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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池吟 廟堂高處不勝寒(上)

  吐蕃與大周的交火之地距長安城足有三千裏之遙,論彌薩奉吐蕃讚普器弩悉弄之命率領使節團翻山越水使周求和,不懼路途迢迢。武媚亦答允蕃人請求,還曾賜宴款待,以示大周誠意。


  如此這般不易,大家均期盼能為二國間換來一段長期的和平。


  三月的一天,天氣原本晴朗溫暖,驟然昏暗,伴隨陣陣邪風,白晝漸如深夜。眾人惶恐不安,府中的奴仆們急忙敲鑼打鼓,為的是震懾空氣中的未知妖物。芷汀等人十分害怕,敬顏躲在我的懷裏渾身瑟瑟發抖。一時之間,視線受阻,真真是’睜眼瞎’。


  約莫停了四五分鍾的樣子,一切恢複如初。


  池飛莫不擔憂:“日有蝕之,不久將有異事降世!”


  我道:“莫慌莫急。這日蝕阿,其實隻是因為月球轉。。。嗨,我胡說了,呃,日蝕興許也能帶來好事呢。”


  她們均大惑不解,我稍加思索,笑說:“去歲九月初一日,日有蝕之,不久,吐蕃使臣入朝求和,今日你我再見日蝕,興許。。。又與吐蕃國有關,也未可知吧。你們如何以為?”


  一語成讖,四月,吐蕃遣使長安,獻蕃馬千匹,金二千兩,讚普器弩悉弄誠心請婚於天/朝。當日,我被宣入宮,而且是直入紫宸殿,而非北宮(後宮)。


  至少在唐前半期,紫宸殿完全可稱’權力中心的中心’。在近半個世紀的執政期內,武媚與宰相們、常參官們在此殿內議事。


  被特詔入紫宸,且未被告知原因,我心中自然忐忑。


  “公主請。”


  帶刀的禁軍們認真守衛著紫宸殿,中人們靜靜的轉身離去,獨把我一個人留在了玉階前。看顧左右一圈,料想他們其實也並不知情,無奈,提群緩緩拾階而上。


  兩扇朱門早已洞開,殿內空無一人,一切陳設均可一覽無餘。令我大感意外的是,正殿中央,赫然擺著一幅巨作,它寬達十丈,高約三丈,畫布上之,一匹烏色神駒正馳騁萬裏草原。


  神駒之眼又大又圓,體格雄美威武,肌肉格外豐滿,四蹄若飛。兼丹青妙筆,使得那神駒看起來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會自畫布上飛速跑下,撞飛正在欣賞它的觀眾。


  情不自禁的邁進大殿,步步前進,目不斜視,神色如癡,我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第一眼看到的竟會是它,欣賞之時也忍不住驚歎,不知是何方寶馬。


  “此馬喚做’青海驄’。”


  武媚聲至人卻未至,我等了等,才見她自偏殿內悠然走出,隻一個人,不見上官婉兒那熟悉的消瘦身影。


  我心下了然,道:“想必此駿定是此次吐蕃讚普進獻之馬。的確是威風凜凜,叫人喜歡。宮中馬匹多為突厥馬種,女兒並不識這’青海驄’。”


  武媚步行過來,她與我並肩而立,母女二人一同欣賞佳作。


  “‘威風’二字尚不足以匹配’青海驄’!此馬足可稱真正的寶馬良駒!昔周穆王西巡天下,所乘有八駿,名’驊騮’者便是這’青海驄’。周孝王五年,西人獻馬,王大悅,也正是’青海驄’。數千年裏,人皆愛之。直至入隋,愛馬之士盡知,青海(湖)周回千裏,中有小山,其俗至冬輒放牝馬於其上,言得龍種。吐穀渾嚐得波斯草馬,放入海,因生驄駒,能日行千裏,終得名’青海驄’。太宗朝,朝臣楚元運還曾諫言發兵攻青海,其實,隻為求此寶馬。’青海驄’適宜長程騎乘,兼耐力強,能負重,充做戰馬最好不過了。”


  心中輕笑,若論愛馬之士,恐怕誰也比不得那位曾經馳騁疆場、為大唐的最終一統而征伐四方的天子李世民。這些事情,想必都曾是李世民親口對武媚說過的。男人嘛,總愛在女人的麵前賣弄學識。


  我道:“如此說來,穆王所乘’驊騮’乃’青海驄’之先祖?實在有趣,我並不懂馬,但聽阿娘如此一說,吐蕃讚普的此次獻禮倒可真是貴重至極了!今有此寶馬在手,令人好生養護,若幹年後,必能繁衍出一批優良軍馬。蕃人已獻寶馬,還不知,您欲選誰為吐蕃王後?”


