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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 酒肆驚悉當年事(上)

  在趕往昭陵的途中,我與今冬的第一場雪不期而遇。


  正是臘日的晌午時分,寬闊平坦的官道空蕩而幽深,除了冷冽寒風,隻鮮少交流的三人三騎,頗有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孤涼意味。驀然,一粒雪霰落在睫梢,我欣喜仰望,仿佛隻是瞬間,鵝毛般雪花便洋洋灑灑的從天而降。


  收韁勒馬,遠眺西北,九嵕山可見其半。山巔處雪霧繚繞,至蒼鬱山腰,依稀窺見殿堂房舍的大致輪廓,那石黃色的堅固垣牆綿延達數十裏,圈在牆內的土壤深層,安葬著同穴長眠的太宗李世民和他最心愛的女人。


  又經過一個時辰的行路,至申時,我們來到了墓廬外,眼見四下沒得殘敗落葉堆積,幹幹淨淨,我稍感欣慰。很快,馬蹄聲引得守墓人推門查看。


  “你們。。。公主?!”


  十八年前,城陽長公主夫婦被賜陪葬昭陵,她夫婦的萬年福地毗鄰獻殿,便在獻殿下首約千米處。附近另葬有長樂、新城兩位公主,但二人下嫁母族,長孫無忌獲罪之際,子弟悉數被流嶺南,二駙馬皆死於流放地,莫知葬地。帝後攜手廿載,生三子四女,最後隻她姐妹三人侍奉膝下,也是令人唏噓。


  薛顗薛緒屍骨無存,薛紹也隻能回到父母身邊,可他生前被判有罪,沒有資格入葬九嵕山陵區。我力爭之後,終求得位於魏征、秦瓊二臣墓地西側的一處高地,好使薛紹能遙見嚴慈。正月初,我因眼疾未愈,遂吩咐王昰之回長安/代/辦/一切,營建墓廬,挑選守墓奴。。。全程監督,直至靈柩下葬。


  所有的守墓奴趕來參拜,雖都是宣陽坊的家奴,但我並無印象,教眾人快快起身,詢問了自王昰之三月返洛後發生的一些事,知鮮少有人來此,至多昭陵的陵令、護軍等官吏或醴泉縣百姓偶爾路過時討水歇腳。


  我頷首:“自是不好拒絕,但不可教任何人進祭堂打擾駙馬清幽。”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也都自覺的將對薛紹的稱呼由’薛郎’改為’駙馬’。


  心中陡然酸痛,原來我和武媚的矛盾並未在我闖殿求旨賜婚成功後而告結,那其實隻是它的開始。她本可以以她慣有的頑強毅力反對李治的聖旨但她讓步了,並非代表她默許了我為自己選擇的丈夫,她隻視他為一件禮物,隻是如往常一般滿足我的一個心願。那七年裏,它一直在蔓延,滋長。每每看到薛紹,她就會想起我是因他而忤逆她。我想,當她得知薛顗薛緒曾與李貞勾結時,她一定很高興吧,她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處置他。在失去薛紹後,我才明白她的真實想法。可,無論我如何在苦痛叢生的泥沼掙紮,痛苦都不能給我強大力量,我隻能通過這些看來可笑而又渺小的’勝利’報複她對我知己的輕視和殘忍。而且,它尚未終止,否則她不會對我隱瞞他死亡的真相。


  靜立山峭林茂處,向前一丈便是深不見底的山坳。隔著漫天風雪,我遙望昭陵,良久,輕聲問:“墓室內可能再容一棺?”


  二人駭然失色,芷汀忙挽住我的手,勉力一笑:“公主莫同我等玩笑!公主福壽綿長。”


  我苦笑,生與摯愛隻能異室,死亦不得同穴,他自是會被供於太廟享子孫祭祀,而我恐難保全屍,如果這具殘軀終能葬於此地安安靜靜的陪伴薛紹,至少不會是三個人都遺憾,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


  “綿長嗎。。。”,我歎:“然終有一死。興許到那一日。。。我應歸於乾陵盡孝吧。


  折返墓廬,守墓奴道一應祭奠之物已備。芷汀為我撣去衣衫雪塵,陪我步入祭堂。窄長的祭案前置有一座蒲團,我默默盤坐,視線正與祭案平行。八百裏冒寒趕路,此刻的我確已疲憊不堪,更因不忍與他的靈位正視,遂稍稍垂首,滿滿的捧了黍稷梗投入香爐,看那些承載敬意的縷縷青煙飛往冥界,祈天地鬼神能照拂亡魂。


  “芷汀,倘或太後知我私返長安,她會震怒嗎?嗬,會被我氣病麽?”


