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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馬聽 紅妝啼淚愁獨語(上)

  元日,神皇親饗【萬象神宮】,大赦天下,改元永昌,大酺七日。神皇服袞冕,大圭,執鎮圭為初獻,皇帝為亞獻,太子為終獻。


  永昌元年,夏四月,辰州別駕、汝南王【李煒】,連州別駕、鄱陽公【李諲】,汶山公【李蓁】等謀迎廬陵王於房州。事泄。甲辰,殺煒、諲等宗室十二人,徙其家屬於巂州。


  己酉,天官侍郎【鄧玄挺】、夏官侍郎【鄧玄機】下獄死。玄挺女為諲妻,又與煒善。諲等謀迎廬陵王,以問玄挺,玄挺不應。坐知反不告罪。


  在這個殺戮不絕的血腥四月,我的眼疾先是轉輕,最終轉愈,太平府內莫不欣喜。而我無悲無喜,像上一個春天那樣,立刻抱著一雙兒女去看蝶舞蜂繞,看百花爭豔,繪聲繪色的同他們講與花兒有關的故事傳說,轉身則平靜的吩咐芷汀將薛紹和我的起居院從此封鎖。


  我可以獨自回憶,卻沒有勇氣直麵。隻有經曆過黑暗的人方能真正明白光明的可貴,然而,當我重新看清舊日的斑斕世界時,卻發覺熟諳於心的每一處都蒙上一點點的不同。而就是這些一點點,讓我喪失了勇氣。我穿行回廊時,他不會出現在某個轉角;我推開書房的門時,他不會向我展示滿意的畫作;我倚窗望天時,他不會於身後默默環住我;我倦怠遲起時,他不會。。。


  遠行尚有歸期,而他,已化作一抹患有失憶症的靈魂,自由漂泊在平行世界,也許我與他每時每刻都能擦肩,卻永生無法觸碰彼此。


  在寧心等人眼中,我似乎已走出陰霾,甚至比從前還要開朗。忘卻不幸固然是她們曾期待的,卻不禁因我反常的樂觀而深深擔憂。其實真的沒什麽,原因非常簡單,我確信薛紹依然能看見我,或許他不再擁有前世記憶,或許我在他眼中全然陌生,可我隻想以微笑麵對他,一如那年在西市重逢時他送我的笑容。


  李煒與李諲等人的謀逆意圖令武媚盛怒非常,她原本篤定去秋那場拔樹搜根似的整肅已令宗室徹底順服於自己,再沒膽量籌謀生亂,萬沒想到,他們另辟蹊徑,居然打起了千裏外李顯的主意。當然,這已非首次。於天下臣民心中,這位因荒唐被廢黜的舊君的確具有巨大號召力。不僅因長幼有序,更尤其,李顯是李治欽定的江山繼承人,相反的,在目前這種反武浪潮不減反增的大環境下,自幼親賴武媚、由武媚扶持登基、迄今尚未親自頒布過任何政令的旭輪似乎更像是一位武家利益集團的代表人。


  而我複明的喜訊極大的安撫了武媚的怒火,當紅唇盛裝的我不需旁人攙扶嫋嫋婷婷的行至武媚麵前時,她由衷快慰,立即自寶座起身,親自迎我。她的眼神是那麽的渴望,隻盼母女可以恢複薛紹未亡之前的融洽無間,然而,我做不到,我不能。


  武媚才要握我的手,我卻迤迤然跪地行禮,口稱 ‘太平公主恭祝聖母神皇太後千秋萬安’。初戰告捷,成功堵住了也許是她反複斟酌才得的一句問候。反倒是崇簡,一邊拉我起身一邊奇怪道 ‘阿婆在對阿娘笑,阿娘也要對阿婆笑呀。’。


  我的席位被安排在武媚左側下首,那是最受恩寵的臣子才配享有的待遇。麵對她一次又一次的示好甚至是刻意討好,我隻選擇用無比恭順的態度和言辭回應。武媚勉強保持笑容,眼底卻漸漸漫起受傷的濕意。武三思的妻子範氏覷著武媚甚為不快,頭一回不敢近前湊趣。


  我想我的舉動應稱之為’報複’吧,雖然薛紹的死因較為複雜,但我隻固執的抓住一點,當初如果不是她將他下獄施行,隻要她肯說兩個字——饒恕,結局不至無法挽回。薛紹是我的知己,是我萬難割舍的親人,可是她,自始自終都視他為權力饋贈我的一件禮物,渾不在意的恩賞、收回、摧毀!


