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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池吟 廟堂高處不勝寒(下)

  “你我初見之日,你打翻了自己的石榴汁子,紅了粉袖。雍王(賢)調侃你,當眾吟誦此詩。那時誤以為,你其實是喜歡我的。嗬,直到此時此刻,你竟未曾。。。喜歡過我半分。我說的可都對?”


  複閉上眼,從他懷裏抽出身子,緊接著又將他抱在懷裏。我的身形比他矮小許多,我努力的伸開手臂,他緊縮著身體蜷縮在我懷中,這情形很是可笑。


  “此詩描繪男女之情過於露骨,雍王此舉十分不妥。已是三十年前的蒙塵舊事,還想那些做甚?既要我是你的妻子,還要我喜歡你,你實在太貪心,如此不好。”


  “唔。”


  “攸暨啊,有些人相愛一世,直至決別之際,也不曾有一刻能夠相守;而有些人,一世相守,到了終了,也不曾有過一刻的相愛。卻仍會心存感激,感激在這漫長的一生之中,至少有一個人曾真心相待。”


  “懂了。”


  長安三年六月,突厥可汗默啜遣其臣莫賀幹使長安,請以女妻皇太子男。上令太子男平恩王重福、義興王重俊廷立見之。


  “兩國近年雖屢屢交戰,但未見我方敗績,神皇緣何要答允默啜?”


  薛稷甚為不解,他看向旭輪,旭輪卻看向我。


  我道:“我亦不解。不過,默啜此次的計劃倒甚是精明。他很清楚,太子來日將為江山之主,如今將女嫁與太子之子,那麽,這位突厥公主將成為王妃,甚至太子妃,甚至。。。我想諸位的心中都很明白。”


  旭輪問身邊那人:“子潛如何以為?”


  盧藏用自信滿滿道:“此次,神皇輕易答應默啜,不外是希望年年爭戰的二國能夠盡快修好。默啜自稱隻認李家王子,神皇若仍不予答應婚事,二國邊境必再燃戰火,於國於民均非益事。而今,隻要娶一個突厥女子,便可熄滅戰火,其一好處,不造更多殺戮;其二好處,嗬,每一戰的糧、餉用度都非小數,神皇自然樂見其成。”


  或許真是有緣之人,旭輪格外欣賞盧藏用此人,早已引為同薛稷一般的知己朋友,許多事都會向他求教或詢問他的看法。


  高戩接著盧藏用的話繼續說:“來日,若二國間的關係有變,那位突厥公主的命運全由我們掌控,是廢是除,是貴婦是囚徒,想默啜亦無可奈何啊。”


  盧藏用輕笑:“誠如高丞所言。默啜雖精於算計,然而神皇更勝一籌。盧某竊以為,神皇還欲以這一次的和親換回淮陽王!”


  武承嗣病故已有五年,延秀被扣於突厥為質也已是五年了。那年啟程前往突厥王庭之前,我還曾撞見他哭求武媚不要派自己迎親,後來,武承嗣病故之際還曾拜托我早日救回自己的幼子。隻是,各種事情層出不窮,所有人都很少能想起那個一向清俊靦腆的少年,五年的時光不可謂短暫,興許如今的他已長成了健壯男子,再見時恐難辨認。


  我對盧藏用道:“前日,我向神皇舉薦子潛,你出宮之後,神皇曾謂我’此子有大材’,欲賜官’左拾遺’,他日將有禦旨到府。既然能得神皇青眼,我想,應由子潛向神皇諫言換回淮陽王一事最為妥帖。”


  眾人都替盧藏用高興,紛紛祝賀,他自己更是難掩內心激動,立即起身道謝:“我之前途,全賴公主相助!”


  我笑看旭輪:“還是多謝相王吧!他常在我麵前道你諸多能事,是他央我向神皇舉薦了你。”


  一直等了足有月餘,終於等來了盧藏用的’委任狀’。我陪他一道入宮麵聖謝恩,正遇武媚同幾位朝臣議該由李顯的哪個兒子迎娶突厥公主。他們的官職雖各不相同,卻都被加’同鳳閣鸞台平章事’這一榮銜,均為宰相,均服紫衣。


  天氣酷熱,武媚特允我與盧藏用在涼爽的殿內等候。二人站於一處角落裏,不敢發一言一語。


  年已六旬的門下省’老大’李嶠正侃侃而談,我已有近兩年未曾見過此人,但每每看到他時,心裏總是不舒服。


  永昌元年的一場小型君臣宴會上,武媚欲為新寡的我挑選一位駙馬,多位當世大材皆為人選或是陪坐的貴賓,時任’給事中’的李嶠也在其列。他誤認為是我不耐閨中寂寞,便作詩譏諷,把我比的不如倡門之女。


  十三年悠長歲月給予男人的刻畫也頗為深刻,當年的他雖也年長,畢竟仍處盛年,加之材高,長身而立還是能引得不少人對其側目而視,但,如今的他鬢角漸白,尤其膚色已呈現出老年人的枯黃趨勢。難為他精神頗佳,對政治和權勢依舊熱衷如初。


  對於我長時間的注視,李嶠並非不曾感覺。待他將自己的全部觀點陳述完畢,他用了兩秒鍾的時間回看我。


  或許是他的譏諷曾給我留下了’心理陰影’,當他看向我的這一刻,我竟對這個已經年老的男人產生了一分畏懼,放佛下一秒鍾,他又會作詩譏諷我。然而意外的是,我從他的眼神中清楚的讀出了歉意。有可能,他一直都對那年的事情深感抱歉。


  對一個自己並不了解的人,過早的對他/她下結論是一個愚蠢至極的舉動。譬如此刻的李嶠,可能已承受了十餘年的心理負擔。


  我強作鎮定,默默移開了視線。


  “左拾遺有何見解?該以誰人迎娶突厥女子?”