  “公主對外稱恙,若三五日之內便回神都,料太後不能察。”


  十指無意識的摳抓泥土,我知道他就在這裏。我怔怔出神:“來去匆匆。。。你會怨我嗎?你夢中道想見我,可我竟不能陪你。” 想哭卻不願在他麵前哭,我兀自笑笑:“你從前總說我愛捉弄人,我若在此久留,你反會嫌我聒噪呢。好在此地距昭陵算不得遙遠,你與父母大人可常相見,還有。。。崇胤。我們的崇胤學會走路了吧?他生得像你還是我?我這個人呀。。。本不該做你們薛家的新婦,我不配。女兒,保不住,兒子也。。。隻怪你是我強求得來的駙馬,是我的錯。子言,你當真不明了楚媛姐姐對你的心嗎?她也被除籍了,現今日子過的極苦,丈夫遠在潭州,婆母百病纏身,她既要端湯送藥侍奉婆母,又要照顧年幼子女,唉,我欲贈金援助,她豈會領這份心意?”


  芷汀含淚嗔怪:“好容易來此,公主提甚麽旁人?駙馬也不愛聽。”


  “我的現況,不值得提。”,我別過臉,淚灑落泥土:“我今隻恨那兩個叛徒。。。不,不能稱之為叛徒,他們本就忠於財帛而非任何人,唯價高者才能得到他們的信諾!”


  在得知馮小寶居然活著率軍’凱旋’南歸時,我心火暴起,恨不能提劍出城親手砍了他,眾人這才清楚馮小寶的彌天惡行,亦是驚怒非常,卻都勸我不可觸怒武媚。


  芷汀跪地,垂首悶聲道:“公主恕我犯上。那件事,公主瞞了我等,教我每每思來便是一身冷汗。太後寵信賊禿,天下盡知,我反慶幸二刺客未能得手,若賊禿有失,太後下令徹查,則公主危矣,而這般後果,駙馬必不樂見。”


  “放過馮小寶?!”,我頭腦十分漲痛,冷冷道:“那你告訴我,我還能如何為子言報仇?彌留之際,他明知是誰做惡行凶卻不肯說出,他說我不該活在仇恨之中,但我怎能聽從!!我對自己發過誓,必將馮小寶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說著,我衝動之下便要去抱薛紹的靈位,被芷汀及時攔下。


  “公主!何必固守執念!”


  “當日難產,生死攸關之際,”,淚如泉湧,我望靈位哭喊:“原想舍此身,為薛家保留一條血脈,隨子言同去,也可心安,卻不料。。。我對不起子言,對不起薛家,以血還血,確為執念,是我至死不棄的執念!!”


  天色漸暗,掬一捧泥土藏於帕中,主仆三人即返洛陽。東行百餘裏,可望長安,城門將閉,一如預計。


  自永淳元年某個暴雨瓢潑夏夜倉促的跟隨旭輪奔赴洛陽,我再不曾回來長安。經光化門入城,眼見曆經七載時光洗滌,帝都依然如故。縱然權力者們已定居洛陽,仍無損於她的威嚴,無損於千年曆史賜予她的高貴沉澱。長安,永遠是可吞天下的王者之地。


  今宵留宿的目的地自是位於宣陽坊的自家私邸,烏頭門外一幹二淨,不見積雪,想來府中家奴直到雪停時分才停罷打掃,盡職盡責,未因家主遠在洛陽而有所懈怠。


  街道行人早已歸家,任何微小的聲響都似被步步逼近的暗夜瘋狂吞噬,四下靜謐異常,這座何其熟悉的府邸在模糊淚眼中若遠在紅塵之外。


  永隆二年,與他新婚,長安為祝賀我們而徹夜未央,一場盛勢空前的婚禮,羨煞天下。結發七載,同悲喜,共哀樂,與他相依相伴,生疏成習慣,習慣已成自然。朱門之內還鎖著我們的過去,朱門之外的我已形單影孤。畢竟物是人非。


  芷汀前往閽室喚人,我心口驟然發疼,失聲喊’慢’,她與王昰之詫異視我。默歎,心道還是不進為好啊。不動一塵一埃,就讓起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保留著舊時模樣,就讓屬於他的一切靜止永恒。待他年某日,當我再次推開兩扇院門時,唯願能再見翩若謫仙的他,一瞬足矣。


  遂改道北行,過平康坊,至崇仁坊,三人在守門坊正的連聲催促中牽馬快入坊門。此坊西臨皇城,便宜往來百衙,因而頗受初入長安未置房產的官吏們的青睞。條條街巷可見邸舍、逆旅,酒肆食肆充斥其間。正是晚膳時分,夜下燈火如星,人聲笑語,十分熱鬧,常見忙亂的小廝進出各店。


  由西門入,一路問到四條主街的十字路口,未料各店生意興隆,竟無一空房。我略感無措,瞥一眼不遠處恢弘莊嚴、占盡四分之一坊地的資聖寺,另有一座寒簡蝸舍緊鄰寶刹。


  王昰之道:“此寺本為趙國公家宅。”


  “曾聽年長宮人提及,”,我點點頭:“長孫家家敗人亡,大帝下令改宅建寺,為文德皇後追福。嗬,宅如家主,太過氣派,如何不教人心生畏懼。”


  二人甚為讚同,王昰之道:“爵位今由國公長子長孫沖一脈的元翼襲承,留神都,授銀青光祿大夫,無職無權。寺旁這座小宅,應屬長孫潤。”


  我微驚:“駙馬曾向我提及此人,駙馬稱其為舅!乃趙國公嫡出少子,對否?”


