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年
天授二年正月,人告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勣】意圖謀反,上令收神勣於獄。或告尚書左丞【周興】與神勣通謀,上令左台禦史中丞【來俊臣】鞫詢。
興未知被告,與俊臣方推事對食。俊臣謂興曰:“囚多不承,奈何?” 興曰:“易耳,裝囚入大甕,熾炭周之,何事不承。”俊臣曰:“善。” 遂令取甕且熾火如興法,徐謂興曰:“有內狀推史,請君入此甕。” 興駭汗,不複辯白,叩頭服罪。
二月,誅神勣於獄;流興嶺南,在道為仇家所殺。
我抱著崇敏用晚膳,我自己先吃一口飯菜,然後再往他隻長了兩顆小門牙的嘴裏喂特製的米糊和菜泥。人小卻飯量不小,如今也有小二十斤重了,我需不時的換手抱他。
“此事,你可有參與?” 冷不丁的,武攸暨悶聲說了這麽一句話。
崇簡一邊咀嚼一邊漠不關心的瞥了他一眼,惠香十分不解的看向他。他當然不是向兩個孩子發問,但他對我並沒有過多的注目,隻是極為平靜的看了看我,握筷的手指微微鬆開著,顯然他的心思已經不在美食上了。
我笑道:“神皇要殺兩個謀反的臣子,與我何幹?”
他下意識的又握緊了筷,唇角含著兩分笑意,但極不自然:“話雖如此,可除夕夜宴時。。。百餘雙耳目,是你親口。。。你不怕旁人疑心你麽?”
“是啊,你正在場啊,”,我心頭忽的有點堵,笑聲卻更暢快:“可你不曾幫我。旁人疑心?嗬,何需旁人,攸暨,竟連你都疑心是我。我一介女流,豈敢幹預國事,這罪名,我擔不起啊。”
我或許是怨攸暨的,可其實在那種情況下,他理應幫著武家,他當時沒有開口,不偏不倚,對我已然是一種幫助了。
他神色黯然,緩緩的放下筷,發出輕微的啪聲,情緒已有些激動:“非是我對你起疑,我隻想提醒你,朝堂。。。”
“夠了,”,我不悅的盯著攸暨,順手把崇敏換到了另一側臂彎:“你若不覺腹饑,便離開吧,若未吃飽,便繼續吃,勿再多言。”
他既委屈又惱火的瞪我一眼,隨即拂袖而去,但到了後堂的門邊,他不甘心的留下一句話。
“我真是上輩子造孽才會這輩子遇見你!”
惠香有些害怕,忙跑過來問我:“阿娘,阿耶動怒了麽?阿耶不要阿娘了麽?”
我正哄著突然鬧脾氣不肯吞咽的崇敏,無心理會惠香。
崇簡小大人兒似的攬著惠香,輕聲細語道:“阿妹莫怕,阿兄定會照顧阿妹與阿娘。”
惠香卻更慌了,忍不住往我身上靠,拉了拉我的袖:“阿娘,快教阿耶回來,快教阿耶回來!”
我這頭抱著小的,那頭又是抹淚哽咽的惠香,外加一個越說越不像話的崇簡,天知道我的腦袋下一刻會不會炸。
數日後,第一縷春風過境洛陽,最是耐寒的花兒便急不可耐的隨風探出第一朵花苞,想來不消半月,便可見繁花滿城,芳草如積。
馬車徐徐停下,我由二侍婢攙著步下馬車,眼見武攸暨利落的翻身下馬,自有宮奴將馬牽去閑廄喂料。他忽的掃來一眼,我不動聲色的移開目光,心話耍什麽帥啊,得虧地麵冰雪已經消融,不然準得結結實實的摔一跤。
長樂門下,上官婉兒身著一襲淺緋胡服,頭戴黑漆漆的靈巧襆冠,腳蹬烏靴。相較於裹的裏三層外三層的我,她這一身穿戴實在是單薄了。
忘了從何時開始,她行走常著胡服,鮮著靚麗紗裙,若由背後看去,都會誤以為她是男子。女為悅己者容,大抵是因那人遠在天邊,她便也無心裝扮自己了。那時,她豆蔻年華,會留心最時興的衣裳飾品,他每遇見,總是不吝誇她穿的比旁人更好看。
“公主安好,駙馬安好。” 上官婉兒笑意盈盈。
我道:“豈敢勞煩婉姐姐親自在此迎候。晨風料峭,姐姐還需加衣啊。”
上官婉兒抿嘴一笑,握住我露在袖外的手:“是你身嬌肉貴耐不住寒!我常提筆擬製,若似你這般穿戴,可是不便動筆。走吧,此去洛成殿需得費些時辰呢。”
“好。”
我與上官婉兒在前走著,武攸暨一直落後二三步,一字不吭。偶爾上官婉兒主動問他什麽,他也是惜字如金,簡略回答,態度消沉。上官婉兒看破卻不說破,笑容更為高深。
我苦笑,嗔怪:“開科取士,事關社稷,神皇卻命我親臨殿試,恐怕另有別意吧,真不知是誰‘告密’。”
她壓低聲音:“切莫冤枉駙馬。唉,隻怪他滿心都是你,你教他吃了委屈,他哪裏還能強顏歡笑。旁人看不懂,神皇還能看不懂麽?便求你體諒神皇的愛女之心,盡快與駙馬和好吧。”
這番解釋倒在我意料之中,我別過臉,假裝欣賞初春景色,正瞧見近處宮牆的牆頭有一雙鳥雀啄花嬉鬧,好不自在歡快。
“駙馬,”,上官婉兒忽回視武攸暨:“那雙鳥兒教公主看不夠呢,興許得在此駐足片刻。”
這時,迎麵忽撲來一股冷風,我全身發抖,不自主的抓緊暖和鬆軟的赤狐脖領,上下牙打著架:“姐姐莫要說笑,我並不喜歡。”
攸暨一步跨來,正站在風來的方向,他頗為嫌棄的掃我一眼,不鹹不淡的說:“不喜歡,那便快些走,莫連累上官才人陪著你受寒。”
我挽著上官婉兒繼續向前,忍不住回他一句:“對,我總是會連累旁人,你離我遠一些!”