  武媚對李嶠的發言不先做評論,而是欽點了盧藏用。


  其他朝臣頓時麵露些許不快,他們均不能理解武媚為何獨獨看重這個剛剛被朝廷錄用、還未正式走馬上任的’左拾遺’。他們堅信她看重他的理由絕非因他那高貴的出身,因為她從不因一個人是否出自高門世族而區別對待,於是,他們的眼神發生了微妙變化,那些異樣眼神不著痕跡的紛紛掠過我。


  盧藏用坦然麵對,移步上前,他止步於眾宰相之後,目視靴麵,朗聲道:“臣附議納言之諫。當以平恩王迎娶突厥可汗之女。”


  這時,李嶠瞥他一眼,表情無波,未因自己的建議得到他的讚同而滿意。


  武媚微笑:“左拾遺再講。”


  “太子三男,均為庶出,以長幼序,平恩王乃長子,當繼太子。默啜屢次遣使請婚,野心勃勃,希冀染指我大周權力。若以義興王迎娶,默啜必不肯心甘,邊疆又將不穩。不過,對默啜的野心,我大周也不可順其意,不若。。。便請默啜自選,他若不便直白,會退而求其次選擇義興王,若堅持選擇平恩王,臣竊以為,平恩王一脈再難繼太子。臣相信,世間一切自有神皇主宰!”


  盧藏用是要給默啜出一道選擇題,如果默啜不顧一切定下李顯的長子重福做婿,那麽,武媚以後一定有法子讓重福失去繼位的可能。屆時,默啜如果不顧女兒安危,大可主動破壞二國間的和平,如果他顧及女兒安危,就隻能自食苦果。


  武媚並不說對,卻也沒有指責,可我見她麵露笑意,似乎對盧藏用的諫言還是相當滿意的。


  半個時辰後,我與盧藏用走在出宮的宮道上,四下少人,他悄悄以袖拭汗。


  我笑問:“天熱?亦或緊張?”


  “二者均有,”,盧藏用也是笑:“初次庭議,其餘又盡是紫袍閣宰,心中焉能平靜?”


  我道:“欲穿紫袍雖不容易,卻也並非登天難事,畢竟,神皇一向愛材惜材,拾遺今為神皇欣賞,日後恭順侍君,勤謹辦差,穿紫之日指日可待。”


  盧藏用拱手道:“謝殿下提點!”


  二人相視一笑,我知以後在朝堂上又多一個可共進退之人。又前行數步,眼見崔湜迎麵而來。他如今官居’殿中侍禦史’,官階雖隻是從七品,卻無人敢小覷。


  依今時之律,’殿中侍禦史’掌殿廷供奉之儀式。凡冬至、元正大朝會,則具服升殿。若郊祀、巡幸,則於鹵簿中糾察非違,具服從於旌門,視文物有所虧闕,則糾之。凡兩京城內,則分知左右巡,各察其所巡之內有不法之事。


  盧藏用本對崔湜未加重視,但見我很是客氣的與崔湜敘話,再聽我說出了崔湜的官職,他便謙遜了許多。


  崔、盧二人同樣出自當世大有名望的家族,但若要嚴格區分高低的話,還是博陵崔氏更為高貴。


  麵對盧藏用,崔湜的笑意再客套不過:“早聞盧子潛大名,年少便盛名在外,近年淡泊名利,隱居山林,不見外人。拾遺品行高潔,湜自愧不如。今既同朝為官,實在是湜之榮幸。日後必當登門求教,還望拾遺不吝賜教。”


  這盧藏用比我年長一歲,虛長崔湜三歲,弱冠之年便考中進士,比崔湜中舉時還要年輕,然而當時正值李顯被廢之際,大家均忙於自保唯恐受牽連,吏部上下官吏難免疏於選材大事,因此他未得重視,又自恃材高不想屈居他人之下,遂與其兄盧征明隱居終南山中。


  他一麵修道,另一麵卻仍心向廟堂,因此,武媚宣布遷都洛陽之後,他便前往嵩山修行,武媚返回長安後,他才又回終南。曾有人諷刺其修道之心不純,便給他取了一個’隨駕隱士’的諢名。


  盧藏用如何聽不出崔湜話裏隱藏的諷刺之詞,卻並不羞惱,想來是早已習慣,更也許,他從未在意。


  “侍禦史請嗅,”,他深吸一口氣,語氣輕輕:“多麽美妙的氣息啊,紫宸殿,還有你我麵前這一間又一間的赤色廂房,它們才是真正的大周朝,萬民百姓之所仰。”


  見崔湜似乎不能理解,盧藏用哈哈大笑,繼而一本正經的對他道:“無謂方法計策,無謂付出得到,無謂世俗評判,重要的是,想要的已然握在手中,來日更為光明平坦。不是嗎?”


  崔湜不想理會醉心於政治的盧藏用,他側目視我,表情怪異。


  “公主可在乎司禮丞高戩?”


  “侍禦史。。。何意?”,我看出他眼神中的急切,大概並非隨意發問,於是認真回答:“在乎,我在乎高丞。”


  “好,公主坦蕩誠實,”,崔湜點頭,又近我半步,用隻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仔細麟台監對高戩不利!”


  我與崔湜已疏遠彼此多年,隻因真實的我與年少的他想象的那個安坐在鳳輦中嫁給薛紹的女人並不一樣。自步入仕途,他一向與武三思等人親厚,又曾協助二張編纂《三教珠英》,我確信他比我更容易了解二張的動向,可,突然間提醒我防備張易之,我心裏多少有些不解還有一絲懷疑。


  崔湜明白我有懷疑,他又加一句:“如果你在乎他,務必要信我!如果你問我原因,那麽,我不想見你傷心,這便是原因。”


  我顰眉凝視崔湜遠去背影,盧藏用低聲問:“公主,侍禦史是敵是友?”