  李貞等膽敢將她視作敵人,那他們就必然是奸邪之徒;薛顗薛緒站錯立場,主動做了武媚的敵人。而薛紹全不知情,竟不得不為別人的野心勃勃付出了慘烈代價。在愛我們的同時,武媚亦不會放任我們的任何過失,她不允許它們成為政敵用以攻擊自己的把柄,比如我和旭輪的相愛,比如無辜的薛紹。明知自己的決絕必招致我們對她的恨意,但對於權力的敬畏迫使她不得不孤注一擲,而她則會在未來無盡的時光裏黯然懺悔。


  可我這一次並不想給她懺悔之機,我要讓她痛。既然她不在乎我是否絕望,我又何需在意她的喜怒哀樂!

  隔日,瑤光殿複置筵席,酒為琥珀白羊,景如瓊宮仙境,輕歌曼舞,觥籌交錯,賓主盡歡,不可言喻。


  見我悶悶不樂,鮮碰筷箸,上官婉兒好意規勸:“切莫為難太後,這盛宴歌舞都隻為教你。。。”


  “婉姐姐多心了,”,我苦笑:“是崇簡,今晨偏又問起子。。。唉,總以為稚童易忘事,易哄騙,怎知他念念不忘。婉姐姐,這半年,我最怕的事莫過他兄妹問我要阿耶。”


  同是傷心人,默了默,上官婉兒笑了一笑,輕快道:“是是非非,總歸已是昨日煙雲。若你定要終日淚眼愁眉,也需先尋一個能為你執帕拭淚的貼心人呀。”


  我隻道她是逗我開心,便順話道:“哦?難道有哪位俏郎君能得婉姐姐青眼?我可要替姐姐掌眼呢。”


  隔了一道道珠光寶氣的垂簾,男賓女客分席而坐,分得出高矮胖瘦,至於麵貌則僅能看清五六分。


  纖指將眼前珠簾挑開寸寬縫隙,上官婉兒笑說:“他此刻正在殿中,依你看來,阿誰最合心意?”


  我笑嗔:“聽聞他們皆是太後新近拔擢的侍臣,我久未入宮,如何一一認得?倘或認錯了,姐姐心胸大度斷不會惱我,我自個兒可是歉意的很呢。”


  “那好,我便將他們一一說與你聽,”,上官婉兒微微頷首,娓娓道來:“正與武三思對飲者乃洛陽丞【杜審言】杜必簡,鹹亨元年擢進士第,此君文彩四溢,然恃才傲物,自言’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筆當得右軍北麵’,矜誕至斯,嗬,直是教人又氣又愛。聖人下首乃鸞台錄事【李嶠】李巨山,麟德二年,弱冠之年擢進士第,為政剛直廉潔,得大帝親口讚譽,且個性果敢,調露年間,邕州獠民,他隻身入洞勸降,兵不血刃平定叛亂,其五律詩作堪稱一絕,雖說年已不惑,不過模樣十分周正,又新近喪妻,正是鰥夫呢;司文郎中【劉知己】劉子玄,永隆元年擢進士第,他向來得聖人青睞,你當熟識吧?劉郎中儀表都雅,為人隨和溫柔,惹得宮娥使女常為之側目;考功員外郎【李迥秀】李茂之,你與他已有過數麵之緣呢,此君不止生的貌美瀟灑,又喜交友,興起吟詩,不辭鬥酒,然多而不亂,人稱’當世第一風雅人物’;哦,那位白衣者你不曾謀麵,蜀人【陳子昂】陳伯玉,文明元年擢進士第,他生性耿直,每上疏議論時政,言辭必錚錚,近來太後對其多有稱讚,授官麟台正字,陳正字詩作多雄渾蒼涼,高昂清峻,頗有漢魏風骨,與眾不同;陳正字右手側乃【宋之問】宋延清,上元二年擢進士第,現為崇文館充學士,宋學士不僅滿腹珠璣,你且細細端詳,他昂藏七尺,麵相儒雅內秀,尤其那徜徉柔情的雙眸。。。可算得這殿中翹楚?”


  我正心笑其中數人的大作均被收錄進後世學生的教科書,讓學生們背的苦不堪言,忽莫名警醒,懷疑她意在言外。


  我試探問她:“鰥夫,青年才俊。。。今日來客,難道。。。太後另有深意?”


  上官婉兒盈盈一笑:“萬幸你能明白太後的良苦用心!”