  王昰之道:“正是。長孫家敗四載後,大帝詔長孫子弟回京仕官,這位潤公也在其列,除官某縣縣丞,入川十餘載,至上元年間,詔追複趙國公官爵時,潤公得以還朝,官終秘書郎。”


  起起落落,悲喜交織,這便是無常人生啊。


  我很是感慨:“秘書郎不過從六品,顯赫外戚出身如潤公者,少年起家時便該是正六品的千牛備身啊。潤公乃我父輩,既在門前,我是否應登門拜訪?”


  芷汀提醒:“公主不可,他畢竟是長孫家的人啊。”


  王昰之道:“是啊,而且,聽聞潤公已於三年前病卒,膝下隻一子,年束發,合該他來拜公主才是。”


  直至東坊門附近,幸在梁五家邸館尋到次等空房,博士殷勤周到,引我們往二樓入住。三人被凍的夠嗆,忽置身這炭火充足的屋內,裸/露在外的手被暖風裹著竟不覺發癢,撓了又撓卻不能解癢。


  王昰之抱怨道:“這些外鄉人怎不歇在家中,偏要冒寒趕來京師!”


  博士忙賠個笑臉,熱情解釋:“嘖嘖,這隆冬時節,住客多為各州文人,預備參加明歲春闈,考明經,考進士。。。不一而足啊,隻因天寒地凍,行路難,遂於長安暫留,晚些日子再東去神都。哦,敢問應如何稱呼郎君?也是往神都參加春闈?”


  “讀書入仕何其枯燥無味,”,王昰之笑說:“如何比得雲遊四海趣味無窮?我家主李十二郎,返京看顧舊宅,於你店中隻歇一宿。誒,博士,未知誰家擅為烹調?”


  博士道:“崇仁坊內的食肆雖多達數十,唯楚二娘家乃坊中翹楚!西街左金吾衛閑地向南第四家便是。我多嘴一句,時已宵禁,諸位切莫出坊犯夜。”


  王昰之道:“這是自然,多謝博士好意提醒。”


  至二樓,迎麵走來主仆打扮的兩人。擦肩而過時,那主人含笑衝我頷首,禮尚往來,我亦稍欠身還禮。隔片刻,依博士所言,我們順利尋到了楚二娘食肆,店門外便聞得飯菜飄香,勾人食欲大增,忙快步入店。


  “李十二郎!”


  下意識的循聲望去,見說話者是一位年約弱冠的男子,麵相和善,朗目長眉,很是英氣蓬勃,卻因他過分年輕,臉龐又甚為白皙光潔,細看之下另有其秀弱一麵。第一眼陌生,第二眼又覺他似曾相識,芷汀悄聲提醒,原是在梁五家樓道裏有過一麵之緣的男人。


  緩緩踱步靠近那人的位置,我客套笑問:“郎君如何識得在下?”


  男子亦笑:“適才無意聽了博士與諸位的對話。李郎,你我一日二見,真真有緣,如若不棄,郎君可願與在下同席飲食?湜隻一人用膳,著實無趣啊。”


  他熱情相邀,一旁的家奴又麻利地移來一座軟席。觀他不似壞人,我便沒有推卻:“為何不可?”


  食案擺有四樣飯菜並一壺酒,王昰之喚來博士又購入幾樣飯菜。王昰之顧及我的口味習慣,點菜時不免前後斟酌,過於謹慎。男人看了看,略覺詫異。


  “李郎風采翩翩,適才匆匆一瞥,令在下驚為天人,”,男人稱讚:“今觀李郎這位侍從。。。亦非凡之人。”


  通常來說,儲君、諸王、公主的家令均為天子指派,但在本質上則成為各人的臣屬,官階雖低,可隻要能跟對主人,前途也是很可觀啊。有唐以來,親王食實封八百戶,一千輒止,出降後的公主食實封三百輒止,二聖獨加五十戶賜我,王昰之多年來便代我打理這三百五十戶上交的租賦及二聖的各式賞賜。至年初,許是為了補償我,武媚再次破例,將我的食實封加至一千二百戶。接旨時,王昰之等人哪敢向我稱賀道喜,我也隻是極敷衍的道一句’叩謝聖恩’。


  王昰之肅手站著,隻以沉默回應。我笑看王昰之,他有些不自在,靦腆地衝男人點點頭。


  我道:“天人?郎君實在過譽。較之李某曾認識的一位天姿君子,李某自慚形穢啊。反倒是郎君,年歲尚輕,風度談吐已然不俗。”


  男人搖頭苦笑,低歎:“長日為功名而奔波,如何超脫世俗之外?萬萬比不得李郎雲遊四海的灑脫愜意啊。李郎既不重功名,又不需為財帛發愁,容在下妄猜,李郎當是侯門閣宰之後,上有父兄執掌門庭,因而李郎得以如此閑適度日。”


  淺憶過去廿餘載,雖發生過那麽多值得我銘記一生的變動,但我個人始終隻是一個碌碌無能的皇門嬌女,自收養了崇簡與惠香,我的生活才變得充實,人生也因他們的到來而富有意義。我的付出與教導,將決定這世上十年之後是會多兩個善人或惡人,這不正是長輩教養子孫的最大意義?

