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簾 舊情隨風細無聲(上)
因見我麵露惶惶不安之色,武攸暨當然沒有忽略掉我的反常。
我完全不能接受崇簡口中的事實,我從未如此害怕,這甚至比當年親耳聽旭輪說武媚命令他前往雲中城時還要害怕,還要震驚,因為我知道旭輪的命運,卻無從預知崇簡對我的這份感情的命運。難以捉摸的東西總是具有更大的潛在危險性。
攸暨從來學不會掩飾自己對我的關心,他開口問我原因,我不答反問他為什麽會愛我。
他本一臉憂色,聽我這麽一問,不由發笑,聲音尷尬不自然:“糾纏了你二十餘年,為何此時卻要問我?”
“告訴我!” 我命令他:“必須告訴我!我想知道!”
看我不似在同自己玩笑,他於是望著我的雙眼認認真真地作答:“倘若你二十年前或是十年前問,我或許清楚,但如今,與你相處多年,愈了解你,我。。。我反而說不清了。美麗?但當年的劉娘子其實更為驚豔奪目;若說聰慧,你不及上官娘子十中之一;論溫柔,哈,恐世上隻你這一個女人不解風情;勇氣嘛,你的膽量怕是隻與崇敏這小兒不相上下,除了對太子與相王,為了幫助、維護他們,你連神皇都敢反對!可,你很。。。該如何說呢?真實!對,你的一切一切都很真,笑也真,哭也真,怒也真,恨也真。你很獨特、迷人,她們毫不及你,至少對我來說!我想這大概源於你是二聖的女兒,自幼便隨性慣了,沒有人敢懲罰你的錯誤,所以你不懂得虛假。”
真實?難道我的身上還保留著屬於那個遙遠世界的人們的特質?還是如他所說,全部來源於李治和武媚對我的多年縱容?仔細想想,有時候我確實比她們更’膽大妄為’一些。
“那麽,”我道:“今日始,我不再真實,變得同她們一樣,也就不再迷人?”
他越聽越糊塗,捧起我的臉逼我正視自己。
“月晚我求求你告訴我吧!自回府後便見你滿腹心事,究竟發生了何事?莫不是在東宮裏太子對你說了些什麽?!”
我向他道出了李顯代寶貝女兒裹兒提出的那個聯姻請求,他表示很理解也支持我的做法,絕不能讓崇簡迎娶裹兒,而且也不能向李顯明說崇簡的真實身份,因為李顯日後是要做皇帝的人,崇簡的身份太過敏感了。
“不過,此事與。。。與我為何會愛你。。。我實在看不出這二者之間有何幹係?!”
拿開他的手,我把自己整個包裹進了鬆軟暖和的被中,煩悶道:“你莫多心,無他!不過是想到了便隨口問一問你罷了,成婚十載,怕你喜新厭舊!”
他立刻掀開錦被也躺進來,自背後抱住我,在我耳邊爽朗笑道:“喜新厭舊?嘖嘖,你會怕就證明你心裏有我!月晚,你向我交心了,對嗎?我要上告神皇,我終於等來了這一天!”