他也沒好氣的說:“你曉得自己總不教人清閑便好!”
我不由怔愣,似乎曾在哪裏聽過一模一樣的話,而且似乎就是眼前男人對我說的。再看攸暨,他的臉可疑的漲紅了,居然很快就紅的一塌糊塗。我心中咯噔,看來真讓我給猜著了,可我與他之間的那次對話究竟發生在何時呢?而且他為什麽如此心虛?
“索推使,來中丞。”
該著我今天出門之前沒看黃曆,竟與大名鼎鼎的來索組合狹路相逢了。上官婉兒主動的問候二人,那態度極是客氣,甚至略顯卑謙。沒辦法啊,來俊臣一招‘請君入甕’實在令人聞風喪膽,夜不敢寐;而索元禮不止行事殘暴,又有馮小寶那樣一個在武媚麵前炙手可熱的幹兒子。
來俊臣手中擺弄著不知名的模具,索元禮手握一卷竹簡,二人正在交談,身後各有六七小吏不遠不近的跟隨。索元禮囫圇嘟囔的對我們說了一句什麽,但我們都聽不懂,來俊臣則好不熱情的回禮,反令上官婉兒更為緊張。
“不過四日不見,娘子已褪去了臃腫冬襖,嗯,今日穿著雖素雅,卻是不落俗套,真是賞心悅目呀。”
上官婉兒深知不能招惹小人的道理,她笑著,依舊客客氣氣道:“奉神皇旨意,請公主與駙馬往洛成殿觀殿試。中丞與推使既是回推事院辦差,我等不敢耽擱。”
“哦,殿試,是了,”,來俊臣空出右手,徐徐的來回撚抹上唇邊修剪的漂亮得體的胡髭,興衝衝的對我們說:“省試結果十日前已放榜明示,今日正是殿試的日子呢,我險些忘了,哎,公務繁忙啊。娘子,公主,何不與來某前往推事院一觀?此處距麗景門並不遠嘛。”
我不受控的撇撇嘴,我豈不知那是個什麽地方?!往事曆曆在目,在那人間煉獄般的推事院囚籠裏,我見了李欽最後一麵,他全身遍布血痕,麵容已被折磨的不成人樣。我要他牢記臥薪嚐膽,我告訴他我會守住李唐江山。我隻盼十五年後,當李顯迎來他人生中最輝煌的那一刻時,我能對曆盡滄桑後的李欽說一聲 ‘阿寶哥,你回家了’。
一時間,我和上官婉兒倒不知要如何拒絕來俊臣。我心頭漫過一絲怯意,不自主的看了一眼身後的武攸暨,他正陰沉著臉,視線凝在來俊臣身上。
來俊臣又勸:“推事院內有刑具百餘,它們為神皇鏟除了一個又一個的亂臣賊子。娘子與公主雖曾親臨推事院,卻不得時辰端詳琢磨,絲毫不知其精妙絕倫之處。”
一個生性凶殘毫無人性可言的爪牙,早已成為世人眼中魔鬼的代名詞。索元禮一直看好戲似的靜觀其變,他不懷好意的笑著,愈發顯得猥瑣不堪。
上官婉兒對來俊臣自然是忌憚的,她的嗓音愈發低柔:“中丞好意,本不該拒。。。”
“來俊臣!”,武攸暨橫睨著來俊臣,悄然握住我的手,似想把自己的力量度給我:“上官才人說的話你不曾聽清麽?!是神皇令公主與我往洛城殿觀殿試!”
攸暨比來俊臣高出大半個頭,身板也是健壯許多,突然這般威嚴的厲聲警告,倒真能唬一唬人。
來俊臣還是笑著,雙眼漸漸的眯了起來,眼神一冷,道:“來某不敢,自當速速讓行。不過,來某有一善言,還望千乘郡王聽之信之。郡王與公主乃神皇最寵愛的臣子,隻可惜啊,倘或你二人哪日被告發對神皇藏有不敬之心。。。唉,誰又能施以援手呢?”
以我多年來對攸暨的了解,他並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主兒,他是遇軟則軟,遇硬則更硬,不過此時,來俊臣這突如其來的瘋言瘋語卻教他怔住了。
待攸暨反應過來時,他怒不可遏的指來俊臣道:“你威脅我?!你竟敢。。。”
“駙馬住口!”我拉住攸暨,深恐攸暨會因激奮而說出任何不恰當乃至不安全的言辭,落人口實。
我們各自的反應尤其是我的反應令來俊臣很是滿意,他有些忘乎所以,大概以為如今的他已教我心生懼意。去年五月初遇時,他對我還是無計可施的,夏,秋,冬,他憑著自己僅有的‘本事’,踩著一顆顆血淋淋的無辜人頭向上爬,終於擁有了能與我、與所有看不起他的人一較高下的資本。
我微微一笑,心中滿是怨怒:“來中丞,我與駙馬對神皇忠心不二,此心不勞中丞揣測。中丞相邀必是出於好意,隻是神皇有令在前,我今日並不得空,中丞亦不願見我二人違背聖旨吧?!”
來俊臣洋洋得意道:“自然,自然,公主請,好走不送。”
我步速極緩,一是要遮掩七個月的身孕,不能使衣裙大幅度的晃動,二則深思一個問題,我已借來俊臣的手殺了周興,如今算是由來俊臣‘統領’一幫子無德無良的酷吏,又該借誰的手殺了來俊臣呢?
