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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回腸 除奸之前需示好(下)

  “你不能殺張易之!”


  李顯徹底被激怒,他氣的火爆三丈,他衝旭輪叫嚷:“八郎,你可聽清?你都聽清了!晚晚她不許我殺張易之!可知這原因?哈哈!我告訴你,她愛上了他!她愛他!僅僅因為他容貌極類薛子言!我們的表親是一位何其清貴如塵的男子,與那個奸佞男寵簡直雲泥之別!可她居然愛他!我們都清楚,正是因為張易之,我的重潤和仙蕙才會慘死,而她,居然還要阻止我為自己的骨肉報仇!她完全被男女私/情/蒙蔽了雙眼!蒙蔽了良心親情!”


  旭輪和我一直試圖插話解釋,但李顯毫不聽勸,他有太多的怒意和委屈,他需要把它們發泄一空。


  當他終於話畢,我亦不甘示弱道:“皇族裏從來都沒有親情可言!但,因為我們有一位強勢且偉大的母親,因為我們經曆了太多親人的離去,因此,很幸運,你,我,旭輪,我們三人擁有了這種在李家難能可貴的感情!我不愛張易之雖然他在我的眼中幾乎就是子言!我當年可以救下子言但我卻失敗了,我不夠勇敢,我甚至。。。甚至都沒能為薛家保住他們唯一的骨血,我對不起子言,我愧對薛家!可我心裏很清楚,張易之與子言不同!我萬不會因張易之而忘了三哥你的痛苦,忘了我們家人的仇恨!仙蕙闔目之際,我答應過她,我會為他們報仇,我一定能做到!但是,現在不可以!因為他們正得聖寵!而重潤是因’大不敬’而被賜死,我們都知道這一點!太平想請問太子,您的兒子罪犯’大不敬’,又有謀反之言論,張易之上報天子有何不對?!您欲為他而除去張易之,豈非與他同罪?難道太子也對天子心有不滿?!”


  李顯恨極了張易之,他揮舞著雙臂怒喝:“對!我對天子不滿!即便重潤真說了那些大逆不道之言,可他並未說錯!我的兒子沒有說錯!”


  我打了李顯,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這一刻,屋內安靜無比。李顯半張臉都紅腫著,滿目駭然之情。旭輪也沒有想到,我竟然會對李顯動手。


  “他錯了!你的兒子就是該死!國法重於一切,所有違背國法之人全部該死!三哥!我求你清醒吧!你如今雖是儲君,可天下萬事仍由阿娘做主啊!難道你已忘卻了那些舊事?!她敢廢掉二哥,她敢廢黜一國之君,她敢改朝換代,她還有何事不敢為?!若你不能謹慎言行,我隻恐你的下場會比嗣聖那年的宮變還要慘!”


  李顯跌坐地上默不作聲,想是被我說動了,但旭輪卻忽然作色,怪我說話太重。


  “子女慘死,你我誰都無法體會三哥的心情!何必要說如此重話?!”


  我恨道:“我是氣他沒有理智!既然我們還要報仇,就絕不可如此魯莽,不要大仇未報,自己先白白丟命!彼時去了黃泉,有何麵目去見重潤他們!隻會讓張易之兄弟得意!”


  旭輪命我住口,他輕輕的抱住了失意的李顯。


  “二位兄長一向最得父母看重,自幼,隻你我兄弟與月晚三人感情最好。十四年在外漂泊,你我骨肉,我感同身受,日夜牽掛!其實,月晚言論雖薄情。。。卻也是目前我們唯一能夠做的。二張正得勢,若不仔細言行,被他們抓住把柄,我們再不能為重潤他們報仇了。需用良策,來日方長啊。您是長子,是李家社稷的唯一繼承人,是我唐室舊臣的全部希望。而二張,他們在朝中的根基尚淺,可怕的是,神皇如今最信他們,他們隨時都能見她。張昌宗空有一張漂亮皮囊,腦中空空,唯張易之不可小覷,詭計多端,怕是所圖不菲。很可能,重潤之事,是他在試探我們,想看我們會如何反應。若我們急欲報仇,您想,他兩唇一碰,神皇是不是立刻就會知曉?喪子之痛,我也曾經曆,我理解您的痛。若欲除之,為今之計,也隻能先示好,示弱。待命中機遇來到之時,全部除之!”


