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馬聽 紅妝啼淚愁獨語(下)
“哦,原來他就是揭發李續的來俊臣啊。”
心中咯噔一聲,我倒抽一口冷氣,已有索元禮、周興在前,按理說我不該如此震驚失態。然而,一個貌似舉止誇誕、不藏心計的惡棍,端得比滴水不漏更要教人恐懼百倍千倍啊。
發覺我神色與上一刻大異,華唯忠忙道:“曬了好一會子,公主返殿歇一歇吧。”
“是啊,”,旭輪含笑道:“先前見你很是喜歡那端州入貢的荔枝,我為你剝荔枝可好?”
我招手喚著崇簡,匆匆對旭輪道:“我。。。忽覺不適,便先回府了。你代我向阿娘告罪吧。”
旭輪何等聰明,顰眉望向正入殿的來俊臣,狐疑道:“為何你自聽了他的名姓。。。不對,不對。。。你不當認識他啊。”
三日後,侍禦史來俊臣的名諱遍傳朝野,無人不知李續的謀反之罪因他而坐實。紀王李慎及已成年的兒子楚國公李睿、襄陽郡公李秀、廣化郡公李獻、建平郡公李欽全部下獄,但不再是刑部那半地下式的陰森牢房,而是由來俊臣全權掌管的呈於豔陽下的人間煉獄,包括李慎次子義陽郡王李琮,亦被移交到那處設於麗景門後的引眾矚目的新衙門——推事院。
“不可能。。。這不可能!”
武媚見我的手哆哆嗦嗦的幾乎握不住一卷薄紙,便教上官婉兒收回,平聲道:“此乃李欽親筆,汝二人交好始自孩提,當識李欽筆體。”
中使林招隱至,奉宣口敕,臣欽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昔我神堯皇帝之起唐侯,革隋命,建撥亂之功。文武聖皇帝之威四海,正萬邦,樹太平之業。宗周玄胄,以爵推恩。臣總角封建平郡公,然庸碌廿餘,無以報皇恩。天皇大帝臨崩,以江山寄廬陵,自嗣聖以來,王運中微,外氏霸橫吾家朝堂,窺竊神器,委凶頑以重任,至血流滿野,宗室凋敝。臣歎息痛恨,欲挺身刃下,攘除奸凶。臣非不自惜,蓋追先帝之隆恩,報陛下之殊寵。臣偽拓陛下墨寶,托之心腹,暗通虺撰,欲假天子之名,號令天下忠誌之士。並前以社稷存亡說薛顗,以濟州可連博州,便宜虺貞借道,率軍北上神都,討賊興複。。。臣赤心具述,無緣謁見聖容,伏願陛下無忘臣言,無忘家國危難,盡除逆賊,複我李唐榮耀。臣身將死,死作聖朝之鬼,西望長安,謹待吾君旌旗。
我早知是李欽勸諫旭輪與諸王締盟,卻萬萬沒想到他竟曾說服薛顗涉險。也許就是去年夏天的那場不期而遇,李欽得到了薛顗的加盟允諾。
沉默片刻,我克製住一腔激憤,徐徐道:“兒欲。。。親問李欽。求太後恩準。”
“去吧。”
一把匕首經上官婉兒遞至我手上,我向武媚行禮後便默然退下,緊握這把眼熟的利刃,緩步迎向殿外那片灼熱刺目的白光。
悶熱難擋,芸芸萬物都似被烈日曬化,天地之間蒸起一幕稀薄熱浪。我心口卻旋著陣陣幽涼的風,馮鳳翼奉命伴我往推事院,不住的勸我莫去。
“阿林自推事院返宮,神色駭然,久久寡默啊。”
我很是冷靜:“後來居上,來俊臣必然深諳此四字。若要得太後器重,他定會比周興等人更加盡心竭力,窮鞫逆臣。”
也更加心狠手辣,以求’業績輝煌’。
我與這位向來疼護我的老者挽手並肩,他取帕為我拭去一行和著淚的熱汗,沉歎:“自公主降世,大帝與太後對公主愛如掌珠,盼公主享一世太平,如今朝中局勢動蕩,然太後從不舍得公主被牽扯其中。公主,總歸最痛的日子都過去了啊。”
“過去了?”,我憶及李治生前早有警示,倘若諸王反叛,薛紹有難,我唯一的選擇便是遵從武媚,明哲保身,照顧兒女,心中極是委屈,強忍淚意道:“李欽他。。。若不是他,我與薛郎。。。恐不至陰陽兩隔,可我竟恨不得他!”
馮鳳翼凝視腳下宮道,怔然出神:“老仆如何不明。公主自幼便與李欽學在一處,頑在一處,道是一祖共孫的堂兄妹,卻與親兄妹何異?不意最後竟是他。。。唉,罷,待他親口承認了,公主也可放下了。”
而我默默環顧這從不因誰的存在消失而變遷的洛陽宮,少頃,視線終定格於高騰入雲般巍峨輝煌的簇新明堂,驀的哂笑出聲,輕微搖晃的步伐也立時堅定,硬聲道:“享一世太平?何曾有人能享一世太平!不妨告知馮公,自與薛郎永別,我無人可依,亦不願再依靠旁人,包括太後。多活一天,多痛快一天,全在我自己想或不想!”
馮鳳翼渾身一顫,原本因天熱而悶紅的臉不由轉白,不敢置信道:“昔年大帝迎太後重返太極宮,老仆伴太後臨湖戲魚,這句話。。。一字不錯啊!”
邁入推事院衙門,一步之差,便是渾然不同的兩個世界。近似酸腐的刺鼻惡嗅彌漫於空氣之中,好比過期黴變的食物被裝入器皿密封多日後突然被打開的瞬間,不止聞之欲嘔,甚至眼睛也甚為不適,但區別而又詭異的是,推事院的這股惡嗅竟能徘徊不散,可此處門寬窗明,並非嚴絲合縫的密室啊。整潔的公衙內尚且如此,那些刑房、監牢裏的情形,直教人不敢想象啊。
“初見公主,來某不勝榮幸。”
我無視來俊臣的虛套問候和他肆無忌憚的打量,略掃屋內陳設,皆是最尋常不過的辦公器具,唯東北角置一樽丈高銅缸,因光線十分晦暗,根本看不清那滿滿當當的是水或黑油。
馮鳳翼久處宮闈,又自年少起便服侍武媚,卅餘載經風曆雨,見多識廣,世間任何的所謂陰謀陽謀於他不過是小兒科,但自入了這推事院,卻從未見他這般謹小慎微,護著我避免來俊臣靠近。
我不過多看了那水缸一眼,來俊臣便笑嗬嗬解釋道:“此缸於來某大有裨益,推鞫逆徒時,若遇。。。”
“大哥!大哥!”