  武媚並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卻調侃一句:“細說起來,你與這位吐蕃讚普可稱故交啊。”


  我知她所言何事,笑說:“自然,自然。永隆元年,姑母文成公主病逝,蕃臣入朝報喪,並向二聖求婚於我。這器弩悉弄彼時不過十歲孩童,朝政全由祿東讚的長子讚悉若把持。他們膽敢求婚,所仗不過是在邊境的連連勝利。”


  話說到了這裏,我再也笑不出來,心話武媚到底何意,事情早已過去二十餘年,怎又扯到了我身上?


  “神皇,”,我好不疑惑:“器弩悉弄此次求婚。。。與我何幹?”


  微微一歎,武媚的語氣飽含歉意:“昔年孩童,今,已然盛年。二十年裏被噶爾家族掣肘,器弩悉弄好容易鏟除了內患,親政不過四載,此番求娶我大周王女為正妃,是他有心借助大周之力,恢複先祖鬆讚幹布之盛世。唉,這求婚來的也是過於突然,我思來想去,也隻你的顏兒最適合不過了。”


  發現武媚居然有意以敬顏出嫁吐蕃,我又驚又懼,說話的聲音都開始發顫。


  “隻因他曾求婚於我卻被二聖婉拒?隻因顏兒是我的女兒?不,神皇,求您不要選我的女兒去和親!您是天子,您金口玉言,您大可在皇族宗室裏隨意挑選一個女兒家禦封為公主出嫁器弩悉弄,何必是我的女兒?!我的顏兒還小,她才十一歲啊!更何況,吐蕃國都距長安有數千裏之遙,她若前往和親,我母女二人此生。。。恐難再見!”


  見我最後竟雙膝跪地苦苦的哀求自己,武媚大感意外。


  “雖然遙遠,雖然不舍,雖然難再見麵,但,所嫁之人乃一邦王主,且年富有為,我想,‘吐蕃王後’的尊榮還不至辱沒敬顏吧?月晚,你萬勿固執,你難道忘了,她。。。本鄭氏所出,你隻是她的嫡母。”


  淚水奪眶而出,仰視武媚,此時的我傷心至極:“的確,若我不曾報複攸暨,顏兒也不會成為我的女兒,我愧對鄭氏,我愧對顏兒與崇敏,可正因如此,我更不能使她姐弟二人受一絲一毫的苦!自出生了,她便養在我的身邊。她病了,我心痛,她如意,我便開心。神皇何其愛我,又怎不明白我對顏兒的心?我少年時,阿史那伏念、器弩悉弄接連遣使求婚,二國後冠擺在眼前,觸手可及,神皇是如何決斷的?難道您已忘卻?我的女兒,亦不稀罕一國後冠!”


  也許隻因敬顏非我親生,武媚不為感動,不肯讓步:“我知你愛子女,但你要記住,唯崇簡一人與你血脈相連,你真正所愛隻能是崇簡這個孩子。若我堅持以敬顏和親吐蕃,你欲如何?”


  我伏地叩拜:“小小婦人,不敢違抗天子旨意。顏兒若遠嫁吐蕃,我將寢食難安,日夜哭泣,這雙眼睛怕是要哭瞎。”


  “可是,”,武媚別有深意道:“她若不嫁,我便需換另一個女兒家和親吐蕃,你放了心,卻有別家的母親要哭瞎雙眼。這又該如何?”


  我毫不猶豫道:“母女親情麵前,人人皆有私心,我隻要我的女兒能留下!”


