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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人怨 風流雲散空餘憾(下)

  “鳳翼,你和南雁都是看著月晚長大的,你說,我千辛萬苦生下的女兒,卻為了那個薛。。。我悔啊,早知會有今日,我寧觸逆鱗也要阻止她下嫁薛家。”


  武媚一聲長歎,無不是她自認當年的力所不及對女兒的歉意。我心中卻是一痛,死死咬牙忍住悲呼。


  馮鳳翼道:“仆明白了。唯請太後明示,這葬儀?”


  武媚沉思片刻,平聲問:“薛顗和薛緒。。。陳屍郊野?”


  “是。周侍郎曾如此回稟,是否需仆派人往濟州。。。”


  “不必,他們死有餘辜。唉,薛紹啊薛紹。。。罷,隨我去見周興。”


  “是。”


  待他主仆二人離開,我連哭都不敢,急忙起床穿衣,及膝長發極難梳理,隻得胡亂的鬆綰腦後。甫一邁出臥房,寧心正對宮人們吩咐午膳飲食,眾人無不驚訝,寧心欲攙我回房。


  “阿姐若是想見崇。。。”


  “我去秋官!”,我在寧心耳旁匆忙解釋:“我親耳聽太後。。。來不及了!你等我回來便可!”


  寧心聽的一頭霧水,隻知拽緊我的衣袖:“可禦醫們千叮萬囑,請阿姐務必。。。”


  我哪裏肯依,二人拉扯著,寧心招呼旁人幫忙攔我。十萬火急,想到薛紹命懸一線,咬咬牙,我揮手將寧心推去一旁,意料之外,寧心驚呼著傾倒,幸被旁人攙住。


  身擔重負,我雖奮力急奔,總是比不過去向武媚匯報的宮人。很快,馮鳳翼帶了一行人將我攔在貞觀殿宮門,苦口勸我往者已矣,讓我隨自己回去。


  “不!”


  距我最近的是潁田郡公李璋,他也是如今為數不多的未收牽累的太宗的直係血裔。沒人想到我竟敢抽出千牛衛佩刀,寒光一閃,出於本能,李璋向後連退數步。


  馮鳳翼反向我迎來,注意著我的舉動:“公主慎意,切莫傷及自身!”


  握緊刀柄,我怒視眾人:“薛紹不是’往者’!誰也不得阻我去救他!請馮公去問太後,她是要放出薛紹,還是要。。。我死!”


  馮鳳翼當然不敢擅自作主,又思慮去向武媚請示隻會加深我和她的隔閡,他正左右為難時,我快步繼續前行。馮鳳翼深感無奈,輕揮袖,眾人忙不迭為我讓出一條通道。


  背向眾人,眼中登時酸澀,卻警告自己絕不能哭,我必須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冷靜。雖不知薛紹為何突然就’回天乏術’,但盡快將他救出牢獄總是無錯,我要寸步不離的照顧他直至痊愈。


  “公主!公主!”


  李璋小跑著輕鬆追上我,我目不斜視,冷哼:“郡公欲攔我?!”


  “璋萬萬不敢!”,李璋年已十八,比我高出大半頭,去年還聽說他已榮升人父,但仍不改少時靦腆:“馮監囑我。。。守住自己的刀。”


  我道:“他教你隨我往秋官?”


  “是。馮監擔心公主。”


  “隨你吧。待見到駙馬,我自會把刀還你。”


  “多謝公主。刀刃十分銳利,還請公主小心。”


  說著,他解下刀鞘遞給我。我心中微有觸動,不禁看向他,口氣和緩許多:“那些被賜。。。飛禍無常,王侯皆朝不保夕,這兩月,你可曾怕過?”


  李璋在我的注目下默默垂首,猶豫片刻,他小聲道:“幼時不懂生死,某日,聞家奴們竊竊私語,道阿。。。阿耶畏罪服毒了,我自是不怕,待等讀懂生死,嗬,卻又不知何為後怕。今時今日,我隻知,大唐江山危如朝露,聖人若有差遣,璋為臣為弟,必誓死捍衛李唐社稷。”


  我微驚:“你竟將性命予我?!足見你已忘懷生死。”


  北風冷冽,李璋淺淺一笑卻如臨春般蘊著幾許暖意:“隻因璋相信公主不會出賣我,更相信公主亦不容李唐江山被旁人竊取。”


  我不置可否,又問他:“你甘為大唐獻身,可大唐於你。。。算不得有過恩惠,值得嗎?”