門外連聲嘈雜,便有一衣著寒酸的男子小跑入內,興高采烈。來俊臣立時斂笑,氣急敗壞的衝那人嗬斥。
“侯大!你這瞎驢生!”
那人怔愣一瞬,忙不迭沿原路退出,卻不忘提醒他’好營生啊!’。我與馮鳳翼雖不予置評,心裏卻都清楚那究竟是何’好營生’,必是有人要走背字了。
來俊臣好不羞惱:“這。。。他本來某微時同伴,還請公主勿笑。”
我平聲道:“此地乃來禦史公衙,太平自不會多問一字,太平來此隻為見李欽,便不叨擾了。”
雖有武媚準許,但我們仍特意先與他招呼,也是給足了他麵子。馮鳳翼吩咐小吏引路,來俊臣卻恭維道:“願為公主效勞。”
“有勞。”
我與李欽已是年餘未見,也許我們誰都不曾想到,再次相逢竟不敢相認。一旁,馮鳳翼同情的歎息是那麽綿長。
低矮牢房一如豢養牲畜的簡陋木棚,殘羹冷炙散落四下,汙水便溺橫流。一卷髒破的潮濕草席,那人俯身趴著,白花綾褌已不見本色,赤/裸/上身遍布紅紫血痕,那些蚊蠅飛蟲盤踞在潰爛化膿的傷口處大快朵頤,而他不驅不趕,無聲無息。
三天,隻是三天。
“公主,”,見我並未止步,馮鳳翼忙拉住:“此地嗅不可聞,公主切莫近前。隔柵一問便罷!”
“不,不夠。來禦史,煩請打開牢門。”
靜靜的蹲在李欽身旁,我輕聲對假寐的他說:“我知你不想見我,你聽著便好。來此之前,我怨極了你,亦恨極了,然而。。。”,揩去眼角濕潤,我摘下金釵,仔細地為他梳理蓬亂糾結的發,又一個個捏碎那些遊爬逃竄的虱蟲跳蚤:“然而,阿寶哥,我又該如何報複你?男人,要社稷江山,要千秋功名,卻又何曾顧慮過我們?薛紹含冤而終,阿昌被流嶺南,未卜生死,你亦生不如死。。。莫論緣由,你們都是為大唐殉葬了,但你可曾問過大唐,以蜉蝣微力撼掘參天巨木,李家先王是會褒揚你們的忠勇,亦或因你們的無謂犧牲而悲鳴歎惋!”
李欽仍是趴著,呼吸驀的深沉許多,極虛弱的愧疚道:“月晚,非是我不想見你,是我無顏麵對。我清楚那道奏表隻會落於太後之手。承認偽拓聖人墨寶,我已是必死之罪,承認說服薛顗,是我。。。是我想對你說,對不起。我欠你一命,我甘願還你!動手之後便速速離去吧,此處惡臭狼藉,不該是你。。。”
“太後已將你的命付我處置!我當然可以殺你泄恨!”,我怒不可遏,拔出匕首用力的插在他頭前一寸,溫熱的淚洶湧難止:“可我的手。。。怎能再次沾染親人的血!堂兄,倘若終需一死,你不該屈身伏於這汙穢不堪的囚籠,你是太宗的孫兒,當笑傲天地,視死如歸。”
李欽那雙覆滿泥垢的手輕顫,艱難的微微仰首,勉強露出血肉模糊的上半部臉,涓涓淚水和著汙血,再無法衝淨他昔日的雋秀麵孔:“真好,你終究心向大唐。月晚,隻有你了。。。隻有你能襄助聖人,守住大唐江山。”
沒有駭然,更沒有厭憎,我貼近他,用帕子為他束發,堅定道:“他的命,我要保,他的江山,我也會為他奪回。阿寶哥,你我生而顯赫,但我們的高高在上,我們的錦繡富貴,其實從來都是仰人鼻息的卑微偷安,但也隻有先活著,才有資格談長遠,談謀權奪利啊。”
李欽凝眸於我,微微一笑:“我懂了,隻是太遲了。月晚,我不怕死,我隻怕這世上無人記得我因何而死,無人記得李欽是誰。月晚,好好活著,毋忘我。”
我頷首,忍淚道:“行霏尚在繈褓,你定擔憂他的安危,我想辦法求。。。”
“不必,”,他閉目,輕輕歎了口氣:“我已休了慕容氏,她若能攜行霏同歸母家,則行霏得活,如若不然。。。嗬,我父子黃泉正可作伴。”
離開推事院時,恰遇暴雨傾盆,豆大雨點好似充滿了無限生力,鋒不可當的前仆後繼的垂擊大地,留下無數深深淺淺的坑點。雨水漫起的土腥很快便衝散了空氣裏的腐臭,終能暢快呼吸,好好排出心肺濁氣。
我靜立於公衙後的簷下避雨,彩繡軟履又濕又冷,繁冗拖遝的袖緣裙裾沾滿黑黃汙濁,以及星點鮮紅。遙望東北,電閃雷鳴中,明滅光火飛快交替,那座象征君王神權的明堂更顯瑰麗挺屹。世上最難攀爬的山嶽莫過於它。
我心中從無家國大義,亦不求什麽萬古流芳,我的天我的地隻是旭輪。這廿餘載,未少親睹生死,深知人命在皇權腳下輕如飄萍,賤比螻蟻,今日意外進入這推事院的牢房,被折磨的不餘一絲尊嚴奄奄等死的李欽令我豁然徹悟,如果不能真正掌控權力,便隻能永世受製於權力,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在乎的人被肆意傷害卻無計可施。
恐怯忌憚又有何用,更不能隻白日做夢’我要權力’。謀定江山,絕不可急於一時,必要深謀遠慮,循序漸進,方能成就千秋大業。嗬,我不稀罕大業,我要把它送到他手上。
“美哉!壯哉!”
