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斜 命中無時莫強求(下)
“你先前為何要燒那件衫子?”
攸暨於是解釋前因,元禧聞言大驚:“你糊塗!且不說太平乃神皇之女,天下無人敢廢,縱觀曆朝曆代,你何曾見過親王嫡妻由臣子擅自決定?你不該燒,它算得一件物證,可以指證是那婢女筆體。”
“你是要我逼死阿常麽?”,攸暨下意識的回過頭來,我連忙閉眼:“月晚斷不會向神皇告發此事。雖是阿常信筆塗鴉,但我昨夜。。。也說了一些酒話,怨月晚心裏沒我這個丈夫。留下那衫子,我看了心煩。元禧,不必為我擔心,至多被我阿兄阿嫂知曉,挨一頓鞭打,全是我自找。”
元禧低頭書寫:“嗬,駙馬多慮了,我從不曾為你擔心,不過是。。。擔心哪日被你連累了。”
“說到連累,我去冬到府上叨擾,尊夫人見我時的神色。。。頗為不悅,嘿,著實對不住啊。”
“是麽?你遇見了穠華?”,元禧稍一頓筆,抬眼看著攸暨,笑說:“若有失禮之舉,我代妻向你致歉。”
攸暨眼皮略垂,淺笑道:“是我登門叨擾,理應是我致歉,尊夫人隻是偶然路過,豈是失禮,隻不過尊夫人對我。。。似有妒意啊,可我並非女子,思來真真可樂。”
“勿需介懷,你知她姓獨孤,”,元禧不以為意道:“獨孤家的女人最是擅妒,史書留名,不是麽?”
“唉,是啊,”,攸暨有些羨慕的凝視元禧:“我這妻與獨孤家亦大有淵源,卻為何不擅妒呢?”
元禧啞然失笑,忍不住輕拍他腦門:“你就慶幸太平不擅妒吧!她若擅妒,加之自幼性情執拗,嘖,我看洛陽城內賣棺材、祭幛的商販倒真要日進鬥金啦。”
他二人默契壞笑,看不到我正鬱悶的大翻白眼。果然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他們在外招蜂引蝶,羨慕齊人之福,還幻想三妻四妾!正牌老婆明明是維護自身權益,卻被罵是妒婦,這還有沒有天理啊?!依我說,如果獨孤皇後沒殺那尉遲氏,隋文帝的後宮一定會冒出成百上千個尉遲氏。消滅色心,一定要用狠招。
片刻,柳意送來煮好的藥飲,拿獸皮裹了好幾層,端出來還冒著熱氣。
“不急喚醒月晚,這飲子燙嘴呢。” 攸暨看著藥碗道。
柳意一梗脖子,沒好氣道:“駙馬對公主重情專愛,凡事心細如塵,足教旁人慚愧呢!真是我等盼不來的好福氣!”
攸暨好不心虛:“上官娘子與袁娘子均已知曉?”
“這是自然,”,柳意冷笑,隨口吩咐婢女去拿一些甜點:“公主被那賤婢氣傷了身子,我不敢做主,隻能訴之二位姐姐,哦,難不成駙馬盼著我等上報神皇?哎喲,想那年駙馬被。。。”
“咳。。。咳。。。”
“謝天謝地!公主睡的可好?!”
借柳意的手坐起身,我裝作打量四周的陌生陳設,心話我再不起床他武攸暨可就羞愧難當了。
許是無顏麵對我,攸暨悄悄的後退數步,倒是楊元禧湊過來為我診脈:“唔,唔,歇息這一二時辰,公主玉體轉安,不錯。料能如駙馬所願,十月安胎,一朝得子。”
我凝望攸暨,溫和笑問:“你隻喜歡兒子麽?若是女兒,可怎麽好呢?”
瞬間,攸暨的麵上重煥神采,眉梢眼角都漫著笑意:“我。。。其實。。。都好!都好!”
