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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夢驚 一封家書擾太平(下)

  垂拱四年,五月戊辰,太後詔當親拜洛,受’寶圖’;祭南郊,告謝昊天;及禮畢,當禦明堂,朝群臣,命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於拜洛前十日集神都。乙亥,太後加尊號曰聖母神皇。


  六月壬寅,作神皇三璽。徙東陽大長公主並二子巫州安置。


  秋七月丁巳,赦天下。改“寶圖”曰“天授聖圖”,洛水曰永昌洛水,封其神為顯聖侯,加特進,禁漁釣,並立廟。就水側置永昌縣。天下大酺五日。


  太平府外連日新聞,府內也與往日不同,薛紹的長兄薛顗回京了。過去七年裏,薛顗曆兩次官階升降,正逢吏部考課,他五月中旬便返家等結果。薛家本為世族,加之薛紹與我的關係,吏部未讓薛顗久候,考績宣布,薛顗為第三等’上下’,複被授以濟州刺史一職。自長安赴任濟州,薛顗特意提前出發,以便在洛陽逗留數日。


  他兄弟上次相聚還是在永淳二年,薛紹的激動和喜悅自不必說,邀薛顗住在太平府,二人對床夜雨,說不完的手足情。薛顗對崇簡誇賞不絕,道薛紹信中每每提及,自己早盼親見侄兒。他很會逗孩子開心,我開玩笑,教薛紹用心向哥哥學習,薛顗故作認真道盡是榮升父親十三年的經驗積累。翌日,趕巧李欽隨姐姐李楚媛、妹妹李韞秀來探望我,薛紹遂吩咐家奴置備宴席,親戚歡聚一堂,暢談京外異同。李楚媛提及丈夫即將外任寧州司馬,她多有擔心。崇簡和她的小兒子裴迥為了誰的腳更長便吵嘴扭打,但大人們都不在意。席間,李欽始終不敢正視我,但我們之間的疏離始自李治駕崩,所以我無法確定他是否獲悉我一直勸阻旭輪與諸王結盟。


  “未睡?”


  “才哄著崇簡睡下。他陪成器讀書已近二月,可至今不慣被學士們拘束,滿心不樂意,若不是因著隆基也在,他必不肯再去呢。”


  “假以時日,總能習慣。”


  “我亦這般作想,不能由著他任性,卻是。。。狠不下心嚴苛待他。”


  薛紹躺下即閉目,語含困意:“這兩日未能顧及崇簡,明日我教他背書。”


  “早些睡吧,”,吹滅床下燭台,垂下帷帳,我為他揉捏肩臂放鬆:“白日裏頭頂驕陽去跑馬,入夜還要秉燭夜談,哪來這許多精力!再者說,聞聽下月末明堂便可竣工,阿兄必要奉旨返京,你們還能再聚。誒,明日何時去送阿兄?”


  “怨我少陪你?”,他翻身麵向我,帳內光線晦暗,堪堪能看清他的笑臉:“十年了。”


  “十年?”,我聽不懂,按摩稍緩:“何為’十年’?”


  “當真不記得?”,他促狹輕笑,將我攬入懷中:“阿兄今日提及一些舊事,我驀的憶起,你我。。。初夜到如今已過十年。”


  登時麵紅耳赤,順手在他肩頭用力一掐,我羞嗔:“偏你記得這般清楚!”


  夫妻間靜默無語,隆起的腹正輕抵他的身體,這教人無限期待的小生命是我與他共同孕育。而今思來,那一夜自始自終都充斥著局促與青澀,但的確令人無法忘懷。十年,二人就這樣從少年一路走到兒女雙全。說來輕巧,回望卻有太多坎坷,太多感慨,太多一念便陌路。


  漫漫人生,遇到過誰,錯過了誰,與誰結發攜手,都是命中注定,原本不需糾結、不需假設。


  許久許久,薛紹啞然失笑,自嘲道:“哎,人雲老者多喜追憶曾經,然我尚未而立。”


  臉貼著他胸膛,身心皆寧和。不消去看,也知他投下的注目何其溫柔似水,唇角必然不自禁的上揚。


  我淺笑,半認真半玩笑道:“曾有白姓書生詩雲,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可見莫論親情、友情亦或愛情,但凡是動了真心的,絕不會被遺忘。所以呀,何需此時追憶?再過十載,二十載。。。待孩子們長大成人,各自婚娶生子,哪日百無聊賴,我怪你年邁,你厭我色衰,再細說你我的從前也不遲。”


  “真想與這白姓書生一晤,他必是懂情之人,”,他輕吻眉眼,微微歎息:“地老天荒時,願你我唯念彼此。”


  轉日薛紹去城外送薛顗,崇簡入宮侍讀,府中不免稍顯冷清,但好在女人們又能自如無忌的走動,憋在心裏已數日的八卦閑聞一吐為快,倒也不覺時辰難熬。


  “陸禦史將賣嘉善坊一處小宅,定下錢值三百貫,買者求見,陸禦史特意告其’此宅甚好,但無出水處’。”


  “買者是何反應?”


  “自是未購。陸家子侄略有怨言,陸禦史卻道’不白,是欺之’。”


  “嘖,陸禦史為官清謹介直,做人亦誠信淳厚,真真是表裏如一。”


  “陸禦史乃芝蘭君子,另有一位’白兔禦史’卻是。。。”


  幾人圍坐成一道圓圈,惠香便在這圈內蹣跚學步,不小心摔在又厚又軟的墊子上隻咯咯一笑便不氣不餒的爬起來,見誰的配飾鮮豔好看便舉手摘下,不一會兒收獲頗豐。養兒養女各有利弊,養女兒會控製不住似的每天給她穿新衣,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萌化人心,自己在旁看著就會很開心很有成就感,但為女兒擔的心卻比兒子要多太多。


  說的正熱鬧,芷汀終於也來了後堂,手裏拎了一個不大的包袱,道是帶人為我整理了起居處。


  “盡是舊物,我看著。。。皆廢用久矣,公主可還要留著?”


  她邊說邊展開那包袱,雜七雜八小十樣東西。挑出一個不起眼的小盒,我淡淡道:“扔了吧。”


  “是。”


  眾人略感好奇,不禁掃一眼那製工粗劣、銅綠點點的小盒。


  “阿姐,我見這盒胭脂擺在妝台已有數年,”,寧心隨口笑道:“它本不襯阿姐膚色,況盒內脂料已然枯涸,無法飾麵,阿姐何必再留?”


  我登時啞口不能答,柳意指她笑說:“哎呀,你是故意有此一問麽?!”


  眾人都恍然大悟似的誇張表情,我從善如流,微笑默認,並不解釋什麽。緊攥冰冰涼涼的胭脂盒,尖銳棱角紮的手心生疼。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好個摳門吝嗇的無情郎,隻留它供我聊寄相思。


  下一步棋該如何走?該如何尋找勸他不要引火燒身的那個人?難道此生我與他之間僅餘這盒醉妝?