  “好一個母女親情,哈,當年的我亦有此想!好,你為難我,我也要為難你。”


  “神皇盡請吩咐。”


  武媚微笑:“以你之見,當以誰家女兒代替敬顏和親吐蕃?”


  腦海中第一時間閃過了一個人的名字,我知道這完全是人之常情,也知她是最合適的,可仍覺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卑鄙。但,這也許就是母愛的代價吧。


  “不敢說?亦或。。。你不願說?”仿佛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武媚步步緊逼。


  我沉默,她又道:“李家女兒最好不過,可對?”


  我無奈開口:“並非如此。畢竟武家乃天家,宜選武家女兒和親,方能代表我大周待吐蕃的誠意。”


  “但太子早已被賜武姓,已祭武家宗廟,難道他的女兒非武家女兒?更何況,百年來,未有以太子親女出嫁外邦之先例,如此一來,豈不更加彰顯我之誠意?”


  心裏的防線潰不成軍,武媚終還是說出了我不願說的那個答案。


  是的,我想到了李顯,想到了他那尚且婚娶的庶出之女季薑,她也是他唯一一個尚待字閨中的女兒。如果武媚選她和親,吐蕃定然滿意。而李顯必不敢抗旨,可身為人父,眼看女兒遠嫁吐蕃,他心裏也會難過。倘若被他知曉今日之事,我與他的關係必將再添裂痕。


  我的語氣毫無底氣:“新平郡主年已二七,不好。。。耽擱。又為二聖親孫,身份尊貴無比,聯姻吐蕃,想那器弩悉弄。。。必是十分願意的。”


  離開紫宸殿,我拾階而下,腳下綿軟無力。


  我很清楚自己剛剛都做了些什麽,一個豆蔻年華女孩的命運將會因我的自私而發生巨大改變,可我不敢記住,我拚命的想要遺忘。


  眼看還剩了五六層玉階,卻腳底一滑,我麵朝大地直直的跪了下去,半身不穩,繼續下滾,竟就這般狼狽難堪的滾到了地麵上才停止。


  禁軍們紛紛圍了過來,他們伸手想要扶起已摔的灰頭土臉的我。我苦笑著連連擺手,暗暗咬牙,自己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莫說重傷,輕傷也無一處,隻不過是髒了衣裙和手臉而已。


  莫名的想要回頭,轉身望去,武媚似乎表情平靜,她立於殿門外俯瞰大地,她看到了一切。我緊抿雙唇,一言不發。


  撥開那些關切的詢問我是否受傷的眾人,我穩穩的步出宮門,再也不曾回頭。


  默默的自我安慰,便是摔死了也全是我顧月晚活該自找,做錯事的人從來都要接受懲罰。


  回到府後,我未讓閽者告知他人,自己先悄悄的回去臥內更換了一身新衣,這才敢去後堂見人。


  敬顏正在與崇敏玩猜字謎的遊戲,崇敏總也贏不了,敬顏便嘲笑他笨,崇敏一直窩著悶火,見我回來了,立刻跑過來撒嬌告狀。


  “阿娘!二姐笑諷我!”


  我道:“顏兒,你畢竟年長,凡事切記要讓著弟弟。”


  被我出言指責,敬顏頓時不再高興:“橫不過是比他早了一刻降世!”


  我懂敬顏的委屈,我又對崇敏說:“自己學習不精,輸了又能怨誰?還敢跟我訴苦!稍後阿娘要親自聽你背書!”


  夜已深了卻總不能成眠,回想在紫宸殿中發生過的事情,我為敬顏而後怕,又為季薑深感愧疚。


  季薑出生於李顯被逐出長安之後,直到他們一家回到洛陽,我才與這個侄女見了麵,但次數也屈指可數。實話實說,感情自是非常淺薄的。


  不過,就算是一個素未謀麵的孩子,想到是因為我她才被迫遠赴他國和親,此生再不能見父母親人,我的良心也會備受煎熬,更何況,她也是我的親人。


  良心,母愛,作為我來說,我隻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我不可能無動於衷就這般放棄敬顏。