  對於崔湜的提醒,我未敢全信,但也未不經心,還是派家奴找來了高戩對他當麵囑咐。他已下值回家,官服已退,抱著與柳意的女兒薾欣一道來了,父愛濃濃。這個六歲的小女兒從不畏生,又乖巧伶俐,因此人見人愛。見薾欣同來,我打心底高興,她與我早已熟悉,任我抱著自己並不抵觸。


  “我生辰之日,你們一家同來賀壽,這才隔了數日不見,我便想這孩子想得緊。柳意如何?二三月最是熬人的,安胎的飲子可還夠用?”


  高戩道謝,說:“公主府上三不五時有人贈藥,哪裏會不夠用?明年春天,我又要做父親了。”


  我道:“一子一女才能配成一個’好’字,隻願柳意這胎是個兒子。”


  “但願如此,我高家香火便後繼有人了。不知公主相請所為何事?”


  我將在宮中遇到崔湜一事講與高戩,他不由皺眉,遲疑道:“可我近日。。。並不曾。。。實是想不到有何把柄會被二張抓住!”


  “你細想一想,”,我有點著急:“是否有過任何不妥言行?”


  高戩於是仔細的回憶了一番,終還是搖頭,他表情苦惱:“實在未有,又如何能想起?”


  我放心許多:“沒有最好。但無論如何,仍需防備張易之!”


  金秋佳節,叢桂怒放,花香遠溢,大興宮景福殿內一片笑語歡聲,眾人的視線都被幾個稚子所吸引。


  武攸暨堂弟攸止與夫人楊氏的女兒武鯉影四歲,美萱與觀國公楊慎交的兒子楊洄三歲,裹兒的兒子武繼植三歲,小仙與崔珍的兒子崔佑兩歲,崇簡與武敬華的女兒玉錦兩歲。


  武媚派人將孩子們宣至麵前,她童心大發,說是要與幾個孫兒、曾孫們玩射覆。


  射覆是一種誕生自漢代宮廷並流行至今的遊戲,它不耗體力,也不會費腦力,卻因簡單有趣而能令大家盡情開懷。玩法是在罐、盂等較大型的器皿內覆蓋一樣物品,然後讓人猜測裏麵究竟放了什麽東西。一般來說,並不會以金錢做賭,但有的人也會用它來賭博獲利。


  母親們抿嘴笑著用絲帕蒙住了自家孩子雙眼,隨即,武媚示意宮人在一個赤色的瓷翁中藏好東西,母親們這才敢取下絲帕。我強忍笑意,看看武媚,她倒是一本正經。


  “佑兒年紀最小,你先來猜。”


  崔佑眼神怯怯,伸出小手摸了摸那瓷甕,奶聲奶氣道:“敢問神皇,此中可是一樣活物?”


  孩童言行著實可愛,眾人善意發笑,武媚笑問:“哦?活物?那,甕中可有聲響?”


  崔佑搖了搖小腦袋,武媚又笑:“既然無聲,必非活物!錯猜!錯猜!”


  接下來便該玉錦發問,小丫頭瞧瞧一臉懊惱的崔佑,興奮道:“若非活物,必是死物無疑!敢問神皇,此中可是金玉珍貴之物?”


  “錦兒亦錯猜!”,武媚開懷大笑:“此物並非活物,卻也非死物!繼植,你來問。”


  繼植怕自己猜錯,直往裹兒的身後躲藏。


  裹兒蹲下親吻繼植的小臉蛋,她柔柔的問兒子:“欲問何事,隻管告訴阿娘,阿娘代你問。”


  繼植對她耳語一番,裹兒聽後十分高興,眼神中流露自豪神色,不自覺的看向崇簡的妻子敬華,帶著兩分輕視。


  “神皇,小兒猜對了!”


  武媚驚喜:“如何?繼植如何猜想?!”


  裹兒道:“小兒方才謂我,丹青乃死物,然畫中之人、花草、牲畜等皆乃活物,因此,既然此物非活物,卻也並非死物,則必為一副妙筆丹青!”


  餘眾嘩然,因為這瓷甕內的確是藏了一副百禽圖。


  武媚嘖嘖稱奇:“三歲孩童卻能有這股子聰明勁兒,實在是極難得!我活了八十年,也隻見過兩個,繼植便是第二人。”


  裹兒順嘴問那第一人是誰,武媚的笑容卻瞬間垮了,她訕訕道:“許多年了,早已忘了他的名姓,隻記得是個聰明好學的孩子。”


  我心話,那個聰明的孩子應該是李賢吧,至少,李治曾親口誇他’夙成聰敏,出自天性’。繼植是崇簡的兒子,便是李賢的親孫兒,他的聰穎興許是遺傳自李賢。


  見武媚不住的打量繼植,恐她看出端倪,我趕緊把玉錦推到了她麵前。


  “神皇可不能偏心!我家玉錦所猜也未錯,這百禽圖乃宮中珍品,價值不菲,玉錦所言錯在何處?!還請神皇也誇一誇我家玉錦!”


  武媚故意繃起臉:“好個心胸狹窄的太平公主!我偏不肯誇你的女孫,你又能奈我何!”