他每每笑時,其實有四分類旭輪,尤其是眼中的那抹神采,一樣的真誠,清澈,仿佛涉世未深的少年。可我總想忽略這一點。
命運真的是令人難以捉摸,如果武媚當年為李治生下的皇子沒有不幸夭折,如果旭輪現仍隻是攸暨的兄長,一切都不至像現在這般難堪和無奈了。我隻祈求我的秘密永遠都不要被攸暨發現,因為我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承受真相。
好一會兒,二人對視著彼此默默不語,卻是心思各異。他的吻忽然落在耳畔,繼而延伸至脖頸,又不顧阻撓向下至胸前反複地輕噬、挑逗。我鼻頭頓時無限酸楚,努力緊咬了下唇不敢哭出聲音,心底無不後悔當初堅持要報複他一事,把自己罵了千遍萬遍。
他自然而然地動手要解寢衣,我小聲阻止,不想將拒絕做的太過明顯。正疲於應付,有人敲響了臥房的門,是池飛有事來報。聽過後,我匆匆忙忙披上外衣,隨池飛快步趕去。
之前雖已被安慰多時,但惠香的臉上仍有怕色,雙頰因害羞而變得通紅,眼角帶淚。一向服侍她的婢女們等在外廳裏,她不許她們靠近自己。床上各物均被更換一新,也包括她身上的蠶絲寢衣。
“阿娘!我。。。我。。。”
我趕緊把她擁入懷中又輕輕地為她撫背安慰,我笑說:“莫怕。不過是葵水罷了,每個女子都要經曆。香兒,阿娘要恭喜你,你長大了。”
說完之後隻覺耳熟的緊,想要回憶究竟是在何處聽過,惠香求我是夜陪伴自己入睡,又怯怯地向我問起我第一次來葵水的經曆。我這時才憶起,那句話其實是薛紹曾對我說過的。
惠香的目光隱含期待,她焦急地等我講述,我輕聲道:“我不如你幸運,你是在自己房中,沒有外人知曉。說來慚愧,那一日,你阿耶他正在場。”
“啊!”惠香自然是驚訝不已,又催我繼續:“阿耶他怎會在場?哦,彼時阿娘已與阿耶成婚了不成?”
我搖頭:“不曾,那年我一十二歲,尚未與他成婚。上巳節,我扮了男子,央他帶我前去曲江,一同遊園賞春。哦對了,若哪日能夠回去長安,阿娘必指點你何處是曲江,那處的風景真的是極美。實在不幸,偏偏那一日葵水來身,竟染髒了我的外袍,隻得就近躲進了一家邸舍,是你阿耶找別人買下一套胡服給我更換。我還記得,那家邸舍之中甚是嘈雜,所住之人幾乎都是胡商,有安國人,回鶻國人,秦國人。。。”
順帶著,我同惠香聊起了自己和薛紹的過去經曆,也不少提到長安的世風、人情。父母的戀愛故事和長安城令惠香深深地著迷、向往,忽然卻把我緊緊摟住。
“記得如此清晰,阿娘一定從未忘記過阿耶!阿娘勿要心傷,他其實一直活在您的心中。”
池飛默歎,我笑笑,誇獎惠香既懂事又貼心。
我們曾有過相同的回憶,許多年的回憶,都在我的腦海裏,他沒有死,他依舊活著。直到我離世的那一天吧。
次日,我向武媚提出訴求,她不著急答應卻問我為何突然之間要為崇簡娶妻。她並沒有放過我語氣裏的不安因素,她清楚必有隱情。對此,我已有心理準備。
我暗下決心,我隻能和自己的母親分享這個天大的秘密,更何況,她曾經的遭遇與我其實幾乎一致。
我指張昌宗道:“還請神皇能擯退左右,此事隻可言於您一人!”
聽我有些賭氣,武媚笑道:“我這女兒脾氣一向不小,連我都要怕她,好,好,聽你的!你們都下去吧,六郎,你也去。”
不知我會同武媚說些什麽,張昌宗自然好奇,卻也隻能聽話退下。
當得知這個簡單請求背後的不簡單的來龍去脈時,武媚的慈愛笑容立時隱去,身形僵頓。她顫巍巍地握住我的手,表情極是同情。
“怎會如此?長得酷似他父親,甚至就連愛情竟也。。。”
我道:“我很害怕,阿娘,我從未想到!我精心養育了他十五載!自他降世那一刻起,我便視他為己出,如今,他居然告訴我他愛我!多麽可怕的感情啊!”
“是啊,可怕的感情,”武媚眼神之中流露無限感傷之色:“當年,我親耳聽賢向我表白深埋在他心底多年的感情,我所感到的也是可怕。愛情何其偉大,但他父子二人的愛情卻都是錯誤的,不止如此,他們竟然還試圖為自己的錯誤感情於世人的一貫信條中找到一個合理的存在。這,實在可笑啊,因為根本就沒有那麽一個存在可以安放他們的感情!如果將此情陳之於人,隻會招來世人的嘲諷與鄙夷,遺臭萬年!”