上官婉兒也是無話,我們很默契的對視了一眼,她深深的歎了口氣,我也跟著歎氣。
攸暨走在我另一側,安慰似的說:“你不必怕他,神皇怎會不信你我?”
我搖了搖頭,連我自己也不清楚這個搖頭代表著什麽涵義。我知道我還會活很久,可我不知道在‘謀反’的大帽子下,武媚對我的寵信是否能如舊。
至洛城殿外,我們一行人與旭輪相遇。他發覺我的情緒低落,忙問緣由,上官婉兒代答,旭輪笑容立時收斂了。
旭輪禪位至今也有小半年了,先前,他是有名無實的大唐天子,如今大唐都沒了,他被降為這新奇卻又身份尷尬的‘皇嗣’,他與權力是完全的隔絕了,終日醉心字畫、絲竹。雖如此,朝堂卻仍流傳著被某些有心人編造的流言,道他其實並不甘心讓出江山,私下與複唐人士積極聯絡,希冀借助他們的力量恢複李唐統治。而傳聞中的那些複唐人士,無論官宦或平民,皆被來俊臣等人秘密的逮捕、處決。
在武媚坐上那把龍椅之後,她的世界變的越來越小,她眼裏的人隻分兩種,忠或不忠。她的改朝換代,反鼓舞了更多複唐人士的勇氣。而這些,早在我預料之中。
洛成殿主殿之上,禦座唯一的主人尚未到場。大殿西側,武三思與司農卿武懿宗正低聲交談,他二人眉開眼笑的,也不知又做了什麽孽。
其實我偶爾也會‘反思自省’,假如不是我早知曆史進程,我還會從一開始就對武家人抱有成見嗎?會不會看到武家人愈發得勢而抱大腿求包養呢?
武三思等根本不理會旭輪,旭輪獨自在東側的首位坐下,我斜了武三思一眼,在旭輪的下首入座。攸暨正猶豫著,潁川郡王武載德拉著他去西側入座了。
“何苦自討沒趣呢,走走走。”
旭輪看著攸暨走遠了,便問了我的身體情況,我道有楊元禧隔日診脈,旭輪理應放心。
“元禧師從孫公,”,我道:“婦兒疾病最是擅長。”
他點點頭,忽而又問:“我以為。。。阿楊早已知情,他為何肯幫你?亦或你許以好處?”
我有點心虛的看了一眼攸暨所在的席位,悄聲答他:“不必為我擔心,他幫我都隻因。。。他欠我一份人情。”
哪裏是楊元禧欠了我什麽人情啊,不過是我倚仗著攸暨對我的感情,半請求半威脅的才得到了楊元禧的援手。
情便是世人漫漫一生解不了更戒不了的毒,結局最好自是洞房花燭,帳裏爐香春夢曉,最差不過相思成海,取次花叢懶回顧。
旭輪是不會全信的,但他早已習慣了我的善意隱瞞,隨和一笑,不再多問。
待武媚駕臨洛成殿,所有人提前出殿於中庭跪迎。我早知無法憑一己之力起身,便緊挨在旭輪的身後跪地。山呼萬歲後,他悄悄的遞來右手,我借力站起,他極歉意的回首看我。
“對不住,這是我僅能為你做的事。”
料峭的晨風拂過,他微微的眨動了幾下眼皮,明亮眸中似落入了天上繁星,晃動著教人心疼的光點。
我的眼眶也覺濕潤了,搖頭道:“我心甘情願。”
“汝等皆為我大周皇族又或股肱重臣,”,武媚環視眾人,麵帶笑意:“開科取士關乎朝廷命脈,非同一般,但遇良材,不可錯失!尤其天官(吏部)尚書!”
“臣在,”,武三思聞聲便快步出列:“神皇勿憂,為國選材,臣不敢懈怠!”
聽話便是好孩子,武媚滿意的點點頭,又與武承嗣說了幾句話,大意是他的長子延基也不是小孩兒了,可以賜一個合適的官職,入朝鍛煉,盡早為武家也出一份力。
武承嗣當然是歡歡喜喜的謝恩了,我冷眼瞧著走在後方的武延基,發現那孩子的表情有些複雜,似乎喜憂摻半,頗值得玩味一番。大周的皇帝得姓武,武承嗣是武士彠的長孫,那麽,這武延基的尊貴便也不言而喻了。隻不知,當天下第一的位置擺在眼前時,這個一向彬彬有禮的文秀少年是否還能不為所惑。
武媚於主位落座後便命宣諸貢士入殿,少頃,隻見四十餘人在禮部官吏的指引下緩步邁入,因距離過遠,我僅能看到一張張或胖或瘦的白皙麵孔,至於五官相貌則是看不清的。眾貢士麵向武媚山呼叩拜,她命一一賜座,我見她心情還是很不錯的,估計是盼著武家江山萬萬年吧。
要說這封建社會的讀書人還真是挺不容易的,平平安安的長到五六歲,腿腳剛剛練利索,正該跑跑跳跳上樹掏鳥下河撈魚呢,偏偏趕著某個黃道吉日,忽然就被父母趕小雞趕小豬似的趕進了學堂裏。家裏不差錢的,會請一位或多位西席塾師,大家族裏的適齡孩童便天天兒的坐一塊學習,皇族亦是同理;家境一般的呢,便去鄉紳寺院等掏錢創辦的‘鄉裏村學’就學,費用低廉,師資也過得去,反正教小孩兒讀書的都是些沒啥前途的落魄秀才。
依次拜過孔老夫子和先生,便是完成了入學儀式。《急就篇》、《千字文》、《開蒙要訓》,讀的好不好的,總算是勉強認字了,順帶也了解一點器具、動植物等等;《古賢集》、《蒙求》則是教你要跟古人學好,得知道啥是忠孝仁愛;《百行章》、《太公家教》明著是家教家規,但最重要的部分還是忠君愛國;九九歌,張口第一句便是九九八十一,嗯,真正得做到倒背如流。練字就更為枯燥了,‘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 可知禮也’,就這二十五個字翻來覆去的描紅,偷懶不寫還不行,因為它們蘊含了漢字最基礎的筆法。填鴨似的全部學完了,這之後學的才是最廣為人知的四書五經啥的,一路讀下來少說也需十年八載,才算擁有了打怪晉級的最基本的資格,如果你自信心爆棚的話。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孟郊】同學年過四十才考中了鄉貢,又於六年後第三次入京趕考時才進士及第,光宗耀祖。也難怪孟老先生的反應有些狂妄,那可是發自肺腑的雞動鴨!至於鯉躍龍門後有沒有官做,那就得靠祖宗保佑嘍。趕上皇帝當天心情好,大發慈悲賞你個從九品的校書郎,好幾年待在各個皇家藏書館裏整理圖書,真是祖墳冒青煙了。所以說,投胎真是個技術活兒,像李欽李徹等十一二歲就能混上正六品官職天天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轉圈圈可是十萬中挑一的概率啊。