來俊臣忽行至一旁這般感慨,我仍凝視明堂:“明堂乃天子之廟,祀天地,通神靈,祭先祖,朝諸侯。我朝幸得明主,合萬夫之力,方能鑄此氣吞山河的通天聖殿。”
半真半假,在來俊臣的麵前,隻能讓他聽到我對武媚的仰慕。
“美是指公主。” 來俊臣含笑道。
若換了旁人如此恭維,我少不得客套道謝,可這個以告密起家、手段血腥的小人隻教我滿心厭憎,卻又不能表露分毫。得罪小人總是一樁麻煩事。
默了默,我勉強笑答:“寡居婦人,長日照顧一雙子女,早已無心顧惜春華。”
來俊臣不置可否,又靠近一步,似笑非笑道:“公主專為李欽而來,來某本以為公主必手刃李欽,卻不想。。。教我好生意外呢。”
我平靜視他:“死,最是容易。來禦史執法嚴明,力懲眾逆,目下李欽非人非鬼,實則更合太平心意。”
來俊臣微微皺眉,極誇張的哦了一聲,明顯不信:“可來某聽聞,當初為救薛紹,公主不顧腹中骨肉,亦不惜觸怒太後,拚死求赦,如今反能原諒李欽?嘖,坊間傳言皆不可信啊。亦或。。。公主終究不敢開罪那位貴人。”
那位貴人?最貴莫過天子,然而旭輪毫不知情,也不會是那天被我當眾頂撞責問的武媚,更不會是階下囚李欽,可放眼大唐,還有誰能被稱為貴人?
“是誰?!”
話出口,便見來俊臣眸中迸發異樣神采,得意而又淩厲。驟然驚悟,明白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他在等我發問,等我親口向他證實我尚未釋懷。
來俊臣從容移近,笑吟吟道:“哎呀,原來公主至今不知內情。是來某誤解,公主對薛紹當真情深意重啊。”
雖不確定他是否了解內情,但這個口誤我已無法補救,遂極是客氣道:“禦史若能據實以告,太平願傾囊酬謝。”
腰間一沉,他的手輕緩搭上,雖有人的溫度,於我卻甚於萬年寒冰蛇蠍猛獸。未料他竟這般猖狂,腦海一片鳴響,錯愕之間,聽他好似心疼般低語:“來某素惜美人,秦樓楚館,遍識紅顏,卻在遇見公主的那一刻,不知美為何物。可惜,大好春華,公主卻夜夜獨守空閨,來某亦每每望月興歎啊。”
憶起此人本就是登徒浪子,我心肝微顫,向後退了半步,盡量平聲道:“不知美為何物?想來當是一句讚美了,太平謝過。禦史如若不知那日內情,太平便告。。。”
“去問白馬寺主。” 他急切的附耳道,我屏住呼吸,幾乎要背過氣去。
馮小寶?!
我當然不會輕易相信,來俊臣這下流之舉直教我胸悶作嘔,再難容忍,逃也般轉身欲走,卻被他拉住手腕。
“公主,”,他語含威脅,不耐煩道:“皇族的血不見得比布衣純潔,盡是肮髒,叛逆,不倫,畏縮。。。公主,李續一案的餘孽可不止他老父和幾個弟弟呀!”
一朝得勢,便狂悖無道,又是一個瘋子!
千鈞一發,我忽想起一物,反倒恢複鎮定,望他莞爾笑說:“來禦史殫精竭慮,一心為太後掃除逆徒,若懷疑太平對太後不忠,自可綁了太平去見太後,然而,禦史與太平之間。。。其實還有第二種選擇吧。”
來俊臣輕狂一笑,以為我已屈服,不禁得意道:“來某洗耳恭聽。”
“那便是。。。”
我故意壓低聲,他下意識的湊近。自後腰摸出武媚賜下的匕首,發力猛甩,鑲滿寶石的金鞘直衝來俊臣而去,瞬間在他無恥嘴臉砸出一道沁血般的紅痕。來俊臣忍痛不敢喊,一雙手急忙護住身體要害。
“那就是太平綁了來禦史的屍首去見太後!”,我鄙夷冷笑,終於看到懼意開始漫上來俊臣的麵,衝他心口處隨意的比劃匕首:“來俊臣,你道我會怕死?嗬,我乃二聖之女,寧死也絕不容市井無賴如此羞辱!”
於暴雨中疾步穿行,未多久便遇到先前被我請去取藥的馮鳳翼。他驚慌失措,忙舉傘為我遮雨。
“老仆還道公主早已回宮!”
力氣都用來震懾來俊臣,此時倒覺十分疲累,我誠懇視他,輕聲問:“馮公,當日薛郎慘死獄中,個中蹊蹺,馮公可願向月晚坦言?或是必要月晚去問周興?問太後?!”
回了太平府,我急忙命人去尋寧心,芷汀與家令王昰之等人紛紛勸我息怒。
入堂坐定,池飛奉上一盞溫水,頗不解道:“既是太後宣見,為何公主的衣裙。。。我等先服侍公主沐浴更衣吧。”
清楚自己此刻的模樣甚是狼狽不整,我煩氣的點點頭,遂直奔起居院。眾人緊隨,芷汀又問,我自覺暫無頭緒,便道稍後再提,他們於是不再多問。
散發藥香的微燙浴湯使人霎時全身放鬆,我盯著那白蒙蒙的繚繞蒸氣,努力回憶某些不曾放在心上的舊事,有恨亦有悔。果是錯綜複雜啊,但無論如何,我絕不放過他!
婢女們正為我篦發按摩,寧心敲門入內,小聲道:“阿姐找我有事麽?”
終於等來定心骨,我心情好轉一些:“你總算回。。。你!”
我驚愕低呼,柳意忙圍上去,拿了帕子,欲為她拭麵:“這是。。。哪個渾人敢傷你?!”
寧心明顯曾哭過,卻扶開柳意的手,滿不在乎道:“招惹了有婦之夫,不巧被他婆婦撞見,打了我好一通。”
我與寧心都為鵑娘奶育撫養,她又是鵑娘的親骨肉,不止我拿她當親妹妹,武媚也一直對她另眼相看。她比我晚出生九個月,我嫁入薛家,鵑娘卻從不提如何安排寧心的婚事。鵑娘自縊之後,寧心便南下容州尋找亡父遺骸,一走便是兩個春秋。作為寧心唯一的親人,這五年來,我數次與她商量出嫁之事,卻每次都沒個結果,因私心裏不願她離開我,便也不了了之。
眼見寧心臉上頸上都有傷痕,比我還要狼狽。我實是心疼,卻莫名說不出一個字的安慰,指她責備:“這般模樣。。。又能如何幫我!你在府內府外尋一二私夫,我何曾有過約束?成日膽小怕事,倒有膽量招惹有婦之夫?!便被人打的頭破血流慘不忍睹也全是你自找!下去吧!”