  不,我可以一無所得,但我要他活著。


  攬著惠香午休,未時前後醒來,見女兒睡相香甜,遂悄悄起身,掩門去外廳坐下,安安靜靜的給腹中孩兒做衣服。


  隔片刻,薛紹進門,崇簡緊隨其後,一眼便瞧見那小人兒滿臉淚涕,小嘴還氣鼓鼓的嘟起,足能掛一大串鹹肉粽。觀薛紹麵有慍色,心裏不由得微驚,總不是爹把兒子給打了?崇簡虛年五歲,在崇文館裏根本坐不住,成日隻盼下課回家,會背的書不多,調皮搗蛋的本領卻能認第一。偶爾薛紹氣急,索性一股腦全推給我,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但再是生氣,薛紹也沒真動過手啊。


  我這邊扔火炭似的扔掉手中的活計,崇簡已撒丫子朝我跑來,一臉的不忿都化作莫大委屈,哇哇哭著向我告狀:“阿娘!崇訓打我!武崇訓打我!看我的頭!看我的頭!”


  芷汀等人正跟在父子倆身後,薛紹現在氣頭上,任誰也不敢當著他的麵哄抱崇簡,隻寧心焦急的勸我千萬不要動氣。


  我知崇訓早兩年被選入崇文館陪讀,崇簡非是說謊。一聽崇簡竟然被比他年長體壯的崇訓欺負,我心火暴起,拉起崇簡的小手,憤聲道要去找武三思和範氏討說法。


  崇簡破涕為笑,緊緊的偎著我,小臉蹭著我的腿,雀躍歡呼:“阿娘最好!阿娘最好!”


  薛紹一手攔下我,另一手指崇簡喝道:“崇訓打你可是無緣無故?!同著你阿娘便不敢實說麽?!”


  我急躁地推開薛紹,不滿且訝異的問他:“崇簡何曾受過這般委屈?!薛子言,你不說速速往武三思府上與他理論,卻對孩子發火?!好嘛,原來這便是做父親的特權!!”


  薛紹一怔,我的火氣倒把他的火氣給壓住了,他一臉無奈:“好,好,我先同你說清前因,你若堅持往武府,我絕不阻攔!學士正開堂授業,哈,這小子竟敢離席,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一條毛蟲扔進崇訓衣領,崇訓不打他又能打誰?!”


  “誒?”,我聞言好不奇怪,俯首看向崇簡:“旁人都任你去扔毛蟲麽?竟無一阻攔?”


  崇簡很是得意,但見薛紹麵色發青,忙躲我身後,傲氣道:“沒人攔我!我站起時呀,連那個學士都似傀儡人,眼看著我走向。。。”


  “那是因你離經叛道!!旁人見所未見!!學士依規矩罰跪,你居然敢跑出崇文館向太後求救!”


  崇文館學士便是儲君之師,非比尋常。更有那些被選中充太子陪讀的孩子,皆家世顯赫,父祖莫不是朝中要員。崇簡這一鬧並不止是擾亂課堂秩序,也不能輕便的理解為兩個孩子之間的小風波,若說成了滿朝笑談亦不為過。待崇簡他年出仕,這便是他人生汙點。我可以想象,武媚大抵是一笑置之了,但薛紹聞訊時必深感羞慚。


  說著說著,薛紹伸手便來捉崇簡,大有胖揍一頓泄憤之意。我趕緊護住,勸薛紹息怒:“好啦!我已明白啦!崇簡的確。。。有失妥當,可我以為,你說崇訓非是無緣無故打他,但他也不會無緣無故的捉弄崇訓在先呀!”,我坐下,把崇簡攬在身側,柔聲問孩子:“無論如何,阿娘都不會罰你,可你要同阿娘實說,好容易捉了毛蟲,為何要白白送給崇訓呀?”


  薛紹被我氣的哭笑不得,冷哼一聲’溺縱誤子’,悶頭坐在一旁。


  “兒是為了隆基!”,崇簡一張口,眼裏便不停灑落金豆豆,埋我懷裏嚎哭:“武崇訓唱’既堅既好,不稂不莠’,隆基道他是笑話李家孫兒不長進,太子表兄不許隆基與他理論,我便幫隆基教訓他!”


  原來如此。看來問題的根本並不出在孩子身上。


  不止我,薛紹也覺意外,未料朝堂暗湧竟已波及到這些天真稚子。我一時默然,輕輕拍著崇簡,等他不哭。


  成器能容下折辱固然令人放心,崇簡的慷慨仗義卻也令我為他深感驕傲。他的血統已然注定他將挺身維護李家的尊嚴,更何況,與成器、隆基等人感情親厚於他大有裨益。


  “唉,這小子。”


  薛紹不忍般沉歎著,將崇簡抱過去,崇簡哭的愈發傷心,試圖掙開:“兒明明無錯,阿耶卻命我向武崇訓道歉!阿耶不幫我!阿耶壞!不要阿耶抱!”


  薛紹不禁苦笑,忙溫聲哄他:“是阿耶不對,但你。。。總之,日後不要惹是生非啦,不然阿耶阿娘又要為你勞心,尤其阿娘身懷六甲,她若擔驚受怕,腹中孩兒更是不好受呢。”


  “真的麽?”,崇簡可憐兮兮的抽泣,強忍著不哭,一手牽著薛紹的手,一手放於我腹部,小臉嚴肅緊繃:“兒答應阿耶,等阿娘生下阿妹,兒再惹是生非!”


  眾人立時笑出淚花,薛紹捂臉,我不解問崇簡:“不喜歡阿弟麽?”


  “兒有隆基,隆範,隆業,”,崇簡掰著小手數數,很滿足的模樣:“夠啦,夠啦,阿娘一定要生阿妹哦!”


  轉過一月,明堂宣告竣工。依武媚前詔,在拜洛水、受聖圖、祭南郊之後,她將與旭輪禦臨明堂,接受群臣朝賀,因此,這邊廂令祝欽明、郭山惲、韋叔夏等禮部及太常寺的官吏們撰定儀注,那邊廂寶馬神駿已馳往四麵八方,第一時間把舉行祭典的日期傳諭天下,好使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能於祭典前十日到達洛陽。


  “神州廣域,”,武媚笑道:“派去相州的人馬已然回京,派去和州的尚在歸途呢。”


  一屋子婦孺老幼,誰也沒下功夫研究過大唐三百州的地理位置,均一知半解,隻賠笑稱是。崇簡和隆基兄弟正由竇希琬陪著玩,他是德妃竇婉的幼弟,隻比外甥虛長幾歲。一會兒沒瞅見,幾個孩子居然互吹牛皮,比如好端端的走著被狐仙背起來呀,或是夜裏有小白人小紅人敲鑼打鼓給自己送吃喝一類的,我心話不算是大問題,便作不聞。比起《吹牛大王曆險記》,他們還差得遠呢。


  武媚教武攸暨的嫂子燕氏近前,溫聲道:“載德同我說,阿甄的大事是你在旁幫襯?”