  我又羞又惱,心知武媚確是出於好意,亦是當世風俗,但我委實不能接受。


  見我蹙眉再不言語,上官婉兒柔聲勸道:“你與薛子言。。。唉,我如何不明你的心?可在座嘉賓均為鳳毛麟角般的人物,絕不至委屈你,否則太後斷斷不會選。。。”


  “短短半載,太後居然教我。。。恕難從命!”,我忿然作色:“為何大唐的公主失了駙馬便要忘卻前塵,歡歡喜喜的弄妝畫眉再嫁別門?!”


  觀我不似一時衝動,上官婉兒好不驚訝:“難道你。。。欲為薛子言守節?!哎呀,這。。。月晚,你正值花信年華,餘生漫漫,你我女子總要為自己好打算啊!”


  我無意就此事多言,上官婉兒湊近一些,真誠的小聲道:“我相信薛子言亦願你能被人嗬護疼惜,而非孤身隻影,餘生隻活在仇恨和寂寞。。。”


  “勿再多言!”


  我強忍淚意,三千煩惱絲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溫柔撫過。自與他訣別,百餘噙淚入眠的夢鄉,無一不是他的身影,他的眷眷回眸。每每與他僅咫尺之遙,卻沒有一次能重握他的手,重尋他的溫度。每一夜,我跌跌撞撞的追逐他,執拗的翻查時光刻板,隻為尋到那人在解開發結的那一刻,是否星眸含笑,甘心情願。


  這聲飽含悲意的拒絕脫口而出,左右女客無不側目,武媚亦注目於我,然一瞬即過,十分淡定。上官婉兒的這番言辭當是經武媚授意,而我的反應自然也在武媚的預料之中。也許她認為時過境遷,我再有恚嗔也隻得接受物是人非的現狀,她因而不求速成。


  上官婉兒握住我的手,她神思恍惚,仿佛正眺望一處她終此一生亦難企及的天涯,輕聲細語:“太後非是迫你下嫁,可這一生。。。那般長遠,夜那般孤冷,他已難追回,若有一人噓寒問暖也未嚐不可啊。”


  我冷漠一笑,別過臉,一滴淚潸然落下。真是可笑,武媚奪走了在我生命中留下那麽多深刻回憶的人,卻在我仍終日鬱鬱之時,把這些我甚至叫不出名字的男人送到我身邊,以為我會被他們綺糜繁縟的詩作所吸引,繼而迷失在曲意承迎的男歡女愛裏?嗬,誰給她的自信!

  這時,武媚俯問李嶠可有新作,李嶠起身稱是,遂落落大方的出列,朗朗吟誦。


  十年倡家婦,三秋邊地人。


  紅妝樓上歇,白發隴頭新。


  夜夜風霜苦,年年征戍頻。


  山西長落日,塞北久無春。


  團扇辭恩寵,回文贈苦辛。


  胡兵屢攻戰,漢使絕和親。


  消息如瓶井,沉浮似路塵。


  空餘千裏月,照妾兩眉嚬。


  我聞詩後愈發羞憤難堪,暗說這李嶠究竟是刻意亦或無心。武媚亦麵露不悅之色,卻是不好發作。


  武三思酒至微醺,乘酒興對一旁的杜審言揚聲笑道:“咄咄怪事!一介出身微賤的倡門女子竟堅貞至斯,夫婿長年戍邊不歸,她卻碧海青天矢誌不渝。倘若換作是我,怕是早已。。。哈哈哈!”


  李嶠向眾人拱手一禮,平聲道:“不材賣弄了。”


  他徐步回座,瞥向簾內的一眼隱含鄙夷。我於是篤定,他必是有心作詩嘲諷我。隔片刻,我以更衣為由離席,才入偏殿便埋頭大生悶氣,寧心苦勸卻是無效。少頃,殿門複開,旭輪入內。


  “陛下萬安。” 寧心匆忙行禮。


  旭輪虛扶:“你我之間便免了這縟禮吧。月晚輕減了幾分,卻是何故?”