  不由得輕輕一笑,他猜的真準呀。這陌生的年輕人眸中閃動著誠實友善的光芒,他絲毫也永遠不及薛紹,卻是數年來我再一次結識宮城以外的人,一個不會與我有任何利害牽扯的人。


  默了默,我道:“在下李晚,本是帝都子,近年客居神都。確為侯門之後,然,自家嚴於弘道年間病逝,家門就此衰落,兄長叔伯。。。死走逃亡,家務現全憑家慈做主。此次抽身回京,是為祭奠亡友。”


  男人好生尷尬,忙不迭向我致歉。我擺手:“郎君多慮。不知應如何稱呼郎君?”


  “鄙姓崔名湜,”,男人莞爾:“表字澄瀾,郡望博陵安平。貞觀年間,湜祖官至鳳閣侍郎,仁恕崔公即是。”


  我壓根兒不知這’仁恕崔公’的典故,一時無言。


  王昰之及時替我解圍,一臉敬佩道:“原是崔相之孫!失敬!吾主少時,故主人嚐言崔相寬愛之舉,道為政當以德,孫公不及崔相。”


  如此客套幾句,得知崔湜之父四年前出任岐州長史,崔湜一道陪同。此番赴洛,一是回家看望母親,二為參加春闈。隻因長安祖宅受損嚴重,不宜人居,不得不棲身逆旅。他是有家回不得,我是有家不想回,雖非同病,倒也教我心生惺惺相惜之意。


  我舉盞笑說:“便借澄瀾之酒,祝澄瀾一舉登科,為崔門再添佳話,也祝明歲吏部考課時,尊府能得上上之評,高升還朝。”


  崔湜自是歡喜,亦舉盞道謝。芷汀勸我少飲,我充耳不聞。我與這崔湜一見如故,未幾便拋開那些繁文縟節,隻以家中排行相稱,我稱他’五郎’,他稱我’十二郎’。再互問過年紀,我道自己是麟德元年生人,他道自己生於鹹亨二年,我虛長他八歲,他又改稱我為’李兄’。


  能與有緣人把酒言歡,暢談古今,實是人生一大快事,不覺間便近了子時。待冒雪返回梁五家,又在我房中聊了半個時辰,他方意猶未盡的起身告辭,由家奴攙著離去。臨別之際,我再次祝他一切順利,他亦道願能再會。


  芷汀奉上熱氣騰騰的祛寒薑湯,我抱碗暖手,突然而至的幽靜倒讓人有些不適應。推開北窗,雪還在下。隔了太遠,無法看清大明宮,但我知道它就在那裏,不知那承香殿內是否荒蕪依舊。


  “難得公主如此欣悅,”,芷汀笑道,抬手關上窗戶,不教我再吹寒風,待她轉過身來,麵色卻很凝重:“我等心中清楚,這年餘。。。公主落落寡歡,不曾有過真心笑意。”


  “芷汀,我知你們都想勸我再嫁旁人,”,我啜一口薑湯,後悔的濕潤從心底慢慢浮起:“然而。。。不可能了。其實我與他。。。彼此托付十年,點滴滋味,一言難盡。若能回到最初,我定然不會耽誤他一生的幸福。”


  芷汀不懂,頗費解道:“公主何意?公主與駙馬同為太宗血胤,自幼相識,更難得彼此傾心,雖曆分離、阻撓,終能結發同心,如此美滿良緣,豈非天定?”


  熱湯泛起點點漣漪,我苦笑自嘲:“可他與我最終還是分開了。天定?不,是我強求,他不該屬於我。人生百年,如梭似箭,一個人,並無不可,再者,我還要撫養崇簡和惠香呢,嗬,沒得工夫挑駙馬。”


  翌日拂曉,坊門甫開,我們東返洛陽。崇仁坊的西坊門麵向皇城的景風門,這般時辰,大小官吏乘馬提燈,接二連三往百衙當值。自李治駕崩,唯留守一職由劉仁軌、蘇良嗣等深得二聖器重的老臣擔任,確保關中無虞,餘眾幾乎都是宦海裏不得誌之人。滿朝皆知,如今的長安實不比洛陽。


  至東市附近,卻與薛稷不期而遇。薛家出事後,薛稷因與薛紹往來過密被貶為工部水部司主事。人在長安,難見聖顏,其實等同與仕途無望直接掛鉤。看清是我,薛稷立即下馬,我亦下馬還禮。我們二人相見,誰也說不出問好的話。


  薛稷不失禮貌,含笑客氣道:“公主因何專程回京?”