  “值得嗎?”,李璋眼眶泛紅,仰麵望天,他輕聲卻堅定道:“可我姓李啊,堂姐,我們姓李,祖父的血,萬千將士的血,便在你我腳下。長安,大明宮,還在恭候它的君王。有些人可以退,而我們其實從無畏敵退縮的資格。”


  二人直入刑部衙門,刑部上下如臨大敵,幾個主事趕來見我,各人說辭無不客套且委婉,但橫是不準我進入牢獄,道需等周興自宮中回來,一切聽憑他作主。李璋代我與眾人交涉,明說武媚已首肯,周興在場,他亦知情。


  “你是何人?!”


  眾人聞聲即麵露喜色,如逢大赦。有人急忙喚他:“郎中來的好生及時啊!公主堅持。。。”


  武攸暨麵無表情的瞥我一眼,很是冷靜的對眾人道:“刀鋒若向外,諸位速速逃命便可;刀鋒若向內,則諸位成全公主便可。太後必不降罪。”


  武攸暨再問李璋,李璋遂表明身份。


  “如此,我等自不會阻攔。”,打量較自己瘦小的李璋,武攸暨微微頷首,對李璋道:“倘若郡公能勸公主放下。。。”


  “武攸暨!”,我正色道:“真若放下這刀,你還會由得我?!”


  被我當場拆穿,武攸暨不免有些難堪,微惱道:“定要進?!”


  “定要進。”


  自攸暨身旁繞行,李璋對他道一聲’冒犯了’。我強迫自己不能停下腳步,不能質問他為何再一次選擇對我隱瞞。真正的無牽無扯,不止不能有情,連恨亦不該有。


  很快,我們邁入牢獄所在的偏院院門,李璋察覺攸暨始終跟隨,不禁悄聲問我:“此人真敢阻攔公主?”


  十年前的李璋還是一個隻知閉戶讀書的孩子,不曾聽聞攸暨與我之間的錯錯對對。


  “不會,”,我淡漠道:“他怕死。”


  進入牢獄後便十分順利,獄卒無一敢攔,忙不迭為我引路。可其實我已銘記於心,我清楚還要走七百一十四步才能見到他。


  薛紹受杖一百,朝中無人不曉,李璋環顧這陰暗潮濕的牢房,嘟囔道沒病也能憋出病來。我悄悄拭淚,因我的疏忽大意而自責不已,可恨這幾日裏居然還安慰自己說天寒地凍傷口不易感染發炎。


  待終於見到薛紹,我突然不敢繼續靠近,腿腳發虛,踉蹌的向後退去。


  “公主,”,不幸被我踩中腳的李璋忍痛道:“已至駙馬牢房。”


  鐵柵內寂寂無聲,薛紹仰麵躺於濕冷磚地,雙手交於胸前,十指微蜷,似無力握起。一行人的嘈雜腳步和李璋的話竟沒能引起薛紹的絲毫反應,甚至不發一字。


  天昏地暗,忘了該如何呼吸,隻含淚凝視,驀的看清他胸膛處的微弱起伏,魂魄方各自歸位,喉口也不再發緊,我連連催促獄卒開鎖。


  “子言!子言!”。每一聲呼喚都用盡全力,透著歡喜,我知道自己與他尚未緣盡。


  很快,薛紹聞聲而起,雖萬般艱難,但終是憑他自己的力量,我心頭卻漫起陣陣恐慌,他此刻的舉動令我瞬間聯想起一個最不吉利的俗語。


  他站起來的一刻,二人緊握彼此的手,仿佛感覺到星點粘稠沾上我的手。李璋心善,已將自己的官袍脫下鋪地,我於是攙著薛紹慢慢躺下。


  “駙馬這。。。難道是!”


  李璋瞠目而視,手裏舉著剛剛從夾道牆壁上摘來的火把。我卻隻餘滿腔憤怒,哪裏還是白衫,分明已是血衫!必是有人在我離開之後又對薛紹施刑!


  “究竟發生何事?!”。牢房外,武攸暨沉聲詢問獄卒。


  原已打定主意從此對他不怨亦不恨,真正做到無牽無扯心如止水,可當這句話入耳時,我還是沒能忍住怒意,扭頭喝罵:“若非虛偽狡詐,便是你懈怠職責!!七尺男兒,食君俸祿,武郎中竟不覺羞慚?!告訴我,是誰傷了我丈夫?!太後已明言饒他一死!!”