  時司仆卿張昌宗兄弟貴盛,勢傾朝野。八月戊午,太子,相王,太平公主齊上表,請封昌宗為王,製不許。壬戌,又請,乃賜爵鄴國公。


  朝中一時流言四起,道我們懼怕二張,隻懂阿諛二張。人們惋惜,道李氏無望。


  我與高戩端坐在太平府內博弈正酣,我故意以一子之輸,後吃他半壁江山。


  我得意道:“如何?以高丞之見,我之棋藝進步未有?”


  高戩笑說:“公主棋高一著,高六著實難敵,假以時日,公主在朝中亦難有敵手。”


  “借高丞吉言!”


  獲封’國公’後的張昌宗愈發不可一世,武攸暨等人無不忿然,他還數次責怪我不應討好二張。


  對此我無心理會,我從張易之的眼神裏能夠看出,他根本就沒有被這舉動所迷惑,仿佛他很清楚我們並不是真的示弱。


  不久,李賢之子守義的死訊傳至長安。他被牽連進一宗包庇徐敬業謀反餘孽的案件中,因證據確鑿,按照律法,當即問斬。本不必呈報武媚,但因守義的身份特殊,故而特別奏報。


  武媚從午休中醒來不久,母女二人安靜的聽上官婉兒讀完了一整份報告。


  我頗感惋惜:“這件事情,最應知曉消息的不是我們,應是雍王妃與張氏。實在是可笑啊,初,徐敬業據揚州反,守義不過九歲孩童,猶被禁足於巴州行宮之內,誰又能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居然。。。會因一個徐敬業而死?!”


  武媚不置可否,語氣裏有一分輕蔑:“可你聽的很清楚,他包庇餘孽,提供食宿,罪同謀反。若不殺他,便是罔顧國法。若人人都視國法為無物,豈不大亂天下?!唔,自古以來,偏偏皇族中人多死於謀反。我想,這大概就是他們的命,隻因生來便距權力太近!”


  我不接話,武媚也不再言語,隻看著銅鏡中自己的灰白長發被女官用玉梳輕輕的整理通順。鏡中的母女二人,母親已近八十,女兒仍處盛年。我望著她的表情,似乎有一絲的悲哀。


  “其實,”,上官婉兒突然道:“近來不止一位朝臣上疏,其言揚州反案距今已一十八載,虺貞父子(越王李貞、琅琊王李衝)反案距今也已一十四載,而朝野之內猶有借兩案相誣者,更令被牽連者數目永不能熄。婢子鬥膽妄議,此乃天下民意,或許。。。是時候徹底。。。”


  武媚打斷她的話:“朝臣們當真以為我年老糊塗?嗬,我都記得。徐家小子謀反是光宅元年之事,月晚遠在巴州,竟敢騙我說自己有了身孕,害得我整日擔心她,偏徐家小子又跳出來搗亂;虺貞謀反是垂拱四年之事,哼,我最恨的便是他,他母親燕德妃與我乃表親,還曾一同侍奉太宗皇帝,他本該支持我、為我所用,卻沒想到,反倒是他帶領著那幫李家的男人們公然起兵反我!但,朝臣們雖是膽大,說的卻也無錯,徐家小子和虺貞乃是罪首,絕不可恕,不過,其他人不再追究了,那些餘/黨,躲了好些年,應也知錯了。婉兒,你擬製吧,不必交我複看,送去鸞台下頒即可。”


  “遵命。”


  武後長安二年八月,頒敕曰,自今有告言揚州及豫(李貞起兵豫州)、博(李衝起兵博州)餘/黨,一無所問,內外官司無得未理。


  “你們在擺弄何物?”


  武攸暨忽然發問,我們事先未曾聽到腳步聲,倒真是都被他嚇了一跳。我直接將手裏的藥包扔過去砸他,他嬉笑著輕鬆接住了,明明無事,又故作疼痛姿態,嗚呀喊叫的,教人忍俊不禁。


  芷汀笑說:“駙馬下值回府,怎不叫閽者先行通報一聲?”