  燕氏恭謹笑答:“回太後,堂兄特意登門相請,況是咱們武家的大喜事,這種美差,妾求之不得呢。”


  武媚頷首,笑說:“該著是你,畢竟你出自越王母族。誒,說來你與攸寧的文瑛也該娶妻了吧?”


  燕氏道:“回太後,夫君已請人尋門當。。。”


  一句話未及說完,司宮台大佬馮鳳翼邁步直入殿中,舉止雖是如常般自若,但他突然來此本就極不尋常。主仆密語片刻,武媚神色起先淡漠,後微微一笑,眼神則是格外淩厲,仿佛這消息為她注入了無限活力。


  我右手旁是一位三十出頭的貴婦,她是李治的堂妹、韓王李元嘉之女。二人都看不出原委,麵麵相覷。


  “不知出了何事。” 南海縣主不安的咕噥。


  我心中也覺迷惘,猜不出馮鳳翼究竟為何而來,笑了笑,隨口道:“許是查出明堂尚有欠缺之處,祭典恐要延期了。”


  垂拱四年,八月壬寅,博州刺史、琅邪王衝據博州起兵。


  洛陽士民早已忘卻了四年前的揚州,畢竟號稱十餘萬的叛軍兩三月便被朝廷徹底鎮壓。神都最不缺的便是新聞,形形/色/色,應接不暇,誰也不會費心留意一個千裏外的小城和數千人馬,估計不少人謾嘲李衝以卵擊石。


  於我卻如平地驚雷,聞訊後便吩咐池飛即刻去打聽李欽是否人在洛陽,是否暗中活動。除了李衝,視這次祭典為鴻門宴的必大有人在,李衝一人之力的確不足為慮,而裏應外合卻不容小覷。旭輪堅信李家諸王隻求武媚歸政,我卻一字不信。大唐江山便在眼前,屆時誰會甘心信守給過旭輪的承諾!一旦洛城陷入諸王之手,隻恐我們一家人的下場。。。


  徐敬業也好,李衝也好,募兵起事即是謀反,縱然師出有名,縱然慷慨正義。兵來將擋,武媚沉著的見招拆招,任命早已返京榮升的左金吾將軍丘神勣為’清平道行軍大總管’,兵發博州,平定李衝之亂。


  衝召長史【蕭德琮】等募兵得五千餘人,欲渡河取濟州;先擊武水,武水令【郭務悌】詣魏州求救。莘令【馬玄素】將兵千七百人中道擊衝軍,恐力不敵,入武水,閉門拒守。衝推草車塞其南門,因風縱火焚之,欲乘火突入;火作而風回,衝軍不得進,由是氣沮。堂邑【董玄寂】為衝將兵擊武水,謂人曰:“琅邪王與國家交戰,此乃反也。” 衝聞之,斬玄寂示眾,眾懼而散入草澤,不可禁止,惟家僮左右數十人在。衝還走博州,戊申,至城門,為守門者孟青棒、吳希智所殺,凡起兵七日而敗。


  七日而敗,死於自己治下的百姓之手,屍陳荒野。。。迎風眺望博州方向,不聞廝殺怒喊,更不見戰旗硝煙,也再難回憶起那個曾在大明宮毬場上表現最為果敢的皇族少年的模樣。


  笑是笑不出,我也不會為李衝的戰死而流一滴淚,隻疑惑自己的心怎會如此麻木,難道因我清楚自己還要與更多人告別?或者因我已視他們為敵人?


  李衝被殺之日,他的父親越王李貞攻破距洛陽六百裏的上蔡。李貞深知搖尾亦得不到憐憫和寬恕,若無破釜沉舟之誌,兒子的犧牲就全無意義了。


  豫州刺史、越王李貞宣言於其眾曰:“琅邪王已破魏、相數州,聚兵至二十萬,朝夕即到,爾宜勉之。” 征屬縣兵至七千人,分為五營。貞自為中營,署其所親汝陽縣丞【裴守德】為大將軍、內營總管;【趙成美】為左中郎將,押左營;【閭弘道】為右中郎將,押右營;【安摩訶】為郎將、後軍總管;【王孝誌】為右將軍、前軍總管。又以長史【韋慶禮】為銀青光祿大夫,行其府司馬。凡署九品已上官五百餘人。令道士及僧轉讀諸經,以祈事成,家僮、戰士鹹帶符以辟兵。


  貞作書與壽州刺史、駙馬都尉【趙瑰】,瑰甚喜,許率兵相應。瑰妻【常樂大長公主】,高祖女也,謂其使曰:“為我語越王,與其進不與其退。汝諸王若是男兒,不應至許時尚未舉動。常見耆老雲,昔隋文帝將篡周室,尉遲迥,周之甥也,猶能起兵相州,連結突厥,天下聞風,莫不響應。況汝諸王,並國家懿親,宗社是托,豈不學尉遲迥感恩效節,舍生取義耶?夫為臣子,若救國家則為忠,不救則為逆。今李氏危若朝露,諸王須以匡救為急,不可虛生浪死,取笑於後代。”


  這場來自李家宗親的聯合起兵並沒有令武媚無力招架亦或自亂陣腳,她的眼中從來隻有勝字。九月初一,武媚封左豹韜衛大將軍【麴崇裕】為中軍大總管,夏官尚書【岑長倩】為後軍大總管,以鳳閣侍郎【張光輔】節度諸軍,率十萬兵馬討伐李貞。以文昌右丞【狄仁傑】任刺史,暫管豫州文政。順帶將李貞父子除名宗籍,改姓虺。


  麴崇裕等出征的同時,丘神勣正回京,攜帶他搜查李衝私邸時的意外所得,及赫赫戰功。他雖未能親斬首犯,卻除了曾助李衝起事的官吏及百姓,據說達千餘人。


  武媚請丘神勣坐於自己下首,徐徐翻視他呈上的幾樣東西,興致盎然,可眸光卻十分沉靜。人已成枯骨,是否需要罪證不言而喻,但既然丘神勣特意將它們帶回洛陽,隻能說明他篤信武媚還需要它們。


  我深感恐慌,悄悄打量侍立於武媚左手側的上官婉兒,她對它們似乎也很好奇,卻是不敢湊近去看。


  少頃,尚宮鄭南雁入殿向武媚複命,麵色好不沉重,道武載德遵照武媚的吩咐派人往李貞王府送聘,可沒想到,當著武家奴婢、官媒人、諸女官的麵,李喬姿明言婚約作廢。


  “縣主更言。。。”


  一眾人惶惶不安,仿佛那個不識抬舉的人是自己,武媚卻輕輕的笑了起來:“有血性,到底是太宗的女孫!繼續。”


  “是,縣主更言,”,似是喉嚨不舒服,鄭南雁不住的吞咽口水,稍低聲:“寧死不嫁寒微小戶。”


  “那就讓她去死!!!”