隔了兩日,我和芷汀乘車至洛陽宮附近。不過片刻工夫,武攸暨騎馬追來,氣問我為什麽不在家安養保胎。
我坐在窗邊,注意著幾處宮門的動靜,隨口說:“元禧親口道我身體無恙,你何需多慮。”
攸暨仍是無法放心,他絮絮叨叨個不停,堅持要我立即隨他回家。我一字不發,隻用行動擺明態度。
“月晚,你欲行何事?我不得代勞麽?!” 攸暨拉扯我衣袖,又嘀咕外麵風大,不許我臨窗而坐,氣的我連連推開這煩人精。
芷汀幫忙打圓場:“駙馬有所不知,今日大王娘子玉體會被家人扶回本家,公主在此等候是想。。。”
“好,好,我一人回府也不得安心,倒不如陪你一同等。” 攸暨的語氣有點不耐煩。
攸暨掃了車內一眼,端起水壺猛灌一大口,然後在我身側坐下,許是休息不足,才閉眼便睡著了,呼吸沉穩,眉目安然。我見攸暨歪著頭沒依沒靠的,心下有些不忍,便向他挪近一步,讓他可以靠著我的肩。這一幕恰落在芷汀眼中,她望我們淺笑。
我複看向窗外,玩笑道:“唉,隻怪他生的太好看,便是犯了錯,被他一哄便原諒了。”
很快,東方天際放出了一線光亮,但初春的清晨總是伴著靄靄霧氣,仿佛整個天空被一層灰藍輕紗給嚴嚴實實的兜住了,真正的光明便被罩在那朦朧的紗裏。
一行人自宮中緩行而出,稍近,見打頭二人都是少年裝束,各牽了韁繩,控製著一輛紮裹雪白的馬車,車後是幾個女子,都戴著帷帽,除了高矮胖瘦,難辨容貌年紀。
芷汀解釋:“王美暢現守陳州刺史,隔著五百餘裏,興許還未收到女兒的喪告,依俗禮,二位郎君當是王娘子的阿弟。”
我望著算不得高壯的二少年,不禁有些傷感:“王刺史是一位好官,從前外任幽州、鄂州時便有清越官聲,酷吏四起,王刺史仍堅持寬和主政。可憐老父親護一州百姓,為君主分憂,女兒卻死於歹毒之心,無情宮牆之內。我倒希望王刺史遲數日收到喪告。女子成婚時,多由兄弟送去夫家,如今人沒了,又是原路歸家,病死何其不幸,卻也好過劉竇的結局。”
“二位娘子的死法與葬處,”,芷汀附耳說:“神皇之外,唯上官娘子知曉。”
我點點頭,這是所有人都不敢明議的事實。日後,即便旭輪不翻這舊賬,李隆基也斷不會放過上官婉兒。孩子心目中滿腹珠璣且優雅倩麗的先生,居然淪為殺死自己母親的幫凶,這於他也算是一種悲哀吧。
運送王念兒遺體的馬車自我們附近經過,其中一個婦人情難自持,悲慟不已。
芷汀歎道:“許是王刺史之妻,哀思女兒,人之常情啊。”
早聞這位刺史夫人是長孫敞的曾孫女,而長孫敞是長孫無忌的親大爺。再說王家這邊,王美暢的爺爺王珌同唐初名相王珪是親兄弟。隻不過,曆經貞觀十七年與顯慶四年的兩次證冶洗盤,待王美暢與夫人成婚時,無論王家或長孫家,均沒了龐大勢力,貴而不顯,空有舊時名望與家世底蘊罷了。
我們正同情著長孫夫人,卻見她忽然倒地,眾親友好不慌亂。芷汀迅速下車,提醒他們去掐人中。好在一試即靈,長孫夫人轉醒,開口又喚女兒,其他婦人趕緊攙她起身。
個子稍高的少年聞言皺眉:“此地非比尋常,阿娘回府後哭念阿姐也不遲!”
長孫夫人回望宮城,情緒激動,撫馬車哭訴:“我接了聖旨,不得不把女兒送入皇門,不敢奢求相見,隻盼她康健平安,可為何。。。我女兒不該死!現隻餘了媚兒一人,可皇嗣自身難保,又能如何庇佑媚兒?”
我也下了車,輕聲向眾人道出身份。長孫夫人恍若未聞,她兀自言語,反反複複還是那幾句話。少年自稱王弼,乃王家第四子,與王念兒、王芳媚一母同胞。我請他節哀,悉心照顧母親,她的狀態實在令人擔心。
我的安慰令王弼深感意外,他不安道:“多謝公主,家母一時失言,還請公主體諒。二位姐姐入宮逾十載,家母日思夜想,尤其近年。。。時局動蕩。而今長姐撒手人寰,又留下幼子幼女,家母不得接回家中鞠養,更覺遺憾。”
我對王弼道:“我為人女,亦為人母,如何能不體諒?”