我不服氣的掃了一眼喜氣洋洋的武家眾人,心話他們還真當李家沒人了不成,就算他們瞧不上由武媚扶持的旭輪,房州可還囚著一個李顯呢,那正經是李治生前欽定的繼承人啊。況且,侄子再是一家人,還能親過自己生的兒子?他們就不明白這道理麽。
“月晚,月晚。”
忽聞旭輪悄聲的急促喚我,我才知自己剛剛竟神遊太空去了,不用多猜便知定是武媚有事找我。
“聽憑神皇吩咐。”我起身,俯首答話。
武媚的聲音聽來略是嚴肅:“公主,便由你為崔貢士擬題吧。”
萌芽於隋文帝時期的科舉考試雖說難如登天,但至少給那些沒硬後台的讀書人一條能進入仕途的羊腸小道,逐步打破始於魏晉的注重門第的九品中正製。考試分為常科與製科兩大類,每年分期舉行的統稱為‘常科’,皇帝頒旨不定期舉行的則為‘製科’。秀才、童子、道舉、三史、明經、明法、明字、算學、進士等五十餘科均屬常科,這其中,進士、明經在唐代是最主要的兩科,前者重時務、策論,後者則更重書本知識。
就在長孫無忌等一批關隴勳貴倒台的顯慶四年,也不知道李治咋想的,大筆一揮,說我要搞殿試,我要親自給我的江山選拔人材。那屆考生也是比較不幸,因為李治加考了詩賦,導致隨機性很大,非常燒腦啊。從那以後,殿試時作詩、賦文便成了保留節目。統而言之,進士難考。如果每年考中明經者達百餘,那考中進士者至多二三十人。坊間俗語,“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這說的便是考進士的辛酸不易。但難也有難的好處,同樣在皇帝手下討生活,進士出身的官員可是站在鄙視鏈頂端的精英,笑傲群雜。
我深覺此舉不妥,然而這是武媚的要求,誰又能拒絕呢。我穩步行至大殿中央,那貢士已立身佇候,他麵對著我,視線垂於靴尖。
“請公主擬題。”
弱冠年紀,麵相和善,朗目長眉,朝氣蓬勃。再聯想到他年紀輕輕便能進入殿試,更教人在欣賞之外多了幾分欽佩。這張臉,我並不陌生,雖是兩年前的舊事,雖隻一麵之緣,卻令我印象深刻,大抵是那夜的美酒佳肴還有風雪詩詞教人總也難忘吧。
實在是意外之喜,我忍了再忍,小聲問候:“澄瀾安好。”
崔湜震驚之餘忍不住稍抬視線,看清是我,他竟瞬間紅了眼眶。三尺之遙,他就那樣定定的望著我,一如初識時的坦蕩、友善。
“公主。。。請公主擬題。”
二人相視而笑,心話告別之際他一句‘盼能早日再會’竟變成為了眼前的現實,而他那時當真以為我是一個雲遊天下的富貴王孫呢。我望他隻是笑,一時忘了自己身兼重任。崔湜忍俊不禁,但也有點著急,畢竟是耳目環繞啊,尤其大周的天子和我的丈夫正親眼看著呢。
我清清嗓子,溫聲對崔湜道:“為國選材,婦人不敢大意,還望崔郎見諒。婦人擬以‘愁’字為題,請崔郎賦詩一首。哦,這時節,神都初揚飄絮,詩中定。。。若有‘楊柳’,亦是極好。”
話到一半時,我轉視殿外,不自主想起了許多已離去的親友和自己的身世,旁人看著是王侯將相,鍾鳴鼎食,好不風光,但死走逃亡,竟無人得到最渴望的幸福,一個也沒有。好似那些無根無依的柳絮,受眾仰望,起起落落,看盡世間最極致的榮華與邪惡,最終墜在一方不知名的泥澤,激不起一星半點的漣漪,一生便就此結束了。
崔湜道‘好’,他微微向左揚頭,略一思索,幾不可聞的歎了一聲氣,繼而朗聲吟道:“二月風光半,三邊戍不還。年華妾自惜,楊柳為君攀。落絮緣衫袖,垂條拂髻鬟。那堪音信斷,流涕望陽關。”
目不可及的四方國界上,為國戍守的軍士經年累月的忍受漫天風沙,拚盡全力抵禦外侮。每每回望中原,那裏有他日思夜想的妻小。安寧繁華的城鎮中,逐年色衰的紅顏攀下一枝柳條,波光粼粼的河麵隻倒映一抹寂寞孤影。她多麽想留夫君在身邊,卻深知國比家重,自己不可強求。路途迢迢,隔山斷水,書信難寄,她心中悲涼無處發泄,不覺淚下,隻能遙望邊關一解相思。
我眼眶一酸,覺得自己與他詩中的女子是同病相憐,忍著悲傷,我讚許道:“崔郎佳作。”
崔湜揖手:“公主謬讚,湜愧不敢當。”
不日宣榜,今歲進士及第者僅僅一半,崔湜並非頭名狀元,卻萬幸名在孫山之前。武媚對崔湜異常的賞識,竟賜官‘左補闕’,隸屬鸞台(門下省)。要知道,對於一個年僅雙十的男人來說,初入仕途便能獲得這從七品上階的官職已是何等幸運,更尤其,左右補闕與左右拾遺同掌供奉諷諫,主要職責是規勸皇帝及舉薦人才,大事廷議,小事則寫字條,裝進黑乎乎的布囊直接上交皇帝,朝見天顏的次數不要太多哦。
隻要崔湜勤謹辦差,不出紕漏,此後的官運自然是平步青雲。我完全可以想象,同榜進士們羨慕不已的炙熱目光在崔湜身上戳出了無數名叫妒嫉的洞洞。
萬物生長,清潔明淨。過了清明,空氣中再沒了寒氣,我因身子愈發沉惰,愈發不愛出門,隻在府中散步解悶,隔幾日進宮露個麵。每每抱著敬顏和崇敏,我便盼腹中孩兒能平安降世,男女都好,橫豎那人說他都喜歡。
這天,家奴送上一道門狀,我展開來看,見來客是崔湜,即道‘快請’,把孩子們交給家奴,我趕去前堂會客。待二人見了麵,我笑臉相迎,不料正跪坐等我的崔湜欲行頓首之禮,令我頗感意外,也有些惱火。
“我誠心相待,澄瀾此舉何意?!”
