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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孽情難容愛難抑(下)

  因不滿我安排自己迎娶敬華一事,崇簡同我鬧了別扭,連著幾日都不肯理我。我並不氣他的舉動,但我也絕不鬆口。


  直到了十月二十六這天,他回府時同成義、隆基、隆範和隆業一起,有個家奴的左臂擎著一隻渾身雪白的鷂子,小腦袋左顧右盼,甚是靈動有趣。


  芷汀上前迎了他表兄弟五人,她對那隻白鷂讚不絕口:“好物!好物啊!若說鷂子,當年在長安宮中,二聖的鷂坊裏盡是四方進貢的珍品,卻無一能比得上這一隻!”


  我也誇它一句,不料,崇簡好似忘了我們之間的不快,忙親自接過了白鷂,再獻寶似的把它捧到我的麵前。


  “既是阿娘誇讚’靈雪’,我便沒白花那三百金!阿娘,您請細看,真真是個若雪般的天賜靈物啊,表裏沒得一根雜毛!我初見它時心裏便想,您見了必定喜歡。自’神威’死後,您不再養犬,以後便叫這’靈雪’為您解悶吧。”


  看他非常自信且得意滿滿,我也不再提及前事,用手指來回的撫摸它順滑的羽,說自己的確喜歡,又感謝了他的一片孝心。


  隆業湊近,從家奴手裏拿了一小塊風幹鹿肉喂給’靈雪’。


  “姑母不曾親眼目睹,在南市鷂鋪,表兄跟一人同時看中了這’靈雪’。胡商開口索金一百,那人出價百二十金,表兄先押下價值千金的昆侖麒麟,又叫仆從返府取來三百金,問胡商可願賣。見表兄出手如此闊綽,那人不敢再出價競買。一行人全然驚愕,他們從不曾把鷂子賣出如此貴價,今日可是大賺一筆。胡商問我打聽表兄身份,我隻說’此公主子也’,嘖嘖,胡商便知公主是您,連稱自己在□□行商二十載今日才是遇到了真貴人。”


  知他們少年人最是愛出風頭的,芷汀與我默契對視,一笑置之。


  池飛拍拍崇簡手背:“你呀你,還算你懂得那昆侖麒麟的重要,未曾拿它換了’靈雪’!”


  隆基問她:“上官娘娘,表兄所佩玉墜雕工精致不提,尤其這罕見玉料,通體竟似一汪清水一般,究竟是何來曆?可是神皇禦賜?”


  池飛望我笑道:“公主,您看三郎君莫不是看中了這玉墜?”


  我莞爾一笑:“他若是真心喜歡,也當贈他,因為,這本就是他家之物啊。三郎,這塊玉墜所用玉料確為禦賜,但並非神皇所賜而是汝祖——高宗皇帝。總章年間,高宗受貢物,下臣道乃是自萬山之源——昆侖山中偶然所得。高宗遂命禦匠將玉石打磨成一柄半尺長短的如意,正趕上你阿耶嘉辰,高宗便將如意賜給了你阿耶。後來,你阿耶為萬歲天子不過五月,我生下你表兄,他想賜一樣辟邪寶物給自家外甥,挑來挑去呀,獨那柄如意的玉料最佳,便命禦匠將它重新打磨,耗時兩月,最後才有了這一塊小巧的麒麟玉墜。它雖比之嬰兒拳頭仍略小不少,可這頭麒麟雕刻的是惟妙惟肖,毫無缺陷。”


  隆基並未讓崇簡割愛,隻道這塊玉墜的來曆也算是個曲折故事了。


  雖然旭輪算是毀了李治親手賜予的生日禮物,可李治的在天之靈若能看到那塊玉石現正保佑著自己的親孫兒崇簡,想必他是會欣慰的。


  眾人圍著那’靈雪’玩了好一會兒子,崇簡叫家奴將它送去苑囿。因隆基兄弟都是第一次來太平府,我便叫崇簡陪著他們四處參觀。


  攸暨下朝回府,四人正要告辭回去王宮。我知他們表兄弟彼此十分親昵,尤其崇簡與隆基都恨不能變成連體嬰兒,便開口留他們是夜留宿太平府。皆大歡喜,攸暨也同意,說人多了用膳也熱鬧。


  至入寢時刻,家奴來報說成義等並不用已備好的臥房,而是全部歇在了崇簡的房中,在房外便能聽到五人的歡聲笑語,不知是在玩些什麽。


  攸暨笑道:“此事竟也值得來報?去吧,由得他們耍玩,公主與我都不管啦!”


  “是。”


  關好房門,攸暨回來內室,聽他一邊解衣一邊念叨:“你母子二人今日可算是和好如初了!你可是不知啊,我與芷汀等都苦於該如何勸解,哎,可算是好啦。我看呀,想是他心裏也接受了敬華,隻不好意思同你明說罷了。”


  “唔。希望如此。”


  二人躺下欲睡,他忽然貼身過來,雙手極不老實,被我按住。他先前喝了一些酒,笑容直冒傻氣,令我哭笑不得。


  “攸暨,安歇吧。”


  他輕易反握了我的手:“美人在側,我又不是廟門的苦行僧,何需隱忍?月晚你細算算,你我已多久不曾親近彼此?你不記得,我可都替你記著呢,將滿兩載!今夜便從了我吧。”


  他在上發泄使勁,我隻忍耐著,態度冷淡,無半點夫妻之事時該有的興奮與歡喜。


  如果四年前聽他說自家家史時分了心,如果我從未察覺他與旭輪實乃同胞手足,此刻的我會不會願意接受他?