  我教玉錦如何向武媚撒嬌求賞,武媚哈哈笑著親自抱起玉錦,又教宮人拿了一些雕琢精美的玉飾賞給了每一個孩子。


  暖秋在一場連綿細雨過後變作了冷秋,綠葉一夜落盡,蕭條了整座長安城。想想四天前的仲秋,我們仍有鮮花作伴,如今它們亦已零落成泥,暗香再難尋。


  天涼,又遇月信,正值人體抵抗力最差的時候,結果不幸受寒,頭暈腦熱,四肢無力,喝了數碗苦嘴的飲子,人還是隻願窩在床上,不喜走動。本想安靜養病,卻有宮人到府,說武媚病了,我一細問,竟也是受寒。


  我接下黃紙,池飛小聲道:“您身子正不爽,今日便是不入宮侍疾也。。。”


  我以眼神示意她住口,扭臉笑對宮人道:“容我更衣,你們且等片刻。”


  主仆三人返回後院,我嚴肅道:“你自幼便在宮中長大,怎會如此不知事?不入宮侍疾?此同抗旨又有何異?!我這身子並無大礙,進了宮隻是陪神皇閑話家常,又不需我來做事。”


  池飛點頭:“唉,我是看您今日實在難受,這才忍不住說出犯忌之言。”


  因年事已高,武媚受寒之後的症狀比我要明顯,情況也更為糟糕。我親手端藥喂藥,武媚淺抿一口便道好苦,我隻得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她喝完藥,然後立刻用金勺取了一點石蜜喂她吃下,好去除她口中的苦味,她仍道苦,便又喂她一勺。


  “這一幕,唉,”,砸砸口中的甜味,武媚感慨萬千:“倒教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你幼時偶爾患病,可我終日忙於處理軍政,無法時時親自照料,從來都是張娘子喂你用藥,照顧你直至病愈。唉,實在可惜了,她病死在了房州,不然,如今已是七旬老者,該是你向她盡孝之時了。”


  想到娟娘往年對我種種的好,我也十分傷感:“張娘娘這一輩子都是可憐的。莫說養大了我,太子的幾個子女均受過其教養。若能尋到她一二親族亦能慰我之心啊,卻。。。我竟無處報答這番養育之恩。”


  武媚喚來一位女官,吩咐道:“速去尚宮局,知會柴司簿,教她翻閱龍朔年間的宮中舊檔,竭力尋訪張娘子五服內血親,若能尋到,一一加以厚賞。”


  “遵命。”


  女官前腳離開,我正欲謝恩,後腳恰張易之兄弟前來探病問疾。武媚心裏其實是想見張昌宗的,遂命宣見。很快,他兄弟二人進內,具麵色不佳,尤其為首的張昌宗的眼圈都是紅的。


  心裏連連冷笑,可真是天下第一忠臣啊,憂君之疾,一副恨不能代武媚受罪的模樣,實不過是惺惺作態!

  武媚也沒有錯過,她叫張昌宗近前說話。


  “鄴國公這是在何處受了誰人委屈?”


  張昌宗開口說話滿是哭腔:“哪裏是受了委屈,隻因心疼神皇!天轉涼甚快,臣這糙皮凡胎都覺得自個兒身上冷颼颼的,神皇貴體必更為難受,另因。。。這。。。臣不敢說。”


  他直用眼神瞥我,武媚快速的掠我一眼,對他笑道:“我素知你忠心侍我,這病來的快,祛的也是快,且安心吧。公主乃你舊主,我之親女,有話何妨直言,還需避諱她?”


  那張昌宗扭扭捏捏的就是不肯說,眼波流轉,一副愈發想哭的模樣,武媚也不催他。


  這時,張易之大膽插話:“神皇恕臣無禮!盡是不臣言論,鄴國公確是不敢向您呈白!”


  話都說到了這一步,我心話,看來他二人這是想’告禦狀’,也不知道這一次誰要倒大黴了。忽想到張昌宗頗為顧忌在場的我,難不成竟會與我有關?若真是與我有關倒也好了,我現在偏不能走,他們膽敢汙蔑我也可當場自白。


  “恕你無罪,直言便是!”


  “是!”,張易之痛心疾首道:“臣告‘檢校太子左庶子’魏元忠並’司禮丞’高戩意圖謀反!”


  “麟台監你無中生有!”由於過於氣憤,我的嗓音教以往尖銳許多。


  武媚不滿嗬斥:“公主放肆!”


  武媚瞪著我,我則對張易之怒目而視,後者卻麵不更色,似挑釁般連連向我發問:“公主如何稱之’無中生有’?公主可敢為魏、高二人擔保?!”


  我跪地辯解:“神皇容稟!凡事不能盡聽一家之辭!更何況,意圖謀反乃不赦首罪,一發便牽連甚廣,更是不可枉判、錯判!魏公入仕已達三十年之久,以忠、明名揚朝內,神皇自是清楚;高丞,我之舊交,為人一向謙遜低調,凡做事,從來隻看是否忠君、利國,又怎會。。。”


  “讓他說完!”


  武媚命我住口,她隻想聽張易之講話。我垂目不敢再言,心中懊悔不已,原來崔湜那天的提醒並非是空穴來風!可高戩明明對我說他自己未有不妥言行,那張易之接下來要說的又會是什麽?如果他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武媚的麵前信口雌黃,我又能如何證明高戩清白?

  張易之道:“魏、高二人密言,’神皇垂暮老矣,命不久長,不若早擇東宮盡忠’。”


  武媚那張因生病而顯露些許蒼白的臉上多了兩分紅暈,這完全是被張易之的話氣至暴怒的前兆,下一刻也許便是雷霆之怒。


  “神皇請息怒!魏公與高丞斷不敢背叛您!”


  我再三叩首,希望武媚能看在我的份上放過高戩,其一是我相信高戩的為人,其二,謀反的罪名著實太大,我必須盡力保護高戩一家人。


  “嘖嘖,”,張易之陰陽怪氣道:“公主門下不乏俊逸的有材之士,何必獨心係一人?!”


  武媚的一腔怒火正無處發泄,張易之的挑唆極為成功,她順話指我罵道:“李綺,你良心何在?!他們背叛我,他們詛咒我早日西去,你卻要為他們辯白!那個高戩對你來說當真就如此重要?!”