  刹那間,武攸暨的目光一如寒冰。


  獄卒諾諾道:“回公主,其實郎。。。”


  “隨我走,”,武攸暨插話打斷,平聲道:“薛。。。駙馬已奄奄一息,便留公主與他獨處話別吧。”


  他與二獄卒離去,我心中又酸又痛,衝他背影斥道:“讓周興來見我!讓太後來見我!”


  那背影暫停,沉穩而從容的立於陰暗夾道。那聲音也不聞情緒波折:“他本是被判謀反的罪臣,如今這般模樣。。。嗬,便是死了,亦不足惜。我斷不會為他而觸怒太後。”


  武攸暨一走,我隻得向滿身血汙的薛紹追問前因。他眼神迷離,喘息微弱,好半天吐出三字。


  “我無事。”


  禦醫都道回天乏術,他卻還要騙我,原來這世上竟存在如此溫暖卻也最令人心碎的謊言。悲不自勝,我直罵老天爺不開眼,要讓一個清白善良的人冤死詔獄。


  淚如雨下,我厲聲道:“子言,我不要你離。。。可是,倘若事無轉圜,我能為你做的僅是報仇!求你告訴我!”


  一室寂靜,隻有我無助的哭泣嗚嗚不絕。少頃,薛紹終於緩緩道:“何必。你的手。。。這輩子都該纖塵不染啊。”


  薛紹欲為我拭淚,可惜力不從心,手臂堪抬起一寸便無力的垂落身側。


  “我聽話!我聽話!”,我惶然失措,輕搓他的手保持體溫:“我去請禦醫!你定能安然無事!”


  李璋甚為同情,將火把摔去一旁,哽淚道:“怪我誤事!我這便去!”


  薛紹本是李璋的上司,望他虛弱一笑:“留步。。。阿璋,真的不必。”


  “唉!”


  李璋單手掩麵,背過身,攥拳狠狠的捶在牆上,緊接著便快步衝出牢房。


  再一次十指相纏,那血已微涼,卻仿佛能滲透肌理,在我的身體我的心留下滾燙烙印,讓我在肝腸寸斷之餘又喚醒了我的怨恨。為什麽!明明隻要她一句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默默凝視彼此,自知命不久矣,薛紹原本空洞的雙眸漫起淚光,多了幾許脆弱幾許溫存。


  “最初是你,最終亦是你,夫複何求?”


  【補】


  我已六神無主,尤其不敢聽’最終’二字,硬是裝作愉快般道:“不,不是今日!子言,我們還有。。。十載,二十載,三十載。。。我們。。。我們。。。”


  理智全無,我想不出任何言語安慰崩潰的自己與瀕臨死亡的他。這些年,每當他構畫未來,我總在心中消極的回答他,其實我和他沒有未來,次數多了,像是自我催眠,似乎漸漸的接受了。然而當這一刻,當我真的也想擁有與他的未來時,卻連一個虛構的未來都無法想象!因為隻有他活著才能有未來啊,可我無能為力!我無力挽救他的生命!


  不止不會有我們的未來,在我的漫長餘生,他也將徹底缺席。今日一別,我將是失去他的我,長安將是失去他的長安,更令我深感恐懼的是,若某年某日幸遇一個眉眼與他相似的人,我飽含激動的敘舊,而那人隻會淡漠的答複我’娘子怕是認錯了人’。但是,我寧願一次又一次被人誤解謾笑,也好過接受他離去的事實。


  我伏在薛紹身側嗚咽吞淚,他強忍悲痛,吃力的將二人發梢纏繞:“係本從心係,心真係亦真,巧。。。”


  “巧將心上係,付以係心人。”


  薛紹暫停,望著我專注的緊密的纏發,不禁含笑而泣:“真遺憾,此生竟不能與你白首終老。”


  淚水簌簌打濕那道小小的發結,我亦含笑對他說:“但我很慶幸,此生是與你結發。”


  他的手顫微微的向我麵龐移來,忽而又收回,莞爾,低低道:“沾血便不好看了,最後一麵,我想好好的看看你。你幼時是那般頑皮,每提筆便會被墨。。。嗬,早知如此,那時便該對你好一些。”


  我親吻他的手,發誓必牢記此刻充斥喉口的血腥氣息,記住他最後留給我的氣息:“可那時我總以為你討厭我呢。”


  “傻呢,我把最心愛的絹人都送給了你,又如何會討厭你?”,他勉力笑著,我微閉目不忍看,隻用心聆聽他說的每一個字:“那日你祝我再娶窈窕嬋娟,今日,我也祝你選聘高官之主,餘生萬事遂意。還有,月晚,一直忘了向你致謝。很感謝你那麽勇敢的求二聖為你我賜婚,’薛紹,我願嫁你為妻,我非你不嫁’,雖時隔數年,然於我鐫骨銘心,時常入夢;很感謝你使我成為這世上最幸運的男人,隻可惜,你我夫妻。。。隻有七年薄緣,嗬,月晚,可怪我貪得無厭?”