  自這天過後,隆基兄弟成了太平府的座上賓,不止常與崇簡約定聚會,而且每旬便會過來合宿一夜。


  對此最歡喜的人非崇敏莫屬,因為隆基等人偶爾會將季弟隆悌也帶來府中,隆悌比崇敏小了一歲有餘,崇敏被人尊稱為’敏哥’,哪裏能不高興。一幫子表兄弟外帶個人的一二隨從,出動時動輒便達數十人,十分招搖。


  我看苗頭不對,怕崇敏年輕小小便沉湎於遊樂嬉戲之事不思書本,趕緊把他’踢’進了成均監正式入學。


  惠香與敬顏因與隆基等人很是熟絡,並不避嫌,幾次換了男裝隨他們同去市裏耍玩。我本欲阻止,但考慮到隆基未來的身份,為她二姊妹的來日打算,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每次隻讓王昰之派人在暗中悄悄保護。


  晃眼便到除舊之際,新年伊始,武媚於控鶴監始置官吏,以張易之任一監之長,又以諸多才貌兼備的朝官充任監內大小職務,張昌宗、吉頊、薛稷等人皆在其列。坊間傳言甚是不堪入耳,道控鶴監內的一眾官員皆’女主後宮’。


  上元日天降大雪,一連三日不絕。許是因為人老了都喜熱鬧,借著新春餘溫,武媚在上陽宮中連開筵席,隻請皇親與近臣。這天晌午,我與薛稷、高戩三人沿飛廊複道緩緩散步,並不在意方向。


  隨便擇一處停下,我問高戩:“可有相王行蹤?”


  “有人曾於巴州其章縣見過相王,年紀容貌頗似,仆不敢確定。”


  我奇道:“巴州?巴州?為何要去巴州。”


  “竊以為,”薛稷道:“相王此去巴州,當是為憑吊雍王之墓!若我猜測無誤,接下來,相王將南下黔州,再東去均、房二州,最後北上返都。”


  高戩讚同:“舍人言之有理。入隋以來,巴、黔、均、房等州多為幽禁皇族、罪臣之所在,遠說太宗朝恒山王幽死黔州,近說東宮新主被拘房州達十四載。相王他一一去看那些曾囚禁了自家親族、手足的州縣,大有意思啊!”


  薛稷微微頷首:“不錯。神皇年事已高,唐室舊臣蓄勢待發,武家諸王惴惴不安,兩方遲早必有一戰。相王多年親曆、目睹,心中又如何不楚?待看過那些囚宮之後,我相信,他會更有勇氣去麵對即將到來的大事。兩方博弈,不免有所犧牲。他不可退怯,一向心慈的他必須狠下心來,因為自己的後路不堪。”


  知他二人所言均在情在理,我心中再無疑慮。


  我低聲道:“唉,隻盼他能早些歸來。天寒地凍,外麵實在簡陋,不要染病才好啊。”


  不經意間,眼神瞥到飛廊斜下方的小花園裏走來兩人。雪花仍在飄,二人均未穿戴風帽遮擋。


  小仙在前,延基隻慢她一步。他眼神專注,隻看著她略瘦的背影。他在不停地對她說著什麽,但她好似拒絕傾聽,也不肯回頭看他。他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卻並未因此而逼迫她聽。


  小仙是在履行自己曾給自己的要求,’我不會和延基在一起’,因為她不想在未來的某日承受與他的別離之痛。反觀延基,雖然已被禦旨賜婚,雖知將娶的女子是小仙的堂妹,可他至今仍做不到忘記小仙。


  七年前的陶光園,也是這樣的一個雪日,因看他二人十分般配,武媚有意為二人賜婚,但應是想到旭輪實為武家子弟,小仙與延基不可婚娶,她便改了口風。


  無奈,驚鴻一瞥,他已把她放在了心上。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親口向她表達愛意吧。


  李武不相容,為免女兒他日痛苦,旭輪本就不欲與武承嗣聯姻,後又知自己乃攸暨兄長,便更是不肯同意他二人之事。他是重情之人,卻也不得不殘忍地告誡女兒不得鍾情延基。


  天意,人為,阻撓他們的太多了。


  薛稷笑說:“曾想為長子伯陽請婚相王長女,卻為相王婉拒。今日看來,原是因了這位年輕俊逸的魏王啊,皇室,又將添一段風流故事了!縣主畢竟年長,縱然貌美如花兼性子嫻淑,但也不可久留閨中啊。”


  我感慨道:“他二人,唉,不會的,至少仙兒不會。該嫁何人,相王兄與仙兒已將此事交由我做主了。”


  次月,進右肅政台禦史中丞魏元忠為’鳳閣侍郎’,進左肅政台禦史中丞吉頊為’天官侍郎’,同加鳳閣鸞台平章事。不日,文昌台左丞宗楚客與其弟司農卿宗晉卿因坐’賄滿萬餘緡及第舍過度’之罪,貶宗楚客’播州司馬’,流宗晉卿於峰州。


  我與吉頊密語於飛馳的馬車之內,商討該如何進一步鞏固李顯的太子之位。


  吉頊認為,李顯登基等同大周皇朝的完結,這應是武媚如今僅存的一個疑慮,武媚絕不想眼見自己的一番心血付之東流。因此,吉頊欲上諫武媚,請賜李顯武姓,這對她將是一種莫大安慰。


  “若此事可成,那麽,神皇再不會輕易改立武家子弟,因為太子已被賜武姓。隻要太子的地位穩固不變,待哪日神皇她馭龍而去,身為至尊,太子想要毀周複唐豈不易如反掌?”


  我讚同:“吉相所言極是!我這娘親,她生來便非凡脫俗,從不服輸,尤其早年在宮廷之中生存不易,更是處處小心,到今日貴為萬乘之尊,更是越來越看重手中權力了。”


  吉頊淡然一笑:“天子心性,我一介仆臣不敢妄猜。隻知一淺顯道理,即便是尋常農家,對自家豢養的禽獸等物不也十分看重?更何況是至上權力。神皇雖乃天命之子,畢竟血肉之軀,人,永遠都隻想握住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東西!”


  途徑安眾坊,吉頊提起宗楚客的宅舍即在此坊之內,遂吩咐車夫改道進坊。東曲巷內,奢美大宅赫然在目,夯土圍牆遮不住門後的層層飛簷鬥拱,引得過路行人無不駐足驚歎。粗略觀其格製,不輸王宮。


  放下車廂卷簾,吉頊隨意道:“焉能不敗?!想這宗司馬,早年舉進士入朝,滿腹才學,不想隻愛金玉,以至有今日,但,宗司馬兄弟畢竟乃神皇從姊之子,身為皇親,他日想要重返神都,並非難事。”


  “人敗,有時皆因一個’貪’字。我這位外家表親,身份尊貴,才貌兼備,聰明有謀,卻獨獨逃不過這個字,想來確是可惜啊。”我輕歎,“如此豪宅,我自愧弗如。”


  不久後,李顯被賜武姓,武媚令其告武氏家廟,又宣大赦天下。如此一來,即是自己親子又為武家社稷之嗣,武媚好不滿意,因而對給自己提了這個建議的吉頊更是高看一眼。一時間,吉頊在朝中大貴,幾乎可與二張及狄仁傑比肩。


  常言道,春天萬物生,這話還真不虛,武媚這年近八十的老者竟生重眉,原本日漸稀疏的眉尾變得濃密且寬,大有傳說裏的’返老還童’之意。我親眼看了也覺稀奇,不知該如何用科學的道理解釋這個奇妙的現象,但它確實發生了。


  手持一柄銅鏡,武媚撫著新生的眉發喜不自勝,念叨說自己定能活過百歲。為討好武媚,張昌宗嘴裏的恭維話不曾斷過。不想見武媚掃興,我也見縫插針,說了不少的應景話。武媚一高興,說改天要給武攸暨加官進爵。


  我故意埋怨她:“他人遠在長安,尚不曾進表恭賀阿娘,阿娘怎不為女兒進爵?”


