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 一生一世一雙人(上)
更深露重,太平府的一方院落之內,我獨自徘徊在臥房外的回廊裏,幾番欲推開自己麵前的兩扇房門,卻又怕無力麵對已塵封長達二十載的過去,我和薛紹的過去。
二十年,何其長久的三個字啊,按照現世的婚娶習慣,它已足夠一個嬰兒為人父母。
這些年,我人雖不在長安,但留在宣陽坊大宅裏的奴仆們如常勞作,日複一日,確保內外均一塵不染,花草整齊長春。隻在我們此次回來之前,他們將房、門、牆、柱等徹底粉刷了一次,整座府邸煥然一新。
初進府時,我曾有一時糊塗,暗思自己是否又穿越回了永隆二年,回到我嫁入薛家的那一天。
各處均嶄新堂皇,除了我與薛紹成親後一直居住的起居院。往昔的奇花異草皆凋零,隻餘野草瘋長,毫無節製,院內的門窗廊柱等已有破敗模樣,更莫說牆粉已然大片大片的剝落。望之十分蕭條,一眼便知久無人煙至此。
“阿娘!”
忽聞惠香喚我,我望過去,見她已穿過我忘記閉合的院門,她信步邁進,意外的的發現這座太平府內竟深藏了第二個世界,一個荒敗破舊的,與外麵的富麗堂皇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想阻止她過來,然而她已踏著之前被我踩出的一條不足尺寬的’小路’快步而來。
“來此何事?”
惠香先快速的掃了一眼我背後的房間,而後對我道:“阿妹葵水來身,我們誰勸都無用。上官娘娘才抱著她睡了,但我以為,她還是要找您的。”
“哦。我稍後便去哄她。你怎知我在此?”
惠香低下頭不敢看我,她小心翼翼道:“本去了您的臥房,但您不在,阿。。。阿耶同我說。。。您許是在此。。。因此處。。。乃是。。。您同薛大人。。。”
終究她對薛紹的印象過淺,所以她隻用了’大人’這樣一個十分尊敬的稱呼。
“都是舊事了。許多年不曾回來長安,來此本欲緬。。。唉,走吧,你我去見顏兒。”
“是。”
聽池飛說敬顏已睡沉,明晨再來也不遲,我們便未喚醒她,複悄悄離開。
突刮來一陣料峭寒風,池飛立時緊了緊衣領,道:“其實,今日入城之前,二娘便道腹內微痛,但須臾便止,因此我們未曾上心。不曾早早的備下穢事帶,此時倒是有些事急抓瞎啊。”
我道:“好在並非要事。連日趕路,大家都已累極,各自盡早歇息吧。香兒,雖說有侍婢們服侍,可,你還是親自留下陪伴顏兒吧。你是姐姐。”
惠香一向懂事乖巧,自然是答應的,又送我和池飛離開了敬顏的小院。
“她姐弟三人都不大喜歡這宅子呢。”池飛笑說。
我也是笑:“陌生之故,過些日子便好了。”
數日後便到了立冬,它與立春,立夏,立秋合稱為’四立’。立冬這天,農人佃戶們不再勞作,一年的耕種就此結束,在這農耕社會可稱無比重要的日子,各家各戶都會準備較往日豐盛許多的飯食來犒勞自己和家人,另有祭祖或卜歲等活動,皇族亦不例外,宮中大擺宴席。
宴會過半,崇敏佯稱自己對八卦略有涉獵,他自隨身錦囊中拿出了八枚開遠通寶,道願為各人占卜來運。
隆基的大妹姮兒不信,笑諷道:“八卦卜算?莫不是你跟郢國公處學來的?哼,我們可是不會受你戲耍的!”
三年前李顯一家奉旨回洛,某場宴會中,崇簡曾為一幫女兒家們一一看相。
隆業幫著姮兒說話,崇敏出言反駁:“二位表親,我阿兄懂相麵,我懂的乃是八卦!此二者大為不同也!我們府中門客有名史崇玄者,他精通此道,我已向史先生學了好久!表姐不信便罷了,我給別人算也是一樣的!”
姮兒的妹妹玄玄隨手摘下了一樣飾物遞給崇敏,她好生忍笑:“好個卦郎,名聲不見分毫,口氣可著實不小呢,便收下這卦資吧,為我占卜一卦!”
崇敏收了,他一本正經的問玄玄:“未知崇昌縣主欲卜何事?”
玄玄四下一看,見我與旭輪正看著他們一幫孩子們玩樂逗趣,便笑嘻嘻道:“那我,好,欲卜家人康健運道,未知卦郎能否卜算?”
我與旭輪強裝鎮定,想看崇敏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不想,倒是我們小瞧了他。崇敏將六枚銅錢放回錦囊,手心隻留兩枚,又不慌不忙的將酒盞在桌上擺好,代表八卦,他口中念念有詞,忽拋下銅板,隻見它們轉了幾轉,最後都停在了一個地方。
玄玄笑問崇敏:“卦郎,此卦何解?”
崇敏道:“均在乾位。乾卦,父也,健也。依此卦相,相王殿下貴體康健,縣主可心滿意足了。”
我小聲對旭輪道:“還算他會說好話!”
旭輪道:“我曾研習八卦,崇敏所言不假,看來史崇玄大有本事。若有可能,我想見見你那位門客。”
“此事容易的很。”
總歸崇敏有個說法,玄玄便道他算的好,並未要回卦資。
視線稍轉,很奇怪的,我竟看到裹兒、崇訓與隆基三人坐在一處交談。仔細看裹兒的口型,她似乎多次提到了’房州’二字,而崇訓與隆基二人的表情略是嚴肅,他們聽的很認真。再一聯想,約是在講一家人往昔的’囚徒歲月’。說不定,這之後隆基也會向她講述自己一家人被困東宮的那幾年。
我十分擔心,旭輪也已注意到了,他不禁皺眉:“如此場合,四下耳目眾多,七娘她實在不該。。。唉!終究未曆太多世情!隆業!”
見父親神情格外焦急,隆業急忙扔下酒盞趕來。旭輪衝他耳語數句,隆業連連點頭稱是,接著便走過去笑嘻嘻的拉著隆基與崇訓一起喝酒,三人由是被分開了。
我非常清楚,因為重潤三人的慘死,李顯夫婦的心中必然對武媚有怨,甚至是恨,而且,不止他們,裹兒也是。那夜,仙蕙不幸難產而亡,裹兒曾麵向她的遺體立誓,她的誓詞令我至今不安。
“二姐,裹兒會為你報仇的。害了你的人,必不得好死,無論她是誰!”
旭輪發問:“在想何事?”
“要變天了。”望著他的眼睛,我話裏有話道。
下一秒,他的眼神掃過了李顯,接著是武媚,然後是上官婉兒,最後是張氏兄弟。
他顰眉,點頭表示自己明白,又問我:“那麽,害怕了?”
我搖頭,輕鬆笑道:“這世上,最令人害怕的莫過於不能與所愛相守,我日日都在經受折磨,還會害怕何事?隻不希望你受到傷害。宮廷之事莫不千變萬化,未知的變化最是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