  我急的是欲哭卻無淚:“女兒不敢!阿娘生我養我,在我心中,高戩的重量不及阿娘萬中之一!女兒隻是覺得。。。覺得。。。魏公亦牽涉其中,他乃四朝舊臣,在這朝中舉足輕重,此案絕不能過早草蓋,以防於您的英明有汙!至少,您應給魏公一個自白的機會!”


  我話音剛落,怕武媚動搖決心,張易之又來火上澆油,我胸中怒意難謁,隻覺此刻腦中嗡嗡作響,索性不管不顧,即便拚個魚死網破,隻想先一吐為快。


  “請神皇聽我一言!半月之前,魏公可曾惹神皇不悅?”我仍跪在地上,姿態卑服。


  武媚冷聲道:“自然,彼時你亦在場,親見親聞。難道你已忘卻?簡直多此一問!”


  我道:“是,我是明知故問。當日,魏公議鄴國公兄弟二人乃神皇左右之小人,然神皇一向寵信鄴國公,自然厭惡魏公之言。試想,被人指為佞臣,鄴國公豈會不做計較?他今日狀告魏公與高戩有謀反言論,是否全因私心?!”


  張昌宗急急反駁:“神皇明鑒!臣絕不敢公報私仇,誣陷同僚!若有此舉,甘為。。。甘為神皇所棄!”


  緊跟著,張易之也向武媚賭咒發誓,絕不承認自己是挾私報複。對於一向迷信的武媚來說,她信張易之這套把戲。


  “你們正是挾私報複!汝弟昌儀乃’洛陽令’,其恃勢而驁,每逢衙參,從不依製向上司行禮,聖曆二年,魏公任’洛州長史’,汝弟依舊我行我素,不參魏公,為魏公喝令退下,薄其顏麵,此一結;次年,麟台監,你縱容家奴於洛陽南市糾徒鬧事,甚至傷及無辜,魏公按律捕而笞殺,此二結;長安二年,神皇欲以汝族弟昌期為’雍州長史’,滿朝文武唯魏公一人不附議,隻因汝弟在’岐州刺史’任上時,由於他疏於管治,導致一州戶口逃亡過半,而雍州所轄僅長安一城便無比重要,汝弟實不堪’雍州長史’之大任,此三結。有此三大過結在前,加之半月前被魏公指為君側小人,你們如何能容他?!此我所以認定爾等汙蔑魏公!”


  我的離開其實更像是被武媚勒令退下的,她不想再聽我的一字一言,因此命我跪安,然而可怕的是,她留下了二張兄弟,我完全無法預測他們接下來還會有什麽陰謀言論。


  一直候在正殿內的上官婉兒應是聽到了我們的爭執,她想要細問一番,可周圍的耳目眾多,我不便駐足與她詳談。


  我步速極慢,直到望見宮門時,才被蘇安恒追上。宮規不允跑步,他這一路是快步流星,加之天氣又悶,他跟在我身後努力的平複呼吸,難張口說話。


  我邊走邊道:“可是婉姐姐派人尋了你?”


  見他點頭,我道:“看來,你已聽說了我與二張在禦前爭執一事。唉,苦心經營的示弱之象就此功虧一簣,可我當時實在是無法子,總不能不救高六。”


  蘇安恒大驚:“竟與高丞有關?!二張為何欲對高丞不利?!”


  “是,”,我道:“還有魏元忠魏公。”


  “公主快道詳情!我與上官娘子速想解救之法!”


  宮中的這番博弈令我身心具疲,回府用了藥,我便臥床休息,遲了一個時辰,芷汀外出回來向我報告。如我所料,武媚並沒有就此放過魏元忠與高戩,已將二人收入獄中。此時的她還是偏信二張,更何況,她生性多疑、痛恨背叛。


  魏、高二人被捕的消息如同秋風過境,毫不留情的吹去了那層浮於長安城之上的脆弱的平和假象。眾臣心中各有各的盤算,但麵臨的問題都是一致的,他們明白,到了該站隊的時候了。


  自古以來,身處皇城之內的天子和太子恐怕是天下最矛盾的一對至親。他們是名義上的君臣,更是血緣上的父(母)子。天子需要太子成材,也希望太子有所擔當,能夠仁愛明睿,不負祖宗社稷,不負天下萬民;天子又怕太子成材,怕太子比自己優秀,怕太子熱衷於權力,尤其是當天子逐日走向暮年時,他對太子的猜忌隻會與日劇增。


  縱然無奈無情,這卻是每一位帝王都難逃的心魔。


  曆代朝臣深知其中玄妙和危險後果,卻仍積極的投身於這場豪賭之中。得罪天子或是得罪太子各有利弊,可無論如何都要做一個選擇,因為幸運賭贏的人將會贏得自己下半生以及子孫後代的無窮榮華。


  “攸暨,你。。。”


  武攸暨下值回府便來看望我的病情,我們互相看過彼此,便知對方均已獲悉消息,並且,他告訴我武媚已曉諭眾臣,明日將在位於紫宸殿東側的綾綺殿內令雙方當麵對質,以示公允。


  看起來,魏、高二人的命運將會被朝臣們對待此案的態度所左右,而事實上,朝臣們的態度便代表了他們的選擇,究竟是天子還是太子。


  覺得身上愈發的冷,我不由緊了緊被子:“先前派了芷汀去高丞府中接回柳意母女,卻未能遂意,聽聞亦被捕入獄。我甚為擔心。”


  “判決未定,誰敢對高丞的家眷用刑?更何況,一為孕婦,一為幼女,誰能忍心?”


  “隻怕張易之敢!這一次,他早已盤算良久,為的就是除去魏公與高丞!高丞行事一向小心,他怎可能在宮內與魏公密謀,而且還是謀反之事!如今,他一家均被捕,張易之若有斬盡殺絕之心,柳意她們。。。可如何是好?”