  “你喲!”武媚笑嗔,扭頭看我:“隔三差五便給你賞賜,內庫都要掏空了;實封已加至二千戶,八郎、三思等人乃親國王,食邑不過千二百戶。我還要如何賞你啊?夫妻本是一體,我為攸暨進爵,不也是賞你嘛!你若仍不稱心,便封小崇敏為國公。如何?”


  我笑著婉拒:“我可不想再惹朝臣誹議。”


  放下銅鏡,武媚讓我和張昌宗陪著自己去殿外走動。春意盎然,上陽宮內處處綻放似錦花朵,暖風吹過,飄起陣陣誘人花香。武媚身心愉悅,忽歎息自己久居深宮,難見宮外的新奇塵世。


  “神皇何不巡幸嵩山?”張昌宗建議道:“如今正是一歲之首,山間萬物萌發,仙靈之氣最重,更有,嵩山在神都之東,您若於此時巡幸嵩山,不正是應了那紫氣東來、當出聖人一說?”


  武媚欣然接受,又讚他聰明,他趕緊賣乖,謙虛地說自己隻是想武媚之所想。


  “月晚啊,”武媚道:“正巧攸暨不在神都,沒人纏著你,便隨我前往嵩山一遊,如何?”


  我張口道:“女兒自然願往侍奉。”


  其實並不想隨駕嵩山,因知會有張易之隨行。


  我對他的感覺至今仍非常矛盾,清楚他並非薛紹,清楚他懷著某種目的接近我,可還是忍不住去注意這個男人,也許用’監視’二字更為貼切,因為,他的出現對我雖帶來一種心靈上的慰籍,但更多的卻是危機。我想要見到他,但理智在拒絕。


  數日後,宮內宮外均準備妥貼,得武媚欽點的李顯、皇族並朝臣陪著她浩浩蕩蕩的開進嵩山。


  千年前的交通工具速度落後自不必說,雖是短途旅行且車內豪華舒適也並不覺輕鬆多少,可,難得能離開遍布高樓廣廈的洛陽城,離開早已看盡了的街道風情,我安慰自己說辛苦一些也是值得的。隻是幾個孩子都未隨行,心裏少不得對他們多了幾分牽掛。


  自車馬駛出堅固廓城,舉目遠眺,滿眼隻見青山畢現,山頂隱有繚繞霧氣。窗外盡是草長鶯飛,蝶舞繞花的濃鬱春景。


  心中默念,旭輪,此時此刻,我們呼吸著同樣的屬於宮外的自由氣息,我們隻是沒有在一起。


  至近了建於石淙之畔的離宮,眾人隨武媚下馬車一路步行過去。更見四周多古樹流水,一派罕見仙境。無怪乎自古便有人蜂擁至此修道養身,以期脫俗升仙。


  想是風景好心情也好,能令人忘卻不少煩惱,武媚麵上常掛笑容,與李顯二人母慈子孝,如尋常母子一般,共同欣賞落日餘暉下的飛鳥歸巢之景。


  昔年與薛紹初婚,二人皆清閑無憂,多次縱馬入緊傍長安的終南山中踏青遊玩,更有一次因未曾在意時辰,想回城時發覺已至宵禁時刻,便歇在了山腳農家。那夜其實很是狼狽且寒酸,因農家日子清苦,並無什麽客房之說,供我們歇息的隻是院中的一座低矮草棚。二人相擁而眠,頭頂滿天繁星。


  “此乃會仙峰,傳言漢武曾於此與仙人手談。”


  我側目看到張易之,眼神不解。


  他笑著解釋:“我以為,公主是在看東麵的這座山峰。哦不,也許,你是憶起了自己與薛君在終南山中的曾經。”


  我頓時警覺,語氣微冷:“關於我和他的事,你究竟向人打聽了多少?!”


  他抱臂站在身側,平靜道:“打聽?你為何不認為它們早已存在我的腦中,為何不認為我其實就是他?”


  我知他滿嘴盡是謊言,鄙夷道:“我聽夠了!你不是他,所以無論你如何向宮人打聽關於我和他的細微故事,那都隻是我和他的曾經,與你張易之無關。你兄弟二人如今深受神皇寵信,乃朝中第一貴人,你究竟有何不滿?勿來招惹我。”


  拔腳奔武媚與李顯而去,他並未跟來。


  三日後返洛時依舊途經緱氏縣界,這一次,武媚選擇了停下。眾人陪著她登上緱山白雲嶺,未及半山腰處,有一片廣闊的平地可供人駐足欣賞風景。


  俯瞰南方的河穀平原,恭陵若近在眼前一般,巨大的石像並那條寬達數十丈的神道清晰可見。默默計算著李弘離開的年頭,武媚傷感不已。


  “唉,你阿兄呀,唉,怪我呀,我這當娘的竟照顧不好自己的孩子!二十四載春秋,你說,他若未去,現都做了祖父,咱們一家四世同堂,該有多好!顯,月晚,你二人可還記得他的模樣?”