  我坦言:“祭奠亡夫。薛主事本是聖人近臣,此次。。。無辜被貶,太平深感歉意,且請耐心等候,太平必在太後麵前為主事美言。”


  薛稷斂笑,眼含悲意,輕歎:“公主何需致歉?未能為紹弟盡力,稷問心有愧,不敢承公主恩情。公主如此重情重義,紹弟泉下有知,必當闔目。”


  待回了洛陽,一切都很平靜。祭堂取來的泥土被我裝入一隻巴掌大小的青白玉匣,輕輕地擺在妝台。恰寧心推門而入,建議我盡快泡湯祛寒,免得生病。


  我們姐妹早已言歸於好,雖然池飛始終沒能問出那懦夫是誰,寧心也不曾向我傾吐心事,但我們都默契地不再提那件事,我相信以後她不會再讓自己被人傷害辜負。


  寧心稍打量那玉匣,無奈笑問:“不畏嚴寒,來去匆匆隻為看他一眼,阿姐。。。可也稱心如意了?”


  我也無奈道:“放心吧,哪日若能忘了他,便再不會做這些無用癡事。阿妹,這一世,我若比你先去,你來為我收葬,把我葬在子言身側。”


  “阿姐!”,寧心氣的俏臉漲紅:“忌諱!忌諱啊!”


  我笑笑,她幫我更衣,我輕聲叮囑:“總歸你記住我今日的話便是了。”


  上元佳節,宮中熱鬧非凡,六年來未曾有之,甚至盛過平定徐敬業謀反後的慶祝。


  王芳媚吩咐宮人提來一盞素紗宮燈,道自己的十七歲生辰快要到了,請旭輪為她寫賀辭。旭輪笑著應下,便依她的要求題字。王芳媚愉快而又得意的傍著丈夫,雙頰緋紅,一時看他,一時看燈,眉眼洋溢著無限幸福。幾個孩子圍在一旁湊熱鬧。


  “真真奇怪,”,武媚無不遺憾的輕歎:“芳媚最得寵愛,偏不見身孕。”


  武三思之妻範氏忙說:“能得太後與聖人護著寵著,這位王才人許是後福綿遠呢。”


  武攸寧之妻燕氏笑說:“是啊,太後,聖人前年納了王才人,再等一二載,太後必能如意抱孫。便說我那弟媳,嫁進咱們武家少說也滿了四載,剛剛診出有身。唉,長嫂如母,當初攸暨自個兒鬧著要娶那商門女,娶進門卻遲遲不生一兒半女,如今啊,總算圓了攸寧與妾的一樁心事。”


  武攸寧與燕氏的長子文瑛才滿十八,武媚對這個侄孫較為賞識,除官內直丞,掌東宮的符璽、衣服、傘扇等物,雖隻正八品下階,畢竟是為儲君當差,旁人看著也是個個眼熱。燕氏是雙喜臨門,神情特別快意。


  我含笑聽著,由衷為武攸暨感到高興。武媚略頷首,親切道:“此乃好事,武家又要添丁啦。說來,我尚不曾見過攸暨之妻,她今日可在宮中?”


  燕氏遙指殿下一處:“那沈氏性子靦腆,身形修長,倒也好認。太後若要宣見,妾這便去喚她。”


  我好奇的順她所指望過去,七八個貴婦聚在一處,個頂個衣飾華美,色澤繽紛,人多且距離不算近,我看的眼花頭暈也沒能辨出究竟誰是沈氏。心道不識得也罷,她既是攸暨三書六禮娶回家的妻,必是他十分中意的女子,旁人何來資格品評。


  “不急這一時,”,武媚擺手,麵容稍顯倦意:“我精神不濟,公主,婉兒,陪我去後殿歇息片刻。”


  附近一眾貴婦立時跪地,滿眼的珠光寶氣微微晃動著。


  “恭送太後。”


  “起吧,你們都要盡興玩樂。”


  “是。”


  旭輪欲陪同,武媚輕拍他的手,笑囑:“去陪芳媚,難得你能哄得一個女子這般欣悅。”


  我默默凝眸於他,他稍垂目,平聲道:“是,兒恭送太後。”


  “去吧。”


  精神不濟原是一個借口,宮娥們方扶著武媚在軟榻歇下,她便似責備般指我道:“你竟介意那沈氏?旁人都要笑你呢!”


  不想自己隻不過是多看一眼,居然會引來這般誤解,我忙解釋:“兒隻納悶沈氏究竟是何模樣,如此而已。”


  武媚道:“我縱然信你,可旁人未見得會信。”


  我坦然笑道:“阿娘以為兒會在意她們的議論?錯過便是錯過了,兒學不得回首補救,更不屑惦記他人的丈夫。”


  武媚不由歎惋,拉過我的手握住,眼神深沉:“可這個男人癡候你十餘載,更甘願為你而不惜生死,他突然間娶妻生子,你卻是寡居無依,娘擔憂你心存委屈與不甘啊。月晚,你同阿娘實說,那年在巴州,你與攸暨可曾。。。彼此交付?阿娘幫你想法子。”


  我對這個根本不值得花時間探討的話題異常反感,靜靜的聽武媚絮叨完一大通莫名其妙的憂慮,忍著不耐盡量平心靜氣道:“委屈?不甘?阿娘為何如此作想?兒何來委屈與不甘。少年時,是兒害得他受眾恥笑,顏麵盡掃,如今他一家和美,兒寡居無依,想來這便是釋教所言’因果報應’。巴州。。。不曾!兒的身子隻給過一個男人。阿娘要實話,兒不敢欺瞞,平日裏,兒從未想過他。既然當年不要他的真心,便不該羈絆他,不止言行,便是在心裏。。。也不該存著他的身影。阿娘真的不必為兒想甚麽法子,反倒會使女兒惹來笑議。兒與他終能互不相欠,如此甚好。”