  乍暖還寒的仲春時節,我依舊每分每秒活在黑暗世界裏,對於未來將會發生的事,我從不去想。雙目失明,膝下一對年幼子女,背負著難償的愧與難報的仇,這樣的人生本就舉步維艱。縱是費盡心思,又能走多遠?我因而不想。整個嚴冬,上官婉兒隔數日便會登門探望,有時獨自一人,有時則跟隨鄭南雁、馮鳳翼與禦醫等。他們都隻會說出令我寬心愉悅的內容,但我心裏很清楚,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字必被武媚知悉。他們不提,我亦從來不問,就好像我全然不記得宮中尚有自己的寡母。她既然深愛國家與子民,自有它們對她感恩回報。


  直到那一天,上官婉兒送我一枝清香撲鼻的初綻玉蘭,玩笑道便算是送我的生辰賀禮。我淺笑,順口說起洛陽宮隻流杯殿的玉蘭養的最好。她默了默,第一次向我提及旭輪的近況,他已習慣封閉自己,與武媚之間的關係每況愈下。我頓時發覺,自回來太平府,我不曾想起旭輪。我於是對她說,我想與家人一同慶生。兩天後的花朝,我在滿室花香中醒來。更衣洗梳時,婢女們道府中的玉蘭已悉數盛放,寧心在臥中擺置了數十花甕,甕內隻供了玉蘭一種花。我默默莞爾,心話應是她留心聽了我與上官婉兒的對話。而當我被攙至外廳時,闊別多時的他的聲音猝然入耳。一瞬的怔然懷疑,繼而才是許久以來的由衷笑意。


  他伴我 ‘賞’花,崇簡和隆基追逐嬉鬧的稚嫩笑聲始終不遠不近,偶爾會獻寶般把捉來的蝴蝶送我。該是一個充滿生機與希望的美好春日啊,而我輕嗅著散發自他身上那最是熟悉的淡淡藥香,無不悲涼道這是他最後一次為我慶生,我再也不會勸他做忠臣孝子,我有心無力。他為我簪花裝飾發鬢,笑著向我承諾寧負天下不負我,江山實非所愛,得之無用亦無喜,這一生相愛卻因身份桎梏而不得相守,若能與我遙遙相望,再無別求。


  蒙眼的鵝黃絲帕迅速被淚水洇濕,我豁然明白我遍尋不得的人其實就是我自己。我向他道謝,感謝他能為我而留下。他則向我道歉,請我原諒他曾以為皇帝的大義比我重要。我們擁有對愛情最完美的幻想,卻始終被最無奈的絕望壓製,能握在手裏的唯有堅持,向著那渺渺希望,不斷追逐。而這也正是愛情最偉大的地方。


  寧心好不為難,支支吾吾。我沒好氣道:“天熱,妾自個兒不願用膳,陛下要教寧心對我用強不成?今日被那李嶠諷我不如倡門婦,更教我無心飲食!太後煞費苦心,卻平白使我當眾被人作詩羞辱,她真是。。。哼!”


  寧心望向旭輪,愁容滿麵:“陛下,阿姐道不願改嫁,可總不能。。。”


  “不嫁便不嫁吧,”,旭輪衝她擺手,也發愁道:“真若改嫁,我身為兄長,少不得要從私庫取出金玉文玩為她添箱,真教我頭疼心也疼呢。我也不願她再嫁旁人。”


  寧心強忍笑意:“正是呢,皇後與崔美人新近為陛下誕下一雙公主,陛下需做長遠打算呀。”


  旭輪頷首:“仙兒,花山,花妝,花婉,花憶,唉,都是我的心尖尖,哪一個都不忍虧待啊。”


  “陛下寬心,”,我橫他一眼:“妾便是改嫁,也決計不敢求陛下賞賜一枚錢!”


  旭輪抒懷淡笑:“好啦,這般模樣便是不氣那李巨山啦!快些隨我回殿,你不在,阿娘十分失意,保不齊阿誰要倒黴呢。”


  待回殿落座,我心裏仍覺憋屈,心話李嶠看輕我是他想當然,但我無法容忍這番侮辱,必須為自己正名。遂主動的隔簾與人攀談,聞我出言柔婉,談吐不俗,且對古今之事頗有見地,在座眾人尤其李嶠對我的看法大為改觀,不禁讚我 ‘博學多聞’。我心中冷笑,哼,你知前一千年之事,我卻遍知數千年之事,大唐Ms.Know-all,舍顧月晚其誰!還有啊,你說你沒事兒詠風幹嘛呀,就因為寫錯了一個‘竿’字,害得剛讀一年級的我被語文老師罰抄整首詩一百遍!咱倆這帳早晚得算!


