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 一生一世一雙人(下)
天氣愈來愈冷,一場急雨過後,全城的枝葉紛紛脫落,長安的冬天來臨了,很快又落了雪,四處皚皚。趕上武攸暨每十天一次的旬休,大家便在一起用早膳。
一眼便看到了惠香的微紅眼眶,放下陶碗,我平靜道:“聽說有人自洛陽送了信件,卻未送至我與你父親大人手上,可是你姐弟三人的?”
敬顏與崇敏對視彼此,然後均對我搖頭。
惠香稍稍低頭,她捏捏鼻尖,極小聲道:“阿娘,是我的信。”
“哦。”
眾人繼續用餐,期間,武攸暨數次打量我。惠香她吃的很少,我的咀嚼也比往日遲緩許多,因為我擔心惠香,心思沒用在進膳上。左思右想,那封信也隻可能與豆盧光祚有關,而且,必不會是好消息。
早膳過後,我忍了足一個時辰,終還是去見惠香問明原因。流著淚,她道自己已燒掉了豆盧光祚的來信。的確沒有好消息,是他父親不同意他與惠香的婚事,豆盧家不會請媒氏登門提親。而原因則與我的身份有關。
我有些生氣,問:“那他自己是何心思?!”
惠香垂首,歎道:“我二人。。。兩情相悅,他心中自是認定了我的,可,若他父親不肯寫下通婚書,我二人又如何能。。。成婚。阿娘,此事已無轉圜餘地。”
“你心裏可怪阿娘?”我再問她。
她十分驚訝:“女兒如何敢責怪阿娘?!”
敬顏隻比我晚到一步,她也是擔心惠香的。她本坐在一旁專心的對付一個’難人木’,此時也忍不住出言指責豆盧家。
“他們分明是輕視我阿姐!”
我道:“你玩你的便是了!”
敬顏不依,當即狠狠摔了’難人木’,又道:“阿姐,這等人家不嫁也罷!皇族裏頂數我家最受神皇寵愛,阿姐你又聰穎嫻淑,我看,他家是不敢與我家結親!阿姐莫要傷心,長安城多的是世族高門,必有佳人可選!”
想到自己的婚事如此波折,惠香又開始抹淚,我掏出巾帕為她擦淚,她語氣艾艾的問我:“阿娘,難道我真要嫁於別人?可我心裏的人是鷺彥!”
“不會的,香兒,”,我溫聲笑道:“你們心中都有彼此,這是最重要的。我們不必理會他父親是否同意!”
惠香愁道:“可是邠國公他。。。”
“我會請神皇為你們賜婚!邠國公再是不願與我結親,可他絕不敢抗旨。”
聽我如此一說,惠香看到希望不禁歡喜不已,卻仍擔心的問我:“神皇會為女兒賜婚?”
我道:“你要相信阿娘!你乃神皇孫女,邠國公乃皇門舊親,你與光祚兩情相悅,又門當戶對,神皇斷無道理不允。”
惠香徹底放心,她忍不住歡呼,卻見我和敬顏笑望自己,又很是害羞,躲進我懷裏再不肯起來。
翌日,我與芷汀前往旭輪王宮。邁進王宮正門,奴仆一邊引路一邊講道旭輪正在會客。
我道:“不見相王也無妨,我來此是為見豆盧孺人的。未知誰人是相王今日座上賓?”