  官軍至豫州城東四十裏,貞遣少子【規】及婿【裴守德】拒戰,兵潰而歸。貞大懼,閉閣自守。裴守德排閣入,問王安在,意欲殺貞以自贖也。


  九月丙寅,官軍進逼州城,貞家僮悉力衛,貞歎曰:“事即如此,豈得受戮辱,當須自為計。”貞乃飲藥而死。規縊其母,亦自殺。裴守德攜妻良鄉縣主同縊於別所。麴崇裕斬貞父子及裴守德等,傳首神都,梟於闕下。


  端門莊嚴雄偉,曆百年而不變,隻城樓下一夜之間立起一排高聳倚天的木柱,多了一顆顆蓬首垢麵的人頭,所有的野心和豪情被完完整整的葬於他們最後仰望的天幕之下。


  百姓絡繹不絕,專程為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尊貴親王而來,發現根本瞧不出究竟,極失望般搖頭離開。而百官往衙門不得不經過左右掖門,他們是真心想避卻無法逃避,莫不心悸膽寒。


  “阿耶,那是花燈麽?怎的黑乎乎不見一分色彩?實在醜陋!為何卻把它們懸於此地供人觀賞?”


  入宮時,崇簡直道車廂氣悶,調皮的趴在窗邊,偶爾衝陌生路人打招呼做鬼臉,當望見武媚的戰利品時,他頗為費解的這般向薛紹發問。


  不是觀賞,是震懾餘孽,是嘲諷對手。李貞父子杯弓蛇影,不顧與朝廷實力懸殊,硬是鋌而走險的揭竿而起,且未及等來任何響應便接連慘敗,足稱得是武媚今年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像是憋悶了許久,薛紹沉沉的仰麵呼出一口氣,充耳不聞,無力似的輕輕倚靠著我。


  我偏執的命令自己絕不轉視端門方向,淡漠道:“不好看的此時便掛出,尋日便隨處棄了。好看的才能留在上元呢。”


  至光範門,朝中要員並在京皇族悉數集於門樓之下。倉促間,我遙望樓上,僅能通過獨一無二的龍袍服色確認旭輪站在武媚的左手側,卻無法看清。二十天,於他應是二十載般艱辛難熬吧。思及此,我忍不住怒視李欽,恨最初是李欽勸服旭輪走上這遍布荊棘之路。李欽當然不可能知道我的心思,他正垂手而立,目視腳下,同絕大多數人一樣保持著擔憂表情。


  “朕事先帝二十餘年,憂天下至矣。公卿富貴,皆朕與之,天下安樂,朕長養之。及先帝棄群臣,以天下托顧於朕,不愛身而愛百姓。今為戎首,皆出於將相群臣,何負朕之深也!且卿輩有受遺老臣,倔強難製過裴炎者乎?有將門貴種,能糾合亡命過徐敬業者乎?有握兵宿將,攻戰必勝過程務挺者乎?此三人者,人望也,不利於朕,朕能戮之。卿等有過此三者,當即為之;不然,須革心事朕,無為天下笑!”


  振聾發聵,字字誅心,在場無不頓首,似竭盡全力般畢恭畢敬的山呼’唯太後所使’。起身時,胎動驀的十分明顯,仿佛腹中孩兒也急於向外婆宣誓效忠。


  李欽的姐姐東光縣主李楚媛好心攙住我,喟歎:“七個月了吧。。。真是難為你啊。”


  “多謝表姐,”,薛紹立時替下她,為我揉搓冰涼雙手,神色恍惚道:“風疾不同於昨日,真是入秋了嗬。好在已結束,結束了。”


  說話時,他心不在焉,因他內心的憂恐比我隻多不少,去年此時,他二哥薛緒任豫州司馬,正是李貞的幕僚。剛剛武媚明確下令,必徹查李貞之亂,凡牽涉其中之人,莫論親疏貴賤,一律依法懲處。


  可以確信的是,此次李氏皇族公然宣戰挑釁,已將武媚最後的仁慈消磨耗盡。她不得不相信且接受她曾不願去麵對的事實,自己以太後身份輔政正是受人以話柄和挑起叛亂的唯一理由。女人,不配主宰大唐,即便這個女人身負經天緯地之才。她從不認為錯在自己,所以錯的一方隻能是她的政敵。她要全部的狂妄愚昧之徒為他們的無畏無知而付出代價。她不能繼續有意回避嚴峻而殘酷的現實,進攻則是最好的防禦。


  午時前後,便有不辨真假的消息散布於洛城大街小巷,道李貞黨羽竟達六百餘,而按律將淪為奴籍充官奴者更達五千餘人。至於’黨羽’究竟如何定義,便是司刑寺的權責。


  薛紹不思飲食,把自己關在書房。我亦無暇照料子女,遂把一切都交由寧心等做主,隻為陪伴薛紹。二人相對卻始終無言,各存心事。許久,薛紹匆匆提筆,道要給薛緒去信。


  “慢,”,心下不安,我輕輕按住他的手,正色道:“且不說阿兄是否牽涉其中,此時此刻,這信。。。你便是寫了,怕也難送至岐州啊。”


  薛紹怔默望我,喃喃道:“是啊,是啊。。。看來我隻可等待。”


  丘神勣於李衝私邸尋到的神秘物證及麴崇裕自豫州帶回的人證早已交由右肅政台審查,萬眾矚目,心中各有計較。不過兩日,主審官監察禦史【蘇珦】因’久無明驗’被派往河西監軍,案件移交至刑部,武媚委周興任主審。


  是夜,我身上莫名見紅,自是請來楊元禧救治。府內眾人好一陣忙活,生怕七年前的悲劇重現。楊元禧扶額道幸無腹痛症狀,否則他亦無能為力,隻能去請現於宮中任禦醫的幾位杏林高手。薛紹喂我服藥,眉心緊皺,麵無血色。隔著垂帳,聽楊元禧懇切叮囑’切忌思慮過度’,讓我一定躺床歇息。