  我對寫下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千古絕唱的陳子昂最感興趣,不止僅向他一人請教行文賦詩的心得,又特意舉盞,祝他早日成為文壇泰鬥。陳子昂起身致謝,並回敬一盞。定睛端詳,此人中等身形,五官亦無奇偉超凡之處,但能親睹 ‘唐代詩壇第一麵豐碑’的真容風儀,我內心一片雀躍。周圍女客見我居然因這相貌平平的陳子昂而添了幾分愉悅神采,少不得各種揣度,武媚與旭輪亦向我投來好奇目光。


  有人討好般告訴我他曾在八年前名噪一時,我詢問詳情,知當時陳子昂第二次科舉不中,過東市,恰遇賣胡琴者,索價百萬,豪貴傳視,皆言琴不值價,唯陳子昂命奴仆車載千緡購之。餘眾皆驚,陳子昂自稱擅撫琴,故不惜耗費巨資,並邀眾往宣陽坊宴飲聞琴。待眾人至邸,陳子昂捧琴語曰 ‘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轂,碌碌塵土,不為人知。此樂本賤工之役,豈宜留心!’,遂碎琴,以文軸遍贈來客,一日之內,聲華溢都。


  調露二年的春天麽?房雲笙初懷阿妧,明崇儼慘死家中,李賢觸犯眾怒,大明宮山雨欲來,誰有心情打聽宮外異聞。


  每一次親人歸西,為何上蒼總要安排我直麵死亡的殘忍?像是一艘最寒簡的小舟,被迫卷入狂風暴雨的汪洋大海,隻一個巨浪的功夫,已不見蹤影。任你終日癡癡的盼啊盼,他們卻再不回來。


  陣陣寒涼刮過心頭,眼中立時湧上潮熱,我強打精神敷衍的聽下去,上官婉兒關切道:“無事?”


  我淡漠一笑:“無事。欲以瑤琴贈陳郎,看他是否真的擅長操琴。”


  不多久,崇簡快跑著衝我而來,把自己當個麻袋似的‘扔’進我懷裏。我擁著日漸茁壯的小小男子漢,擁著李賢和房雲笙的希望,正疼痛抽搐的心口驟然踏實而堅定,默歎這便是我活著的真正意義吧。


  捧起那張氣鼓鼓的小臉蛋,想著初見時曾憂慮那又紅又皺的小肉團能否存活,想著他長牙時成日淌口水滿臉不高興,想著他每次調皮惹事後便不忘可憐兮兮的撒嬌討饒,真是教人來不及動怒便原諒了一切。他不止是我對兄嫂的誓言,更是我以心血養育的兒子呀,愈看便愈歡喜,忍不住重重的親他幾口,更緊的抱在懷裏。


  我關心道:“誰惹著你啦?”


  崇簡的態度十分古怪,全不似往日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快樂或煩惱一股腦對我說出,反像一個成年人般審視的盯著我。


  “隆基,”,我好不奇怪也莫名心慌,忙喚過跟在崇簡身後的李隆基:“表兄與你拌嘴了不成?”


  李隆基被我問的很是委屈,白淨小臉暈開一層紅粉:“不曾!是武延秀笑話表兄不會騎馬,又陰陽怪氣的問薛大人為何不教表兄騎術。表兄這才生氣呢。”


  武延秀乃武承嗣少子,與李隆基同歲,很得父兄疼寵。


  自獲悉崇簡乃李賢遺腹子,武媚不止未將這嫡孫關入禁苑送還房雲笙,反對他更為愛重,時刻關注。李隆基稚嫩的嗓音算不得高,卻恰巧能教不遠處的武媚和旭輪都聽清。武媚握盞的手顫抖一下,輕快的別過視線。


  這般模樣於她足可稱失態,極是不易。好啊,原來她竟知悔。我在為薛紹痛惜之餘,心頭掠過一絲快意,簡直壓不住唇角的上揚。


  毫無征兆,旭輪驀的起身,大步流星至身側,從我懷裏接過了崇簡。除卻薛紹,旭輪便是崇簡最親不過的男性長輩。


  崇簡把臉埋進旭輪肩窩,小手無意識的抓弄衣襟的夔龍暗紋,抽抽嗒嗒道:“舅父,阿耶為何不教我騎馬?他何時才能回來神都呀?”


  旭輪神色悵然,顰眉沉歎,不知是為薛紹亦或李賢。忽又一掃愁容,輕拍孩子的小屁股,很是愉快道:“汝父人貴事忙,還在外州辦差呢。舅父長日清閑,這便教你騎馬,絕不教你輸給延秀!”


  孩子總是好哄,崇簡當即雀躍,晶瑩淚珠兒還掛在眼下:“舅父最好!去騎馬!去騎馬!”