  後冠的確誘人,但女兒嬌弱,又有誰有足夠勇氣戴上那頂高貴後冠?我了解自己的女兒,就算今□□迫她登上婚車,隻恐她寧肯半途抗旨自盡,也不會與器弩悉弄完婚。


  武攸暨早就看出我有心事,他已忍了許久,見我始終都不肯說,他終於憋不住,問我是否遇到了困難,他想要幫我。


  始終他是敬顏的父親,他有權知道這件事情,而且,武媚也並未警告我不可以告訴他。我將事情的經過簡單的與他講述一遍,他的驚訝絲毫都不亞於我。


  “謝謝你。” 沉默良久,他如此這般對我說。


  “並非為你,”,我情緒低落:“雖將這樁秘/事/說了出來,但我的心裏。。。卻沉重如初。咱們的顏兒不必前往蕃地受苦,可。。。我卻對不起季薑!季薑乃太子之女,定能嫁得世族高門。正如蕃人不敢想象長安的富饒美麗,我們也無法想象吐蕃的貧瘠落後,試問,她怎甘心放棄長安?至少我,同樣作為女人,寧願留在長安嫁於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子也不想碰那頂後冠。”


  攸暨也無法子,隻能寬慰我說:“興許此事。。。還有轉機。”


  “是啊,或許會有,一切都要看神皇之意。”


  轉日清晨,奴仆將十餘個儲水銅缸般大小的檀木櫃搬至後堂廊下。芷汀道夏日將至,這些都是尚宮局送來的衣、帽、鞋、襪、首飾、佩戴等物。


  “另有二十餘箱隔五日再送進府,怕公主要用,故而先送來了三中之一。”


  “唔。他們手腳倒是麻利啊,記得女官們是半月前至府來給我們一一量體。”


  “是,一十三天前。”


  趕上敬顏過來,見有今夏的新衣送來了,她很是驚喜且好奇,問我可不可以打開櫃子過目。


  我輕輕的將她推向前,鼓勵道:“自然可以,快些打開吧,喜歡何物盡管拿去,若是無一看不上眼,過幾日,宮裏還要再送一批,你再來挑便是了。”


  敬顏眼珠一轉,笑容古靈精怪:“我若把喜歡的都挑了去,阿姊如何?”


  芷汀笑她:“真是個小人精!公主最寵你,香兒也讓著你,從來府中送來的新鮮玩意兒不都是讓你先挑?目下卻還故意發問!實在教人又氣又愛!”


  敬顏咯咯笑著眼睛偷瞧我,我道:“顏兒,把自己喜歡的都拿走便是,餘下的阿娘會派人送去給你阿姊。”


  敬顏由芷汀等人陪著挑選東西,她童心未泯,調皮的拿了六七個赤色瑪瑙鐲套上了池飛的腕。看著快樂無憂的她,我心中再一次確信自己沒有做錯。


  至五月上旬,武媚命人曉諭蕃使,因目前並無適合人選,她仍需時日斟酌,但請吐蕃讚普放心,今年之內必送人入蕃完婚。


  我並沒有因此便卸下心頭愧疚,除非武媚明確說明不會選擇季薑。


  待武攸暨下值回府,一家人坐在飯堂裏用膳,攸暨忽放下銀箸。


  他問敬顏:“何事悶悶不樂?”


  我這兩日忙於他事,對子女未多注意,這才見敬顏一臉鬱鬱之色,也擔心她有不順心之事。不想,被父親一問,敬顏竟摔了銀箸,這舉動實在令我們大吃一驚,也莫名所以。


  攸暨當即作色,我先勸住了他,然後溫聲問敬顏:“因何不快?你總要說與我們聽,何必要對父親無禮?”


  敬顏好似十分委屈,眼眶漸紅,她抽泣道:“聽人言。。。神皇欲以我和親吐蕃。。。隻因。。。我是您的女兒。。。我不想嫁給蕃人!我實在。。。生來不幸。。。竟會是您的女兒!”


  這字字句句便猶如一柄利刃,直插心口,反複劃割,血流不止。明知她也是因為恐懼才會言語激烈,可一時之間,還是感覺自己無力承受她這般的無理指責。


  她話剛落,攸暨大發雷霆:“是何混賬言辭!難道你阿娘她生你養你還錯了不成?!神皇何曾下旨要以你和親吐蕃?這隻是別人擅做猜測罷了!你為何不先問個明白,卻要如此傷你阿娘的心!你跪下,向阿娘認錯!”