  我連連搖頭,凝睇於他,淒涼地說:“不,你不及我貪心。可是子言,答應我,下一世,告訴自己,不要再。。。對她好,不要再愛上她,切忌。”


  他衝我眨眨眼,似打趣我道:“下一世?太遙遠,你不要想,我也不會想,若能重逢自然是好,如若你我再次糾纏不清,哈,便當我是情非得已,違心說愛你吧。” 他略一停頓,眸光愈發明亮,隱含無限期許:“隻是這一世,我想。。。問。。。你。。。可曾愛過我?你若。。。為難。。。便當隻是。。。一句肆口。。。忘了。。。我。。。說過。。。我。。。”


  出乎意料的發問,而我未及準備答案,下意識別過臉,不敢教他看清我的迷惘神色,心中卻立時思索那答案。


  相識廿載,結發七載,對這位一直懂我容我的知己當真從未有過愛意?也曾有過數個寂冷深夜,我主動尋到他的懷,感受他的體貼和柔情。對他的感情裏,可曾有過那種可以讓人無數次的怦然心動的被世人稱之為’愛情’的玄妙東西?


  答案,沒有。我對他更像是一種依賴般的由友情直接過渡到親情的感情,卻無論如何都不會演變為愛情。也許在過去七年的某個瞬間,也曾遺憾自己所愛不是他,如果我愛上自己的丈夫,這於己於人都是一樁終身幸事,但我終沒有如此幸運。我的愛情,在千年之前便毫無保留的透支給了旭輪。對薛紹,有過感動,有過感激,有過愧疚,卻獨獨缺了他所求的愛情。


  “我愛你,子言。”


  再次四目相視,我這般對薛紹笑答,然他眼神渙散,絲毫不見我預想中的欣然和釋然。


  他是不是,將會就此沉默?徹底沉默?


  我連喚數次,薛紹再無應聲。笑意僵在唇角,淚順著唇角流進嘴裏,遺憾的苦,離別的鹹。


  我小聲抱怨:“子言,再等一等不好麽?竟不及看一眼你的親生孩兒!咱們會迎來崇胤還是令徽呢?子言,你更喜歡誰呀?子言,你聽,孩兒在我腹中喚你阿耶呢。”


  無論我如何哀求,他都不再作答,我甚至不知最後對他的欺騙有沒有被他聽去。他的離世,是不是帶著無限缺憾?

  驀的發現,那一道小小發結已然鬆開,也許他在祝我再結良緣時便悄悄解開了我們這一世的緣,可是,他又怎會知道,一人一生隻有一次結發啊!


  “子言,我要下一世!我要下一世!至少給我一個懺悔的機會!!!原諒我,子言,求你原諒我!原諒我這些年對你的虧欠!原諒我那一天沒有留在府中!我本可以救你!我可以救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握著薛紹的手,我的哭聲漸漸微弱,胸腔中那顆心仿佛越來越冷越來越硬,一如他的遺體,溫度在我手中一縷縷的消散。


  薛紹,你的結局不該如此,不該如此!抱歉,我不能聽你的話,這一次我還是會任性。


  擦淨眼淚,我緩緩的扶腰站起。牢房外立有數條人影,為首之人是周興,皆一聲不發,不知他們何時來此。他們沉默的凝望我,可他們並不知自己眼中的我已不止是我。


  深深吸氣,我淡漠道:“駙馬已故,周侍郎多留亦無用,我這便帶他走。”


  周興自不反對,揮手示意兩個獄卒聽我差遣。待出了刑部衙門,見楊元禧並另一人氣喘籲籲的朝我跑來。


  “公主!好事!好事!太後恩準我與。。。啊!!”


  楊元禧看清我背後的情形,當即麵如死灰。我心中冷笑,直問楊元禧:“太後仍在貞觀殿?!”