  李顯輕輕點頭,眼眶漸紅。


  我強作歡顏:“他雖離去多年了,但我那時將滿十歲,如何能不記事?更何況,他撒手塵世之時。。。我正抱著他!他被病痛折磨多時,格外消瘦,讓人心疼不已。”


  顆顆淚水自眼角滑落,武媚拍拍我的手背,喃喃道:“莫哭,莫哭。他在世時最疼你,別叫他看到你哭。我們這一家人,現隻餘咱們三人,唉,都不易啊。”


  李顯道:“待相王結束清修出觀,臣與相王將來此祭拜兄長。”


  一行人向西,轉過一條不足尺寬的泥土小路,再前行二十餘丈,少見古樹灌木,視線開闊起來,見一處簡樸偏小的祭祀之所,一看便知年頭久已,但四處均完好無損,想是常有人修葺完善。人道此處乃王子晉駕鶴升仙之地。


  我從不知其人其事,才一發問,張易之便對我娓娓道來。


  “漢《列仙傳》中有言,晉乃周靈王之子,字子喬。性雅好吹笙,如鳳鳴般美妙悅耳。少時遊於伊洛,偶遇道門曰浮丘公者,隨其入嵩山修道,達三十餘年。後,晉語於一人名桓良者,’告我家人,七月初七日緱山相見’。家人果於此見其騎於白鶴之上,晉隻笑不語,翌日,晉乘鶴升仙而去。桓良並晉之親族在此建祠,迄今已逾千載。嵩、緱山中多修道之人,凡來往者,皆進內供奉、掃塵,稱其為’升仙太子’。”


  我點點頭:“原來如此。有勞張監相告。”


  張昌宗笑語武媚:“陛下,小臣竊以為,也隻咱大周才能有如這王子晉一般刻苦修道、一朝成仙的先人啊。”


  武媚微怔,望著不遠處的祠堂久久不語。


  下山時日將西沉,為安全考慮,是夜歇於緱山行宮,待天明後繼續返洛。


  一路舟車勞頓兼登山耗力,晚膳後又陪著武媚說了許久的話直至亥時,因此沾枕便有睡意。聽有人疊指敲門,睡在外間榻上的芷汀忙起身開門。


  “公主歇下了?”


  一顆心登時便向上提,居然是張易之的聲音。難道他還不明白我話中的意思?他就如此篤定我不會向武媚告發他對我有私情?


  “原是張監。公主已然歇下,可是神皇傳召?”


  張易之笑了笑,道:“無事。適才於外乘興夜遊,見這長於懸崖之上的野花果鮮豔可愛,便折下一枝,想送予公主賞玩。可惜了,公主已歇下,明日它便要枯萎了。”


  饒是我從未提及,芷汀這時也能看出兩分眉目,她客氣道:“行宮內外雖多親衛守護,然畢竟不比宮中安全,山間多野獸,張監宜保重自身,不必惦念公主。婢子代公主收下此物,多謝。”


  張易之笑著告辭,芷汀立即關好了房門。我正想起床問她,房門複響,她於是又打開房門。


  “太子?!您?太子,公主已。。。”


  她來不及阻止,李顯大步匆匆直奔臥房。我垂腿坐在床側,正欲披上外衣。


  我十分不解:“未知太子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所為何事?嗬,” 李顯表情很是不豫:“你與那張易之。。。你們好啊!自從回洛,我不止一次聽人道張昌宗本你情人,後被你送入宮中侍奉神皇。我並不信,我自認了解我的妹妹!適才不意見張易之竟從這院中歡喜的走出,看來,不止張昌宗,你和他的兄長竟也。。。晚晚,你怎會有今日?!我的阿妹怎會變成一個如此不貞的婦人?!你與他暗通款曲,是否因他貌似薛子言!”


  李顯對我的失望之情是如此的清晰,他言辭鑿鑿,我怔住說不出話。


  芷汀著急插話:“太子恕罪,我要為家主說一句公平之言!薛君不幸西去固然令公主痛心不已,為此公主還曾失明大病,可公主她明白木已成舟,縱然那張監生的極似薛君,但公主又豈會因此便傾心於他?自與駙馬成婚,她不曾有過您口中的所謂情人!坊間盡是不實傳言,並不可信!”


  “夠了袁芷汀!我知你不擅說謊,可,”李顯斷然不聽,指我道 “晚晚,我要聽你親口說!是否我的母親和妹妹都為二張所迷惑!”


  這並非李顯第一次懷疑我,早在李治還在世時,因他懈怠朝事引朝臣不滿,宮中流言遍布,道若不勝其位理應速速讓賢。李顯曾借酒質問我,想知我的心中更中意誰是大唐太子,目的是看我更維護哪一位兄長。


  他自幼便極重親情,他拚命想抓住,然而傷他最深的也總是親情。


  “如果太子一定要我親口說,那便請太子聽好,我李綺與張氏兄弟並無私情!他們乃神皇寵臣,我萬死不敢覬覦。下嫁攸暨今已九載,不敢自稱賢妻良母,但恪守婦道,相夫教子,我均盡責做到。長於深宮,聽過、看過那麽多貴婦與男子的不端之事,難道太子以為我會重蹈她們的覆轍?”


  “若確無其事,何來紛紛流言?!”


  “三人成虎。”


  我回答的坦坦蕩蕩,李顯的反應卻出乎意料。


  “總是如此!你總是如此!”


  我想起多年前在壽慶亭裏他大聲質問我的那個夜晚,我的情緒也如此刻般平靜無波,並不急於辯白。我冷靜地告訴李顯,我希望他做太子而旭輪隻合適做一個清閑富貴人,平平淡淡的過這一生。


  見他更信流言,我索性不再解釋。


  李顯忽大笑:“是我想當然了!十四年太長久,你們每個人都變了!晚晚,薛子言曾是你闖上大殿親口問二聖求來的駙馬。你對他愛之深,哥哥全看在眼裏,清清楚楚。子言慘死詔獄,我聽聞亦為之惋惜不已,但,失去最愛並不能成為你就此沉淪的借口!張易之隻是個男寵,晚晚,他對你沒有真情,他對任何女人都不會有真情!望你好自為之!”


  再說不下去,李顯拂袖而去。


  芷汀氣我不為自己辯白,又念叨說:“太子的急躁脾性一如當初!”


  “他訓斥我,全因他關心我。也許是有太多的流言蜚語,所以他難信我,” 我鬱鬱寡歡道: “芷汀,你說,世人眼中,我是否早已變成一個。。。”


  “不,至少有一個人,他絕不會信。”


  朝返洛陽,欲登車,耳聞對麵山間嘈雜異常,見塵土飛揚。


  “發生了何事?”