我哭了,枕著武媚的大腿傷心大哭。
“我愛崇簡!我很愛他,我曾向二哥發誓,給予他我所能給予的一切!我有四個子女,但我自己心裏很清楚,隻對他的愛偏了那麽一分,因為我對不起二哥!阿娘,我忘不了,二哥就死在我的麵前!”
“月晚!你不許哭,抬起頭,你看著阿娘!”
武媚聲如洪鍾,她逼我正視自己,我趕緊噤聲,捂嘴不敢再哭,見她表情格外嚴肅。其實李賢之死至今仍是我們之間一個不能輕言的話題。
“你不曾對不起賢,我們都不曾對不起他,他是自願赴死,因為他寧肯舍棄性命也不願放棄自己對愛情的信仰!至於崇簡,你最愛的孩子當然應是他,他是你的兒子,他與你血脈相連!你甚至應該用你的性命去維護他!我的女兒,這世上,唯我一人最能理解你的痛苦。我答應你,崇簡將會有一位妻子,他無法拒絕也無法同你爭執,因為這是天子賜予他的妻子。你不必再為此而痛苦。”
我小聲道:“可他十分固執,不肯娶妻。”
武媚沉聲道:“我自有辦法。我也想看看他的決心究竟有幾分!”
很快,武三思被傳至天祿殿,聽武媚把事情說完,他高興之色溢於言表。武媚即吩咐我取來兩道黃紙,令我親筆擬旨。武三思立刻挽袖,竟主動為我溶墨,武媚打趣了他兩句。
一切落定,宮人小心翼翼地卷起禦旨,武媚對我們說:“都回去吧。三思,告訴你的敬華,第一貴族薛崇簡將成為她的丈夫,此乃天子賜婚,他們必將白首偕老。從此後,讓她好好地侍奉她的丈夫,首先要忠誠,盡心次之。”
“是,臣記下了。”
二人退至殿門,武媚忽留我一步,我不解看她,她輕歎一聲,道:“如果那個孩子仍不能忘記你,那麽,這樁婚事無疑將成為敬華這一生的不幸,是我親手造成。唉,’首先是忠誠’,這句話實在是太過可笑,我明明清楚崇簡在感情上已經背叛了敬華。他既不忠,為何又要求她忠於他?唉。”
我深以為然,再三考慮,還是將李顯的請求告訴了武媚。
“你是對的,月晚,你做對了!我亦不會同意裹兒的要求,雖然我很喜歡這個女孫,雖然她值得得到一位像崇簡這般優秀出眾的丈夫!回去吧,這件事情,我會妥善處理。”
“多謝阿娘。”
幾乎是前後腳,崇簡剛從外麵回府,禦旨也到了府。我佯裝不知,與攸暨等人在府門處跪地接旨。宮人宣讀完禦旨,又連聲道了恭喜,而主人公崇簡卻隻繼續垂首跪著,恍若未聞,並不去接禦旨。
攸暨不禁著急,他悄聲地提醒崇簡,崇簡仍一動也不動。我靜靜站起來,在宮人們的驚異目光中代崇簡接下了禦旨。
“郢國公薛崇簡叩謝陛下聖恩!願奉旨完婚!”
我話音才落,像是瘋了一般,崇簡飛跑回府,撇下麵麵相覷的眾人。敬顏’啊呀’一聲,拉起崇敏去追崇簡。
凝視他二人遠去的背影,攸暨語氣頗為擔憂:“你看看,原來,他仍不肯接受我們給他的安排!!月晚,這一道禦旨,可是神皇聽從了你的意思?”
我攥緊它:“是與不是已然不重要,禦旨已接,他隻能娶她!否則便是抗旨大罪!我想此時此刻,梁王宮裏怕是熱鬧非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