見我出言責備,崔湜急忙解釋:“昔年不知公主乃貴人,今既明了,湜豈敢貳次失禮?”
我能看出他的真誠,於是情緒稍緩,鄭重道:“澄瀾乃守禮君子,我早已知曉,可我也有自己的脾性,你若仍視我為萍水相逢的知己,便留下,與我再飲一盞薄酒。若視我為公主,隻以尊卑劃分你我,那麽。。。今後再不許登門,我從不與朝臣結交往來!”
崔湜啞然失笑,他不再堅持行禮,但還是恭恭敬敬道:“無論如何,公主於湜有知遇之恩。”
“澄瀾好不糊塗呢,”,我笑嗔,見崔湜仍是一派拘束模樣:“是神皇於你有知遇之恩,我不過是奉旨擬題,終歸是你自身才華橫溢,作詩立就,方能贏得神皇青眼。”
崔湜便又感慨此番際遇,我忽然想起一事,不解的問他:“澄瀾去歲不曾赴神都參考麽?聞聽去歲趕考者多達上萬,致使神都各坊內的邸舍皆人滿為患。或是。。。不幸落第?”
“多謝公主關心,”,崔湜笑笑,又惋惜道:“自與公主分別,許是天寒地凍,湜欲動身往神都時突患重疾,其後斷斷續續,總也不見痊愈,因而錯過了。。。唉,當時頗覺遺憾,甚至無心苟活,如今一朝及第,思來那許是上蒼予我的一場試煉吧。”
我勸道:“皇天不負苦心人。每遇難處,你需懂得自我開解,或可教我知曉,我能幫則幫,必不推脫。澄瀾,可已正式上任了?”
崔湜頷首,十分喜悅:“具已穩妥。這十日來,上司、同僚無不幫襯,甚至神皇竟兩次召見,令湜誠惶誠恐。”
我心中一動,忙問:“那日你我在洛成殿意外重逢,我。。。略失方寸,神皇可曾。。。疑心?”
崔湜的視線在附近侍婢們的身上快速掃了一圈,他向我的位置稍稍傾身,壓低聲道:“神皇的確曾問及此事,湜鬥膽,不曾實說,隻道不知。” 頓了頓,崔湜又道:“因湜清楚,那年與公主在長安的偶遇,都隻因公主。。。”
“原是崔補闕啊。”
二人正在談論的事不宜外傳,驀的見武攸暨邁步進堂,崔湜忙壓口不提,順帶著正襟危坐。我看向攸暨,見他麵色鬱鬱寡歡,也不知是因了什麽。
攸暨算不得禮貌,崔湜倒是客客氣氣的起身問候。攸暨並不看他,徑直在我身旁坐下。崔湜看出來者不善,略顯拘束不安,尷尬一笑,看了看我,隱有告辭之意。
我心裏並不痛快,忍不住小聲提醒攸暨:“我知你仍惱我,但澄瀾畢竟是客,你何必不假顏色?著實失禮。”
不料,我這在情在理的勸說竟惹怒了攸暨,他冷眼斜了崔湜,又冷眼看我,陰陽怪氣道:“我失禮?洛成殿初遇,你隻見他一眼,便有難舍難分之態,公主,百餘雙眼睛都看著呢!怎麽,你如今倒欣賞這種趨炎附勢之徒?嗬,安定公主豢養私夫麵首還知道暗度陳倉呢,你竟欲堂而皇之了不成!”
滿堂飄散的酸味我實在是忍受不了,招呼侍婢們攙我起身,我笑盈盈的對崔湜道:“這時節,遊苑的梨花開的正好呢,澄瀾可願賞光同往?”
崔湜完全不顧攸暨已變得鐵青的臉色,滿口應承著:“榮幸之至,榮幸之至。”
遊苑裏好不熱鬧,不止雪海銀山似的梨花,四下更是五顏六色,百花齊放,蜂飛蝶繞,一派生機盎然的美好春景。
我與崔湜緩行觀賞,侍婢們遠遠的跟隨。王昰之被請來與崔湜相見,崔湜因而得知王昰之是我的邑司。王崔二人又是感慨一番緣分奇妙,得知崔湜此次進士及第且獲官‘左補闕’,王昰之好不驚喜且欽佩。
“恭喜崔補闕!補闕前途無量啊!”