  翌日,查壽州刺史、駙馬都尉【趙瑰】與虺貞通謀,囚瑰及妻常樂大長公主,以謀反罪,均賜自盡。


  查絳州刺史、【韓王元嘉】嚐遣使報虺貞及虺衝曰’四麵同來,事無不濟’。拘元嘉於神都私邸,以謀反罪,賜自盡。


  查元嘉四子【黃國公撰】詐為皇帝璽書與虺衝雲’朕被幽縶,王等宜各救拔我也’,以謀反罪,賜自盡。


  定元嘉次子濮州刺史、【武陵王誼】及三子杭州別駕、【上黨公諶】坐父弟罪,賜自盡。


  拘元嘉母弟邢州刺史、【魯王靈夔】於私邸,判知而不舉,流振州,尋自縊於寓所。殺靈夔子【範陽王藹】。


  判青州刺史、【霍王元軌】知而不舉,徙元軌黔州,載以檻車,行至陳倉而死。


  查虢莊王鳳子申州刺史、【東莞公融】嚐得虺貞手書,稱疾不朝,以俟虺貞起事之期,以謀反罪,戮於市,籍沒其家。


  定虺貞次子【常山公蒨】坐父兄罪,賜自盡。貞三子溫,以告其朋黨得實,減死流嶺南,尋卒。


  諸王相繼誅死,子孫年幼者鹹配流嶺外。令改姓虺。


  查殿中監【裴承先】嚐與虺衝謀,以謀反罪,戮於市。承先,開國勳臣、河東公孫,臨海大長公主之子。


  查元軌長子金州刺史、【江都王緒】坐與裴承先交通,以謀反罪,與承先同日戮於市。


  又誅親黨數百餘家。


  一道道製書依次自洛陽宮傳出,幾筆墨字,輕飄飄的一紙絹黃,每個人的結局如此便被圈定。


  一場疾雨,嘩啦嘩啦,閃電不時劃破天際,繼而便是怒雷轟隆大震,震的那房頂竟微微顫動。天空是一種異常詭異的色彩,仿佛殷紅鮮血被一層灰撲撲的極厚的棉絮兜住,但漸漸的漸漸的,那血液滲啊滲,眼看就要滲透棉絮,和著雨水一起澆灌大地。這鬼天氣,攪的洛城士民愈發惶惶不可終日,人人自危。


  貞觀殿,武媚細品枇杷,聽武載德匯報昨日給兒子定下一門親事。


  “聽說,”,武媚瞥他一眼,淡然道:“阿甄不肯應許?同你鬧了好些日子?”


  武載德哪裏敢實話實說,硬是滿臉堆笑道:“為人子女者豈能不從父母之命?!侄兒直言餘姚縣。。。虺貞罪女已被幽於乾陵,他便也死心了。”


  武媚唔了一聲,明顯是不信,卻未深究,將自己麵前盛滿鮮果的玉盤向前推出一寸,似笑非笑道:“武家孫輩裏隻他最會讀書,你可要好生栽培啊。枇杷乃好物,清肺降火,教他多吃一些。”


  “是。”


  我焦急萬分,直等到武媚說完她想說的話,忙湊近,小心翼翼的說出我想問的事。


  “哦,虺撰啊,”,一抹疲倦浮上武媚那保養得宜甚至日益回春的麵容,存眷的目光落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興許仍押於秋官獄中。那麽些人,我如何一一記得。”


  心內又急又驚,卻是不敢流露,我盡量從容道:“至昨日。。。反賊均已伏誅,可周侍郎獨留虺撰未發落,難道是因。。。因丘大將軍自博州帶回的那道偽製?”


  “興許吧。”。武媚仍是刻意回避。


  察覺她居然有心令周興深入追查,心底的驚慟登時漫上眼眶,我哽淚道:“太後曾親睹,難道您相信那是聖人筆體?!求太後開恩,隻教兒看一。。。”


  “不必看,確為旭輪筆體,”,武媚沉聲,不容置疑的口吻,目似深潭蘊著無數秘密:“可我從未相信是他執筆。留著虺撰,隻為查清他究竟自誰手中得到旭輪書信,繼而偽作製書,號令亡命。月晚,你需明白,也許那人已然伏法,亦或。。。他正在你我左右,苟全性命,伺機發難!”


  那人是誰?還活著的危險人物?隻舒王李元名與紀王李慎。猜測,周興索元禮等人並未對那些皇族用刑,諸王合謀確有其事,人證物證確鑿,因而容不得他們狡辯否認,真若酷刑加身屈打成招,又怎會僅他二人能忍受削筋斷骨之痛?但他們的鴻運絕非僥幸,更能證明諸王保全他們仍有大用。既知是一步險棋,便不能任他們留在旭輪身邊。我應如何排險?總不至真的告發李欽?目前看來,武媚尚無實據。


  我相信武媚,我如今也隻能選擇相信她,可仍為旭輪憂心忡忡,也許再多一人喪命,他的耐性便。。。


  “回來吧,月晚,”,手突然被武媚緊緊握住,我一時無措,她深切的凝視於我:“回來吧!自虺貞父子叛亂,阿娘與旭輪之間。。。我不允許亦不會被他們的伎倆離間,我不想再失去旭輪!然而旭輪居然。。。居然以沉默和疏離傷害自己的母親!我了解他,他天性內斂,慣於依賴父母兄長,眼前的一切對他來說委實沉重。可我卻無法幫他走出陰霾,為此我寢食難安!每日隻苦苦支撐!回宮安胎,不好麽?和我、和旭輪在一起,不好麽?”


  這般言辭,這般真摯,其實已與哀求無異,我也是許久未見她如此無助。我無法拒絕,的確隻我能緩和她母子間被迫對峙的僵持現狀,我亦不希望旭輪繼續堅持這種隻會適得其反的執著。況婦人回本家待產亦是當世風俗,想薛紹必能理解。


  自洛城刮起腥風血雨,我常覺慌怕且迷惘,即便擁著薛紹擁著子女,也難令自己內心安定踏實,直到此刻,久違的暖意忽充滿心田。


  我點頭,溫順笑答:“是,待兒回府稍作整理,明日便返宮侍奉阿娘。”


  武媚亦麵露笑意,終於寬心:“甚好。”


  翌日,定下由寧心和芷汀隨我入宮,眾人談笑著為我收拾行囊,卻發現不需費時間收拾,宮中無所不有,且太平府距皇宮隻隔了一條洛水,來往很是便捷。薛紹在旁抱著惠香,道隔日會進宮看我。惠香六月裏才滿一歲,可愛又乖巧,十分惹人喜愛,近日又學會喊阿耶阿娘,軟糯的小奶音簡直萌化人心。而每天隻知騎著竹馬橫衝直撞調皮搗蛋的崇簡便向形見拙嘍。


  “唉,想到十年後要為香兒選婿,真是萬般不舍。” 凝望惠香蹣跚走去一旁,薛紹忽這般感慨一句。


  我順話打趣他:“倘若為人父者皆如此作想,哼,當年大帝便不會將我嫁你啦!”


  眾人均忍不住發笑,薛紹一手攬在我腰間,另一手點在眉心,微微得意:“如今若要後悔可是遲了呢!這輩子啊,你我離不得彼此。待給崇簡和香兒生下阿妹,再給他們生阿弟吧。”


  習慣了朝朝暮暮相見,即將短暫分離,昨宵與他頗有些情不自禁,顧及腹中孩兒,最終隻是交頸而臥。說了大半夜的話,記不得說過什麽,記不得誰先入夢,隻記得內容包羅萬象,記得二人間從未這般絮煩。


  “話說的這般輕巧,倒是不需你受苦受難!”,我羞嗔,又故作高傲道:“這生不生嘛。。。看我心情嘍!”