寧心不哭亦不辯,轉身離去,昂首挺胸,仿佛問心無愧。後悔也已無濟於事,我閉目沉歎,眾人勸了幾句。
我搖搖頭,吩咐池飛:“教醫士好好為寧心理傷,切莫留疤,她素來惜顏。你最是心細,想法子問出那懦夫是誰,既與寧心私相授受,卻不能護她周全,他對她必無真情,痛打一頓,教他在床上養個三年五載!”
申時前後,我著男子裝束,由王昰之跟隨,策馬趕至氣勢恢弘的第一寶刹白馬寺。二人在天王殿轉了一圈,繞過彌勒菩薩與威嚴怒目的四方天王,後殿供的即是韋陀菩薩,真人大小,童子麵孔,栩栩如生,身著絢爛華貴的頭鍪金甲,從頭到腳盡是武將裝束,肩扛聖器降魔杵,代表此處乃香火鼎盛的迦藍,雲遊到此的佛門弟子皆可免費吃住三日。菩薩的神情甚為溫和且端詳,眼含對萬物蒼生的悲憫愛護以及對佛陀的無限忠誠,正麵對大雄寶殿,日日夜夜生生世世為他的佛陀警衛。
我們順著菩薩的視線北望大雄寶殿,香客稀稀拉拉,不過百餘人,皆虔誠的伏地膜拜佛陀及西天諸佛。
“看來公主要找的人不在寺中啊。”。王昰之道。
我問:“你怎知他不在?”
王昰之道:“聽聞他別有宅邸,若來寺中,必是因了齋祭,安座,開。。。”
“不在便罷了,”,我好不失望:“橫豎此地盡是他的爪牙,我也討不得便宜。”
抬腳要走,王昰之匆忙解下一樣飾物,供在菩薩座下,口中念念有詞。
瞬間的不解過後,我自嘲:“也對,入寺不拜亦不施,著實失禮啊。” 便撿一枚最貴重的繡有鶼鰈同棲的蜀錦香囊,畢恭畢敬的供於菩薩。
“菩薩慈悲,”,仰望韋陀菩薩,我心說崇拜鬼神真若靈驗,因果報應真若存在,薛紹又為何會死?無奈苦笑,無聲默念:“請保佑月晚能如願以償,必誠心供奉菩薩,白首不渝。”
在道術坊的某座豪宅外,我沉思久久。避著左右行人,王昰之小聲問:“公主自宮中回來便大動肝火,又特意。。。呃,可是那賊禿失禮於公主?”
我不答反問:“此宅護衛、家丁比之咱們府裏,多也?寡也?”
“從一品國公。。。”,王昰之認真思索,不確定道:“當是隻多不少。”
“看來不能硬闖嘍,”,計上心頭,我笑笑道:“臣之劍十步一人,千裏不留行,如此精湛絕倫的劍術,我卻隻在書中領略過風采,實在遺憾。早聞坊間有那取酬代人解決麻煩的探丸郎、並刀客,即去尋訪一二,我有大用。”
王昰之笑容一凝,再不能神色自若,卻是不敢勸阻,恭敬道:“是。”
途徑勸善坊,因覺口渴,便就近入了一家門麵略顯寒簡的食肆,店內倒也寬敞,食客過半,飲酒談笑,不說是人聲鼎沸,但亂亂哄哄,還算熱鬧。主仆二人才坐片刻,便聽了一則極為可喜的新鮮事。
我開心道:“昰之,你我需得改道拜會蘇相啦。”
王昰之就算仍猜不透我因什麽事突然對馮小寶起了殺心,但也清楚我是鐵定跟他杠上了,這天下便再無人能教我改變主意。
文昌左相、溫國公蘇良嗣年逾八旬,須眉皓然,不過腰板硬朗,精神矍鑠,還透著那麽一點矜傲,不知這算不算老氣橫秋。總感覺他二十年如一日,但興許人上了年紀以後便都是一個樣子吧。
分賓主入座,蘇良嗣客套之餘自然還有一些疑惑:“多年未見公主,嗬,未知公主今日登門所為何事?”
遙想從前,或許少年李顯不夠格稱’混世魔王’,但也絕對是被寵壞的小霸王啦,一幫子門蔭子弟勳貴之後充任幕僚,陪著少不經事的親王鬥雞走馬,各種討好兼吹捧,唯蘇良嗣一人不買賬,該說就說,該管就管。蘇良嗣何許人也?那是蘇世長的兒子!秦/王/府/十八學士,機辯博學;屢諫高祖,不畏天顏;出使突厥王庭,麵對一排排雪亮彎刀也敢討價還價,不屈不折,未辱天/朝/威儀。父子相承,老子英雄,兒子也不會窩囊嘛,一提蘇司馬,同僚均服服帖帖,李顯對他也是半敬重半忌憚。
我客客氣氣的笑說:“禿奴驕橫,竟敢不遵太宗聖規,擅經南衙,蘇相令左右批其麵,如此義舉,真真是大快人心啊!太平聞後,難耐一腔傾佩,必要親訴於相公。”
蘇良嗣略略頷首,卻不接話。他壓根不在乎我或任何人的稱頌,他隻疑心我這番話裏究竟有幾個真字。
世人皆知,馮小寶乃武媚愛臣,風頭無兩,出入禁中從來是高頭駿馬,傲慢至極,部分朝臣尤其武家那幫子軟骨頭更是匍匐禮謁,為其牽馬執轡,而我是武媚之女,沒道理在一個外臣麵前辱罵她的寵兒,開罪武媚。
我不給蘇良嗣繼續思忖的時間,無不遺憾道:“蘇相有管仲之賢,心係廟堂,許是不知坊巷微事。都道那禿奴怙恩恃寵,招搖過市,肆意毆打士民避之不及者,更以諸多無賴之徒充沙彌,常行違法幹紀之事!隻因知其身份,士民敢怒卻不敢言啊!唉,可憐右台禦史馮思勖,唯他剛直不阿,三年前屢次彈劾,被禿奴懷恨於心,暗中報複,幾致於死!惡跡昭彰,太平非是不知,更非有意袖手旁觀,全礙於一個’孝’字!望相公體察。”
肺腑之言,不飆演技也足以讓人聽出真心真意。蘇良嗣又是頷首,但這次還大方附送一句場麵話:“公主能辨是非善惡,某佩服。”