  武媚仿若未聞,上官婉兒柔聲稍勸:“陛下不應為安撫稚子而勞萬金之軀啊,況且才過午時,日頭。。。”


  “無妨,我也許久不曾跑馬了,”,旭輪笑道:“小小兒郎,片刻便也倦了。”


  便有數十宮人簇擁他舅甥二人向殿外走去,隆基怔愣愣的看向父親背影,忽快跑追上,怯怯的牽住旭輪的一角衣袖,頗委屈道:“阿耶隻教表兄,不願教兒麽?”


  旭輪歉意道:“如何不願教你?隻別教你阿娘知曉。”


  “是!”。李隆基雞啄米似的使勁點頭。


  旭輪俯身把隆基抱在另一側臂彎,隆基的興奮不亞於崇簡,有點得意的對崇簡說:“我定比表兄學的要快!”


  待傍晚回了太平府,崇簡累極,全無神采,雙眼迷迷瞪瞪,喃喃囈語:“阿娘,舅父誇兒悟性高,比隆基敏捷,舅父還說阿耶小時候不如兒騎的好呢。”


  我淚眼婆娑,替他解衣蓋被,勉力笑道:“莫驕矜。騎馬時千萬謙讓隆基,他比你年少。”


  “嗯。”


  又是一夜孤燈冷枕,諸多心事壓的我輾轉難眠,索性展卷打發漫漫長夜。撐臂起身時,滿頭青絲如瀑般逶迤於金線銀絲織就的華麗薄衾,映著暖橘色的星點光澤,卻再得不到那人一瞬的注目。片刻,寧心推門而入,送來一碗微燙羊乳。


  “眼疾才愈,阿姐竟這般不惜福!”,寧心嗔怪:“她們來報時,我還不肯信呢。”


  我啜飲一口香甜,望她笑說:“真若一輩子眼盲,總是有你嘛。”


  寧心稍垂目,隨手替我整理枕畔的雜亂書卷,遲疑道:“阿姐不願再嫁,難道往後每夜。。。隻與它們為伴?其實,今日殿中的那個宋延清,眉眼裏有幾許。。。呃,倒也看得過眼呢。”


  眼眶一酸,工整墨字霎時變得模糊扭曲。我把書卷湊近燭火,微微眯眼,淚意暫退,低聲道:“有何不可?現今,這朝中 ‘逆臣’ 不斷,我若命薄又嫁了 ‘逆臣’,你以為太後不舍得教我再次。。。唉,好在我有崇簡和惠香。”


  寧心點點頭,不再多勸,卻見一串淚珠打濕我手中錦帛。我緊緊抱住寧心,身子顫抖難止。淚如雨傾,卻是竭力咬唇,不想教房外值夜的侍婢們聽到我的痛苦,我的軟弱。


  “阿姐!”,這一聲飽含多少心疼與無奈,寧心哽咽著安慰我:“你痛快的哭一場吧!哭過便。。。再莫想他!”


  時已榴月,神都洛陽迎來充沛降水,卻因氣溫逐日高升,每場雨後便有炎炎日頭衝破烏雲灼曬泥濘大地,整日裏並不覺陰鬱舒爽,反覺渾身似被一層又潮又熱的軟紗包裹著,十分難受。


  一日千裏的驛馬送來嶺南的初熟楊梅,取皎潔似雪的吳鹽醃製數日,丹紅即轉絳紅,吃之前定要在深井裏浸泡一二時辰,入口細品,青澀盡消,若有似無的微鹹更襯那稀罕物的別樣清甜,酸甜冰爽的汁水足能澆滅心中燥熱。


  惠香穿著我縫製的吊帶裙,露著肉乎乎的雪白四肢,既鬆快又涼爽,乖巧的窩在我懷裏等我喂吃楊梅。取一顆不曾冰鎮過的楊梅,用指尖沾了汁水在她小嘴巴上塗抹一圈,見她吃著滋味順口,我才放心把整顆喂給她吃,又教她如何吐出果核。


  “病死了?”


  池飛挑揀著竹蔑裏的各色絲線,點點頭,道:“棺柩一早便入都了,坊巷皆議論這【東平郡王】自年初改刺徐州便三不五時的請醫抓藥,想來也隻能是因病而薨。這大半年,【紀王】先是被削職監/禁於私邸,今又遇長子。。。唉,聞聽郡王嗣子甚幼,與崇簡同歲。”


  為王五十餘載,花甲之年身陷囹圄,又突遭喪子之痛,確是人生慘事。我輕撫惠香稀疏柔軟的發,沉吟片刻,又問:“朝廷可有恩旨?”