  貞觀殿,幾個宗室近臣伴著武媚,李璋和武攸暨並肩跪於廊下,馮鳳翼不見蹤影。很難得,我的出現即引得武媚橫眉怒目,有失往日威儀。


  “你是一個失格的母親!”,武媚不滿地指我喝道:“你的兒子尋你不得,啼哭不休!而你卻為了薛。。。一介罪臣,不顧國法,也不要家。。。”


  “我失格?哈,是啊,我已不顧國法,想來太後也不會怪我插話犯上吧,”,我控製不住的咯咯直笑,拂了拂沾滿血汙的衣裙,在原地轉身一圈,好讓每個人能看清它們,雙膝跪地,我麵向武媚揚聲道:“太後,如您所願,您的囚徒已死。我特向太後報喜,我丈夫死了!!”


  武媚稍驚,但也沒有更多情緒,畢竟薛紹本就是她死亡名單上的一人。周圍竊竊私語,但我仍感覺這座殿堂冷漠的過於可怕。須臾,武媚起身離座。


  當走到我身邊時,她俯下高貴身軀,手輕輕按在我肩頭,很是平靜的對我說:“節哀吧。我時常奇怪,為何這世上總是。。。總是女人先經曆喪偶之痛。”


  我嫌惡似的用力晃肩,武媚不免尷尬,生硬的收回手。


  我含笑與她對視:“我是否應感到榮幸?因我亦經曆了喪夫之痛!這是他的命!!因他的兄長都參與了謀反!因那些逆臣竟敢與這天下最偉大的聖母神皇太後作對!他該死!這是他的命!!!” 接著又環指四方,憤怒叫喊:“你們!你們一清二楚,他明明無罪,卻堅持將他下獄施刑!!懇請太後嚴查,究竟誰是殺害我丈夫的真凶!!!哈哈,原來神聖如您也有無能為力之事?為何?告訴我,誰是真凶!”


  見我的形容異常癲狂,惱怒之餘,武媚亦不忍般勸說:“他。。。他已經死了!莫再執迷!!”


  我起身而出,指揮戰戰兢兢的二獄卒將薛紹的遺體抬入大殿。一步不停,直至武媚麵前。滿殿霎時嘩然,有人不自主的後退。武媚眉目緊鎖,微微揚起下頜。


  我滿心怒火,恨不能按住她高貴的頭顱迫使她直麵悲慘死去的薛紹:“太後,您的囚徒在此,殺他的人亦在此!是我!我是真凶!隻因輕信了一則披著親情外衣的謊言,我。。。沒能及時保護我的丈夫,任他含冤而終!太後,可知這一路走來,我沒有為他流一滴淚。哈,因為我是太後的骨肉啊,稟承了您的鐵石心腸,我也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女人!!”


  武媚的表情變得十分複雜,分不清她更怒亦或更傷心,但她的激動絲毫不亞於我:“沒有感情?!我若沒有感情,絕不會容你完好無損的站在此處理直氣壯的指責自己的親生母親沒有感情!你要相信,當你闖進含象殿請求大帝將薛紹賜你為駙馬時,正是因為我們愛你,我們對你太有感情,才會滿足你的心願。如今,你也要相信,安排你入宮避禍亦是出於我對你的感情,而終結你幸福婚姻的人並非。。。是我,我至多是依從國法懲處了一個罪人。需知,權力看似榮耀,但於我亦是不可推諉的職責,我不得不為之。你雖抵觸事實,可你必須接受的確是薛紹命該如此!!”


  “滿足女兒的心願?命該如此?難道就像子嫣。。。”,淚水盈眶,我無力跪地,死死閉眼:“權力把他賜給我,又是權力把他從我身邊帶走。。。權力無罪?嗬,看來。。。隻是我承受不起太後的深情厚愛!”


  腹中猛的痛極,又像是被寒冰攪動。我僵在原地再不能動,癱伏於紅毯重重喘息,一時連喊痛的力氣也沒有。哭著望向薛紹,恍惚間竟見他朝我揮手,我於是拚力向他爬挪,我覺得自己就快死了,我覺得與他攜手共赴黃泉便是我的宿命。


  武媚麵無人色,急忙俯身抱住我:“月晚!我的兒!攸暨!快些!快些!”


  手即將觸即薛紹的指尖,武攸暨飛身趕至,將我打橫抱起,依武媚吩咐直奔內室。四周已然嘈雜無序,有人勸著武媚,有人為攸暨引路,也有人喚著禦醫,很快,我躺於踏實的床上。


  “月晚!月晚!你。。。我。。。”,武攸暨手忙腳亂,先抓過錦被為我遮身取暖,又覺不妥,長臂一展,把距自己最近的宮人拽過來:“你說該要如何?!”


