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索 等閑卻道故人變(上)
午時過後不久,我回到府中,第一件事便是向攸暨道謝,他故作不懂,還嘲笑我病糊塗了。
“一定要我明說不成?”,我道:“自你加爵’定王’,左史劉知幾便奉旨兼任你的’倉曹參軍’,你二人之間曆年來多有來往。今日綾綺殿上,他可是第一個出言勸說張說之人。你昨夜去了誰人府上,當我不知嗎?”
他知隱瞞不得,笑著扶我入座:“大忙,我是幫不上的,難道小忙也不許我幫?你我夫妻一體,何需言謝。飲子已煎好,先用一劑。”
我服了藥,二人坐在後堂內正說著發生在殿上的那番危機四伏的唇槍舌戰,相王宮的宮人登門,道旭輪已派了人接回了柳意母女,不料柳意驚現小產征兆,情況十分不妙,此時醫官們正在竭力施救。
“你尚未病愈,便請芷汀她們前往看望吧。”
“不,”,我非常擔心:“我們自幼一起長大,雖是主仆,但情同姐妹,女子小產一向可重可輕,需得親自看過她無恙,我才能徹底放心。”
待我們趕到相王宮時,才進王宮正門,便被告知了柳意的死訊。攸暨立刻緊張的望向我,我已淚眼模糊,不想竟是如此不留餘地的結局。
這天正趕上隆基與妻子王氏回王宮探望旭輪等人,我們這些人在柳意暫住的廂房外遇上。恰豆盧寧抹淚轉出,身後跟隨有二名侍婢,高戩與柳意的女兒薾欣則安安靜靜的站在門外等著母親。
豆盧寧對我附耳道:“蘇娘子臨死前告訴我,她在獄中其實已有小產跡象,獄卒們均知曉此事,可整整一夜都無人相助,恐是二張早有命令不許人救她。”
“唔,我知道了。”,我心中酸楚,仇恨的火苗也漸漸燃起:“迫害一個有孕在身的柔弱女子,張易之算什麽男人!我們與他之間又多了兩條血債!”
背身拭淨淚水,我拉起薾欣的小手對她輕聲道:“你阿耶去外州做官,阿娘也是要隨行的,可是她太累了,要先休息一會兒,姨娘照顧薾欣,好不好?”
薾欣乖巧點頭:“好,讓阿娘休息,我聽姨娘的話。”
“父親。”
我抬頭望去,旭輪正緩步走來。
隆基迎上前請安:“聞聽豆盧娘娘在此房內照顧病人,我與念安便過來了,不想卻是姑母的舊宮人不幸亡故。。。”
旭輪阻止隆基繼續說下去,他已然聽說了柳意的死訊,大家相識三十年,他亦為她惋惜。
“你可是薾欣?”
旭輪招呼著薾欣,薾欣看出他與我相熟,因此並不怕他,慢吞吞的走到了他麵前。
我對薾欣道:“這位長者是姨娘的兄長,薾欣以後可呼其為’舅父’。還有他們,”,我又指指隆基,:“這是隆基哥哥與阿嫂。”
薾欣點頭,甜甜的喚了旭輪等人,卻又不解的問我:“可我阿耶將去外州做官,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姨娘的兄長嗎?”
我情緒難忍,想著不幸慘死的柳意,直想要哭。
攸暨急忙對孩子說:“薾欣說的極對!薾欣也要隨阿耶一齊去外州,以後我們。。。嗯,恐怕是不易再見了。”
芷汀哄著孩子入睡,我們眾人商量過後,決定用一場彌天大謊來欺騙這個孩子。
待薾欣醒來,我們告訴她柳意和高戩已啟程前去外州了。這個一向乖巧聽話的女孩子第一次像她的同齡人一樣大哭大鬧,她在王宮裏飛快的跑著,到處尋找柳意的身影。宮人們試圖阻止,然而旭輪命宮人們都退下,由得孩子去吵鬧、去發泄。
過了好一會兒,薾欣回到了後堂,她追問我們為什麽父母會把她丟下,為什麽他們不要她了,這實在令我們很難回答,這時,很意外的,隆基竟屈膝蹲下,他抱了抱薾欣。
“因為你的雙親很愛你,所以他們。。。將你托付於我們。”
薾欣哭問:“我不明,哥哥,我不明!”
憑借自己對長安和洛陽兩城以外的那個世界的有限認知,隆基向她描述外州的貧瘠樣貌與可能會發生的種種危險,逐漸的,孩子明白了父母對自己的疼愛和保護,但仍不願接受自己被他們單獨留在長安的這一事實。
薾欣走到我麵前,她抽泣道:“姨娘,您可否派人送我。。。去見阿耶和阿娘?我。。。不怕吃苦,我隻想。。。姨娘,求您!”
“薾欣,我送你一個小學徒!”