  “贈銀青光祿大夫,宗正少卿。”


  僅隔了三五日,原本老父喪子、幼童失怙的莫大不幸竟演變為一樁引來諸多揣測的疑案,道是去歲李貞父子募兵起事,時任和州刺史的李續曾與堂兄李衝通謀,又於二人兵敗之後收留逃竄餘孽,而告發李續的信函被他一一銷毀,更為滅口而殺人證,未詳其數。


  “你與李欽斷是未斷?” 佯裝投食喂魚,我悄聲問旭輪。


  “自是斷了,”,旭輪心中難過,麵色不快,左手二指在右手掌心反複畫圈,忽狠狠碾碎那些魚食:“可。。。難道你我。。。坐視不理麽?”


  揮袖趕走幾隻嗡嗡飛旋的蚊蚋,我搖頭,定定視他:“如何救?但凡你能想出法子,我縱肝腦塗地,也敢去救他。旭輪,放棄吧!李續死無對證,義陽郡王李琮下獄受審,王妃周氏被禁於司農寺,他夫婦若能撐過這一劫,紀叔與李欽等人便可保命,安然居於王宅。。。為囚。”


  “為囚。。。”,旭輪神情蕭索,仰望無垠的湛藍天空,不意被烈烈驕陽刺痛雙眼,本能閉目,哀歎道:“保不得了。”


  我驚道:“保不得?!難道。。。李續。。。證據確鑿?!”


  “的確,”,旭輪心煩意亂,揚手把魚食灑落湖中,湖麵霎時如綻開一朵碩大的血紅牡丹,魚兒無不爭先恐後,密密匝匝,數之不盡,直教人看的頭暈眼花:“有長安萬年縣白身,自言曾欲入都告發李續,卻為李續迫害。辰時,阿娘已宣召此人入宮。”


  知大事去矣,我內心重歸平靜:“風流雲散,一別如雨,世間豈有永久比目連枝的二人?或流放,或身死,這便是。。。李欽的命吧。謀定天下,贏了固然能名垂青史,輸了。。。想來他也早有預見。”


  旭輪默認我所言在理,無奈輕歎:“春去春來苦自馳,爭名爭利徒爾為。”


  我不禁心怕,環視四周,懇切叮囑他:“即便無一外人,這種人的詩。。。尤其不當自你口中說出。”


  他苦笑,微微頷首,遂負手臨湖,唯餘頹然背影。我與華唯忠交換一個眼色,無不擔憂。


  不遠處,昭容王念兒攜隆業與花山戲魚,才人王芳媚扶著姐姐的小女兒花妝蹣跚學步。崇簡、隆基和隆範弄塵鬥草,隆範輸了卻不肯認,仗著年紀最小便耍無賴,推說是自己選的草不好,三人吵吵鬧鬧,倒也有趣可觀。


  德妃竇婉行姿嫋嫋,路過兒子身邊時暫頓腳步,對稚童們的小紛爭並不插手。她神色疼愛,取出帕子欲為兒子拭去臉頸間的薄汗。隆基專注於嬉戲,拽過那帕子胡亂的抹了一把,又塞還她手裏。


  “陛下萬安,”,很快,竇婉來在我們麵前,旭輪轉身視她,她又十分親切的向我問好,輕搖紈扇為旭輪驅散暑熱:“適才服侍太後,偶見陛下起駕,妾還道陛下是回了寢宮。”


  紈扇連續不斷的帶起微弱氣流,拂過她素雅別致的藕白羅裙,隱約可見隆起的小腹。


  往昔從不介意他履行丈夫的義務,還生怕他不肯與她們親近,惹武媚責罰,引臣工臆測,今日卻因此事而吃味,甚至控製不住的猜想她們在承幸時是否滿足而愉悅。突如其來的妒火令我心跳狂亂,我覺得自己簡直患上了人格分裂,我很可能在被另一個乃至多個 ‘我’ 秘密操控著。


  這般想著,我已難友好的麵對竇婉,匆匆別過臉,又欲挪步至一旁。旭輪察覺,挽住我手臂,對她道:“公主直言殿中無趣,我陪她走一走。”


  天熱難耐,頭頂亦無樹蔭或羅傘,竇婉姣好容顏似覆上惹人憐愛的嬌羞丹霞,細聲道:“說來湊巧,妾新得了一則詼諧。。。”


  “不必了,”,旭輪淺笑:“她自幼便喜搜羅奇聞逸事,耳熟能。。。呃,總之便不勞你了。你身子沉,回殿安坐吧。”


  “是。”


  竇婉立即溫順退下,我悄悄使勁掙開了旭輪的手,他壓低聲,好笑道:“待你親切也不可?不許同我製氣。”


  汗水沿他削瘦下頜滑落,洇入鬆綠衣衫,便多了一點不易被發現的墨綠。想是覺得領口粘膩,他隨手拽了拽衣襟,又撫平褶皺。


  被妒火燒至荒蕪不毛的心田因他的一句話而重綻一抹盎然綠意,我如實道:“我的確妒忌她,也或許是因。。。她的孩子。旭輪,倘或我的崇胤尚在人世,我也能對得起薛家,是麽?”


