劍親自護衛李顯周全,將他與我們均分隔出一段距離。先前離開的中人們快跑回來,均麵露喜色。
李顯急問:“是何情況?!”
“啟稟陛下,鄭國公請陛下勿憂,保重玉體。”
李顯無不憤怒道:“事已至此,楊綝竟能請我勿憂?!哈,他還真是時刻不忘媚上之術!快說,勤王之兵是有是無?!!”
那個回話的中人先掌嘴三次,又道:“勤王之兵逾兩千人,現屯於太極殿,以防太子有不臣之舉,屆時一齊殺出圍攻。”
見自己也有兵卒在手,李顯稍安,又問:“將軍者誰?”
“鄭國公楊綝,中書令李嶠,侍中紀處訥,兵部尚書宗楚客。”
“再往太極殿!傳我旨意,太子登樓之時,命他們。。。”李顯明明極度痛恨重俊的不忠舉動,可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真要頒下殺令時也是難以開口。
韋妙兒揮袖示意劉景仁讓開路,她直視李顯,痛心疾首的勸說:“真要等到最後一刻,陛下才能明白?!陛下,誠如你說過的,父子之間何事不能明說、商量,突然擁軍入宮,其必有所圖!這些年,莫論在房州、二京,我們從不虧欠李重俊,是他恩將仇報啊!你為何仍猶豫不能決?”
李顯尚在考慮她的話,韋妙兒對那幾個中人吩咐道:“告訴鄭國公,太子登樓時,格殺勿論!此乃陛下禦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