  上官婉兒稍作解釋,這才知武媚要為姬晉建一座’升仙太子廟’,並欲在廟前立巨碑歌頌其人其事,碑文已寫好,乃武媚連夜所作,灑脫傳神的飛白體,計二千有餘。上下款由薛稷所寫。


  她笑意高深莫測:“他二人何其相似啊。”


  是啊,同樣耗費數十載年華,其中的種種不易也隻有當事人最清楚。一個乘鶴飛仙,一個貴為至尊。碑文裏歌頌的其實是兩個人啊。


  傍晚回到太平府,才知出了大事。


  崇簡隆基等人同崇訓等幾個武家子弟因口角起了紛爭,發展到拳腳相加,最後是崇簡一方’輸’了。我見到他人時,唇角還是一片烏青。我與武三思隨駕嵩山,攸暨又遠在長安,此事由武攸宜做主處理,他兩邊不得罪,誰也不罵誰也不罰,便算是過去了。


  崇簡一臉忐忑,隻等我發火訓斥自己。揉著額角,我久久沉默,一因旅行乏累不想開口,還有就是,我再也不想過問他和崇訓之間的任何矛盾。


  捂著唇邊傷痕,崇簡想作解釋,我擺手,道:“阿娘不想聽。崇簡,你學過的經、典不比我少,不許你招惹崇訓的道理我也對你說過不止一次,聽與不聽,其實全在你自己。在外侍奉神皇巡幸多日,我累了,先回房歇息。晚膳你兄妹四人用便可,不必等我。”


  緊閉雙眼,和衣躺在床上,狀似休息,大腦卻在高速運轉著,濾過一件又一件的大事小情,心緒越發不寧。李顯他隻是介意我的私生活混亂,我們兄妹之間的關係應不至決裂吧?


  臥房再沒了一絲光線時,窗外忽傳來了崇簡的聲音,他鼻音很重,仿佛是哭過。


  “阿娘,我與武崇訓確有過節,但此次,我並未。。。起因是他!他說了許多的難聽話。。。他還侮辱您和那個。。。我是一個字也忍受不得,這才會對他動手!打人,是我不對,可教訓武崇訓這種人,我絕無錯!”


  沒幾天攸暨回來了洛陽,道自己已從大哥武攸宜的口中聽說了崇簡等人打架一事。他再次苦勸我盡快取消崇簡和敬華的婚事,最好允許崇簡娶心儀之人,我固執不肯。他又去找武三思,亦被拒絕。李顯複位,江山他年何歸已有判定,選擇與我聯姻是一件兩方均能受益的好買賣,武三思如何不懂?

  才入三月,我便天天計算日子,頓感’度日如年’一詞其實並非虛言。高戩再得不到任何有關他行蹤的消息,如果不是因為知道他的未來,我恐怕早已絕望。


  半月後,吐蕃讚普器弩悉弄欲收回王權,與大臣論岩定計誅殺論欽陵兄弟(祿東讚子)。先殺論欽陵親黨二千餘,後論欽陵兵潰,遂自殺。其弟讚婆率部卒千餘人降周,其子論弓仁率吐穀渾七千帳降周。


  因夢見旭輪墮馬摔傷,驚呼而醒,卻見床邊竟坐一虯須客,他風塵滿麵,衣飾寒樸,望我開心大笑。


  “你還知回來!你還知回來!”


  任我發泄似的捶打自己,他並不阻止,少頃,看我捂住雙眼強忍情緒,他立刻用力環抱住我,無數熱吻落在縷縷青絲之上。我終於喜極而泣,貪戀他的懷抱,大口呼吸著他的溫度。


  “你這是給我驚喜?原以為你會如約十日後才回來!走時居然一字不留,我想跟隨卻無處可尋,隻聽人說年前在巴州曾見過你,卻也不知究竟是你不是!李旦,你怎麽對我這般壞!”


  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他離開洛陽的那天,無路尋他的我有多麽傷心。如果那天能早一刻前去王宮,如果追上了他,現在的我們又會在何處?


  “好,我壞,你罰我吧,我認!”


  說著話,他好笑的從自己腦後摘下一朵粉嫩桃花擺在我眼前,衝我眨眨眼,他將它別在我右側發間。


  “萬幸適才未將它藏於懷中,否則可要被你壓碎了!是邙山春桃,今晨新開的,卿可喜歡?”


  雙臂攀上他的脖,我吻他的臉頰,吻他的眸,他溫熱的呼吸撲在我的頸上。


  “喜歡!你自南方歸洛,邙山在城北,怎不先回城見我卻要去彼端?”


  他道:“常聽人道邙山遠眺別有滋味,自想去體會一番。歸洛時,恰遇城門緊閉,便索性借月色打馬入山,於邙山之巔俯瞰洛城之夜,風光美絕,令我難以忘懷。”


  他眼中含笑,一臉滿足之色。


  “既是如此之妙,改日帶我一同去看!”我輕揪他雜亂無章的須,嗤嗤笑說:“這番模樣,好似個粗曠不羈的漢子!沒得一絲你一貫的文雅氣度,與你不熟之人當真是認不出你的!旭輪,你一路南北該有千裏,不少吃苦吧?可遇過危險?誒,你怎敢進來?就不怕。。。”


  “路途雖遙,但我不覺辛苦,因為所見所聞均新奇、有趣,令我身心舒暢,實在是不虛此行啊,”他複把我摟入懷裏,收緊雙手:“我敲門來找芷汀,她認出我後便引我進府,道吐蕃人在邊境投降,衙門裏事忙,他已兩晚留宿皇城不曾回來。月晚,我知不對,可我忍不住想見你!”


  我也想向他訴說分別後的思念之情,他卻柔聲打斷:“聽我說。歸途曾經廬州,夜宿無名小寺。你知我並非釋教信徒,可不知怎的,深夜盤坐在古樹之下,回想自己這半生的經曆、起伏,還有麗娘她們都因我而慘死,心底竟驟生淒涼無限,遂求住持為我剃度,情願跳出紅塵、遁入空門。落發過半時,你的笑靨,你的淚顏,你我之間的種種,它們忽現眼前,盤旋不散。我放棄了,我逃離小寺。有你在,我實無法徹底斬斷塵緣、皈依如來。你說,我不慕江山,亦從不爭權,我要的隻不過是有你來伴,為何上蒼竟不成全?難道是我前世曾犯重罪?”