  宮人受驚後不免膽怯,但頭腦還算清晰,怯聲請武攸暨暫退一步,接著掀開我的群裳查看情況。


  “血。。。要生了!公主要生了!”


  疼痛不斷加劇,似帶刺玫瑰遊延於每一寸肌膚,繼而又似覓食野獸啃咬每一寸骨骼。


  我用力推按似要脹裂的腹部,語無倫次道:“孩子。。。攸暨,救我的。。。孩子。。。痛。。。子言。。。我好痛。。。子言!子言!”


  武攸暨暴跳如雷,望一幹人等怒喊:“禦醫何在!太後!太後,月晚她。。。”


  武媚正與上官婉兒匆匆近前,上官婉兒慌忙別過視線,周身虛軟,本能拽住武攸暨的手尋一方支撐:“天啊!血浸透。。。難道是公主。。。”


  冷汗流入眼眶,原本明晃晃的世界開始混沌不清。成為女人的痛,成為母親的痛,都是薛紹送我的獨一無二的禮物,還有。。。成為未亡人的痛。我失聲慟哭,充滿絕望。


  “莫怕!莫怕!”,武媚緊挨我坐下,以衣袖為我擦拭淚汗,既心疼又焦灼:“我的兒!女子總要經此一劫!且忍一忍,禦醫便在殿外!!婉兒,派人催禦醫速至!定要保得月晚!”


  “是!”


  “救孩子!”,我抓住她的手,苦苦哀求:“阿娘,孩子是子言。。。痛!孩子是。。。城陽公主唯一的孫兒!一定先救孩子!!”


  武媚不敢置信,下意識的瞥看攸暨,耳語問我:“崇簡竟是。。。”


  “他是您的孫兒!他是雲笙為阿兄所生遺腹子!”


  驚聞當年實情,武媚好一陣眼眩,上官婉兒倉促的將她扶出內室,唯恐我再說出任何刺激到她的話。


  武攸暨遂坐在一旁陪我,泫然欲泣,開口便是一通責備:“為了他。。。你連命都不要了麽?!月晚,你是拿刀割我的心啊!你還不肯放手嗎?!”


  情難自持,他簌簌垂淚,異常悲哀。我不願看到他,一壁虛弱的推他一壁淒聲喊道:“你我。。。有緣無份!是你始終不放手!好痛!禦醫!禦醫!”


  待禦醫送入一碗催產湯,接生的婆婦們便接管了整個產房。誕育一個生命的疼痛遠勝於斷筋挫骨,因心力交瘁,我幾乎使不上力氣,旁人喂進我口中的飲食亦難以吞咽。睜眼閉眼,無不是滿身血汙含冤而終的薛紹,還有他臨死之際留給我的那些話,一遍遍徊繞心田,久久難散。


  為什麽,最後一次捉弄玩笑,隻為換他最後一次對我展顏微笑,竟隻能是終生遺憾,隻能遙遙無望的等待永不能實現的重逢。


  寧心拿了熱帕為我擦汗,不斷的鼓勵我,她的體貼入微不禁教我憶起鵑娘。然而我的回複隻是搖頭喊累,撐起多時的腿無力下滑。


  “阿妹。。。我。。。不行。。。好生照顧。。。崇簡惠香。。。我隻信你。。。阿妹,答應我。”


  我的感覺真的很糟糕,我想我或許將死在這張床上,像劉惠香那樣因難產而死,隔片刻,又發現死亡也不過如此,因為再不必去麵對入骨心痛。漸漸的蓄起幾分力量,大口灌入蜜水,咬牙努勁,一心隻想為薛家留下一條血脈。


  生產從無定時,各人不得不耐心等候,忽生一陣叫嚷,似乎是門外起了爭執,隱約還夾雜著孩子的大哭大鬧。下一瞬,一人推門闖入,似旋風般跑到床前,揮手扯開垂紗。


  “月晚!”


  天寒地凍,但旭輪額間盡是熱汗,怕是才自寢宮狂奔趕來。可以想象,武媚必下令對他封鎖消息,這些日子他一直被蒙在鼓裏。驀的見到久未蒙麵的他,我努力的想微笑,隻願他能放下擔憂,卻因身體的苦楚而難以做到。


  武媚緊隨其後,追到床前,忙挽住他左臂:“去房外等!旭輪,此地陰氣極重,隨阿娘去房外等!旭輪!”


  見我不住的□□喊痛,旭輪麵色蒼白,徹底失態,指房內眾人咆哮:“公主若有不測,朕要你們統統陪葬!”,又怨怒的盯住武媚:“此情此景,阿娘可也稱心遂意?!您做的這一切。。。真的是為保護她?!”