  攸暨指我道:“她昨夜竟在睡夢中揮手打了我的臉,我窩了一整日的火氣,想要捉弄於她,故而未遣閽者先行通報。”


  聞了聞藥包,他緊張的問我:“可是你染疾?這是什麽方子?”


  芷汀與池飛將藥材與金戥全部拿起來,二人借口有事退下。


  我先拉武攸暨坐下,小聲道:“哪裏是我染疾?這藥啊,都是給咱們的女、婿用的。”


  我們都頗關心惠香與豆盧光祚的婚後生活,常常問詢,但她或言語搪塞或吞吞吐吐,我們三人便猜怕是床/闈之事有了問題,三人商議過後,請高明醫者開下兩道藥方,分別為男女所用的滋補方子。又不願叫多餘的人知曉,便親自拿了一柄金戥在臥內分裝藥材。


  聽我說完來龍去脈,他嘿嘿壞笑,頗似個不正經的年少浪蕩子,身子也湊了過來。


  “既有如此妙方,合該你我享用!月晚,不如我們便先試它真也假也,再送給香兒夫婦也不遲啊!”


  一把將其推開,看我臉紅,他得意般的哈哈大笑,我不耐煩道:“少來磨我!瞧衛將軍一臉疲相,怕是衙門裏不少公務吧?”


  我這麽一問,他伸伸懶腰,向後一躺,整個人舒舒服服的窩在隱囊上,摘下襆頭,又隨意扯開了圓領官服,好不悠閑自在。


  “公務如山啊!還不都是被突厥蠻子鬧的!前線軍報,突厥騎兵進犯忻州,長驅直入,掠去人畜並財物無數。神皇以’雍州長史’薛季昶薛長史充’山東防禦軍大使’,節滄、瀛、幽、易、恒、定,凡六州諸軍;另以’幽州刺史’張仁願張刺史專知幽、平、媯、檀,凡四州防禦。以薛、張二人相互接應,共禦突厥。因我大周防線堅固難破,突厥騎兵現隻能周旋掠邊,不得入境。”


  我道:“那。。。今年這仗,打還是不打?”


  攸暨的眉心瞬間成川:“誰願打仗?誰願見流血?可,看神皇目前的意思,還是要打啊!你道我今日都在忙些什麽?嗬,與一幫子的同僚議募兵新製呢。”


  “哦,又要征兵?隻為這一次的戰事?”


  “嗯。本是三年一征、三年一換,去歲才征了,按說不當再征,可沒法子呀。取丁年紀應為一十六歲,但大家商議了,說怕是年紀相符的男子去歲已然都應征入伍了,故此,今日便定了一十四歲。”


  想到不知有多少青蔥少年將上沙場,我甚是同情:“一十四歲?唉,隻比香兒略少一歲,怕是還未娶親成家呢。上了沙場,若有意外,可如何對得起各自父母?!唉,未知此次統帥可定?”


  別有深意的看我一眼,他猶猶豫豫道:“唔,定下了。神皇以相王為’並州牧’,充’安北道行軍元帥’,以魏(元忠)公副之。”


  我輕輕的’哦’了一聲,攸暨好不奇怪:“你。。。不為相王擔心麽?猶記去歲,你才聽說了,便匆匆前去王宮阻止。這一次,竟能如此平靜待之?”


  “縱我擔心又有何用?!我非天子,豈可隨心擇選統帥?去歲突厥忽然退軍,聞聽說,默啜其實不尊大周,隻尊大唐,曾放言’相王,高宗子也,與我若兄弟骨血,我不敢為之敵’,所以我猜,此次若仍由相王統軍,默啜仍會及時撤軍的。”


  攸暨覺得好笑:“居然如此自信?月晚,你可要知道,你非默啜,焉知其真心?!”


  我的話在數日之後便得到了印證,大軍整裝待發之日,突厥宣布退兵。


  沒有爆發戰爭,不必造殺生,武媚自是滿意的,但她對默啜的態度很不滿意,認為默啜輕視自己、輕視女人。


  “這個阿史那環,遲早要教他知曉婦人的厲害!”