“乃是一位自終南仙山而來的隱者,他儀容俊偉,叩門時自稱範陽盧藏用。大王對其甚為禮遇,聞聽其精通辟穀之術,且其書法盡得王右軍精髓。”
我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芷汀笑道:“此人有此本事,與相王所愛一致,無怪乎會得相王禮遇。”
“不錯。”
王宮後堂熱鬧極了,地毯上盡是顏色鮮豔的玩意兒,滿滿登登,種類繁多,很是好看。當然,更好看的是幾個亭亭玉立的待嫁姑娘。
“具是何物?看著很是眼熟卻又想不起。”
我笑著擇席入座,豆盧寧答我:“你自是該眼熟的,東海以東的倭國又遣使來朝啦。”
我心下了然,道:“哦,原是倭國風物啊。他們上次來朝還是總章二年呢,我尚年幼,後來聽宮人們說起的。唷,已是三十二載了,東海茫茫,又多風暴雷電,來朝可是關係性命之事啊。不過,聽聞一向僅少數倭人被允進入長安,他們如何能攜帶如此多的物件?”
豆盧寧道:“全部人馬方至潤州,倭國商販們自是無法進入長安,便將貨物賣與大周的商人,它們這才能到了長安。這兩日,它們可是最時髦不過的玩意兒了!”
女兒家們依次向我請安,我道自己與豆盧寧有正經事要談,她們便都退下,離開時不忘讓我拿些東西帶給惠香與敬顏。
待我說完,豆盧寧竟完全不覺驚訝,我猜她可能已從豆盧貞鬆那裏知道了。
“非也,我已許久未見堂叔,並不曾聽說此事。月晚,實話說,自大唐立國始,公主貴婦們多有不檢之舉,令世族高門避猶不及,不願與皇族結親。堂叔亦深知此道。更何況,堂叔妻乃竇氏女,昔年小婉之事曾令他夫婦二人顫顫,如今,他又怎會為光祚堂弟求娶你的女兒?但,我是希望惠香能與堂弟終成眷屬。你應請神皇賜婚。”
“自然,我主意已定,”,我點頭,道:“隻是,邠國公那裏還勞你親自勸說一番啊。他隻從傳聞裏了解我,卻不知我真正的為人,還望寧姐能幫我。”
豆盧寧笑說:“我是不會幫你的,我隻幫惠香!”
回府的馬車上,我對芷汀說我不舍得把惠香嫁給豆盧光祚,不止是他,我不舍得把她嫁給任何人,我擔心沒有人能比我對她還要好。
“留是留不得的。記得您當年堅持要嫁薛郎,出嫁那夜,神皇也極為不舍,卻也不得不放手。”
我才要接話,卻來一陣疾馳馬蹄甚是清晰可聞,待近了,又聽到了少年人的歡呼雀躍。
芷汀將車門推開一道細縫,見是一華衣少年並六七個侍從,皆騎在高頭大馬上,馬上的獵物十分豐富。
芷汀輕笑:“真真是比崇敏還愛頑!四下大雪,卻還帶領家奴進山狩獵!倒也有些本事,如今山間鳥獸稀少,他們的所得卻很豐厚。”
我於是多看那少年兩眼,麵帶兩分異族模樣,總覺眼熟,然後芷汀說出了答案。
“竟與李大將軍頗肖!莫非是他與揚翠長子?”
驀然想起,第一次遇見李多祚還是在昔年李弘迎娶裴瑾嫻的含元殿上,當時到場的朝臣、外賓不下千餘,場麵盛大恢宏,那是有唐以來首次在位的太子迎娶正妻。他跟隨在李顯身後,十三四歲的年紀。
一行人已遠去,我連連搖頭:“或許吧,多年不見承訓這孩子,我認不出。”
二張在朝中行事越來越高調,他們的兄弟親戚亦開始進入朝堂受武媚重用。我們則越來越低調,不想被他們所害。
新年前的一天,高戩神神秘秘的對我說了一句話,他偶然間發現了張易之的一個把柄,但這個把柄卻根本無用。
“何解?”
他低聲道:“長寧郡主似乎。。。與張監有私下往來。”
我曾擔心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除了擔心,還有生氣。
“在發生了重陽那件慘事之後,她竟還。。。實在不懂事!”
高戩略做思索,道:“郡主對這個男人很是迷戀,也許您亦無法勸她打消念頭。”
“她已鑄下大錯,我再勸她又有何用?還請高丞再做調查。”
高戩問:“調查何事?”