  我傷心大哭,直言都是自己害了高戩,攸暨不解,我將前事一一道來,攸暨才知張易之對我圖謀不軌久已。


  “可恨!可恨!”


  第二天的綾綺殿氣氛肅殺,武媚未至,殿門固然大開,但眾臣隻得等在廊下,滿眼望去,紫赤綠青,各色官服,三五成群,活像是把一座花園搬了來。他們悄聲商議著,你能聽到耳畔嗡嗡作響,卻根本聽不清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麽。


  “太子!相王!”


  上至三品宰閣,下至九品獄丞,他們欣喜於李顯和旭輪的到來。這看似普通的舉動卻等於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料想不會有人助紂為虐。


  我們事先已有商量,考慮到會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李顯盡量不做言論,一切都由旭輪代勞。雖說有可能會對旭輪不利,可至少能保全李顯這位李家複政的主心骨和象征。


  禦史中丞宋璟奏言李顯:“太子,魏相與高丞此番必是為奸人誣陷,還請太子能在禦前力保他二人清白!”


  李顯方欲張口,旭輪搶話道:“宋中丞多慮,此事不當由太子殿下諫言!神皇英明,她必能公允評判,諸公毋需憂心。”


  旭輪的回答並不能令宋璟滿意,他似乎一定要聽到李顯的親口保證。李多祚匆匆趕來,巧妙的拉開了李顯與宋璟等人的距離。


  轉頭看到跟在李顯身後的我,甫一認清我,李多祚頗為無奈:“公。。。你。。。還是。。。還是親自到場了。”


  我笑著答禮:“‘東宮廄牧署典乘’李晚見過大將軍!”


  幼年相識至今,李多祚很了解我的性格。又礙於他人在場,他不再多說。


  這場目的本是以示公允的當庭對質變成了一場莫大鬧劇,身著素色麻衣的魏、高與錦服加身的張昌宗互相指責,咆哮不絕,令人不由唏噓朝臣儀表盡失。最初,魏元忠還記得要為自己辯白,他越說越氣憤,到後來幹脆便變作對張昌宗及其親屬的當麵批評,曆數張氏兄弟的種種過錯,不給張昌宗及武媚留絲毫顏麵。


  魏元忠說的是痛快淋漓,我忍不住直想笑,偷看珠簾後的武媚,她竟置若未聞,仿佛也在看戲一般,倒教我稱奇不已。


  “陛下!臣有人證!可證魏、高有心背叛陛下!”


  張昌宗的呼號瞬間令大殿之內鴉雀無聲,魏元忠也啞口無言,但下一刻,他反應過來。


  “一派胡言!某實不曾有過叛逆言論,又何來所謂人證!必是你收買了他!”


  武媚並未作聲,一個中人道:“宣,鳳閣舍人張說入殿!”


  我暗道不妙,原來昨天我離去之後,二張向武媚亮出了他們的王牌,人證!一時之間我也是糊塗了,若被人發現做偽證,其懲罰之重難以想象,難不成,魏元忠他們真的說過什麽令人挑錯的言論?

  一道挺拔身影才出現在殿門外,殿中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張說見眾人對自己怒目而視,道道眼光猶如銀刃,不由得縮縮脖子,撫平胸前官服,微微垂首。


  李顯與旭輪均對張說此人毫無印象,我與他也僅有過一麵之緣。六年前,契丹叛亂,’左羽林將軍’蘇宏暉任後軍總管,入仕已八年的’校書郎’張說奉命任蘇宏暉的隨軍記室,因他在戰事中的表現可圈可點,曾得武媚口頭讚揚。次年,李顯回朝,旭輪解禁放出東宮。


  張說將邁步入殿,眾人竟一擁而上,引經據典,紛紛勸其不可與二張同流合汙。他們個個慷慨激昂,眼前場景讓久居宮廷見多識廣的宮人們也驚愕非常。


  左史劉知己挽其臂曰:“永昌元年,道濟你策論第一,聰穎冠絕,豈能不知今日若做偽證誣陷魏公、高丞,必虧名於青史,累及子孫!勿因一朝荒唐之言,得為子孫之恥!”


  張說甩袖,方解其束縛,那邊宋璟又圍上前對他疾言厲色:“張舍人,你我士人最重名節,不惜生死!你今欺我眾人無妨,可天地鬼神難欺,道理循環,日後必有禍報!今寧可獲罪流竄,亦不能為苟活而黨邪害正!璟也隻這一條性命,願與舍人共努力,甘願同死,以證魏公與高丞之清白!千秋功罪,在此一舉!”


  中人宣張說近前答話,宋璟無奈隻得放行。


  中人道:“神皇有問,下立者可是鳳閣舍人張說張道濟?”


  “回神皇,正是臣下。”


  “今有春官侍郎、鄴國公張昌宗告罪人魏元忠並高戩有反言,引你為人證,你可敢在禦前陳述實情?!”


  話音才落,不及張說陳情,魏元忠指他怒喝:“張道濟,汝欲同張昌宗誣蔑我乎?真若如此,汝亦國之佞臣!諸公牢記,今枉我死者,吾必以冤魂索命!”


  眾臣亦群情激憤,張說斜視魏元忠,譏諷他道:“魏公輔國三十年,今更貴為閣宰,不想言辭舉動竟與裏巷小人無異,實在有失我天/朝/顏麵!”


  魏元忠愕然,我心裏直罵張說,生死攸關之際,魏元忠哪裏還有閑心顧及什麽言行舉止,他往年曾數次率軍出征,生性火爆、耿直,此時沒對你破口大罵或是揮拳動手便是你的天大福氣了!