這時,長孫夫人催促兒子回家,說要盡快辦理女兒的後事,別等到自己被殺了,就來不及了。
王弼嗯著應著,匆促地向我小聲解釋:“阿奴不敢隱瞞,竇妃伏罪後,人告其母龐氏於夜間焚香,詛。。。詛咒神皇,家母聞之,唯恐自己亦被誣同罪,因此言行迥異。”
我不敢相信竇婉的父母竟也受到連累,一個婦人掀開麵紗,約莫與我同歲,她臉龐清瘦蒼白,神情憂鬱,自稱左千牛衛將軍龐同本第六女,是竇婉的姨母。她十二年前便已出家為尼,因其母與長孫夫人是姑侄,特來佐理喪事。
“阿師,竇公三年前便外任潤州刺史,又怎會被。。。” 我的心一寸寸的湧上喉口,呼吸困難。
女尼龐六兒輕輕搖頭,眉目緊鎖:“始終竇公與堂姐是小婉的父母,即便人在瓊州孤島,也難逃被酷吏羅織罪名。公主比我更清楚,推事院不止死過一個皇親國戚。一切都是命。”
我問:“先前在東宮,阿師見過臨淄王麽?”
龐六兒請其他人先行一步,這才答我:“我曉得臨淄王便是堂姐的外孫兒,可他不認得我,我也並未見到他。”
“那。。。阿師可曾見到皇嗣?” 我按著心口再問她。
她點頭:“我等入東宮時,是豆盧孺人引著隆業、花山、花妝向表姐見禮,媚兒正守著念兒,她連聲責難一個男子,我觀他年約而立,雖麵色欠佳,頗為憔悴,然氣質清貴,不流於俗,竊以為,那男子當是皇嗣。表姐因哀傷女兒之死,無心與皇嗣敘話,也未與媚兒多言。”
死者為大,我不敢多問龐六兒,她行禮告辭,快步追趕王家人去了。
芷汀情不自禁的喟歎:“竇家可是累世公卿之門啊。皇嗣諸家姻親,難道都將覆滅?”
我苦思冥想,看能不能幫助竇孝諶夫婦,卻聽背後有人笑道:“又一門心思的想救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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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本章出現的姻親關係(不談子女是否為嫡出)
龐卿惲有三子,同善,同福,同本。按同福之子龐承訓的墓誌所書,確認其堂姐龐氏是竇徳妃的母親,但究竟是同善或同本的女兒,本人無據落實 (估計皇帝都不給外婆的娘家搞追封),隻能確定不是同福的女兒,文中暫定為同善的女兒。
龐同本(字昌基),妻子是長孫無虐的第六女,他有個女兒叫“六兒”,排行也是第六,龐六兒在十五歲時按自己的心意出家為尼,開元六年(718)死於家中,享年52歲,葬於龐氏家族墓地。來源Google圖書 《慈悲清靜:佛教與中古社會生活》。
龐同本兼職過李顯的幕僚,在李治駕崩之後,被調去乾陵守墓。墓誌原話是“高宗宴駕,陵寢初安。。。將求侍衛之臣,必資名德之重。。。引升內殿,賜坐於榻。。。謂之曰:卿是先帝舊臣,頗閑供奉,委卿乾陵宿衛,俞往欽哉”
是誰親切召見了龐同本呢?李顯、李旦、武後,大家三選一唄,也不知道這在當時算是一種無上榮譽還是暗貶,反正一直守了十年,死在了乾陵宿舍 (同年竇婉之母被誣詛咒武後,竇父死)
王美暢的夫人記載是長孫敞的曾孫女,但沒細說是無虐還是無傲的孫女,如果是無虐的孫女,那麽龐同本的妻子就是王美暢妻子的親姑姑
至此,得出
龐卿惲的三兒媳婦是長孫無虐的女兒
龐卿惲的某個孫女嫁給竇孝諶,生下竇德妃,生下李隆基
長孫無虐的某個孫女(或侄孫女)嫁給王美暢,生下王氏姐妹,生下李隆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