  敬顏心裏堵氣,不肯聽話順從。


  攸暨伸手想要抓她,她後退兩步及時躲開了,哭著嚷道:“是我錯了麽?蕃使入朝求婚,大周盡人皆知,我極有可能入選。可是阿娘。。。她明明可以勸說神皇,卻無動於衷,什麽都不肯為我做。還有阿耶,你亦袖手旁觀。你們都不肯幫我!難道你們都盼著我遠嫁吐蕃不成?!”


  敬顏摔門而去,我想要去追,腕卻被攸暨用力拉住了。


  “讓她走!最好她永遠都離開太平府!不孝之女,她根本不知你在暗中為她做了多少事,隻因別人的一句戲言便對你我出言不遜,實在不值得我們繼續疼她愛她!”


  努力的想要掰開他的桎梏,我生氣道:“你怎能如此待她!她懼怕被神皇選中和親,說了幾句話發泄不滿,何錯之有?她是你的女兒,她的脾性你還不了解?被你我寵溺多年,一向是任性慣了,此時此刻,你不怪自己卻要去怪她,這又是何道理?!速速放手!”


  攸暨不放,二人繼續爭執下去,我心裏著急萬分,對早已縮在一旁不敢插話的崇敏道:“快去臥房找你二姐啊,好生勸慰!你告訴她,阿娘早已求過神皇了,絕不會是她被選中和親吐蕃!”


  我使了渾身力氣攔住了攸暨,崇敏方得以順利的跑出飯堂。攸暨這才肯放手,又指責我縱容敬顏。


  “那我該如何做?無論如何,都要先向她解釋清楚!攸暨,仔細想想,顏兒如今非常害怕,你我縱是她的父母,也無法感同身受啊,我們應體諒她。”


  家奴來報,道敬顏獨自出走,崇敏已帶人去府外尋找。攸暨聽後不聲不語,我揮袖令家奴退下。


  跪坐在攸暨身側,我柔聲勸道:“定要等她向我認了錯,你才肯原諒她?天色已晚,又將近宵禁時刻,你就不為她擔心麽?攸暨,你隻她一個女兒啊。”


  他仍未說話,但是已聽勸,撇下我大步向外走去。


  沒有太久的等待,我等回了他們父子三人,還有一位極是麵善的年輕人,約莫十八九歲的年紀,麵相白白淨淨,氣質文弱,五官平淡無奇,隻一雙微狹的眼睛裏有著精明神采。


  攸暨命崇敏先陪敬顏回房,他並不想在外人的麵前議論那件事情。


  攸暨對我道:“我們尋到她時,他正護著她,欲將她送回。”


  我急忙道謝,感激不盡,年輕人有些慌張,張口道不敢受。


  我道:“放佛曾在何處常見後生,後生可能告知?”


  那年輕人未答,攸暨搶話道:“哪裏就是後生?!你自是眼熟的,林甫乃長平肅王曾孫,目居‘奉宸備身’,常隨神皇出行。隻不過,宮中備身多達百人,你恐是不曾一一看清的。”


  李叔良,其父李禕與高祖李淵之父李昞乃是手足兄弟,換言之,李淵與李叔良乃一祖共孫的堂兄弟。大唐立國之後,李叔良因是皇族而獲封’長平郡王’爵位。武德四年,他在反擊突厥進犯的一場戰事中不幸中箭而亡,李淵賜其諡號’肅’。細算下來的話,我與這位年輕人還是堂姐弟,我們的天祖都是李虎。


  隻是,’李林甫’這三個字讓我想起了一位史冊中名聲不佳的唐朝宰相,恰巧,那個人也正是出自李唐宗室。


  我本笑臉致謝,忽然間便冷漠許多,攸暨與李林甫都看的清清楚楚,卻也都不明原由。


  李林甫嘴邊噙笑,主動提出告辭:“公主,宵禁即刻便至,某不敢再多逗留,告辭。”


  出於感激,攸暨堅持要親自送他出府。等攸暨回來,也不提向敬顏解釋和親一事,而是在我的麵前不停說道這個李林甫的諸多優點。


  他歡歡喜喜的向我表達自己對一個可稱陌生的年輕人的喜愛,我心裏明明有許多話想要對他說,卻又絕不能說出,一個字都不能。


  心藏千年秘密,但,到死也隻能悶在這具軀殼之中。


  “你不喜歡你這位親人?”


