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胡兵 未料深宮生變故(上)
端午佳節帶來了暑氣,夏季的味道漸濃,春意已是闌珊,人們早早的換上夏衣,尤其是那如繁花般的數千宮女,她們用頸下大片的晃目雪膚點燃炎夏。
興泰宮四下簇新,其奢華程度令人咂舌,非兩京內任何離宮別苑可比,甚至比一向以’精致華美’而著稱的洛陽宮亦不遜色,高聳的屋脊似接天際,遠望一片金光璀璨,雕欄畫棟五彩繽紛,其上的花草人物無不刻畫的栩栩如生,令人目不暇接,樓閣亭台充斥竟達上千,若無宮人引路極易迷路。
東極湖三麵為殿、樓包圍,僅一麵臨山,數條瀑布自山頂奔瀉直下,銀光在湖麵不停飛濺,猶如身披盔甲的戰士橫衝直撞。湖麵盡是碧綠荷葉,顏色鮮豔欲滴,淺綠的莖稈上頂著一個個小小的粉色荷苞,靜待綻放。間或有木舟承載宮人們到處收集還未蒸發的荷葉露水。
閉目深呼吸,荷香沁人心脾,好不舒心。
旭輪持扇緩搖,似笑道:“雖身處興泰宮,可宮內各處極似三陽宮,卻明明不是,你瞧,舉目便可見洛城,若在三陽宮內,根本無法企及洛陽的甕城。”
“這便是帝王之權!一句話,毀三陽、複建興泰,硬生生將一座離宮在兩月之內搬移了百餘裏。勞民傷財,僅僅為了一個人的心情。”
回首看他,我繼續說:“大哥,二哥,三哥還有你,你們兄弟四人其實從未真正品嚐過權力的美妙滋味。也許隻有懂它,才會愛上它。”
“美妙?權力是可怕的!因此,並非所有人都有勇氣去奪取它、背負它。想想長安城,自大唐立國始,它可曾真正太平過?”
他表情平靜,然而語氣是認真的,分毫不容我質疑。誠然,他從未有心龍椅,當然會說出這句話。
我點頭承認,道:“可我認為,那些積極投身於獲取權力的人,他們原本都有想改變這個天下的想法,大多應是。。。”
“殿下!”
隔著四五丈遠,站著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乃相王宮的’典簽’裴耀卿,雖隻二十三歲,然自幼便聰敏過人,入宮後深得旭輪器重,將一應公務交由他全權處理,對他格外信任。
二人循聲望去,見張易之正從遠方走來,裴耀卿是在提醒我們。
我笑說:“是個機靈的孩子。”
他也笑:“難得他能明辨黑白。若僅頭腦機靈而非正義之士,那可是要壞事的。”
說話間,張易之已接近我二人,我知須得對他客氣,本想強顏歡笑,卻是極難做到,再看旭輪,麵無表情。待張易之走到我們身邊時,旭輪反背身過去,用這舉動清楚的表明了自己對他的態度。
張易之雙目眯起,他盯著旭輪的背影,唇邊聚起一抹冷笑。
“人常言,若論聰穎好學之人,皇族裏非相王莫屬了,卻不想,相王竟不通最簡單的人情世故。放眼宮內宮外,孰人不巴結、不討好我張氏一族?哈,皇太子何其尊貴,亦對我兄弟二人禮讓三分,相王可知?!”
旭輪這才緩緩的轉過身來,他似笑非笑道:“哦?太子禮讓於你?可,我並非太子,雖為手足,仍具不同心性,又豈會事事都效法太子?幼時開蒙,嚐隨學士讀習《三國誌》,諸葛武侯有諫,親賢臣,遠小人,如此方能興隆家國。此警世恒言,旦多年不敢忘懷。”
張易之眉目間驟然成川,我大感不妙,忙道:“暑熱炙人,相兄他是一時。。。”
“何必?”旭輪打斷,不準我為其圓場,上前一步,他與張易之對峙,其勢如劍拔弩張般,令人窒息。
張易之怒道:“你在挑釁我?!哼,簡直是以指繞沸!李旦,記住,你贏不了我!”