  武媚怔然無語,眼圈泛紅。旭輪扶開她的手跪在床前,他緊緊的捂住口鼻,然眼中已漫起薄霧般氤氳,再忍不住,無助的嗚咽垂淚。


  “旭。。。你。。。”,我喘息艱難,一眨不眨的望他:“負我。。。亦或。。。天下?”


  三天後,晨光熹微,我淚流幹,力氣亦盡失。枕畔,孩子仍在沉睡,麵目恬靜,一如純潔無暇的小天使。一旁,已伴我整夜的武媚突然開口,嗓音幹啞。


  “月晚,你和。。。無母子緣,盡快教他入土安息吧。”


  那夜亥時,我在疼暈前的最後一刻為薛紹生下了他唯一的孩子,男孩,是崇胤,隻可惜,孩子體弱福薄,出生後不足一日便重歸天堂,我甚至不及聽他一聲啼哭,喂他吃一口奶水,清醒時分竟隻能看到剛剛斷氣的嬌小屍體!!我不願相信自己再次痛失骨肉,抱著崇胤嚎啕悲哭,所有人都來勸我,旭輪試圖奪過孩子卻沒能成功。


  我隻當崇胤沒有離開,比著他的尺寸,歡喜地為他裁製衣服鞋襪,將小腳丫印留在絹布作為出生紀念,請畫師為我們母子畫像。。。一心體會做母親的幸福。服侍的宮人們皆視我為怪物,不敢正視我,更不敢正視孩子。直到昨夜,武媚吩咐人將一具小小的玉棺擺在床下,無聲的殘忍的提醒我崇胤已死的事實。


  “入土。。。入土。。。”,迷茫的瞪著懸於上方的赤金鳳紋紗帳,我覺得胸腔裏空空蕩蕩:“昔年子言出生時,阿耶與阿娘應見過他吧?崇胤像我還是更像他呢?阿娘,子言會怪我嗎?城陽公主與薛大人會怪我嗎?阿娘,我真沒用,我不配做薛家的新婦。子言!原諒我!我沒能救回你,也沒能照顧好兒子,我真沒用!”


  “月晚,你無錯,”,武媚溫柔的擁住歇斯底裏的我:“好孩子,你對得起薛家!你對得起薛家!聽阿娘的話,不要再折磨自己,也不要再折磨崇胤了!”


  良久,我在她的安撫下趨於平靜,我清楚這一次的堅持毫無意義:“嗯,讓崇胤。。。去尋他父親吧,他父子二人都不會孤苦無依了。”


  武媚念聲佛號,為我拭去滿麵淚水:“月晚,你若能釋然,阿娘方能安心啊!”


  怕我反悔,她立即抱起孩子交由宮人帶走安葬。我心如刀割,恨自己無力更改定局,刹那間,體內氣血翻湧不息,眼前忽變作化散不開的濃鬱漆黑,極似那牢獄夾道的盡頭。我使勁的眨眼又揉眼,卻依舊不見一絲光明。


  武媚登時不安:“月晚?!你。。。眼睛。。。”


  “我無事,阿娘,”,我漫不經心道:“我隻是。。。失明罷了。真好,子言的遺體,孩子的。。。孩子的。。。我都不必再去麵對!哈哈哈哈哈,上蒼果真憐我!”


  翌日,不顧武媚再三挽留,我帶著一雙子女回到離開僅十日的太平府,然而,物是人非。


  楊蕊飲藥自盡,用最決絕的方式結束了美好年華。隻希望在另一個世界,她能勇敢的向薛紹表明心跡。感念她的癡情,我唏噓不已。救她的那一天仿佛還在昨日,轉眼已是天人永別。


  薛家的宅院、田地、文玩均沒為官產,家眷奴婢充為官奴婢,任官府奴役或買賣。聞聽薛顗與薛緒二人的妻妾不甘受辱,皆自縊而亡。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薛瓘和城陽公主的合葬之地沒有被人打擾。


  池飛、柳意等不知我的情況,也不知自身安危,終日惶惶。太平府遍布烏雲。


  依我吩咐,芷汀攙我至書房,我清楚池飛她們一路跟隨,因我能聽到她們竭力遮掩的哭泣。我詢問房中可有變化,芷汀答說書案鋪有一幅尚未完工的畫卷,畫中人是我,但一旁的樓台景致等都隻描了淺淺邊線,各色顏料也已幹涸。


  我輕歎:“官差到府時,想他正執筆作畫。唉。”


  門外,孩子們的笑聲稚嫩悅耳。我側耳傾聽,輕笑:“崇簡又在逗弄靈威,實在調皮。好,好。”


  抽泣聲依稀入耳,我稍稍握緊芷汀的手,平靜的對眾人道:“莫哭,我真的很好。”


  須臾,聽崇簡歡快嚷道:“下雪嘍!好大的雪!阿娘!阿娘!”