豆盧寧邊說邊逗弄懷裏那個似白玉雕成的漂亮娃娃,娃娃咯咯直笑,說話還不利索,但望見旭輪也在場便伸直了一雙藕節似的小胖胳膊。旭輪並不拖延,忙自豆盧寧的懷裏接過了娃娃。
這娃娃不足三歲,乃是成器與妻子元氏的兒子,因生的五官出眾,眉目如畫,便取小名’花奴’,行一歲嘉辰時才由旭輪正式取名為’璡’,李璡。
我們都明白豆盧寧的用意,旭輪把花奴放在了薾欣麵前,但仍扶著他的肩怕他跌倒。花奴咧著嘴巴大笑,又見到陌生的薾欣,口中直嚷’不姐姐,不姐姐’。
指點著薾欣去牽花奴的手,我笑說:“你阿娘請舅父代為養育你,姨娘可不敢隨意做主。薾欣書讀的好,花奴他尚未開蒙識字,以後便由你陪著花奴讀書,可好?你放心,你父母大人兩年後定能回京。”
薾欣再三向我要了保證,終點頭答應,小臉上漸漸的有了笑意,她親了親花奴的額,喚他’花奴’。花奴也親她的手,卻把口水流在了她的袖上。
孩子們的天真無邪感染了眾人,我們一時忘記了許多不幸。
攸暨疑惑,小聲詢問:“你。。。如何得知高先生兩年後必能回來長安?誰又敢猜測神皇預備何時赦免他。”
“這。。。”,我不好回答,不得已撒謊:“我哪裏。。。能猜到,不過是哄孩子的話罷了。”
大幕並未就此落下,像是石子落入水中激起的層層漣漪,朝臣們接二連三的上疏表達自己對此次判決的不滿,他們指出證據不足,對魏、高、張三人的判決不公。
旭輪認為這種結果的產生與我那日在綾綺殿中說的一番說辭大有關係,他的說法得到了印證,武媚派人宣我入宮,她把十餘道奏疏放在我的麵前命我一一覽閱,最後,她指責我那一天私自入殿有逾越之嫌。
我心裏一直都窩著對二張的恨,如今又受到了武媚的不公訓斥,忍不住反駁她:“請神皇恕我愚鈍!我實不明自己錯在何處!朱敬則朱相之疏錯在何處?蘇安恒蘇內教之疏錯在何處?這些向您上疏的朝臣們究竟錯在何處?!您聽信二張之言,隨意處置三名無罪之臣,此刻,他們上疏糾正聖聽,怎會是錯?!他們分明是忠!是直!隻可憐柳意,自幼在長安殿一路伴我,三十年的主仆,三十年的姐妹,就因為二張的一顆邪心,害得她一屍兩命,害得高薾欣小小女兒孤苦無依!這就是二張造的孽!正是在您的包庇之下!”
“有罪!魏、高有罪!張說反複無常實在可惡!”,武媚盛怒:“尤其魏元忠,你們都道他是忠臣,可我思來想去,認定他對我實則毫不忠心!自我主政以來,他曾數次被人告發有謀逆之舉,真若忠臣,為何數次被告?細想來,總是此人之心的確不正!”
我反對她的說法:“魏公確是忠臣無疑,而不正的乃是誣告者們的心!魏公譬如山林之鹿,而羅織誣告之徒譬如獵戶,獵戶欲以鮮美鹿肉做羹,羅織之徒欲殺魏公而向您邀功以求金玉、官職,罪不在鹿,而在獵戶的欲望!”
“月晚?月晚?在想何事?”
攸暨披衣回臥,想是房外夜寒,饒這臥內再是香暖怡人,他仍不停的揉搓雙手。
“我。。。誒?方才我在誦經,也不知你是何時出去的。”
他道:“明日便是立冬大節,我不放心,遂親去看了過節之物是否一一備齊。看你憂心忡忡,是否出了何事?”
我沉重一歎:“還不是與神皇有關?那日與她起了爭執,她最後並未責罰,卻一連兩月都不再見我,九月節也不允我進宮,甚至她此次移駕洛陽都不允我前往侍奉,而太子和相王都。。。她分明仍未消怒,至今都不肯原諒我。”
“神皇就是太寵你!她可是天子啊,你細想你那一番話,可是不啻謀反?!未曾捕你下獄審問,便是對你的莫大寬容了!”
我悻悻道:“是啊!是啊!我正是仗著天子之寵才敢放肆至今!可是這份恩寵。。。總是有一天會。。。唉。”
他勸我不要多想,又試探問我:“我們幾人過節總是冷清,不若去兄長府中一同慶祝,可好?”
我對這個好意的建議毫無興趣,斜眼看他,哼道:“神皇移駕洛陽之前命建安王充’西京留守’,如今整個長安城的人都想巴結他,他那府裏的人太多了,我才不去湊這個熱鬧!”
“你不喜他們,那,”,他笑嘻嘻的從我手中奪去佛經放在一旁:“今夜隻你我二人在這羅帳之內熱鬧熱鬧,如何?!”