  除了抱他和吻他,我無言以慰。


  這番功夫,菲薄寢衣順兩肩滑落至腰,原始的欲望就此點燃。躺在身下看他,他雙眼微閉,麵色潮紅,喘息更重,推開雙腿的大手滾燙,內外遊走,繼而悶哼一聲,似不耐煩般用力把寢衣完全扯下。我把他的外衣扔下床,欲解中衣,他忽展臂拽過錦被把我蓋住。


  輕輕推他,我羞問:“旭輪?”


  他定定看我:“忙於奔波,多時未曾洗濯,不願委屈你。”


  他的吻依舊熱烈,欲望還在,隻忍著不碰我。我故作無事,其實心裏明白其中原委。


  片刻後,趁孩子們未醒,他穿好衣靴又悄悄離去,回自家王宮。送他出了府,芷汀進來臥房,見我抱膝縮坐床角,手持桃花,目光怔怔。


  芷汀為我披衣蔽體,輕聲問:“公主在想何事?”


  “天意弄人,” 我悲哀道:“無奈抑愛,一雙人,兩世可憐。”


  秋七月,上以春秋高,慮皇太子、相王與梁王、定王等不協,命立誓,告天地於明堂,銘之鐵券,藏之史館。


  這天熱極,似下火一般,雖在室內,可莊重的朝服層層裹在身上已有一個時辰,我隻覺汗水不停直流,人幾乎支撐不住。


  除了朝臣,參與的皇族屈指可數,寥寥幾人便代表了兩個已暗成冰火的家族。如今有了這塊金字鐵券,一旦武媚駕崩,誰都不得動用武力,不會出現她所擔心的任何一個家族傾覆的結局。


  結束了一切,武媚的表情依舊威嚴,她淩厲的眼神仿佛刀鋒一般,自我們幾人身上一一略過。


  “你們,乃我至親至信之人!他年,若敢有以刀劍相對之人,我懲罰不得,但有眾臣、鐵券為證,違誓之人,無論武、李,必死。太子?”


  她語氣忽重,李顯恭恭敬敬道:“臣絕不敢違今日之誓,若違誓,甘為祖宗、天下所棄!”


  隔日,武媚作主,以鳳閣舍人元澹堂妹元氏配為成器正妻。元氏二八年紀,乃魏昭成帝之後,相貌不算出眾卻也清秀可人,年十二入宮,如今為尚服局的七品典衣,常伴聖駕左右。


  正是七夕,我帶孩子們在旭輪王宮裏一起過節。一群女兒家各拿了一個盛滿清水的銅盆放在庭院中自認為日照最好的地方。時間一長,水麵會落下一層薄薄灰塵,等日落時分,姑娘們便要比賽’放針’。一比手輕,看屆時誰放的針能浮在水麵之上;二看銀針在盆底的投影形狀,借此推測自己的運氣。


  幾個男孩兒也不閑著,紛紛幫姊妹、表姊妹們去抓蜘蛛。入夜後把蜘蛛同瓜果放在一起,瓜果香氣會引來飛蟲,蜘蛛便在瓜果上結網捕蟲,次日眾人來看蛛網,看誰瓜果上的蛛網最細密最結實,是為’得巧’。


  旭輪與成器並豆盧寧等人接了聖旨,宮人道已有官媒人奉旨去元家行納采之禮。


  宮人走後,女兒家們開始嘰嘰喳喳地討論起這個元氏到底是誰,有人道自己曾見過,有人道沒有任何印象。


  旭輪對成器笑說:“你年已雙十,早該娶妻。現有神皇做主,也免得阿耶費心,甚好。”


  事情來的過於突然,成器仍有驚色,他靦腆道:“阿耶是取笑孩兒了。”


  我道:“神皇竟也不事先同我們說,至少,該教你這做父親的知曉才是。”


  旭輪還是笑:“事先知曉又能如何?若是不願,也無法推辭啊。”


  豆盧寧替成器高興,她喜滋滋道:“這便叫’喜從天降’啊!嘖嘖,八郎,算來官媒人明日要來行’問名’之禮,我需為你備好從省服,你好更換了以待官媒人。還有成器的生辰庚貼更需備好!”


  旭輪道:“我不如你心細,一切便有勞你打理。”


  待隻剩下我們二人時,我道:“恭喜相王,再過一載,我可要來王宮討一杯孫兒的滿月酒嘍。”


  旭輪自嘲:“經你這麽一說,想到要作祖父,我頓覺長了十歲啊!”


  這樁由天子指定的婚事帶動了眾人的熱情,第四步’納征’之禮需由男方親族中的兩位男兒完成,是為’函使’與’副函使’,需選有才有貌且有官職之輩充任。


  崇簡聽說了,立馬穿戴一新跑去王宮,道願為表兄婚事盡一份力,央旭輪選自己為’函使’。我隻由得他去鬧,心說旭輪是斷不會答應的。不想事與願違,旭輪竟痛快點頭,準他為’副函使’,而’函使’人選則定了崇訓,武三思張口應允。


  旭輪以崇訓為’函使’這事我能理解,外人看來崇訓是成器的表弟,實際他們都是武家傳人。


  隻要是可以大出風頭,崇簡並不在乎是否要與崇訓共事。武攸暨很是滿意這一次崇簡對崇訓的態度,也為了更進一步融洽自己和崇簡的關係,他主動提出願’扮演’新娘之父,好讓崇簡提前練習作為一個’副函使’該如何言行舉止。


  他二人學的是有模有樣,我看了簡直哭笑不得,攸暨卻一臉嚴肅:“因何發笑?!咱們惠香今已至金釵之年,不消二三載,我便要坐在此處等不知誰家的二使前來納征!”


  敬顏一直在旁看著,她這時出聲詢問:“阿耶,兒女婚嫁本是大事,阿娘怎不接待新郎親族?”


  “速速回房勤練女紅!”攸暨衝她揮手:“你年歲尚小,不必細問婚娶之事!”