“全賴神皇青眼!公主提攜!”
待王昰之退下後,崔湜的笑容收斂了,輕聲對我道:“相識之日,正是。。。薛君祭日,公主微服至長安,神皇並不知情。因而湜鬥膽欺君。”
我別過臉,任無邊花海見證思念的淚。我要的是他能得活,可我隻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同情。
身後,我感覺崔湜向我又邁近一些,他無不關切的聲音似乎就飄在耳旁:“那堪音信斷,流涕望陽關。與公主重逢時,我便明白了一切,詩,送與公主,您是至情至性之人,旁人不配擁有它。”
我笑著,而淚滴滴墜入腳下的泥土:“不,都過去了,他已隨風而逝,我隻是。。。偶爾。。。才會想起他,一瞬罷了。其實,失去至親之人,當時痛不欲生,甚至想生死相隨,而後,一時,一日,一月,一年。。。漸漸的,幾已忘記那人的音容笑貌。”
“公主怎能忘記?求您莫要自欺欺人!”,崔湜的語氣充滿對我的同情也夾雜著異樣的急切,他甚至不顧一切的轉到我的麵前,抓賊般想要捕捉我的倉皇:“薛君那般獨一無二的男子,翩若謫仙,舉手投足之間的儀範無人可比,我篤信,但凡有幸目睹過他風采的人,餘生皆會為他的英年早逝而深深歎惋。永隆二年,啊,滿城燈火璀璨,仙樂迭奏,習習風中飄溢著花果芬芳,因您最幸福的一夜,而使得無數百姓擁有了他們最難忘的瑰麗壯觀的夏夜。公主並不知曉,一群崔家兒郎曾結伴搭夥的一路跟隨您的鑾車,隻為等那串珠簾悠蕩起一抹縫隙時,能夠窺視二聖愛若至寶的公主,以滿足我們。。。卑微的。。。癡人說夢般的青澀幻想。旁人無不嫉妒薛君的幸運,隻有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他因薛君無意的一瞬回眸而晃神,他曾追隨著薛君的背影久久歎息,他甚至。。。甚至萌生出一個極其可笑的心願,他也想成為如薛君般奪目出眾的男子,使他的妻子成為這世上最受人羨慕的女子。”
我淚如泉湧,我沉默著,等候崔湜結束他觸動真情的傾訴。忽然,我恨極了眼前的男人,他太殘忍,他的傾訴簡直似一柄又一柄的利刃,無情地提醒我全天下都在幫我守護有關薛紹的記憶。我開始逃避,我命令崔湜離開,並且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的麵前,不要讓我再次感受利刃劃割的痛楚。但我的命令沒有說出口,我開不了口,如果我那樣做,仿佛是在否定薛紹過於短暫的一生。
崔湜送上衣袖,他笨拙的但輕緩的為我拭淚,他壓抑在情緒中的異樣急切愈發明顯:“假使您寧肯得罪魏王亦要選擇與駙馬攜手餘生,如今的您。。。理應獲得您渴求的幸福,一如薛君在世時的幸福。然而,方才我親眼目睹,駙馬對您。。。缺乏。。。夫妻間的信任。甚至,即便是兩個初次相識的陌生人理應具備的禮節,駙馬都橫暴的不屑於遵守。敢問公主,駙馬是否。。。因他發妻的枉死而報複您折磨您?”
崔湜極為憤慨,他是為我打抱不平。他確信他眼中便是我真實的婚後生活,他誤會攸暨便是一個因不敢反抗武媚轉而將怒火加諸於我的惡劣懦夫,他還認為我因喜歡攸暨而選擇了忍受,即便屈辱的忍受攸暨的冷暴力,也不肯終結這段在他看來十分不幸的婚姻。
我不假思索的搖頭否認,哽淚道:“不,並非如此。我從未懷疑駙馬是愛我的,我對他。。。亦懷有極深的感情。駙馬是這世上為我付出最多的男人,而薛子言,是我為之付出最多的男人。那年,子言身陷囹圄,我為救他不顧生死,我甚至妄圖戰勝這人間的神明,但我不曾愛上他,始終不曾。”
驀的,崔湜似被施了定身符咒一般,雙手僵硬的懸在半空,他不敢置信的瞪著我:“依此說來,薛君之於公主。。。究竟又算得什麽?!公主何必執迷至斯!何苦守著一個使你不幸的男人,餘生渾渾噩噩!”
“澄瀾,我很感激你對子言懷思至今,然而,我與子言之間,實不如你想象中。。。不,我不必向你解釋,”,我心生一絲不妙預感,腳下悄悄的一步一步的倒退,我不敢靠近這個思維怪異且性情偏執的崔湜:“澄瀾,相遇時,你曾歎恨晚,你我暢談古今,淺評風月,但你我僅是那一夜的知己。我的苦衷,你不會懂,我也從未奢求任何人能懂!子言不在了,大唐不在了,就讓它們。。。都過去吧。澄瀾,旁人幸福與否,都不應左右你的人生啊,我衷心祝你能娶得一位令你深感幸福的佳人,執手百年,矢誌不渝。崔補闕,請恕我不留客。”
崔湜不肯聽從,但他未及出口的辯解卻被突然現身花林的武攸暨厲聲打斷:“崔湜!我不屑於威脅恐嚇,我隻提醒你,你大可不在乎你的官位和性命,但請你顧念博陵崔氏的榮辱。既是公主無意追究你此番失禮之舉,我亦不會向神皇提及隻言片語,你速速離去吧。”
攸暨人高腳長,步子邁的也大,兩三步便是一丈遠。我猶在詫異,他已擋在了我與崔湜之間,衣衫上的遊鱗錦紋也看的一清二楚。
崔湜原本憤惱且果毅的目光因那句話而迅速變化,他含怯般瞥了一眼麵沉似水的攸暨,接著,似不甘又似委屈的望向我:“公主,您令湜大失所望!您不必以苦衷為借口試圖忘記薛君,寡情如您本就不配擁有與薛君的記憶!”