  我是毫無保留的坦誠心跡,武媚卻關心則亂,竟認定我這番話頗有自暴自棄之意,頓時大為不滿,上官婉兒急忙岔開話題,道武媚下製頒布新字後,內宮眾人為討武媚歡心,私下裏正比賽似的勤奮練字。


  話說武媚有一位堂姐,乃伯父武士逸與側室諸葛氏第三女,嫁南陽宗氏,生子秦客、楚客。這兩個武家外孫均進士出身,真材實學,宗秦客今官居鳳閣侍郎,卻與武家子弟落得同個毛病,成日隻想著阿諛恭維之事。不久之前,宗秦客苦思冥想,效法古篆兼腦洞大開,為表姨獻上十二新字,還洋洋灑灑的解釋一通,武媚悅而厚賞,選其中具有日月淩空之意的’曌’字作為自己的名,並宣告天下。


  上官婉兒這脈門摸的準,武媚的火氣自然就漸漸消了。反正在她眼中,我們兄妹五人都是不聽話的孩子,沒少惹她慪氣,興許她已習慣。


  隔片刻,司宮台大佬馮鳳翼進殿,懷裏居然抱著哭成淚人兒的崇簡,隆基、隆範還有走路一向不利索的隆業正緊隨其後,活像一串小尾巴。


  “阿娘!阿娘!”


  崇簡是閉眼嚎啕,但他知道我就在殿中,一邊扯著嗓子哭嚷同時舉手求抱。我心疼的就快碎了,哪裏還坐得住,忙起身去迎,馮鳳翼小心地把孩子交給我。


  “有勞馮公。”。我不忘道謝,四五十斤的皮小子,我如今抱著都常覺吃力,更可況半百老人。


  馮鳳翼愁道:“老仆不敢稱勞,隻是小郎被。。。”


  不消馮鳳翼細說前因,隆基三兄弟已圍在武媚膝下你一句我一句的向她告狀。


  “阿婆,武崇訓罵表兄是逆臣之子!”


  “阿婆,武崇訓說薛大人死了!”


  “阿婆,武崇訓說表兄沒有阿耶了!”


  此一時,包括武媚在內,殿中各人神色微變,反倒是我,未料自己苦心隱瞞的真相竟這般輕易的被揭露,崇簡小小的完美世界被猝不及防的摧毀,在這則突如其來的壞消息麵前,我神思恍惚,心也木然了,隻是盯著孩子委屈至極的淚顏,連撫慰也忘了。


  武媚吩咐宮娥扶著反應過於怪異的我先坐下,遂不悅垂問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馮鳳翼如實稟告,道本是孩子們之間的鬥嘴玩鬧,崇簡好勝,問旭輪求了一樣佩飾,命令崇訓等人向自己跪拜。聽到此處,我惶惶不安,忙向武媚請罪求恕,道自己教子不善。


  武媚置之不理,氣問馮鳳翼:“稚子不懂事,聖人也由著他們胡鬧麽?!”


  馮鳳翼才要詳答,崇簡卻衝我鬧了起來,拉住我的衣袖便向外走:“我長高了!阿耶該回來了!阿娘隨我去見阿耶!阿娘不會騙我!騙我的是武崇訓!”


  一聲聲的稚氣天真,一聲聲的摧人心肝。我怔忪地立於原處,呼吸都覺困難,輕輕掰開孩子的小手,頭痛的快要炸開。


  崇簡又跑去問武媚:“阿婆,阿耶會回來麽?阿婆是天下間頂厲害的人,阿婆最喜歡崇簡,求阿婆教阿耶快些回來!!求阿婆下旨教阿耶回來!!”


  可歎啊,可笑啊,武媚正是那決絕的發號施令將薛紹投入刑獄的人,即便他僥幸得活,她也不會允他父子再見。不止如此,崇簡的親生父親李賢也是因武媚而服毒自盡,當然,我是幫凶。


  崇簡不斷哭求,武媚神色愈發凝重,少頃,她鄭重的告訴崇簡:“崇簡,不許聽那些胡言亂語!你阿耶。。。沒死!去告訴崇訓,你當然有阿耶!!”