  旋即,旭輪與華唯忠的臉色都很難看,旭輪眸光晦黯,意味深長的勸我:“當日之事,你已竭盡全力,薛家如何會怪你?隻能說。。。天意莫測啊。事已至此,切莫苛責自己。”


  “道理總是簡明易懂,可你若要我接受。。。太難了。”


  真的是太難了。滿腹遺憾與心酸,我取帕拭淚。也曾自問,如果我順應史書,如果我不曾為救薛紹而奔勞,忍下一時慘痛,是不是能保住薛紹唯一留我的珍寶?保住薛家最後一條血脈?

  這時,有二宮娥引導一位華服男子往殿中,因是全然陌生的麵孔,眾人不免好奇,竊語猜測其人身份。


  愛熱鬧的孩子們直接興奮的衝他跑去,在那人前後繞圈,含糊嗚呀的喊著什麽。那人不驚不忙,笑眯眯的伸手指點距他最近的李隆基。隆基被他戳中了小腦袋,先是微愣,接著便氣惱的推開他的手。


  崇簡忙替隆基輕揉額頭,指那人嗬斥:“即向楚王致歉!”


  那人微訝,饒有興致的俯首打量二童,玩味道:“楚王?哦。。。未知小郎是?”


  看他無意駐足,崇簡便要拽他衣袖:“我乃薛崇簡!你若不向我表弟致歉,我便請阿婆降罪於你!”


  那人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崇簡,一字不發,加快了步伐。孩子們仍是不依不饒。


  稍近,觀他年約而立,個頭高挑,身形稱不得魁梧,粗看倒也健實有勁,生了一張微瘦長臉,斯文白淨,俊美不足,秀麗有餘,算是個漂亮人物。然而,那雙細扁的柳葉眼卻極不安分,正暗暗掃瞄各處盈盈笑語的玉人。


  我忙舉扇遮麵,下意識的靠向旭輪,不悅啐道:“哪裏來的浮滑兒!”


  巧不巧的,一縷熱風吹過,恰把這話送入那人耳朵裏。隔著兩丈遠,他大剌剌的衝我們的位置輕佻一笑,似是故意要做實我對他的稱論。


  旭輪一聲吩咐,華唯忠遂近前盤問那人身份,很快便折身來報:“回陛下,此人乃太後今日拔擢的侍禦史。”


  我氣哼:“誰家管教出的好兒郎!秀而不實,品行不端,他斷無資格糾察百僚!”


  華唯忠道:“回公主,此人非宦門勳臣之後,正是先前陛下同公主提及的。。。”


  “哦,原來他就是揭發李續的來俊臣啊。” 旭輪頗為鄙夷道,又寬慰我不必因這種告密小人而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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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30日更新:

  估計再改兩三章就不會影響閱讀了


  祝我早日大功告成,魏晉還在等我


  12月2日更新:

  80後的朋友們,小學背過的那些唐詩還記得嗎?!


  杜審言就是網紅杜甫的親爺爺(哈哈哈我好喜歡刷新浪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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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亦忝諸孫’的杜甫先生與李唐皇室的關係:


  【李淵】【李世民】【臨川公主嫁周道務】【次女周氏,嫁李琮】


  【李淵】【李世民】【臨川弟紀王李慎】【次子義陽郡王李琮】


  【李淵】【舒王李元名】【某女嫁崔氏】【崔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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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融,娶李琮與周氏之女】【崔女】【杜甫】


  【杜審言】【杜閑】【杜甫】


  外公崔融是李元名的外孫,外婆李氏是李世民的曾孫女,比李太白不知貼譜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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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5日更新:

  沒啥靈感,所以幾乎沒有改動,大家湊合著看吧


  薛崇簡的母親和祖母都是李唐嫡出公主,血統高貴,仕途平坦,但縱觀他一生卻沒啥閃光點,感覺文裏把他寫的虛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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