他開拖拉機,我也不急於坐火箭,先道幾句恭維:“蘇相誇讚,真是折煞太平了。太平長於深宮,又排行最幼,父母諸兄、中人使婢向來疼護嬌慣太平,加之太平天性愚鈍,不懂何為凜然直臣,何為方正不苟,若非當年廬陵王將蘇相為人稟於大帝,興許太平至今也。。。嗬,蘇相可是太平的明師啊。”
我這恭維恰如其分,且毫不摻假,蘇良嗣聽後不喜反倒微驚,極不自在道:“二十年前的舊事,不提也罷。呃,公主的來意。。。某心領意會,請公主放心。”
誒?他領會啥了?我還沒開始說正事兒呢!望著老爺子皺起的兩道花白長眉,忽頓悟,老爺子該不會以為我是故意提及他曾為李顯幕僚,有心脅迫他吧?朝中見天兒的抓逆臣,尤其上個月汝南王李煒等十二家宗室正是因密謀複立李顯才會被。。。
清楚蘇良嗣必是誤解了,我心裏卻暗暗高興,不多解釋,故作高深,含笑視他:“甚好。請蘇相細說謀略,太平也好便宜行事。太後那裏,還欠一陣東風呢。”
隔片刻,蘇良嗣起身相送,我禮貌婉謝,愜意地步出正堂。
事情已進行大半,我心情稍好,一邊走一邊隨意打量修飾儉樸的蘇府,心話果真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啊,先前在外粗看,這宅子至多有太平府十分之一大小,能容他四世同堂也真是強’房’所難啊。按說老爺子每年能領四百石祿米兼千畝職田啊,該考慮攢錢換房嘍。
王昰之也明白方才的誤解實是歪打正著,笑說:“蘇相做派倒也幹脆利落,得他襄助,必能事半功倍。”
我把玩著鮮紅似火的珊瑚鞭,淡淡道:“幹脆?不見得。蘇相這般輕易答應與我戮力同心,不外是顧慮子孫安危。他把馮禿奴打的鼻青臉腫,太後縱然心中不快也不好發作,即便責罰,至多將他貶職,可若是沾了’謀反’二字。。。唉,耄耋之年,理應含飴弄孫,頤養天年,蘇相著實不易啊!”
王昰之道:“公主眼疾未愈時,聞左拾遺王求禮進諫,為防禿奴亂宮闈,請太後效仿太宗。道是貞觀朝有胡人樂伎羅黑黑者,擅撫琵琶,太宗欲令其入教坊為搊彈家指點,遂將其去勢。蘇相若要尋幫手,並非難事。”
“似乎當年。。。曾聽樂師們提及羅黑黑此人,不想還有這等故事呢,”,我微微冷笑:“太宗聖明,但太後對此諫當是一笑了之。”
“的確。其實王拾遺此舉。。。似有意彰太後之過,然太後終未降責。”
我歎道:“但願朝中如王拾遺者大有人在。”
近蘇家正門,迎麵有奴仆為來客引路,因見是男子,我自然而然的目視斜側。即將擦身而過的瞬間,驀的被人牽住衣袖。
“李晚!”
“公主!”
幾乎同時,他與王昰之喚出令彼此深感陌生的稱謂,隨之而來的是蘇家奴仆忐忑不安的連聲致歉。
我大驚失色,本能的揮手甩開,甚為惱怒的瞪向那人。細思這一聲聲’公主’,他如夢初醒,欣喜若狂驟變為萬般無奈的苦笑,似因這意外重逢而後悔。我也認出是他,內心的驚詫不減反增。王昰之看出我與此人必是舊識,示意旁人暫退。
“公主。。。炯足足尋訪七載春秋,如何會想到竟。。。”
我和氣笑道:“一別經年,蘭卿安好無恙?”
七年未見,楊炯容貌並未大變,依舊清朗文秀,隻平添了幾分滄桑。我沒有忘記過,在那段最荒唐任性的時光裏,曾在頹垣敗壁的古園梅樹下偶遇這位詩壇巨匠,更不會忘記,匆匆分別之際,得他贈詩暗訴衷腸,我真真是榮幸至極,卻也慚愧至極。非是’恨不相逢未嫁時’,而是我心中早有令我’取次花叢懶回顧’的欽定愛人。
然而,雖是迄今未忘楊炯,卻幾乎從未想起他,隻因我確信那一場邂逅的緣分都留在了那年那天那一刻的金穀園。對他,除了仰慕,再無其餘情愫。
他還以微笑,像是初春時節的綿綿細雨,蘊著幾許回暖的釋然並幾許屬於殘冬的感傷:“當年公主倉促告辭,私以為是公主無意於炯,原來更因。。。嗬,記得公主曾言’緣分不熄,你我自會重逢’,炯很是感激今日能與公主在此重逢,至少炯此後不必再。。。癡心妄想。”
我雖無意於他,但’癡心妄想’委實言重了。最初是我乘興吟誦前人詩作,因而意外博他關注,我自認斷無資格擔此思慕與鍾情。
我無言以對,即便是好言寬慰。我尷尬一笑,楊炯亦然,聲音低婉:“炯來此是為拜見蘇相,不敢令相公久候。告辭,公主。”
“告辭,蘭卿。”
時隔七年,又是匆匆一別,然而我與他之間本就不該存在依依惜別。他是不廢江河萬古流的一代文宗,而我隻是不知埋骨安魂處的一時笑談,不配與他相提並論。
“昰之,”,心中諸多感慨,我道:“可知楊君近況?”
稍回憶,王昰之道:“自廬陵王被廢,原屬東宮的舊臣多被降職或罷用,以聖人舊部取代,未知楊君是否曾遭降職,然數月後,徐敬業舉兵謀反,經查楊君從弟神讓曾被授以偽職,楊君受其牽累,被貶為梓州司法參軍。梓州乃下州,因而這參軍。。。屬從九品下階,末流。人多唏噓,道王楊盧駱,文名恒赫,可歎王勃遇難溺亡,盧照鄰投水自盡,駱賓王誤入歧途,生生死死,皆時運不濟,不知楊君遠赴梓州後會否。。。而今看來,他安然無恙的秩滿回都守選,既來拜會蘇相,二人應有姻親舊故之誼,蘇相若願舉薦,興許他當前程錦繡。”
我微頷首,沉默思索,王昰之試探道:“公主對楊君。。。可有提攜之意?”