“妙哉,妙哉!”,旭輪竟撫掌大笑:“難道我定會輸?麟台監如何通曉天意?嗬,說不定,天意在我一方也未可知啊!”
“自取滅亡!你會後悔的!”
張易之憤然甩袖而去,我腳下一軟,頃刻間隻覺天旋地轉,擔心張易之從此後會對旭輪不利。
“旭輪!為何要在此時公然與他為敵?!你是在給自己惹禍呀!”
旭輪斂了笑意,陳聲道:“這次來洛陽後,我看清了他對你的欲望!若在以往,我可以忍他!可他既然覬覦你,我實難再忍!寧可一死,我也要明明白白的告訴他我對他的厭惡!”
我們回到南薰殿,一路皆無話可說。
他為人一向沉穩,多年來隻偶爾會因我而衝動,其實每一次我都沒有被感動,隻有對他的滿滿擔憂,我寧願他什麽都不為我做,隻求他能平平安安。不過,那些衝動正是他對我感情的唯一表達,誰也無法勸阻。
歡聲笑語若巨風襲林一般,大殿內的根根赤柱似也為之輕顫。一群人圍繞成牆,有男有女,那歡樂的源泉便在人牆之中。
我們皆無心探究,奈何被隆業與崇敏擋住了去路。
“舅父,阿娘,您二位快些來看吧!楊相公的舞姿甚是怪異可笑!”
無可奈何,被好意的二小兒拉入場中。他二人自恃身份貴重,伸手去撥開左右礙事的人,人們側目見是我們,紛紛疾步讓路。
至人牆的正前方,驚見年已七旬頭發花白的內史楊綝正左搖右擺的舞蹈,他頭戴以紙裁剪的鮮豔花冠,且竟將紫袍反穿,還不時對著圍觀的人群擠眉弄眼,其行為荒誕至極。
旭輪顰眉:“這。。。宴會之中舞蹈並無不妥,可楊相實不該反著官服!”
“嘖嘖,阿耶多慮了!禦史們斷不會彈劾楊相,”,隆業笑嘻嘻道:“適才,’司禮少卿’張同休醉言’內史麵若高句麗人’,由是,楊相便請宮人們取來花冠簪於發間,又做高麗舞,以娛眾人。”
和旭輪不同,我並未嚴肅的看待此事,隻從善如流也微笑觀看那白胖老兒的可笑舞蹈,可心裏麵非常明白,楊綝又在刻意討好張氏一族了。
這楊綝和榮國夫人並無關係,非前隋宗室,乃鄭州原武人。約莫在鹹亨年間,楊綝通過考明經入朝,宦海浮沉二十餘載,十年前登閣拜相。他的為政之道可用簡單的八字概括,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凡遇戰事,他必是主和一派。因為若不幸戰敗,往往是朝中主戰派的官員會受牽連。
初入仕時,楊綝被授官’玄武(縣)尉’ (今四川德陽)一職,某年至長安述職,不料隨身攜帶的東西竟為竊賊悉數偷走,他使計擒住竊賊,卻未送官懲治,而是僅取回了重要公文,將錢財等物贈予竊賊,自己最後借錢返回了玄武。外人讚他俠義仁愛,他卻說是不敢與竊賊計較,怕再生事端。此人性格由此可見一斑。
早些年張氏兄弟初得勢時,有人恭維張昌宗麵似蓮花,秀美可人,唯楊綝卻道’當是蓮花似六郎’。 ‘司禮少卿’雖已是從四品的官職,令世人羨慕,卻萬萬比不過位高權重的宰相,楊綝如此屈尊,左不過是因這位張同休乃二張的堂兄,不得不討好。
視線越過楊綝,大殿正北方的寶座之上,武媚亦眉歡眼笑,接著,張昌宗手指楊綝說了一句什麽,她笑的越發開心。
帝王的榮光正在她的身上逐步褪去,她已八十高壽,真的是老了,她會糊塗,會放縱自己,更喜歡沉溺於恣意的享樂之中。這樣的一位主人對江山社稷無疑是無益的。
她曾說過,她之所以最後決定登基稱帝是因為有我的勸說與支持,那麽,希望不久後她能接受我對大周皇朝的背叛。
悄然離開旭輪,轉身退出人潮,裹兒迎麵走來。
“數月未見,姑母在長安一向康健?”