  敬顏嘟起小嘴,雙眉擰的厲害,跟我吵著說’阿耶凶人!’。


  崇簡哄她:“好妹子,你便聽話吧!阿兄過些日子帶你去市裏玩,聽說來了好些的吐蕃玩意兒。”


  敬顏這才又笑了,忙聽話的回房去了。


  到了’納征’這天,我不太放心,便跟著崇簡一道去了王宮。不久,崇訓也由幾個家奴伴著來到。想是武三思曾有囑咐,崇訓對旭輪不敢失禮,請安問候樣樣具到。


  二少年皆出類拔萃,風流倜儻,身穿貴重錦衣,並肩站著,真如一道亮麗風景。旭輪先誇他二人,以晉人衛玠做比,二人均忍不住得意揚唇。


  華唯忠手捧一個楠木匣,長一尺二寸,寬一寸二分,高五分,僅匣蓋便有三分之厚,蓋上題’通婚書’三字,木匣以五彩絲線捆縛。


  “此匣中放有通婚書,重要無比。汝二人將其交予新婦之父,他收下後會交予汝二人答婚書,亦由同等木匣盛放。他家收下聘禮後,會以盛宴款待汝二人,切勿貪杯,必要將他家木匣帶還給我。”


  “舅父放心。”


  “大王放心。”


  吉時到了,來在正門與外門之間的馬廄,二人跨上駿馬,領頭步出王宮。今天這馬也有說法,需撤去鞍轡,隻以青絲做籠頭,因此上馬困難,騎術不精之人較難做到。還有就是臀部不少受罪。


  緊跟二人身後的乃一乘小轎,內放楠木匣,再之後便是各式各樣的聘禮,錢、糧、肉、錦,無一不有,還有新鮮的嶺南水果並隆基兄弟新獵得的三頭野獸,總計達百餘種。聘禮兩側各有一排華衣宮婢,一路隨行至元家府上。


  目送他二人平靜無波的遠去,我懸著的心這才放下。心話隻希望今日過後他二人的尖銳關係能夠緩和一些,這對大家都好。


  仲秋前,終於到了’親迎’之禮。在宮中告過家廟祖宗,由崇簡等人伴著,身穿大紅吉服的成器前往元府迎親。


  “可曾將我的話囑咐他?”


  旭輪蹙眉:“不曾。倘若我們猜測有誤,惹成器猜忌那元氏,豈不害了他們一生?”


  我道:“我亦明白這道理,可我還是擔心。。。罷了,隻小心一些吧。複唐之事少說與成器聽,免得被元氏知曉。”


  他點頭:“唔。我省得。”


  二人返回正堂內淺酌對飲,麵前遮一道低矮紗屏,上繪仙人弄簫圖。堂下賓客熙攘,熱鬧非凡。


  斟滿一盞,我微笑道:“多少次,你我在昏禮上飲酒。”


  他也笑,接話:“是啊,多少次!卻沒有一次與你我有關。”


  他忘了,我們曾飲過合巹之酒,隻不過是借了武媚賜予我和攸暨的酒水。因為酒的關係,我們還犯了錯,一個美麗的錯,一個明知故犯的錯。但他忘記了也好,因為那個錯誤的結局並不美好,如果他知道了,我不知他該如何承受。


  “二月侍奉神皇巡幸時,途徑緱氏,偶遇那間驛館,想起你那時對我說過的話,心底隻隱隱有些酸楚,並不疼。這麽多年,有些事,真的是隻能認命。這是命,是你和我的命。”


  白雲嶺下,年輕的他說,如果最終能夠與你同穴長眠,我想那會是你我此生最好不過的結局。


  他收斂笑意,仰脖將酒一飲而盡,隨即又斟滿。


  “是,不得相守,這正是你我的命。所以當年的我們對自己、對彼此都說了謊,我自罰一盞。”


  舉盞,又是滴酒不剩,他想再倒卻被我阻止,奪過酒壇。


  “等我說完再喝吧,”我道:“這些日子,你們都忙於成器的婚事,有幾句話,我苦無機會同你說,此刻隻想一吐為快!旭輪,自成器的娘親故去,你未曾續弦。堂堂親國王,王妃之位實不該空懸至今。神皇她不管,你自己也該操辦。你若無意迎娶新人,那麽,豆盧娘子她。。。她人很好,對你體貼,對孩子們慈愛,我想,她最宜做你的’相王妃’。”


  他垂目,落寞的眼神落在幾樣甜食上。


  “是麽?她是很好,我心裏都清楚。可,”他複看向我,笑容苦澀:“我心裏的妻從來隻是你,但天下間卻隻我不能娶你!奈何?奈何?十七年前的我們都說了謊,今宵,我想再騙自己一次。方才你說的話,我一字未聞。”


  三月過後到了李顯生辰,武媚命在東宮設宴,東宮幕僚並我與旭輪皆到場祝賀。


  李顯曾從武媚口中得知旭輪那半載究竟去了何處,便叫旭輪為自己詳細講述沿途趣聞。三人談笑風生,氣氛大好。酒過三巡,宴席將散,李顯忽對我說起一事。見他語氣認真,不似玩笑,我不由放下酒盞,旭輪也清醒許多。


  “您說的是。。。我家崇簡?這。。。他何德何能啊?”


  李顯倒是不好意思了:“咳,這其實。。。唉,最親不過咱們手足,我便同你實說了吧。其實,是我那寶貝裹兒央我的!自與崇簡相遇,她便。。。便芳心暗許!又兼崇簡一向待她甚好,她竟對我說出非他不嫁之辭!我最疼的便是她,不願見她失望,這才冒失地向妹妹你。。。不過說來,這二小兒很是般配。八郎以為?”


  “不可!” 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有些話難以藏住,想到什麽便衝動的說了出來。


  李顯大惑不解:“不可?因何不可?裹兒嫁與崇簡,親上壓親,世之美談。難道你不喜歡她?”


  “並非如此,”我趕緊拿話找補先前的口誤:“是我家崇簡缺點諸多,他配不上裹兒。”


  李顯舒心笑說:“我還是生平第一次見親娘指摘自己的兒子!哈哈,崇簡究竟好與不好,我可是有所耳聞,朝內盡知,他是第一貴族啊!誰家女兒不想嫁他?晚晚,裹兒乃我嫡女,依皇室例,多是要嫁於天家外孫,方不愧她的血統。你說說,除了你家崇簡,她還能嫁誰?更何況,她心裏的人是他。”


  我馬上接話:“梁王世子亦是上佳人選!李武聯姻,保護這些孩子,我們不是早就說定?”


  我無法顧慮裹兒的失望和傷心,對我來說,目前最重要的就是阻止這樁婚事。


  李簡,李裹兒,他們都是李治的親孫兒,如何能結成夫妻?李家人雖多做荒唐之事,但這無疑是最荒唐透頂的一件!