  我道:“那是自然。小小蠻邦,不敬天/朝,本就該為天下盡討之。隻是,近年朝中多事,對外又年年用兵,既然突厥撤兵,吐蕃讚普又遣重臣論彌薩率使節團前來求和,不如趁此機會,休養生息,後議剿滅突厥之事也不遲啊。”


  武媚聽了我的話很是受用,又詢問上官婉兒吐蕃使臣現在何處。


  “蕃臣於四方館內已歇息數日,通事舍人已奉旨親自接見論彌薩,飲食供應不缺。如今隻靜候神皇宣見。”


  武媚頗為得意:“我最是瞧不起吐蕃!每每戰敗便遣使求和,和了吧,又要翻臉。我想,反複小人,說的正是蕃人吧!行,冷了他們好幾日,若再讓他們等下去,怕是又要說我這婦人無容人之量了。我天/朝/上國,不當與他們計較。婉兒,你以為呢?”


  上官婉兒盈盈淺笑:“秋意未濃,麟德殿內除了金菊盛開,還有不少的木芙蓉未敗,花兒嬌小玲瓏,倒也十分可觀。婢子竊以為,求和乃好事,益於我大周邊境軍民,不若便以歌、舞、百戲、鮮花、佳肴、美酒來招待蕃臣。足可見神皇胸襟。”


  三日後,大明宮麟德殿內舉辦盛大宴會,專為宴請吐蕃的求和使節團。四品以上的部分朝臣及皇族子弟奉旨到場作陪,以示看重此次和談。


  天色沉時,攸暨大醉而歸,僅能認出各人身份,說話完全語無倫次。崇敏是陪著攸暨一道進宮的,看他醉酒模樣,孩子忍不住直想笑。


  敬顏問崇敏:“阿弟,誰灌醉了阿耶?”


  “誰敢強灌阿耶?!”,崇敏笑說:“阿娘,姐姐,二位聽我詳說。人道蕃人擅飲酒,酒量如缸,阿耶與陳伯(陳王武承業)不服,專找蕃使對飲。唉,舅父怕他多飲傷身,好意勸他,又要親自代他飲酒,他不肯,婉拒了舅父。成器、成義二位表兄也來幫忙,他。。。唉,又將他們推開。”


  我微氣:“你阿耶性子倔強,常犯糊塗,你不是不知!你呢?你可曾勸他?”


  崇敏不敢我看,底下頭小聲辯解:“我亦想勸說。。。又怕被阿耶責罵。。。故而未敢。阿娘放心,阿耶喝醉之後未曾做失禮之事。”


  我本想再訓斥崇敏幾句,想到武攸暨有時候管教兒子的確嚴格,興許孩子真的是怕他,並非故意想看父親喝醉出醜。


  留下婢女照顧沉睡的攸暨,我們回到後堂說話。敬顏想知道宴會情況,崇敏表情嫌惡。


  “‘粗鄙短陋’四字足可形容蕃人之貌!蕃人並無用香習俗,稍近前,鼻中隻嗅到難聞氣味。單說那論彌薩,聞其乃吐蕃讚普器重之臣,可依我看,品行實在低下!眾人本是按序就座,神皇賜百戲供蕃臣欣賞。我正看’跳丸’,論彌薩卻出言打斷,自言’臣生於邊荒,不識中國音樂,乞放臣親觀’。神皇允許,竟命宮人們將所有蕃臣坐席均移至舞台下方。他們倒是看的高興,我隻看了滿眼的亂發!還有,唐都督(唐休璟)今日亦在列,論彌薩好生無禮,竟屢次偷窺都督。神皇見了,問其原因,他道’洪源之戰,此將軍勇猛無敵,故欲識之’。”


  我問:“後來如何?”


  崇敏道:“神皇並未責怪論彌薩無禮,令二人當麵敘話,又擢都督為右武威、右金吾二衛大將軍。”


  敬顏道:“想那年大敗蕃軍,大將軍年已七十又二,的確神勇,蕃人定是又敬又怕的。”


  我不許她再說,笑道:“女兒家,莫論朝野、戰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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