  崇簡年歲尚幼,聽不懂話中別意。在他心中,自己的外婆向來是無所不能有如至高神明。他立即破涕為笑,還有模有樣的俯首跪拜,拉上隆基等人,歡呼著奔去找崇訓理論。


  我難以放下對武媚的怨念,但我現在也不能與她發生衝突。不想與她麵對,我欲行禮退下,武媚卻教我留下,吩咐正暗自唏噓的馮鳳翼把話講完。


  “是。雖說聖人疼愛甥子,但絕不會縱容無度,然而無人想到薛家小郎居然。。。如此。。。失格,聖人不及阻攔,武家小郎指責薛家小郎言行僭越,氣憤之下便說出了。。。


  “罷了,”,武媚無奈長歎:“此事怪不得旭輪,怪不得崇訓,是崇簡這孩子。。。天性如此。”


  崇簡乃李賢嫡子,大唐社稷的正統繼承人,莫說一件禦用佩飾,便是取了那傳國璽又有何不可。這份不屈人下的傲氣天性,實是傳自李治啊。


  “月晚,”,武媚喚我,語氣突然柔和了許多:“嫁人吧,至少為了崇簡,別教他再追著你要阿耶。”


  自我眼疾痊愈,武媚多次或明或暗的勸我再嫁,我從未答允。想要正色拒絕,卻忘不了方才崇簡在我懷裏痛哭的委屈模樣。我自認能給予崇簡我的一切,但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無法取代’父親’在男孩成長過程中的莫大意義。他還記得薛紹的音容笑貌嗎?他會接受一個相貌不同卻也會疼愛他的新父親嗎?


  良久,我已認命,強忍淚意道:“兒聽憑太後做主。隻求那人忠厚善良,兒別無他求。”


  我幾乎可以聽清武媚的寬心歎息,她難掩心內愉悅:“甚好。若論忠厚善良。。。非攸宜莫屬。嗬,他虛長你九歲,為人隨和大度,容貌亦白皙清秀。”


  武攸宜乃武媚伯父武士讓之孫,攸暨的堂兄。他性格內斂,不爭不求,不卑不亢,從頭到腳尋不出一二閃光點,但若提起他時,大家都不吝誇他一句老實本分。可他已有妻室,乃霍王李元軌之孫、江都王李緒之女。李京十三歲時嫁他,二人結發八載,算不得鶼鰈情深,卻也夫敬妻賢,親友皆知。


  當初諸王事敗,李元軌被判瞞情不報,流黔州;李緒與殿中監裴承先素來交好,裴承先通謀琅琊王李衝的證據確鑿,李緒也因同罪被斬。東市行刑,周興刻意吩咐押送小吏將檻車停在刑台之下,教李元軌親睹長子身首異處。李京去為父親送別盡孝,因承受不住慘景,當場暈厥。李元軌心力交瘁,行至陳倉暴卒;李京被救醒後便精神失常,戾氣甚重,言行詭異。這年餘,旁人常勸武攸宜出妻再娶,但他尚未正麵回應,也不知他是何打算。


  武媚壓根兒不提李京的存在,我已能預想她的後半生是何等淒涼。我立即拒絕:“不可。兒若下嫁攸宜表兄,則世人必責兒是故意欺負阿京這可憐無依的孤女。自家姐妹,兒於心不忍。”


  許是覺得我瞻前顧後,武媚哂笑,漫不經心道:“你倒是願為攸宜考慮,可阿京時醒時癡,病愈無期,誰能容得一個瘋婦?我看呀,攸宜必有再娶之意。依你的性子,能留下阿京善待她,若換了旁人。。。”


  心說如果被武攸宜休了,豈不是斷了李京最後一縷生念。我忍不住插話:“阿娘,阿京患病也不在這一日兩日,既然攸宜表兄至今。。。他這般有情意、重擔當,兒委實不能做惡人啊。”


  豈料我所有的解釋與懇求反導致武媚下定決心,說什麽明天就給武攸宜加官晉爵。這不禁教我疑心其實她並非欣賞武攸宜,純粹是為’報複’十年前我對她的反抗。


  “婉兒,”,武媚忽轉視上官婉兒:“月晚與攸宜是否般配?”


  上官婉兒笑容燦爛:“太後此問真真為難婉兒呢。公主乃二聖之女,貴不可言,又承太後之貌美,羨煞我等。若論公主之匹敵,婉兒苦思冥想竟難定任何人選。太後,武家彬彬濟濟,認真挑選起來,可要費些時日呢。”


  她雖故意答非所問,但武媚卻未加責備,瞥我一眼,揚聲道:“也對,橫豎武家不止攸宜一人。”


  武家彬彬濟濟。。。武家不止一人。。。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踩進了某種圈套,為何我再嫁的對象非得是武家子弟?


  電光石火間,不覺心顫,我已想通原由。是啊,我必須嫁給一個姓武的男人,我不止是武媚的女兒,還是武家的子婦。當扞拒武派的巨浪再次席卷朝堂時,我才不會被又一次卷入其中。這樣想著,與武攸暨從前的笑笑鬧鬧點點滴滴竟奇怪的湧入腦海。不能想,並不代表真的忘了。


  不禁自嘲,這種時候為何會想到他呢?因為他也姓武?相隔十年,選擇的權力仍在我手中,但我依然不能選他,畢竟他已娶妻生子。嫁給他的某個堂兄弟,也不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啊。


  把酸澀的淚壓回心底,我微微一笑:“兒為太後賀!”