我確有此意,便道:“然我在朝中素無交好之人,卻該如何幫他?”
“公主如何不明?”,王昰之微微一笑,話裏有話:“世間萬般事,縱然難比登天,但隻要太後一句話。。。不是麽?”
我心中略一計較,立即擺手,道:“罷了。那件事,我勢在必行。”
隔數日,蘇良嗣無法確定的一則可以利用的消息被證明屬實。我正在宮中,聞訊不禁竊喜,隻道是蒼天有眼。
一旁,惠香和王念兒的小女兒花妝肩並肩坐著吃桑葚,小手滿滿一抓便是五六顆,不住的塞進嘴裏,白胖的手兒和臉蛋兒都沾了不少黑紅黑紅的果漿,又拿桑葚去喂鸚鵡。那鸚鵡吃了幾顆如何能滿足,垂涎欲滴的盯著那堆成小山似的果盤,很快,幹脆展翅飛去,極霸道的占領了整個果盤,俯首猛啄一氣,通身賽雪般的羽毛遂變得斑駁狼藉。兩個小胖娃娃起先怔愣無語,繼而不快的衝鸚鵡喊嚷,見鸚鵡不肯退讓,遂動手去揪它的羽。
上官婉兒邊說邊笑,直說笑到腹痛。我也趁機抒發心內的快意,笑道:“率九成兵力遠征西域?究竟是誰給阿史那骨篤祿進獻這般拙計?可是我大唐派出暗探潛伏於突厥王庭?”
【略,260章,突厥與唐】
她笑答:“蠻夷從不築城定居,向來隨逐水草,居處無常。兩國每每交戰,突厥或自恃兵強而猛掠邊陲,或勢弱便竄伏山林。你說,咱們主動去打他們,是貪圖那些貧酸布帳?亦或為俘隻懂騎射行獵的婦幼?不卒祿因而寬心西征,隻是,他不懂太後啊。”
“太後欲借良機一雪前恥,揚我大唐國威,”,我點點頭:“近十載,大唐盛少負多,尤其自裴憲公。。。唉,但願此次統帥能不負太後所望。”
上官婉兒卻頗顯憂慮,避開左右,低聲道:“可我先前離開宣政殿時,諸相奏請以馮小寶掛帥呢。”
“他?!”,我微驚且憂:“這。。。若擇久征沙場之臣為副,倒也妥帖。然諸相為何舉薦他?”
她十分不解:“理由不一而足,可我以為皆太過牽強,當然,太後心中了然,這朝裏無一真正敬重他,巴不得他有所失誤呢。”
這一回,我是真的擔心了:“如此。。。依姐姐之見,太後是否納諫?”
她稍思量,道:“朝臣樂見他失誤,太後卻要賜他建功立業之機,以便堵住言官的嘴。你。。。不願見他掛帥?”
心裏得意至極,我嘴上卻輕蔑道:“真若以此人統軍。。。嗬,怕是要教突厥笑我大唐無人!”
永昌元年,五月丙辰,命文昌右相【韋待價】為安息道行軍大總管,擊吐蕃。己巳,以白馬寺僧懷義為新平道行軍大總管,北伐突厥。
馮小寶能不能看透武媚命他統軍出征的真正用意我是不知道也懶得知道,但他持魚符離開洛陽的當天疾風暴雨,白晝如夜,此非吉兆,倘或大唐沒有勝算,則他必定不會有勝算。隔兩日,王昰之重金請來的兩位江湖刺客也如期上路,伺機在歸途截殺馮小寶。
我確信自己並未被報仇蒙蔽雙眼,我確信殺人償命是上蒼默許的處世法則!我沒能救回薛紹,亦不及勸阻楊蕊服毒殉情,也不曾救下他的嫂嫂和侄兒們,甚至連我們的孩子也沒能保住,除了替他討回一個遲來的公道,我又能為他做什麽?!
“吃呀,喵喵吃呀。”
“哥哥,我喂。”
“嗯,哥哥教你喂它。”
崇簡手把手教惠香喂小貓,靈威在一旁繞來繞去,偶爾湊近去舔小貓的淺橘毛發。小貓起先怯怯的不敢動,待明白崇簡兄妹對自己並無惡意,便視二人為保護/傘,輕靈一跳,竄落在崇簡的懷裏,完美避開了靈威。靈威隻得悻悻離開,在這後堂慢悠悠的轉了一大圈,最後回到我腳旁趴下,衝我汪汪不停,好像在怨我帶那小貓回來與它爭寵。
我較為吃力地抱起不曾與’纖瘦’二字沾邊的靈威,也不高興的說:“帶喵喵回來的人可不是我!你不能怨我!靈威,你都八歲啦,足可以做喵喵的爺爺啦,怎能吃它的醋?”
靈威聽懂了,安靜下來享受撫摸。我拿了一片肉脯喂它,池飛把自己手裏的牛奶也喂它喝,笑道:“聽說鬱林縣侯派幕僚入朝進獻的方物裏頂數這隻貓兒最是有趣,好些孩子跟簡兒爭,太後終是把它賞賜給簡兒了?”
天地鬼神可欺,誰又能騙自己的心?武媚厚此薄彼隻因崇簡是她的嫡親孫兒啊!她對李賢的恨,早已被他以命相償,而她對他的愧,必將悉數還在這虛年六歲的童兒身上。料想,終武周一朝,我都不必為崇簡的榮華前程而擔心。
池飛後半段話正被崇簡聽進耳朵裏,忙向她解釋:“姨姨,我原是要讓給隆基的!但舅父道宮中從不養貓,怕宮人們不懂飼弄,教隆基讓給我。”
的確如此,無論在京都的數座禁宮亦或外州的行宮別館,貓都是一種絕跡生物,雖然從無明文規定,但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據說這與永徽末年的一樁極其血腥殘忍的疑案有關。我當然曾往太極宮探秘,但問來問去,終未能尋到那樁疑案發生的回心院。宮人們眾口一詞,道聞所未聞。
我笑說:“橫豎喵喵歸了你,你便好好養它吧。”
芷汀入堂,道東光縣主李楚媛登門,家奴正引她前來後宅。我稍整衣飾,吩咐婢女去準備飲食。
“公主,不必了。” 芷汀微微顰眉。
我不解笑道:“芷汀,雖說縣主常至拜訪,與我私交甚篤,但她始終是客,我們不可怠慢。”
芷汀微歎,湊近一些,小聲對我和池飛說:“才得了消息,判流紀王與諸。。。”
早知李慎父子會是如此結局,我仍不免驚道:“難道他們今日啟程?縣主她。。。為此事。。。不,不,我幫不得她啊!”