  近午時,薛紹送我坐入馬車,淺談二三,他折身回府,接著,寧心抱惠香進廂,芷汀緊隨其後。馬車啟程時,芷汀掀起卷簾一角,望向閽室所在的方向,隨手又垂下卷簾。


  待入宮,武媚早有安排,教我們同她一道住在貞觀殿。周興等人辦差幹練迅捷,因而武媚近日最是清閑,至少表麵如此。晌午,十來個武家或楊家的婦人攜子女參拜武媚,前殿複現昨日的熱鬧喧囂。


  武三思之妻範氏同武媚講某縣縣令憑借念誦金剛經躲過溺死厄運的街巷奇聞,我鼓勵惠香去和別家孩子玩,她因過於怯生,反往我懷裏躲。


  “怕,怕。”


  “嗬嗬,好,阿娘陪香兒玩。” 懷抱惠香溫聲安撫,我俯首輕嗅幼童獨具的清甜奶香味兒。


  武媚忽笑說:“此番你回宮待產,駙馬當是難舍難分。”


  我道:“細說。。。倒也不曾,子言道隔日便入宮看我。隻求阿娘勿派人攔他。”


  武媚和範氏被這話逗樂,武媚伸二指輕拍我的唇:“你喲!” 默了默,她又道:“你這身孕。。。滿打滿算也有八個月,取名未取?”


  武媚慈愛的凝視我,我深感不堪兩個孩子的重負,遂哄著惠香坐在一側,笑道:“子言已為孩兒取名,生子便喚’崇胤’,生女便喚’令徽’。崇簡和惠香隻盼是阿妹,因而我與子言。。。嗬,便也希望腹中是令徽呢。”


  我說著話,武媚的視線移至我腹部。群裳十分寬大,輕盈而富有光澤的素軟緞堆疊在我懷中,似一簇花叢,粗看並無孕肚。她似情不自禁般,雙手輕柔覆上兩月後便能相見的孫兒,滑手緞料便水波似的垂散開來,渾圓孕肚這才顯出。


  武媚淺笑:“令徽好。。。女兒總是比兒子貼心。”


  須臾,宮人於殿門回事。


  “太後,秋官郎中武攸暨求見。”


  “宣。”


  “是。”


  我泰然處之,剝著晶瑩光亮的柿子喂惠香吃。武媚卻惋惜道:“若非你年少氣盛,闖入含象殿。。。唉。”


  “阿娘!”,我頗覺好笑:“已是八年前的舊事,此時提及更有何益?”


  武攸暨進殿,武攸寧和燕氏的女兒敬真看清來人是叔父,小跑著去拉他的手。攸暨笑意溫暖,習慣般隨手揉了揉孩子的發,哄著侄女去找母親。


  來在武媚座下,見坐在武媚一側的人是我,武攸暨好不詫異,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說。


  我不慌不忙的別過臉,武媚笑了笑,和藹道:“攸暨,月晚回宮待產,也值得你這般。。。失態?”


  “臣失儀。祈太後恕罪。” 武攸暨有些緊張。


  武媚點點頭,淡淡道:“可是你們秋官又查出了餘孽?旁人我不在意,隻消報我李家都有誰。”


  今時今日的刑部可稱是任何人的天堂或地獄,衙門內任何風吹草動絕瞞不過武攸暨,教我如何不為之動心。照顧著惠香,餘光則注意攸暨,見他麵色虛白,展開公文的速度十分遲緩,不禁害怕他即將說出我不願聽到的名字。


  “是。長安公李循珌。下邳公李循瑤。蘭陵公李循璩。臨淮公李循琬。嗣蜀王李璠。廣都郡王李疇。黎國公李傑。”


  武媚半閉眼靜聽,待攸暨說罷,她略微不耐煩:“好啊,李元嬰子,李愔子,李明子。。。哼,不樂意過舒坦日子,一心隻想造反!!攸暨,告之周侍郎,按律如舊。”


  “是。”


  “慢。”


  “是。”


  “李璠與李疇,”,武媚沉思著,唇邊忽掠起點點笑意:“教鬱林縣侯親往宣敕,你告訴他,先為大唐辦好這件差事,再往襄州赴任。”


  “是。”


  又有七人將被殺,親眷皆淪為奴籍。但好像。。。也算不得什麽了。


  武攸暨行禮退下,武媚忽輕歎:“其實今晨。。。虺撰在獄中咬舌自盡,恐怕。。。再問不出蟄伏暗處的餘孽了。”


  李撰死了?居然就這麽死了?


  武媚清楚我的心思,也無不遺憾道:“索元禮來報,虺撰堅持道昔年曾閱視旭輪字卷,苦心臨摹萬遍,乃作偽製。他不得不對虺撰施以小懲,敲撲撼搖,使虺撰不得歇息,卻沒想到,隻一夜,虺撰便承受不得,遂。。。唉,原想親自審訊這蓄意牽累我兒的賊子。”


  “何需審問?”,我莫名激動,對李撰僅有的一點淡薄記憶驟然碎為粉齏:“卑劣賊子不配得到太後絲毫注目!他若活著,我定將其手刃!”


  隔日,武媚請來侍禦醫韋訊為我診脈,韋訊道我身體無恙,隻需靜養待產。


  我愉快的吃著白糖糕,心裏默算產期。武媚替我撚下唇邊一點碎屑,忍不住抿嘴笑道:“慢些吃,沒人同你爭搶!月晚,今日疾雨狂風,我已命人告知駙馬,免他入宮。”


  我道:“多謝阿娘。還是阿娘思慮周全。”


  武媚打量一旁正逗著惠香學說’姨姨’的寧心:“卻不見了芷汀?”


  “聞廩犧令突染惡疾,她趕去侍疾。”


  “哦,我倒忘了她是袁令的堂侄女。”


  至晌午,武媚人在前朝,寧心攬著惠香睡的正香,我往流杯殿見旭輪。武媚自是默許,盼我能盡快說服旭輪,讓一切恢複如常。


  自李衝起兵的消息傳來,旭輪便習慣封閉自己,仿佛不願被人記起這有名無實的大唐天子。他從未眷戀過的神聖皇權,逼的他進退維穀,逼的他與母親決裂,逼的他竟不能選擇生。隻因那些新死的皇族紛紛宣稱,他們所作這一切都為反武護唐,為幫家主奪回他應享有的權益。這般正義,這般高尚,他們已為大唐江山而殉身,他又怎能留天下一個懦夫形象?