對此,我深感哀痛卻是無話自白,隻得無奈的垂下頭。崔湜轉身離去,我目送他漸行漸遠直至隱於花林,自己也準備回臥午休。
“慢,你有心與這狂悖豎子賞花談心,竟無一字予我?”攸暨似玩笑般對我說。
這時,我幾乎與攸暨擦肩而過了,聞言便停下了腳步,我向左手方稍揚頭,正對上他略帶笑意的眸子。
“你跟蹤我。” 我輕聲道。
沒話找話似的說完這四個字,我抬腳要走,手腕卻被他握住了。我十分不解的看著他,不知他為何要留我。
“攸暨,你今日的心境並不平和,若然有事,改日再提吧。”
“不是跟蹤,月晚,你莫氣我,”,他以為是自己太過用力,握腕的手立刻放鬆了一些。他眉間顰蹙,似乎正承受著某種痛苦:“我隻是為你擔心,我不知你與那崔湜早已結識。月晚,我有一樁心事,必須向你問個明明白白,此刻此地!我真怕是自己聽錯了!方才,你親口向崔湜承認,其實你對我。。。”
“是,我對你並非無心!”
本可一走了之,但我卻抑製不住的想要向他傾吐,我沒有回避他熱切如火的凝視,淚水複湧,滿鼓鼓的,在眼眶裏不停打轉,氤氳薄霧,逐漸模糊了他因激動而微微漲紅的麵孔。
“我恨我在最初相遇時不曾遠離你,我恨我的喜惡偏好都告訴了你,我恨我屢次因你而心疼糾結,我恨我也曾貪戀、回應你的愛吻,我恨我說忘。。。卻總也忘不了你,可我依然不敢接受!攸暨,你懂麽?!你救了依依,她為了不連累你而選擇母子分離,隱姓埋名度過餘生;你把心掏給我,我卻。。。我卻。。。我做不到!攸暨,我怕我做不到!”
直等到我說完,攸暨卻不再激動如初,他垂頭喪氣,活像是敗的一塌糊塗的戰士,望著頭頂幾叢枝繁葉茂的杏花,他頹然的沉沉的呼出了一口氣:“我應為此而歡喜麽?嗬,至少,你很誠實。月晚,我寧願你真真正正的厭惡我,讓我徹底死心,而不是所謂的為了我好。。。一次又一次,故意傷我的心。”
風乍起,粉白杏花夾裹著柳絮飄飄蕩蕩,明媚春光曬透了這無邊花海,一道道金閃閃的光線凝在我們周身,時空似在扭曲,繼而奇異的逆轉,眼前又是曲江杏林。我輕踮腳尖,隔著一片薄薄花瓣,在他充滿稚氣的臉頰落下了匆匆一吻。
我像是被催眠了,順著他惘然的視線也看向那叢杏花,嗚嗚咽咽道:“我太壞了,太壞了!對你好時,無不是真心真意;折磨你時,全都是言不由衷,可我卻隻能如此,我斷無資格教你為我空等一生,太殘酷。攸暨,你傾付的是真心,而我,早已無心可報。這對你不公平。”
他背過身去,不肯再看我,恍惚之間,我覺得我聽到了他的哭聲,可我不敢問,不敢為他遞帕。
半晌,他幽幽道:“終歸,是我遲了一步,是麽?”
我知道他問的是楊元禧,我連連搖頭否認,卻是說不出話。
“你一點都不壞,你不願我蹉跎年華,我應向你道謝才是,哈哈,其實你當年便已解釋過,”,他笑意輕鬆,孩子氣的撓了撓耳朵,忽而聲音又變小了,很輕很輕:“怪我當時不肯聽勸,害得你這麽多年因我而左右為難。可是月晚,我還是很喜歡你,還是隻能對你好,可以麽?”
天授二年三月,壬辰,徙左衛大將軍、千乘郡王武攸暨為定王。
夏,四月,壬寅朔,日有食之。大赦天下,改元如意,禁斷天下屠殺。癸卯,製以釋教開改革之階,升於道教之上,僧尼處道士、女冠之前。
我又一次自噩夢中驚醒,而現實卻比噩夢更為殘酷。芷汀原本在哭,見我昏沉沉的撐坐起身,忙向我湊近,來不及擦淨的淚滴還懸在唇角。
“神皇定然都知曉了!”
“不會的,神皇並未。。。”
“她在懲罰我!她留下孩子,卻趕你出宮!阿娘!你為何要如此對我!”
記不清是第幾天了,我仿佛已習慣了嚎啕哭嚷,即便嗓子幹啞腫疼也不顧及,似乎隻有這撒潑似的大哭大鬧才能讓我盡情的發泄怨恨。
芷汀亦是心疼不已,她陪著我一起哭,少頃,她一邊抽噎一邊猶豫不決的問我:“我始終不明,公主為何留女不留男?公主為何執意不肯親自撫養小郎?”
我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心肺隱隱作痛,顫巍巍的手指天空,傷心欲絕道:“做我的兒子,他何來前程?芷汀,一切都是命!”
“前程?可皇嗣被禁東宮,小郎歸了皇嗣,隻恐日後。。。公主!公主!”