“甚好,甚好,得你掛念了。”
在一個背人的僻靜地方,裹兒喋喋不休的向我談論崇簡,有她對他的深沉思念,更多的是繼植的成長。
“您看,您的孫兒愈發聰慧了,他長得也越來越像他的父親。裹兒從未見過薛大人,也不知他們祖孫三代可是一個模樣?”
我很難過,卻更恨她的自欺欺人,她不會不明白,自崇簡娶了武敬華而她也嫁給武崇訓,崇簡已徹底對她放手,不想再多牽扯,即便她為他生了一個孩子。
幹笑了兩聲,我激動道:“不要再說!我的孫兒?!你難道不明白,他的父親。。。根本就不願承認這個孩子!”
話脫口而出時已然後悔,本以為裹兒會因此而心傷,然而她猶沉浸在自己對崇簡的積極幻想裏不願醒來。
她立即告辭,怯聲道:“對不起,姑母,我不該提及薛大人,是我錯了,請姑母寬恕,我並非有心。”
紅妝為君著,唯一讓世人能為之瘋狂的便是我們的感情。我心歎癡兒啊癡兒,若不敢去麵對,那我隻願你這一世都不要清醒。
七月流火,朝堂譬如一鍋早已燒開的油,一道輕盈的奏折若水滴般投入,令它徹底沸騰。群臣對二張及其家族的不滿已經達到頂點,他們容不得那兩個男寵繼續左右武媚。
中官胡超小心翼翼地捧了奏本近前,武媚橫他一眼:“你六歲起便跟在我身邊,今日怎好不知事?!公主生辰,我母女二人獨坐敘話,不要拿軍政之事來煩我!”
胡超當即跪下:“奴婢不敢!隻是,禦史大夫特意囑托奴婢,道此疏與鄴國公有關,懇請聖人禦覽!”
武媚隻充耳不聞,胡超便不敢起身。他眼神偷偷顧我,我伸臂去接,他順勢趕緊遞來。
把奏折拿在手裏,我好奇道:“前日裏,數臣並告司禮少卿張同休、汴州刺史張昌期及尚方少監張昌儀犯贓,您交由二台共同推鞫,如今,禦史大夫呈上奏折,又言明與鄴國公有幹係,興許是那案子有了結論,欲請您裁決呢。”
說著話,我將奏折遞向了武媚,她猶豫再三,悻悻道:“唔,也許,我理應過目。哼,我不太喜歡這個李承嘉,眼神過於精明。”
“既如此,李大夫的這道奏折便由女兒來。。。您意下如何?”我試探問她。
見她點頭應允,我這才敢展開,匆匆的看過一遍,故作不以為意道:“老調陳辭,神皇不看也罷!左不過是說張家幾人犯贓全因鄴國公兄弟包庇遮攔,道鄴國公兄弟也曾牽扯其中。這李大夫倒是糊塗了,有您的恩寵與數之不盡的賞賜,他兄弟二人還能有何野心?小小贓物又如何能與您的賞賜相提並論?!”