  見張說斥責魏元忠,張昌宗簡直心花怒放,又恐夜長夢多,連連敦促張說向武媚據實以告。


  麵向武媚的禦座,張說一拜至地,他正色大聲道:“說與鄴國公並為陛下之臣,陛下方才親眼目睹,天子駕前,鄴國公猶敢嗬斥同僚,可想而知,其於朝堂之下,又該是何等威風,恃寵橫行!”


  見苗頭不對,張昌宗疾走數步,欲拉扯張說衣袖,反被後者推搡跌坐在地,眾人難忍笑意,隻笑這張昌宗過份柔弱無力。


  這時,張說吐字清晰,他一字一頓道:“陛下禦前,臣不敢有絲毫虛言,亦不敢有負諸公眾望,誣賴國之重臣!臣實未聞任何謀反之言出自魏公與高丞之口!日前,鄴國公曾對臣威逼利誘,臣為自身計,不得已答允今日殿上對質之事!祈陛下懲罰,臣甘願領罪!”


  “誣蔑!純屬誣蔑!”


  張昌宗竭力控訴張說所說都是假話,其餘眾人大喜,明白張說答應作證不過隻是權宜之計。


  發覺張說臨陣變卦,張昌宗竟指張說與魏、高同謀,一口咬定張說也參與其中,有心背叛武媚。


  事情演變到這一步,武媚終於看不下去,她親口發問:“鄴國公,你既告三員朝臣欲反我,證據何在?!”


  張昌宗稍一思索,得意嚷道:“陛下,張說曾將魏元忠比作我大周的伊尹與周公!伊尹乃商臣,然其不遵君臣之道,竟流放主公太甲;武王駕崩,成王繼位,周公身為武王之弟、成王之叔,以成王年幼之故,擅行君權。此二人,皆不臣之臣,國之大禍!張說將魏元忠作比,其心可誅!”


  “初,鄴國公非以材學入朝,得蒙聖恩,不能服眾,臣今日親見,其腹中確實空無一物!”,張說不慌不忙的解釋:“鄴國公鮮讀書,不通伊、周故事!太甲雖為商君,然其肆意布政,一味貪圖享樂,不問民生社稷,惹天怒人怨,伊尹屢次苦勸無果,為天下計,不得已流放其至桐宮,太甲大悔,居桐宮三載,乃悔過自新,伊尹率文武親迎其回毫都,後方有商朝鼎盛大業;成王年幼,主少國疑,周公因此攝政,為成王平定宗室叛亂,為成王東征西戰,統一國土,僅六年,待大定之時,周公還政成王,成王得以順利管理天下。大權在握,且軍功赫赫,真若有心叛亂,周公早已得逞!”


  “如此說來,你確言此話?”武媚冷聲問他。


  張說承認:“然也。魏公初著紫袍,臣與同僚登門祝賀。魏公自謙,曰’無功受寵,不勝慚愧,不勝惶恐’。臣曾對言’公承伊尹、周公之責,僅得三品俸祿,何以稱慚’。伊尹與周公乃至忠之臣,古今共仰。說敢問諸公,你我自幼年開蒙,讀書之人白首為功名,做官,當做為民請命的好官,做臣,便要做忠君利國的忠臣,誰人不以伊、周二人為仕途楷模?陛下,您慧眼識珠,任用魏公為相,若不令其效法伊尹、周公,又該讓他效法誰人?!”


  稍作停頓,見武媚不做言語,張說繼續道:“滿朝盡知,鄴國公殊得聖寵,臣今若附和鄴國公,明日仕途若扶搖直上,而附和魏高,明日恐有誅族之禍,可臣更懼魏公冤魂索命,故不敢蒙昧良心做偽證!”


  張昌宗又驚又怒,卻不知該如何反駁。或許他從未想過,真的有人將個人的氣節看的比性命還要重。他好不擔心,唯恐自己這一次會栽在張說的手中。


  殿中好一陣安靜,眾人都為魏、高、張三人的命運捏一把汗。


  武媚忽問:“張說,聖曆二年,我命朝中學士計四十七人助鄴國公編修《三教珠英》,你亦在其列。依此說來,你與鄴國公是有舊交的。”


  “臣是奉陛下之命助其編修此書,然並無私交。”


  武媚又不再言,眾人幹著急,不知她究竟做何打算。我與高戩對視,事及性命,他此刻也無法泰然處之。


  我的舉動收入武媚眼底,我對高戩的關心令武媚不快,她仍沒有完全的相信魏、高無罪。


  很快,中人代武媚宣布了她的決定,奪魏元忠官職貶其為端州(今廣東肇慶)高要縣縣尉,奪高戩官職貶其為庶人並流端州,以張說反複之故,奪其官職貶為庶人並流欽州(今廣西)。


  驟然一片嘩然之聲,均反對之言,旭輪欲奏言,我暗扯其衣袖阻撓,自己卻出列聲援魏元忠等人。


  “陛下!魏公與高丞之罪既無確鑿實據,張舍人之錯亦不嚴重,此判如此嚴厲,滿朝不服!”


  武媚急聲反問:“孰君孰臣?!汝欲令我收回成命?!”


  “臣不敢!”,我不甘心:“陛下初登基,萬民歸順,四夷臣服。您選士一向不計出身,納言不因喜惡,飽受天下讚譽。倘若今日之判不得更改,那,臣唯恐陛下會被人詬病不辨是非,親信小人!同僚從此於朝堂之上緘口不敢言,正是害怕會冒犯二張,枉送性命!長此以往,陛下失了臣心,失了民心,最終失的,是陛下的江山!”


  這番話說完之後,殿內安靜的可怕。我勇敢的直視武媚,等待她的責罵。


  一隻手撥開了珠簾,再精心的保養嗬護也難以阻止它的日漸枯黃,它指向我的方向,由於距離太遠,也許我在武媚的眼中隻是一個模糊的點。


  “也隻你膽敢對我如此不敬!與你相比,他魏元忠反倒是膽小的很啊!你今日之言,我會一一記在心中!不過,你要明白,我絕非不辨是非之君,但,今日之判仍不會有任何變動,他三人必須離都!”