三人麵麵相覷,清楚理應避嫌,實不該與李楚媛會麵,可一時間卻想不出任何推脫之辭。
很快,李楚媛和侄女靜訓挽手入堂。靜訓乃李琮與王妃周氏之女,前年嫁與舒王李元名的外孫崔融。李琮夫婦下獄後,靜訓扉屨布衣,簞食壺漿,往來刑部獄與司農寺,十日未斷,勤孝感人。
李楚媛開門見山,請我施以援手,不止是她父兄,更有丘神勣告豫章郡王李亶曾與李貞父子勾結,此刻,舒王宅已被禁軍團團圍住。於我和李楚媛,李元名是我們的叔祖,於靜訓,他不止是曾叔祖,更是她夫家外祖父,一旦李元名父子被定罪,恐將波及崔家。
原來事情已經發展到了最壞的地步。從去年八月至今,李治的叔伯兄弟竟無一能幸免。可我是否應為此而稍感慶幸?因為至少再不會有人挑唆旭輪舉旗反武。
李楚媛麵色萎黃,異常焦慮,李慎被收監後,她的丈夫裴仲將被貶為潭州都督府法曹參軍,散官榮銜亦被褫奪。
李楚媛悲咽:“月晚,我進不得宮,縱能麵見太後,太後定然不會。。。我隻求太後不要流放我父兄,你我都很清楚,在流放地,他們或生不如死,或被暗加毒手,我寧願他們被囚終生!”
李靜訓的淚水並不比姑母少,幾乎伏拜在我麵前:“望公主體察,舒王,豫章郡王,祖父與阿耶,他們都蒙受不白之冤啊!公主若置之不理,舒王之後,下一個會是誰?!”
我正頭疼不已,先前被家奴帶走的崇簡突然抱著喵喵出現在門外,好奇的打量李楚媛姑侄。
“阿娘。”
李楚媛急急地回首望去,崇簡頗為驚喜,朝她一溜小跑:“表姑!迥弟可也來了?”
緊接著,李楚媛複望向我,眼神十分渴切甚至顯得可怖:“月晚,他父親也是因。。。”
“住口!住口!”
池飛不由分說的抱起崇簡便向外走,我陣腳大亂,又驚又怕,安慰自己說萬幸崇簡尚不懂事。
見我如此失態,李楚媛恍然大悟,明白我迄今不曾對孩子說出真相,她莫名失笑,揚聲喝道:“他死的那般淒慘,而你居然。。。選擇。。。遺忘一切!!!薛子言,你看到了嗎?!這就是自幼被你心心念念的人!那個絹人本該屬於我!”
我似乎也明白了一些舊事,卻覺得並不需要再求證了,斂色入常,我淡漠道:“我已盡力,可惜天不遂人願。我不能選擇遺忘麽?難道我應。。。背負著他的冤屈,教導子女牢記仇恨,永生活在他離去的那一日,這般才對麽?!斯人已去,可我還想活下去。堂姐,其實你今日不該亦不必來此相求,畢竟紀叔尚在人世,堂姐隻需為父兄祈禱康壽即可。”
被我如此直白拒絕,李靜訓很是無措,李楚媛死死盯著我,那目光比銀刃還要鋒利:“是啊,你並未失去任何重要的人,你當然還要活的錦繡榮華!李綺,從小到大,你是我最看不起的人!除了仰仗父母兄長,你一無是處!你自恃帝女身份,教子言做你的臣子你的奴仆,教他時時刻刻哄你欣悅順意,他從未有過屬於自己的意願和誌向。你是他的一切,可他於你。。。卻微如塵埃,你甚至不願記得他!”
淚水湧上眼眶,我衝她笑了笑:“如此慷慨義氣,可他不能現身道謝了,也不及反悔這一生所托非人。堂姐,你相信天地有靈,可我告訴你,沒有!他已經死了!無論我餘生是夜夜笙歌,或以淚洗麵,他都看不到,聽不到。因而我不願記得。請回。”
李靜訓還要再求,李楚媛已起身欲走,卻不忘厲聲對我警告:“李綺,你記住,今日犧牲枉死的每一人都是為了你兄長與李唐社稷!一個人的江山,焉能長安?!終有一日,武家的屠刀將直指聖人,彼時,又有誰能為他效忠赴死?你?哈,不,你早已向你的母親投降棄節!”
當堂內安靜下來的一瞬,我淒然淚下,苦笑自嘲:“原來在旁人眼中。。。我已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
“不!縣主有私心,故而對公主抱有偏見!”,芷汀連連搖頭:“即便他們都忘了,但我至死也不會忘!公主對薛郎已然竭盡所能!公主與薛郎未負彼此。”
紀王李慎被判幽禁巴州,中道卒於蒲州,據說是夢中心悸而亡,也有傳言道是年長難耐酷暑,押送的官吏不予飲水。。。總之被發現時,逼仄檻車內隻餘一具屍體。洛陽城有幾人知道真相?又有幾人在乎那真相?也許人們隻敢在夜半無人時感慨一句太宗之子盡亡。桂州,嶲州。。。李欽兄弟連為老父下葬的時間都乞求不得,便被驅趕向那些他們僅耳聞過的不毛之地,接受未卜的前途。
其實在李欽離開洛陽的那一天,我曾喬裝目送他出城。他是最後一位值得我送別的親友,我也不希望再有同樣經曆。百姓們無不驚奇地指點那些頹唐潦倒、傷疤覆麵的昔日皇孫,而隻我記得他們曾經的天家貴範曾經的暢然飛揚。李欽單手抱著東張西望的行霏,另一手牽著哇哇大哭的幼弟李誠。他步履匆匆,神色木然,似乎聽不到漫天的嗡嗡議論。有那麽一瞬,他忽然停下腳步,遲緩轉身,欲回望宮城或回望故宅,但終沒有顧眸。是他相信後會有期?還是無心留戀再也不會屬於自己的東西?與他自幼一起長大,關係好到不分彼此,傷心自是難免,但我隻能勸自己想象諸王取勝後武媚、旭輪還有我的下場,因而離別的淚水未能肆虐。
至於李楚媛,她的誠孝並沒有感動武媚,沒能助益父兄,反牽累夫家的幾個叔伯兄弟被貶官或罷用。好在她夫妻感情甚篤,她本性又隨和恭謹,嫁至裴家十載贏得上下老幼的稱讚與喜愛,倒也無人因此事指責她。待父親的死訊傳至洛陽,李楚媛悲痛嘔血,久久臥床。我沒有登門探病,我清楚自己不受歡迎。我隻是暗自猜想,倘若我告訴她最初是李欽勸說薛顗加盟,間接造成了薛紹的慘死,她會是何反應呢?