也不知昏迷多久,當我再次疲倦的睜眼,最先入目的是神色自若的楊元禧,大概早就知道我不會有事吧,他就坐在床尾附近,兩手各捏著一樣草藥觀瞧。接著,我竟看到了武攸暨,他正背對元禧而坐,情緒萎頓,隻留我一道側臉。
“攸暨,”,隻看他一眼,我頓感淒然,努力的向他方向伸出手:“你過來,來,求你,攸暨。”
我身心交瘁,說話時的聲音比沒奶喝的幼貓/呻/吟還要微弱,僅坐在床側的芷汀能聽清。她喜極而泣,先將我的話轉告了攸暨,接著便按我的要求攙我坐起身。
攸暨聞言起身,速度之快像是拉滿的大弓射出的利箭。元禧麵無表情的瞥了他一眼,譏諷一笑,隨手扔了草藥,慢悠悠的走出了臥房。
“你道是為散心解悶才跑來這山間的莊子,怎會病的如此嚴重?!” 他半是責備半是擔憂。
攸暨說著便在我身側坐下,以手作扇不停的煽動著,他嫌這帳中的草藥氣味很嗆鼻,又極不放心的看了看房門的方向,生怕楊元禧突然折身回來似的。
我對攸暨的心理動態是一清二楚,情不自禁的莞爾一笑。他進了這別苑便碰上楊元禧,尤其還是在我的臥內,能克製不發,他的忍字功也是到了一定境界啊。
十餘日未見麵,我因而對他多打量了幾眼,忽愣住,遲疑道:“攸暨,你這衣飾。。。”
芷汀湊我耳邊解釋一二,我於是恍然大悟,對有些不自在的攸暨道:“恭喜定王,勞定王費時來此探望,下妾愧不敢當。”
他撇嘴,滿臉的不耐煩:“若非娃兒們屢次問我要娘,我才不會下朝便打馬趕來呢!”
想到家裏的四個孩子尤其是崇敏,我不禁鼻頭一酸,勉強笑道:“新近封了王爵,必有許多同僚為定王慶賀,是我耽擱了定王。”
“還不忘打趣我?!”,他斜睨我,沒好氣道:“看來你這病並不重啊!”
“不,極重,我病的極重,”,我怔望那觸不可及的屋頂,黯然苦笑,淚線涓涓:“攸暨,住進這莊子的第三夜,我病了,我好疼,徹骨之痛,五髒六腑被人攪著似的,渾身上下被拉鋸似的割疼,不止疼,還覺委屈,很委屈。掙紮間,我覺得自己快要疼死了,疼的最厲害的那一刻,不知怎的,我想起了你,有一件事,我不能繼續瞞著你。我心話,我定要在死前教攸暨知曉,免得他餘生耿耿於懷。”
他神色格外凝重,卻不是關心我將要告訴他的秘密,而是關心我的身體:“又疼了麽?芷汀,快去取飲子!”
芷汀也是擔心,便問我要不要去請楊元禧,我無力的搖頭,慢慢的伸手牽住了攸暨的衣袖。
他急忙朝我傾了傾身子,麵對麵,不過二三寸的距離,他眉心擰成一個川字:“我聽著呢,月晚,你小聲說便是,莫費氣力。”
總是如此,總是他的三言兩語便能惹我心酸心疼。
我淚如泉湧,忍不住為他撫平眉心:“聽好,我對元禧從無男女之情,他對我亦無此心,攸暨,我們是騙你的,故意要捉弄你。”
他先是一震,繼而唇角上揚,是我這些年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下一瞬,我被他攬進懷裏。他緊張了太久,此刻徹底放鬆下來,禁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氣,身體微微的發抖,可想那胸膛內的無限喜悅一如萬馬奔騰。
“我信!我信!難怪他總是笑我頭腦愚笨。”
“人生難得一知己,此後不許你敵視元禧啦。我知道,那年他送來的桃枝,無不是你每日晨間自邙山采回。”
“嘿嘿,他都告訴你了?都道桃木辟邪嘛。月晚,非是我敵視元禧,我隻是。。。氣不過你屬意於他!他這人一向自視甚高,整日裏悶頭木似的,眼裏隻有他的醫書和生徒,更何況,他。。。他哪裏比我好看?!”
“沒羞,”,我撲哧一樂,輕輕捶打他寬厚肩背:“誰人不知你生的好看。小時候自誇一二便也罷了,而今年近而立,你不怕旁人笑話麽?!”
他稍放鬆懷抱,垂首含笑視我,雙頰如喝醉般漲的通紅:“你不是旁人,你是內人,是我武攸暨明媒正娶的妻,是我放在心裏二十年的女人。”
少頃,他吩咐奴婢們回城帶孩子們來此見我,我說:“我想家了,回神都吧。”
“好!”
芷汀顧慮我此時不宜奔波,我微微搖頭:“隻有見到孩子,我這病才能盡祛啊。”
“是。” 芷汀低下了頭。
簡略裝束一番,我自覺氣色很差,特意薄塗了丹紅口脂。芷汀攙我起身,卻被攸暨‘搶’了去,穩妥妥的被他抱起。
“定王莫托大,”,我掩嘴笑道:“此去山莊正門少說三五裏呢。”
他衝我眨眼,頗不正經的附耳道:“同著你,我有使不完的力氣。”
我翻個白眼,他又深情款款道:“你雖不常理會我,可我清楚,你就在府中,想你時,厚著臉皮直往你院中叩門便是。可這半月裏,我遊魂似的在府中到處走,卻始終不能見你一麵,明知你人在山莊,可總以為再轉過一道回廊便能遇見你,然而屢屢失望。月晚,不許再躲我。”
“看我心情嘍。”
待出了臥房,抬頭便見大好春光裏立著一抹挺拔背影,那人轉身看到一豎一橫的我們,臉上寫滿了漠然。
“主人既是要走,楊某便也不多留了。”
“誒,元禧!”,攸暨興衝衝的招呼他:“隨我夫婦一道回神都,我請你吃酒!”
楊元禧滿腹狐疑的死死盯著我,我急急避開了視線,很快,聽他沉重一歎:“唉,真是個大傻子。”
【08/12/18 本章完】
※※※※※※※※※※※※※※※※※※※※
12月2日更新:
崔帥哥的確是才貌雙全,就是人品差了點,唉
12月7日更新:
月晚和攸暨在花林裏的這段對話稍微有一點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