  孩子噔噔噔跑進往日並不常來的書房,小手使勁的拽我向外走去,芷汀等人攔著,生怕我被門檻磕絆。


  “阿娘快些看,好大的雪呀!!靈威在舔雪呢!可雪明明沒有滋味呀。”


  我睜著眼,卻是一無所見,隻能憑過往回憶想象眼前的紛揚銀光:“今冬。。。雪日來的真早呢。阿娘最喜歡雪,落雪時,漫天漫地都幹幹淨淨。”


  垂拱四年,十二月己酉,太後拜洛受圖,皇帝、皇太子皆從,內外文武百官、蠻夷各依方敘立,珍禽、奇獸、雜寶列於壇前,文物鹵簿之盛,唐興以來未之有也。


  辛亥,明堂成。號曰萬象神宮。宴賜群臣,赦天下,縱民入觀。又於明堂北起天堂五級以貯大像;至三級,則俯視明堂矣。僧懷義以功拜左威衛大將軍、梁國公。


  “明堂。。。終於建成了。”。我似笑非笑道。


  “阿姐,”,寧心喂我喝菌湯,拿捏著分寸勸道:“已是除夕,太後賜宴,阿姐。。。還是不肯。。。”


  我輕撫身旁的冷硬棺木,腦海中是往日薛紹安睡時的模樣,驀的笑著流淚:“回宮與太後共慶團圓?不,子言隻我一個親人,我不能留他孤伶伶。。。過節。”


  尚善坊,洛陽城,大唐,千門萬戶築起火紅庭燎,一家人喜氣洋洋的將一節又一節竹子投入熊熊烈火,耳聽劈裏啪啦爆竹聲聲,祈願一整年的好運和福氣。唯獨我們府中,因正辦喪事,不做任何絲竹娛樂。崇簡手捧珍珠寶石琉璃珠,在靈堂教惠香玩彈珠,嘀嗒碰撞,笑語不斷。亥時,驅儺隊伍借道尚善坊北去皇城。近千名護僮侲子簇擁著儺翁、儺母,又唱又跳,驅打著凶惡獠牙的’鬼怪’,浩浩蕩蕩的自太平府門外路過。


  ‘適從遠來至宮門,正見鬼子笑嚇嚇,就中有個黑論敦,條身直上社頭蹲。耽氣袋,戴火盆。眼赫赤。。。’


  崇簡被這陣熱鬧非凡的叫喊吸引,直吵著要出府親眼瞧一瞧,自有家奴哄著攔著。


  “我要看!!阿娘,為何在家中過年?為何不入宮與阿婆、舅父一道過年?阿耶呢?他撇下咱們去宮中了麽?”


  我努力的循聲辨別崇簡所在的位置,心酸至極卻還要強裝自若:“近日阿娘身子不爽,不可入宮將病氣過給阿婆。阿耶外出訪友,他若能。。。回信,阿娘定告訴你歸期。”


  “可我想進宮呢,”,崇簡有點委屈:“我想隆基了,也想阿婆和舅父。那夜阿娘在房內哭,阿婆在房外抱著我哭,阿婆說她最喜歡我。”


  我別過臉拭淚,聽池飛對崇簡笑說:“哪裏不準你入宮啦?你乖乖聽話,過幾日姨姨送你入宮。”


  “我聽話!我聽話!”


  芷汀關心道:“公主若常悲泣,這眼疾。。。可就要難愈了。”


  “病愈又能如何?”,我悲涼道:“看得清眾生萬象,獨尋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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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25日更新:

  下午刷weibo看了國內三顏色事件,非常痛心,寧願它是一場天大誤會


  希望因果報應真的存在,希望所有惡魔得到最嚴厲的懲罰,希望孩子們的世界永遠風和日麗

  11月27日更新:

  建議BGM 星月神話

  如果就在這裏戛然而止,是不是更好一點呢?不直白寫出薛紹的死

  11月28日更新:

  補上舊版也是完整版,大家可選擇性閱讀,奢儉由己,耶


  沒有太大改動,盡量今天po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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