  然而於外看來,如今天子不止大權旁落,甚至久不視朝,確如李撰偽製中所寫:朕被幽禁。這般現狀真的不能再繼續下去,社稷動蕩與否我不在乎,我隻是不會任旭輪一人去麵對難題。


  雨停片刻,宮道偶有積水,經行處,深淺不一的水窪被踩出破碎漣漪,像是剔透異彩的琉璃珠撒落一地。急風驟雨後的寒秋枝頭,不見綠意融融,不見蝶舞蜂喧,唯有紅豔俗氣的芝櫻,綻在土壤稀薄的牆頭,綻在酷似淤泥的苔蘚裏。不起眼又如何,至少它還能顧影自媚。情不自禁的輕歎,由衷為芝櫻高興,祈禱它永遠堅韌不拔,笑對這婆娑世界的不公。


  方步出貞觀殿宮門,迎麵遇上芷汀。我自然要先問探病經過,卻看她神情怔忪,臉色慘淡嚇人,腳步虛浮,身形輕晃,似喝醉一般。


  “公主。。。公主!”


  直到麵對麵,芷汀方認出來人是我,立即更換笑臉,卻是比哭還要難看。她這般失常模樣,我自是頓起疑心,然而,不及我開口細問究竟,她轉身而去,似是不願麵對我。心驚,卻更氣,氣她居然有意瞞住我一樁大事。且絕非令人喜悅的好事。


  “袁芷汀!站住!站住!”


  聞我動氣,芷汀下意識的回望,見我正追來,唯恐我被雨水滑倒,忙轉身折回。滿麵熱淚已無所遁形。明明不知所以,我卻已渾身虛弱,不自主的背抵那又冷又硬的宮牆,隻想尋一處牢固倚靠。


  並非沒有想過,可這月餘,真的察覺不到絲毫危險的苗頭。不久前某夜夢回,耳聽身側的均勻呼吸,還曾暗自快慰,以為至少有一人因我錯入時空而偏離了原本不幸的宿命,也算未負十一年前向素未謀麵的太平許下的諾言。


  “是誰?!”,淚水奪眶而出,心罵自己為何這般情緒化,也許眼前都隻是我的幻象,終會是一場虛驚:“宮外。。。又有誰被牽涉其中?!”


  芷汀抹一把淚,先攙住我,緊接著又幾乎將我整個人攬進懷裏,我怔然凝視她,聽她哆哆嗦嗦道:“公主。。。請公主回宮入座,我。。。定知無不言。”


  待芷汀攙我回到寢殿,我已無多餘精力思考,隻知瞪著芷汀,恐懼那即將自她口中說出的真相,卻又恨不能下一瞬便明白一切隻是關心則亂。跪在我腳旁,芷汀的手用力壓住我膝頭,似乎怕我支撐不住就此昏厥。


  因過於驚恐,芷汀的情緒很不穩定,泣不成聲:“我不知。。。公主身懷六甲。。。倘若說出。。。”


  我全然遺忘自己身為母親的事實,瞬間跌跪在芷汀麵前:“說啊!!無論。。。發生何事!不可瞞我!若有片刻延誤。。。也許真的會來不。。。你說啊!!!”


  芷汀緊緊的抱住我,似是她非常無助,但更像是安慰我給我力量,耳語哭訴:“我繞道回府取物,卻見咱們府。。。已被禁軍嚴密把守,不許進出!問過路人後,才知出了塌天大禍!薛刺史曾與琅邪王勾結,幕僚為求減死,遂將薛刺史揭發,刺史已被斬首。薛家二郎因與越王有書信往來,定其為越王同黨,亦被。。。而駙馬。。。前日被押往秋官受審!”


  “前日,前日,”,虛弱的伏在芷汀懷中,我動也動不得,心中痛極反倒不再有任何知覺,喃喃道:“難道是你我入宮後。。。他便。。。秋官。。。周興。。。是巧合。。。不。。。不可能。。。”


  有跡可循的點滴端倪由一條無形的繩串起,真相浮出水麵,那般駭人聽聞,我竟不敢去深思。


  二人全無主意,擁在一起傷心嚎啕。一眾宮人幽靈般悄無聲息的避去殿外,她們不敢心存好奇,但更也許,她們或多或少已然知曉,隻被人下令禁言。好使我留在一個被精心構築的無風無雨的假象之中。


  思及此,我驀的推開芷汀,全身痛的像是要炸裂一般,卻還是艱難的扶腰站起,悲憤喊道:“她居然利用我!!哈哈哈,我的母親。。。為免我驚慟傷身,不得不騙我回宮,讓我徹底遠離她政敵的弟弟!她何其愛我!天啊,我應如何回報這眷眷慈情?!”


  “公主萬勿衝動!”,拉住我裙角,芷汀的臉色愈發難看:“既是太後之意,駙馬。。。豈非獲救無。。。”


  “獲救?!”,我控製不住似的發笑,滿心都是憤怒:“他無罪,他不應受到一絲一毫的冤屈!!我要太後即刻釋放子言!”


  一重重屹立如山的朱門,一條條杳無邊際的宮道,我從未這般憎恨這壯闊宮闕。每行一步,想到自己將要直麵這世上最愛我的人、最強大的權力者,力量不減反增。隻因我要救的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好人,是我和孩子們絕不能失去的至親。縱然麵對能將我摧毀無數次的至上皇權,亦無法令我後退半步。


  至宣政殿,我毫不在乎那些距我近在咫尺的鋥亮刀鋒,任禁軍執刀緊隨,我隻大步奔向我的目的地。他們絕不想受到嚴懲,眼神中滿是對我的祈求,希望我不要闖殿,卻又流露出一分同情。我突然覺得異常心酸,為什麽,我的丈夫麵臨死亡的威脅,而我卻是最後一個才知情的人!!武媚這般詮釋母愛,我委實難以理解,難以感激,即便我早已見識!!即便不止一次!!


  武攸暨並兩個同僚正行於廊下,三人低聲交談著,每人手握一疊黃紙,不知它們又將釀成多少家破人亡的悲劇。狹路相逢,胸腔中那叢怒火似被投入大捧大捧的幹柴,愈燒愈旺。


  四目相視,悔意浮上他驟然蒼白的麵容,下意識的拔腿欲走,卻見我滿麵寒霜,便猜我已聽聞風聲,不敢放我去見武媚。另兩人哪裏有心管這閑事,視若無睹,快步離去。


  “月晚,”,武攸暨攔在我麵前,一滴冷汗沿他額角徐徐劃下:“太後。。。正召臣子議政,你。。。回北宮吧!”


  我的聲音聽來無力也很平靜,衝他微微一笑:“關心我?你還知關心我?卻為何不。。。攸暨,你究竟有多恨我?嗯?告訴我,你究竟多恨我!!”