  “月晚啊,”,武媚不多解釋,亦淺笑道:“你於新朝可謂功不可沒。你的勸諫,我想過不下千遍,你是對的,隻需更換一個身份,一切都將暢通無礙。”


  的確,我曾想方設法阻止旭輪與諸王結盟,並力勸武媚革新稱帝。史書有言,正因旭輪恭順的讓出天下,方換得安居東宮,方有貳次登基,方有未來的開元盛世。然而,我默默垂首,看清雙手正不可抑製的顫抖。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沒有我,沒有我的勸說,她從未接觸過這個想法,她是否還會決意廢唐建周?

  我徹底糊塗了,曆史和我,我和曆史,究竟是誰走在誰的前麵?究竟是誰在指引誰?


  武媚沒有注意到我的失常,她深為感慨:“我清楚,定會有人詛咒我,他們必齊心詛咒我這逆天而行的女人。隻因我是女人!幹政的罵名,我背負了三十載。我受夠了!嗬,當然,咒罵不會因它的來臨而終結,既然如此,我不想再示弱求全。”


  我腦中仍一片混亂,喃喃應道:“既負帝王之資,男女又有何異。”


  “誠然,稱帝是為謀權,可我謀權非為一人之名一家之利,而是為百姓福祉,為江山安泰,隻有’皇帝’的身份,方能使我遂心應手。我不能噤悠悠眾口,更無力改寫千秋青史,或許千年之後,總能得一知己。”


  我聽清她的一絲猶豫,她其實並沒有百分百的決心和信心,男女平等,女主天下,於她和當世之人便如一則驚異神話。


  眼前這般現狀,可說是如我所願,宜順水推舟,錦上添花。稍緩一腔激動,我跪地叩首,高聲讚揚:“太後即將創造一個偉大的奇跡!此舉曠古爍今,縱觀中華九州,上溯百朝、後推千年,真正的女帝唯太後一人!它將被載入史冊,流傳千古,令萬國歎服。”


  “流傳千古?,”,武媚一笑置之:“誰又能將浮雲困於掌中?有些話,我知你不愛聽,然而,你命中注定該是我武家子婦,雖遲了十年,萬幸尚可挽救。月晚,娘不容許你再次成為野心家用以脅迫我的把柄。”


  是,遲了十年,輸的是我,潰不成軍。


  我心中愴然,低低道:“太後高瞻遠矚,兒自愧弗如。可是,無論是誰,那個男人隻會是兒名義上的丈夫,望太後體察。”


  武媚吩咐上官婉兒攙我起來,笑嗔:“這種撒嬌賭氣的話,說一說便罷了。陰陽調和,不隻那一時的快活。唉,瞧你,人參瑞草隔日便吃,氣色卻仍不比從前。”


  在出宮的路上,上官婉兒好意勸我,說這一次理應順從武媚的決定,有助於修複我與她之間的裂痕,而且,武攸宜在武家男人裏的確最為敦厚,我若嫁他,他會全力維護我和孩子,而我能容留李京,實則雙方獲益。


  我好不為難:“可阿京乃我堂妹,我要如何麵對她?她這病症,若久久癡迷倒也罷了,待清醒時分,察覺自己被休,她斷不會無名無份的跟著攸宜表兄,但她母家。。。叔伯兄弟均被遠流嶺南,她已無家可歸!一念之差,她若。。。唉,再嫁,我當真不在乎他是誰。”


  上官婉兒看我的眼神愈發同情,少頃,她感慨道:“你與太後的性子。。。如出一轍啊,明明關愛彼此,不願傷害彼此,偏要說出那些口不對心的話。月晚,你心裏裝著許多人,卻總是忽略太後的感受,你不孝。”


  鼻頭發酸,內心承認她所言在理,我笑笑掩飾:“太後不會在乎。在太後心中,我亦非首位,子民,社稷,阿兄,或許我位列阿兄之後,更或許。。。在馮小寶之後,哼。”


  她匆匆別過臉,並不接話,隻顧仰望日漸圓滿的玉盤。我突然意識到,阿兄二字不巧觸動了她的愁腸。


  上元夜,萬戶千門同望一輪月,而月下的人們卻是相隔天涯。六年的蝕骨相思,我不信她能將他忘之腦後,但他對她的思念又有幾分呢?不斷有人打著助他奪宮複位的旗號反武,他必深陷恐慌,成日憂心生死,何來閑暇回憶這位對自己一往情深的才女?其實她心裏也很清楚吧。


  我挽起她的手,也望向那看盡世間悲喜的月亮,低聲道:“婉姐姐莫傷心,至少他就在月下的另一端,他仍活著。而我,無論月盈月虧,都不可能等回他了。”


  “他?廬。。。廬陵王?”,她含笑否認,神色自若:“不,我不會想他。算來,他與我之間。。。不曾有過任何交集,回憶便無從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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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31日更新:

  澳村還倆小時步入新年,不熬夜的老阿姨提前祝大家在2018年身體健康,一切順利!稍帶手名利雙收!!!

  1月2日更新:

  2018第一更,估計今兒更不完了

  1月6日更新:

  【薛瑚】【聰】【孝通】【道衡】【大年】【行成】【仁偉】【稷】


  【薛瑚】【芳】【蕃】【處道】【德元】【懷昱】【瓘】【紹】


  有人看妖貓傳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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