武媚一眼便看穿我的誇張語氣實為反義,她拿過奏折親自過目,複合上,緩緩道:“你言之有理,可李承嘉也無錯,倘若張同休等人當真犯贓,昌宗即便非同謀者,亦有知情不報之嫌啊。”
最後,武媚準了李承嘉的請求,命他推鞫二張。
我心中冷笑,張易之啊張易之,往日你自詡聰明兼有武媚信任,這回便教你真正見識那些朝臣們的厲害。如此一來,整個朝堂便是與二張正式宣戰了。
“說來也怪,”,武媚自言自語道:“昌宗服侍我已是九載,從不見人議他有違法之事。”
端起一盞甘美的蔗汁輕啜,我垂目淺笑:“想是不懷好意的臣工妒忌鄴國公的殊寵吧。待真相大白,神皇千萬莫饒了那些弄虛作假之徒!”
長安四年,七月乙未,人告司禮少卿張同休、汴州刺史張昌期、尚方少監張昌儀皆坐贓罪,收獄,上命二台共鞫之。
丙申,有敕曰,張易之、張昌宗二兄弟作威作福,亦命同鞫。
辛醜,司刑正賈敬言有奏曰,張昌宗強市人田,應征銅二十斤以代罰。製曰可。
乙巳,禦史大夫李承嘉、禦史中丞桓彥範聯名上奏曰,張同休三人贓共四千餘緡,按律牽連張昌宗,應免官。
徽猷殿內十分熱鬧,眾臣你一言我一語,恨不能一次便扳倒二張,而他們也是拚力自救。
張昌宗跪地衝武媚三叩首,麵對數位紫袍宰相,他豪不露怯,反對他們怒目而視,逐一駁斥。
“強市人田者乃臣之家奴,臣至多負管家不嚴之錯,並不至觸犯國法,況且,臣於國有功,縱然家族堂兄有罪,但臣不當免官!”
我一直侍立珠簾之後靜觀其變,這時,武媚忽忍俊不禁發,小聲謂我:“我看昌宗是有點怕了,竟話不擇言。他哪裏於國有功?這小子,我偏要逗他一逗!”
她再問諸相:“鄴國公有功乎?”
不料,楊綝居然答道:“國公晝夜合煉神丹,以供陛下,且您服之有驗,此莫大之功!”
諸相嘩然,我都替這楊綝臉臊,什麽狗屁煉丹!張昌宗乃以色侍君的男寵,那丹藥便是他自己的身體!
武媚不以為意,反倒覺得楊綝很機靈,當場便宣布張昌宗功過相抵,隻貶了張同休等人官職。
數日後,待與李顯並旭輪商議過,都覺在此時扳倒二張似乎頗有難度。所謂無恥者無敵,大概說的也就是他們這種人。
我陪著李顯唉聲歎氣,我撫他的臂,勸他耐心等待時機。旭輪急躁,頗似年輕時的李顯,他來回的踱步,低聲咒罵張易之詭計多端。
“月晚!”
聽他疾聲喚我,我不知所措,茫然的問他何事。
“對付狡詐之徒可用同一計策!可還記得你當年與狄公是如何鏟除了周興、來俊臣等酷吏?!”
李顯側目視我,表情緊張。
我猶猶豫豫道:“你是說。。。謀反?”
旭輪眼神明亮,肯定的點頭。
我道:“隻恐不可。周興等人與二張畢竟不同,二張長日陪伴君側,他們的言行舉止大多為阿娘所知,我們如何告其謀反?”
旭輪輕笑,對我們說:“不錯,大多為阿娘所知,但,總有阿娘不察之事。”
韋妙兒高興道:“相王智慧!朝堂之事越來越見手段高明。”
“隻為保命罷了。”旭輪道。
“唉,”,李顯感慨:“我之繼位再不患武氏子弟橫插,隻憂二張恃寵而驕,恐禍江山。”
旭輪道:“太子放心,計策已定,微笑之處我會交由王宮幕僚去辦,您不必多慮。天色不早,我與月晚還需回府準備,明日淮陽王入都,我等奉旨前往迎接。”
“好,弟、妹慢行,一切有賴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