  她說罷便離開禦座,在上官婉兒與一眾宮娥的簇擁之下慢慢的退去了側殿。我繼續跪著,後背、手心裏都是汗,心跳加速,似乎剛剛武媚的一席話是在對我下達判決,我才是被控犯下謀反之人。


  三十餘年裏,因為各種人、事,我和武媚曾有過數次尖銳的爭執,我的勇敢從來都是假象,內心深處對她依舊懼怕。


  翊衛奉命進內押解三臣離宮,我爭取這最後的時間追上了高戩,不顧泄漏天機的後果,我讓他耐心的等待兩年,他一定能再回長安,至於柳意母女,我自會悉心保護和照顧。高戩被人架著無法停步,他努力的回首看我,說一定會保重自身等待回來。


  大部分朝臣都跟隨他們而去,鼓勵、道別之語不絕於耳。意外的,張易之竟在此時現身綾綺殿,張昌宗興高采烈的迎上前去與他耳語,後者聽後點了點頭。


  張易之信步來到我們麵前,他故意道:“公主對高戩果然用情至深啊,寧觸逆鱗,亦要為其說情!”


  我痛恨張易之,尤其痛恨他戴著薛紹的’麵具’做盡了壞事,可我知道如今還不能與他正麵交鋒。


  李顯怒瞪張易之:“你欲如何?!好友被貶,難道我妹妹就不能送一送?我知你兄弟現正得勢,可你莫要忘記,我母親最寵愛的隻有她!”


  “太子殿下,”,張易之笑意平和:“這宮中多的是無辜,可在易之心中,最可憐的人莫過於您!我從一些老宮人的口中了解到您的許多過去,恕我直言,您的親人並不值得您關心他們,他們有許多您不知道的秘密,其實他們才是傷您最深的人!希望太子日後能學會用心去看您的親人,不要被表象所蒙蔽!”


  李顯臉色漲紅,並不信張易之所言。


  “妄想挑撥離間!我們手足之情永不會變!”旭輪咬牙切齒道。


  “當真如此?”,張易之戲謔問他:“還是,相王殿下是在害怕什麽?哈哈哈哈哈,六郎,我們走吧,今日,贏的是我們!”


  塵埃落定,我與旭輪漫無目的在宮中走著,我提出由他照顧高戩家小的請求,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結局,我不想等自己死後,有人拿此事牽連高戩等人,他是個聰明的好官,他應該有更遠大的前程。旭輪不問原因,點頭答應了我。


  “如果三哥獲悉你我之事,你以為他會是何反應?”


  我知旭輪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我如實道:“他會殺了我們,可是他不會信,那是張易之,張易之害死了他一雙兒女和未出世的孫兒,他如何會信張易之的話?!”


  “那你認為張易之的話可有道理?傷了三哥的人真的是我們?”


  不知不覺,二人來在了文思殿外。三十年前的冬日,我曾和李弘在這座殿中有過一段關於愛情的討論。當時的文思殿早已荒廢了數年,時至今日,近四十年,輝煌的建築裏藏匿著被厚厚灰塵掩埋的無數秘密。依舊無人看管,依舊滿目荒蕪。


  “沒有任何道理,”,我仍舊實話實說:“阿娘並非無緣無故廢黜他,他的皇位也並非是被你搶去,是他自己一步走錯,導致盡失天下。旭輪,不要在意張易之說的話,他隻是一時得寵罷了,這天下將會是三哥的,終會是你。。。是我們李家的。”


  他欲言又止,最後語氣沉重的說了一個好字。


  “我明白,”,我牽起他的手,發現它們微涼:“所有人都以為我對張易之的感情特殊,阿娘,三哥,婉姐姐,攸暨,芷汀,安恒。。。自從他出現了,他們都或明或暗的提醒過我,讓我不要被他所迷惑。在你的麵前,我坦誠,初見他時我的確。。。我。。。旭輪,我隻是。。。他實在太像子言,而我又虧欠子言最多。。。你們並不知曉,當年子言臨死之際,他問過我,問我有沒有愛過他哪怕隻一瞬,我騙了他,我說我愛他,因為真相太過殘酷而我不能讓他知道,可惜太遲了,就連善意的謊言他都不及聽到便抱憾遺世。旭輪,我很怯弱,怯弱到除了能不顧一切的保護你,我做不到再如此對待第二個男人,無論他對我有多好。這些年,我一直內疚、自責,還有美萱,她曾指責我是害死薛紹的元凶,我不會反駁,因為她說的都對,我可以救他,我隻是未盡全力!若我敢以性命相逼,阿娘還會把他送入詔獄嗎?隻有對你,我才不會疏漏任何一個危險的可能!”


  言至最後,淚涕沾衣。


  “我。。。月晚,其實我一直都明白子言表兄對你感情深重,正如他亦明白你之於我何其重要。我很了解他,我相信他從未怪你,但你若因自責而試圖將對子言表兄的愧疚還在張易之的身上,那你就是大錯特錯!子言表兄是這世上僅有的完美無瑕的男人,沒有人能比得過他,張易之與他僅僅是麵容相似,又如何配與他相提並論?月晚,張易之非常危險,因為他渴求的是權力!你應清楚,一個為了權力而來的人,他什麽事情都做的出來!殺人,很簡單;陰謀,不在乎;肮髒,無所謂。我真的很擔心你,我擔心他會發現你對他的特殊感情,然後借助你來實現他自己的不良企圖,若你被他利用,那可如何是好?!”


  “若他敢竊取權力,我會毫不猶豫的親手殺了他,一個男寵,不該妄想不屬於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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