  “並非隻有梁王,”李顯道:“裹兒嫁給崇簡,憑你的權勢,還無法保護她?”


  “我不如梁王!”


  李顯看我堅決反對,又見旭輪坐在一旁滿腹心事,他冷不丁地問我們:“你二人。。。是否。。。是否你二人已有安排?八郎,你預備把哪個女兒嫁去晚晚府上?”


  旭輪實在是無言回答,李顯竟軟聲求他:“真若如此,既然還未婚娶,兄長。。。兄長求你們了,便讓我的裹兒稱心如意吧!”


  李顯的過份言行令我十分生氣,我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不滿:“太子何意?我家崇簡實未與四哥的任何一個女兒定有婚約,若是有,為了裹兒的心情,難道你真預備令我們罔顧世情禮法、毀婚娶她?!”


  韋妙兒剛剛來到,她聽到我的話,知李顯已經提親而我不肯同意。


  韋妙兒笑著打圓場:“太子,公主,此事不得強求!嗨,我那幼女是被寵慣了的,興許過幾日她便改了心意。公主切勿介懷。”


  最後不歡而散,我的心情鬱悶至極。


  回府便先尋崇簡,家奴卻道其去了薛稷府上,我於是命人把他速找回來。我不耐煩的等在書房,崇簡跑來見我,氣喘籲籲。


  “阿娘!您著急尋我,必是出了大事!究竟何事?”


  我簡短一說,最後告誡他日後遠離裹兒,不得再與她親近。


  崇簡眼珠一轉,悠閑笑道:“倘若,我喜歡她呢?她既也喜歡我,我們為何不能結為夫妻?”


  我甩手便是一掌,他雙眼圓瞪,似不敢信。


  “薛崇簡!你豈不知你二人為何不能成婚?!你是誰的兒子,她是誰的女兒,還需我明說?”


  痛快淋漓的罵過他,手心隱隱作痛,他左臉五指赫然,我驚慌不已。


  我竟打了他?

  崇簡輕觸臉上的痛處,我想要致歉卻難以啟齒。


  崇簡指自己道:“你不理會我有喜歡的人,你隻命令我娶你安排好的女子,你從不在乎我的所思所想嗎?!”


  “我在乎!難道你從來都看不到我為你的付出?”我也很是激動:“我曾在你父親的靈前立誓,我會給你這世上最好的一切!可唯獨你的幸福,我無能為力!崇簡,我願退讓一步,梁王或是相王的女兒,你娶誰都可以。如果那並非戲言,如果你真的喜歡裹兒,對不起,你隻能忘了她,因為你們絕不可能在一起,這份感情毫無意義,不必堅持下去。你放心,拒絕太子的聯姻提議,裹兒討厭的隻會是我。還有,今日打你是我不對,是我一時不能控製。”


  我起身欲走,出乎意料,他跪在我麵前攔住了我。


  “我不喜歡她!我也不會娶梁王他們的女兒!我說過,我有心儀女子!”


  “我知曉!可我也對你說過,忘了她!”我強壓怒火:“你速速起來!我曾不止一次的看到世人跪祈幸福,這法子實在無用、難堪!”


  崇簡不聽,直視我的雙眼,他一字一句道:“你一定要聽我說完!你曾對我說過,我會在某個不可預知的時刻遇到一個女子並愛上她。我想告訴你,我已遇到了她,我愛上了她。請聽我說,我,愛,你。”


  心跳放佛瞬間消失,眼前隻有殷切期待的他,良久,我似自語般喃喃道:“胡說,你在胡說,我是你的母親,是你的母親。”


  他堅定道:“你不是!我的母親是雍王妃是張氏,你不過是代她們養育我!”


  我慌張道:“的確如此,我不是你的母親,但我是你的姑母,你怎敢?!”


  “我敢!”崇簡不顧一切的喊道:“我已經愛上了你!對我來說,你的身份簡單至極,你是我薛崇簡愛上的女子!那些世俗的偏見與血緣的限製根本就無法阻止我愛你,誰都別想!我是一個男人,我有我的感情,我愛上了你,我自己亦無法控製!”


  “別說了!薛崇簡!”我懇求他,我拉扯他的衣袖,他卻不肯,兀自的繼續宣泄感情。


  “很久以前,我說我一輩子都要陪在你身邊,我不娶妻我隻要你,在那時,或許我並不愛你,我隻是對你依依不舍,就像。。。像世間任何一個孩子那般依戀自己的母親。後來,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不由慶幸,對,那種感覺是慶幸,我慶幸你不是我的母親,不,即便你是我的親生母親,那又如何?我不能愛你嗎?時至今日,我依舊認為我父親死的冤枉,神皇不應剝奪他愛她的權力!”


  我想狠狠把他打醒,怒斥道:“你當然不能愛我!你正在走上同你父親一樣的道路!”


  “的確一樣,可我們都沒有錯,真心愛一個人怎會是錯?!”他動情說道:“還記得去年你在東宮與太子打馬球之事嗎?你的傾國笑容,你的婀娜身姿,你的敏捷動作,甚至是你用來擦汗的錦帕,我都視若珍寶。全場上的美人貴婦,隻有你能令我時刻牽掛。你騎馬到我身邊,你快樂地對我說’崇簡我贏了’,我難以呼吸,因為在那一刻,我終於清楚了自己對你的感情!那個夜晚,我是喜悅的,我是幸福的,我為自己愛上了你而感到幸福。當然我很清楚,你怎會接受我這樣一個莽撞男人的愛情呢?我所求的不多,僅僅是向你表白心跡、請你允許我愛你。”


  我癱坐地上,腦子裏混亂不堪就像是要爆炸一般。


  他緩緩地握住我的手,熱淚盈眶:“你說過你不愛薛紹亦不愛武攸暨,卻永遠都會愛我。我們是彼此相愛的,不是嗎?”


  他試圖吻我,我無法接受,我用力掙脫開,如戰敗的士兵一般跌跌撞撞的逃離了書房。


  把自己關進臥室,我不願相信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愛上了自己的母親,雖然我並不是。他父子二人的愛情何其相似,宿命的輪回放佛已被寫進了他的血液裏。他原來就是李賢,生來便是。


  “你讓我把他帶回洛陽,讓他代你保護我,你可曾想過會有今日?你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他,希望他的末路不要與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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