不久,因人證物質俱全,豫章郡王李亶以謀反罪被賜死,其父舒王李元名被判幽禁利州。但朝堂吞人的狂風巨浪並未因此而止。
鄂州刺史嗣鄭王李璥、內史張光輔、納言魏玄同等先後因涉謀反而死。魏玄同在家中接到敕令時,監刑禦史房濟勸其不妨佯裝告密,求見武媚,見機自白,魏玄同正色直言’人殺鬼殺,亦複何殊,豈能作告密人邪’後自盡而亡;燕國公黑齒常之與右鷹揚將軍趙懷節等被誣謀反,沒人清楚黑齒常之在獄中的遭遇,隻知這位降唐二十五載、南征北戰、一身赤膽、威名遠播的花甲老者最後選擇了自縊赴死;皇後劉麗娘的堂兄——彭州長史劉易從被誣謀反,禦史往彭州宣旨,吏民憐其無辜,皆奔赴刑場送別,爭先解衣擲地,是為劉易從求冥福。秋官尚書太原張楚金、陝州刺史郭正一、鳳閣侍郎元萬頃、洛陽令魏元忠,流嶺南。。。
夏轉秋,秋入冬,太平府外風聲鶴唳,幾家悲喜,而府內始終一派歲月靜好,時間的流逝寂然無聲,除了那些刻畫在樹身的崇簡和惠香的身高標示,每一次都在上移,每一次我都愉快的告訴孩子們’再長高一寸,阿耶就會回來啦’,話落回眸處,花葉輕顫,梅香浮動,仿佛他剛剛攜風而至。二人隔著一道永不能觸碰的平行時空,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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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仁基】【鄭氏,嫁陸爽】【陸氏,嫁裴行儉】
【鄭仁基】【鄭氏,嫁陸爽】【陸價則】【陸景澄,娶安德】
【鄭仁基】【鄭氏,嫁陸爽】【陸氏,嫁李慎】【安德縣主】
【長孫無忌姐,嫁王韶】【王婉,嫁貴妃族弟韋元整】【韋績,娶江陵】
【長孫無忌妹,嫁李世民】【韋貴妃子李慎,娶陸氏】【江陵縣主】
【李虎】【李昞】【李淵】【李世民,娶無忌妹】
【李虎】【信都公主,嫁張暠】【張辯】
【竇略】【竇善】【竇榮定】【竇氏,嫁張辯】【張琮,娶無忌姐】
【楊忠】【安成公主,嫁竇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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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淵】【襄陽公主,嫁竇誕】
【竇略】【竇善】【竇榮定】【竇抗】【竇誕】【竇孝諶】【竇德妃】【李隆基】
【竇略】【竇嶽】【竇毅】【竇後】【李世民】【李治】【李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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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信】【獨孤太後,嫁李昞】【淵】【世民】
【獨孤信】【獨孤伽羅,嫁楊堅】【廣】【某女】【李恪】
【楊忠】【楊堅】
【楊忠】【楊瓚】
【宇文泰】【順陽公主,嫁楊瓚】
【獨孤信】【獨孤皇後,嫁宇文毓】
【宇文泰】【宇文毓】
【宇文泰】【宇文邕】【清都公主,嫁閻毗】【立德,立本】
【鬱久閭阿那瓌】【某公主,嫁元寶炬】
【元宏】【元愉】【元寶炬】【元欽】
【宇文泰】【長女,嫁元欽】
【宇文泰】【宇文覺】
【元宏】【元愉】【元寶炬】【晉安公主,嫁宇文覺】
【元宏】【元懌】【元亶】【元善見】
【高歡】【太原公主,嫁元善見】
【鬱久閭阿那瓌】【某公主,嫁高歡,高澄】
【高歡】【高澄】
【元宏】【元懌】【元亶】【馮翊公主,嫁高澄】
【宇文泰】【平原公主,嫁於翼】
【於謹】【於翼】
【於謹】【於義】【於宣道】【於誌寧】
【於謹】【於寔】【於象賢】
【宇文泰】【宇文邕】【義陽公主,嫁於象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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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6日更新:
BGM《風居住的街道》永安,二胡版
因為版權限製問題,我大部分音樂隻能通過YouTube聽,不清楚APP是不是都能搜到
12月10日更新:
竟然超過兩百個收藏啦!雖然在晉江不算什麽,但陸某感激不盡!真是意外之喜!
10年注冊晉江隻是因為興趣,也一直遺憾不能在國內讀書學習曆史專業,隻能靠寫作彌補一些
後來有了數十個收藏者,有了和大家的互動,才知道喜歡中華文化的同好不隻是老先生們,哈哈,給我很大鼓勵,再次感激!
不求富貴揚名,隻求大家滿意,哈哈哈,鞠躬
ps:洛陽的皇宮在隋稱【紫薇宮】,唐太宗改【洛陽宮】,武後時期稱【太初宮】,個人覺得洛陽宮比較好聽
12月22日更新:
這幾天一直在整理和突厥有關的資料,然後就是為過聖誕和新年忙活啦,每天超市買‘年貨’就像打戰,栽果樹修草坪,布置彩燈裝飾。。。我的中年老腰啊
ps:晉江編輯會直接聯係作者嗎?收到一個簽約什麽的邀請,要加QQ號,可我好像想不起來我的QQ號了
12月30日更新:
張光輔等人的死是因為徐敬業的弟弟敬真,在此不詳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