  他看出我的漠不關心,故而猜測是與李林甫有關。


  我道:“親人是不假,也談不上厭惡,隻是覺得。。。他並不適合顏兒,如果你有意將顏兒嫁他的話。”


  “此人出身不俗,父家自不必說,其母乃’郕國襄公’薑行本的女孫,其外祖’內供奉’薑柔遠你是認得的,深得神皇看重。”


  “那又如何?我素不曾將薑供奉看入眼!”


  這場談話到此徹底中斷,我借口乏累,獨自回了臥房,暫時無心考慮任何事情。


  稍後,門被攸暨推開,他進來後立即虛掩房門,見我合衣躺在床上,他小聲道敬顏就在房外,她是特意來向我道歉的。


  “告訴顏兒,她並無錯,我也從未怪罪她。我已歇下,教她回去吧,明日再提。”


  “哦。”


  攸暨送走了敬顏,我坐在床側沉默著脫鞋除衣。攸暨見我的情緒低沉,便將辦公時所見所聞撿有趣的講給我聽,我終於勉力一笑,他激動的想要叩拜神佛。


  “哎呀,我的月晚,可算肯對我展顏了!”


  我鑽進被子,怔怔的望著高闊房頂,長歎一聲,道:“攸暨,你知我始終都小心翼翼的對待顏兒,生怕令她委屈。我的崇胤,他生下來隻活了兩天便去了,我也是曾當過母親的人,我懂母子分離的那種痛苦,簡直生不如死。我對不起相思在前,所以這十二年來,我對顏兒姐弟盡心盡力,或許仍有諸多不足,可我已然盡我全力,隻想能減輕我所犯的罪孽,畢竟,我是令她母子三人分離的人。”


  高大的身影覆蓋了我的全身,攸暨的臂撐在我的頭側。我揉揉眼睛,指肚一片濕潤。他吻我的眼,沿臉側緩緩向下,又吻我的唇。


  “曾幾何時,你是這天下最無憂無慮的女兒家,你每天都笑著,你帶著芷汀在大明宮中四處奔跑玩耍,好似,直到嫁給我,你開始哭,開始害怕,開始擔心。月晚,我感覺是自己把你改變了,我有一種犯罪的感覺。該如何是好?”


  看他故作愁容,我哈哈大笑,難過的淚水卻肆意而出。


  我早已忘了曾經的自己,一步一步,每一次都身不由己,每一次都悔恨痛苦,還是走到了這一天,可,還有每一個明天,還有未知與危險在等待我。清楚著結局,恐慌著結局,這種折磨簡直令人窒息。


  我拽著他的衣襟擦淨了自己的淚:“如果明天我就會死,你當如何?此非戲言。”


  “我一切均聽你安排。此亦非戲言。”


  捧起他的臉,我認認真真的用指描畫那同旭輪相似的五官,忍淚道:“我死後,我要你徹底忘記我!不許再想我,不許再想任何與我有關的事!好好的活下去,和一個對你好的女人。到了那時,也許神皇。。。已往西天極樂,那麽,去找回相思吧,無論她在天涯海角。我不敢奢求她的原諒,隻請你告訴她,我錯了。”


  他不語隻微微頷首,也許是答應了我。


  他擁我入眠,良久,半夢半醒之間,聽他低聲呢喃詩句。


  “織成屏風金屈膝,朱唇玉麵燈前出。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自前。”


  我睜開眼,對上一對染淚的眸子,薄霧繚繞的眼底,是我們從未分割清楚過的過去和未來。


  “你我初見之日,你打翻了自己的石榴汁子,紅了粉袖。雍王(賢)調侃你,當眾吟誦此詩。那時誤以為,你其實是喜歡我的。嗬,直到此時此刻,你竟未曾。。。喜歡過我半分。我說的可都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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