轉眼到了次年春末,我的日子格外無聊,而長安城外的世界卻是’精彩紛呈’,可說是天天有新聞,時時不寂寞。
南方,桂州始安縣的獠民因被漢官欺壓,首領歐陽倩遂聚眾數萬,攻陷州縣。’司法郎中’裴懷古能文能武,獲封’桂州都督’一職,他親入獠營勸降,一席話終結了一場紛爭。這是他自那年被突厥扣押又放回大周之後的’首功’。
西南,吐蕃的從屬部落’六詔’發生叛亂,那位一心要娶□□公主為妻的器弩悉弄親自率軍前去平叛,卻不幸在回師的途中病卒於軍。屍骨未寒,而諸子已開始爭位,吐蕃國內一時大亂,最終登上王位的是年僅七歲的幼子尺帶珠丹,由其祖母沒廬氏攝政。
北疆,默啜特意遣使正式感謝武媚答應許婚,其實是他看透了盧藏用的計策,他不能自己選擇,想催武媚,由她盡快決定女婿人選。
東海以東,日本遣其大臣朝臣真人赴洛陽進貢方物,據聞是一位通習中華經史的溫雅男子,更得武媚召見、賜宴。
“殿下的字的確矯揉飄逸,十分的好看,卻總不得字骨,難以稱妙。”
我正臨摹蘭亭,盧藏用在旁笑著指點,道我若想得王書之精髓,仍需勤加練習。
我擱筆自嘲:“大凡紅塵中人,滿心盡是名、利二字,又何談能靜心寫字?”
“殿下所言在理,”,盧藏用道:“我平生所見,相王之字甚好,草字見骨,楷字有節,絲毫不見功利之氣。雖然他之經曆沉浮多難,磨礪不斷,卻至今仍能保持一顆平和之心,實屬不易。”
我輕歎道:“不知他是心態平和還是。。。慣於逆來順受慣,有時候,其實我並不喜歡他如此。。。也許該說是怯弱,正如世人常說。可他始終如此,與人無爭。”
“相王為人無欲,自然便與人無爭。”
二人漸漸的說到一些朝政之事,我問:“子潛可知,神都的萬安山上新建成一座離宮,名曰’興泰’?”
盧藏用點頭:“如此大事,焉能不知?想三陽宮建成不過數年,今竟全部毀之,以其材作興泰宮,雖說不多耗錢,然役工無數,百姓怨言,於國無益。殿下,實不相瞞,我曾上表諫言。”
我苦笑:“看來神皇並不曾采納,她若采納了,便不會有這興泰宮了。唉,當初諫言建造三陽宮的人是梁王,如今諫言毀三陽宮的人也是梁王,他隻想著如何取悅神皇,從不去想百姓疾苦。”
“人都是自私的,不過,過份的自私終是會毀了他自己。”
我道:“至理之言,也許我們會看到那一天。罷,不提我這位表兄,突厥使臣昨日當真答應要放回淮陽王?”
“不錯,”,盧藏用笑眯眯道:“去冬,漠北風雪交加,人畜傷亡極大,突厥無力發動戰事,亦不敢對我大周態度強勢,因此,可汗默啜願以放淮陽王回朝為條件,換取我邦賞賜糧食衣物,至於嫁女之事,嗬,亦暫且不提。”
一名閽者匆匆趕到湖邊,芷汀瞧見了,便離開我們所在的水榭,步去石橋的另一端麵見閽者。她回來告訴我惠香與宣旨宮人一同登府。
我疾步趕往前院接旨,惠香已跪地片刻,我便也跪在宮人腳下聽宣。待宮人離開了,盧藏用才敢現身。
“恭喜殿下,既然神皇宣您即赴神都,這便說明她已然原諒您了。”
惠香不舍我離開長安,我安慰她說:“阿娘也沒法子啊,我亦為人子女,豈能不往侍奉?你近日過的可好?豆盧家上下待你如何?”
“阿娘請放心,出嫁時您對我種種叮囑,我這兩年不敢有一刻忘記,”,她道:“向舅姑晨昏請安,禮讓子侄後輩,善待家奴婢女,我均做到,也正因如此,他們對我也是極好的。隻是,大哥與阿嫂已隨聖駕去往神都,您若與阿耶、弟妹亦同往神都,我。。。心裏總覺孤單無依。”
我笑說:“哪裏就是孤單無依?難道你忘了?阿娘一直都告訴你,你舅父相王的子女同你便如親手足一般,若遇任何棘手之事,阿娘遠在洛陽,你隻管去尋他們幫忙便是,尤其是你的隆基表兄,他古道熱腸,必願助你。”
芷汀去忙赴洛之事,我留盧藏用在太平府吃飯。他為人風趣健談,又見多識廣,一頓飯下來,惠香直道自己獲益匪淺。
數日後,我奉旨到了洛陽,武媚也已結束了對興泰宮的巡幸回到洛陽宮。我入宮見她,偶然與一名綠衫官員擦肩而過,中等偏瘦的身量,眉目秀美。
“郎君且慢!”
我喚住他,他聽話駐足,垂目視地,表情拘謹。
“公主有何賜教?”
“不敢賜教,隻是,”,我試探問他:“你可是。。。景。。。初?陸景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