“我欲知當初向張易之告密的那個人。”
“仆妄自猜測,郡主的嫌疑最大。真若是她,該當如何?”
“真若是她。。。”
想到如果美萱真就是告密者,那幾條無辜生命都是她至親之人,我無不痛心,摘下腕間的一隻芙蓉翡翠鐲摔的粉碎。
高戩微驚,繼而平靜道:“仆明白了。”
這件事情,我並沒有對旭輪隱瞞,但他不相信會是美萱。
“我也不希望是她!你知我很喜歡這個孩子!可假若真的是她,我也不得不。。。將她與張易之之事上告神皇!你知道,神皇從來不會饒恕背叛了她的人,尤其是她的親人!”
旭輪不許:“正因為我知道!你會害死她!觀國公,還有他們的兒子,都會因此而死!”
我不做退讓:“難道重潤他們就該枉死?旭輪,你要明白,每個人這一生的最終結局都是咎由自取!”
旭輪問:“倘若不是她告密?!”
“若非她告密,我至死都不會說出她和他的私情。”
他悶不作聲,多少有點氣我,但也知我說的在理,他無法反駁。若是美萱作孽,她就必須接受懲罰。
我們正行走至含元殿前的偌大廣場上,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似乎四周無邊亦無際,身後,芷汀與華唯忠遠遠跟隨。
“孝敬帝病故前,也是這樣的一個雪日,我陪他在此散步。他一生向往沙場,卻因身為太子而無法擁有任何屬於自己的想法。他的宿命,無法由自己做主。生於皇家,他比你我更早大徹大悟。有些事情,莫問原由,莫分對錯,莫管親情,你知道你沒有別路。”
我們止步在通往大殿的龍尾道前,我們不能隨意進入。
麵對著輝煌神聖的含元殿,他負手而立,語氣無奈:“你現提及孝敬帝,猶記昔年他大婚之日,也是在此處,神皇曾告訴你我,這座大明宮就是我們的家。可是你看,世人的家溫馨又和睦,再看我們的家,確是窮極奢華,卻,家人死走逃亡,彼此猜忌謀劃。如此磅礴巨大的家,竟籠不住親人的心。”
我沉默不語,他說的很對,這些都是現實。誰叫這個家庭是天下第一家?它享受了一切最美好的東西,便也要承受一切最痛苦的東西。沒有父母,隻有君主;沒有扶持,隻有利用。
可是旭輪啊,你可知,不過數年,武媚,李顯,我,這些對你來說最親最近的人也將離去,再沒有了猜忌和謀劃,但你卻將孤身一人。彼時,你又將如何?
如果沒有奇跡出現,當然我想,也不會有任何的奇跡出現,十餘年後,我會被隆基下旨賜死,正是太平公主既定的曆史結局。
我清楚以一己之力不可能同宿命抗衡,我也不敢改變以後的曆史。但,我隻想盡自己的最大努力逃過一死,然後躲在某個安全的地方,等待旭輪的死亡,最終走向自己的死亡。
偶爾自問,這麽多年了,一直都很怯弱,一直都在認命,甚至當旭輪已決意拋開一切帶自己私奔時也不敢答應他,為何隻想在最後苟延數年?也許,是因他曾問我,’是不是隻要我們等下去就會有好事發生?’。
我這裏暗思心事,手卻被他握住,抬頭對上他的笑眸,清澈幹淨。
“萬幸,你我的心總在一起。”
眼淚不爭氣的落下,我小聲抽泣:“可每個人都終有末日,我。。。或許我會走的比你早,我害怕!這是唯一能令我感到恐懼的事情!無人能保證下一世我還能遇見你!”
手上的溫度又緊了兩分,他牽著我的手朝麟德殿的方向而去。
“何必懼怕?你若比我先走,我自會去找你。你我之間沒有分離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