  手隨即揚起,我隻求這一掌能打去與武攸暨之間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前日相見時甚至更早,他就已然知曉,卻不曾予我絲毫暗示。他恨我當年辜負他的真心!他一定自求往太平府宣敕!他一定笑看薛紹被綁上檻車!三天兩夜,任薛紹被關在那不見天日的牢籠!!禍從天降,我又不在身邊,薛紹該是多麽絕望!!

  攸暨不敢置信的瞪著我,本能的便要躲閃,下一瞬卻似被定身般佇立不動,明明看著我,眼神卻開始失焦,心灰意冷道:“我可以為你不惜生死,何妨受你一掌?打吧,隻求你不要進殿,不要觸怒太後。薛紹。。。定然活不得了,可你。。。至少為孩子。。。愛重自己吧。”


  寒風繞著回廊打卷,吹動二人衣裳撲啦撲啦的作響。他牽住我的手,用力的連連煽在臉上,愧疚般垂目不敢看我。


  山一樣的恨和怒頃刻之間轟隆崩塌,我哇的一聲哭出,抽回手,指他厲聲道:“不必惺惺作態!!武攸暨,子言平安便罷,他若。。。你。。。你。。。”


  努勁推開武攸暨,我也無法麵對他,無法在此時此刻麵對他的執著與好意。我清楚自己對他的指責有些無理取鬧,畢竟他沒能力令武媚改變意誌,可我永遠都不願相信協助武媚炮製這瞞天大謊的人裏居然有他!該是他出門沒看黃曆吧,偏偏在我心情最慘淡的這一天,遇到了曾經最要好的朋友,無端承受一切怨怒。


  攸暨沒能站穩,因慣性而踉蹌的向後倒退,背撞上人粗的赤色廊柱,卻不痛亦不驚,失魂般整個人滑坐地上。


  “月晚。。。月晚。”。他眼圈泛紅,近乎哀求著連聲喚我,顫巍巍朝我伸手,像是小時候受了委屈後,隻肯等我拉他起來。


  我冷漠視他:“疼嗎?怎比得過我心中的痛!”


  拂袖而去,我現隻堅持一個信念,所以我顧不得腹中孩兒,盡最快速度跑著邁過數十層玉階。或許終是飛蛾撲火,可我絕不會因懼怕便放棄這唯一的生機。


  殿內,刑部侍郎周興正侃侃而談,正北主位之上,隔著一簾淺紫紗帳,清晰映透出那道長年保持端莊的身影。她真的能全神貫注聽取臣下匯報?亦或肯分神為我而擔心?上蒼啊,你讓一位君王同時身兼母職,這是你給她的試煉,還是對她子女的懲罰?!!


  殿門,全部禁軍收劍跪地,整齊劃一。嘩!耳畔仿佛響起遣將出征的擂擂戰鼓,可悲的是,即將交戰的雙方是一對原該互愛互助的母女,而導致這場戰爭的是一個披掛母愛外衣的駭人陰謀!我無法預測戰果,但我寧死不降。


  挺直腰背,我邁入殿中,不疾不徐的走近主位。這刹那,氣氛更為肅靜,周興微微顰眉,隨即緘口,徐徐踱向一旁,與另外十餘朝臣靜候戰爭的開始。紗帳後的身影則穩如泰山,可想她內心何其鎮定,何其坦然。


  不由閉目,我不願感受那些審視的目光,黯然為自己悲歎一瞬。全無詫異,他們竟全無詫異。二十四年,我享受著世上最好的一切,我遠比我的手足幸運太多太多,當厄運一夕加諸於我時,會有多少人幸災樂禍,又會有多少人傷口撒鹽。也許他們曾暗中嘲諷,原來太平公主得到的聖寵也不過如此。


  “公主,”,武媚沉聲道,聽不出怒意:“難道你已忘記十年前的罰跪?不得藐視朝堂!退下!請周侍郎繼續。”


  武三思出列,迎了兩步將我攔下,一臉虛偽笑意:“公主啊,這。。。總歸此番禍事絕不危及公主,公主若要謝恩,還請改日,太後此刻正。。。”


  就在入殿的那一刻,我清楚心中沒有了痛,痛苦已悉數升華為讓我對抗強大敵人的力量。也許武三思是向我表達好意,然而’謝恩’二字重重的捶搗在我心口,激的我渾身發抖。


  “謝恩?!敢問武尚書,我當謝何恩?!”,我冷冷視他,緊接著又仰視主位,聲音也開始發抖:“太後,兒不敢藐視朝堂,懇求太後釋放駙馬,兒必感恩戴德!!!”


  朝臣們似約好般麵露驚色,驚詫不已。也許他們都曾如武三思所想,以為我來此是為謝恩乃至撇清與薛紹的幹係,卻未料我竟能不顧自身安危,擅闖宣政殿,代身陷囹圄的丈夫求情。隻有武攸暨,明白薛紹之於我何等重要。


  武媚沉歎一聲,仿佛眼前的現狀令她很是為難,默了默,武媚的語氣不聞一絲波瀾:“薛紹乃罪臣,無得寬恕。公主,退下吧。”


  見她不予絲毫的商量餘地,我情緒立時激動,揚聲質問:“駙馬何罪?!我夫何罪?!”


  淺紫紗帳後,武媚緩緩起身。萬千燭火的光芒將那道身影放大延長,使得她看起來十分偉岸,無形中給人壓力。眾臣屏息凝氣。


  她終於動氣,不悅的斥責我:“謀反!!薛紹二兄皆與虺貞父子通謀,背叛朝廷,背叛你的兄長與母親!!二人均已認罪伏法,薛紹。。。依律同罪,當處絞刑!”


  她的絕情令我神智愈發清醒,我竭力平靜道:“太後秉公處事,不徇私情,天下無人可及,兒心悅誠服!!好,罪臣薛紹既涉謀反,兒為薛紹之妻,薛家新婦,敢問太後,兒是何罪?!”


  武媚冷哼:“你毫不知情,何罪之有?!攸暨,帶她下去!”


  武攸暨與眾禁軍一齊跪在殿外,卑微伏身,雙肩微顫,不知是驚怕還是忍哭。


  “臣遵旨!”


  他方要靠近,已孤軍奮戰多時的我硬撐著堅強,凝視他,嚴厲警告:“別碰我!若你不想就此被我憎恨!”


  攸暨微怔,不知所措的望向主位,繼而一抹淩厲之色浮上他雙眸,遂斬釘截鐵般對我命令:“隻要你能平安無事,我寧肯成為這世上你最憎恨的人!跟我走!”


  說著,他拽我向外而去,我如何肯從,拚力的掙紮。我並未打他罵他,而是不管不顧的沉沉跪地,艱難的朝武媚的所在膝行。攸暨於是拉扯不動,又擔心用力過度會傷到我,一時也不敢妄動。


  “太後明鑒!!”,甩開攸暨的手,我麵向武媚聲嘶力竭的呼喊:“太後明鑒!!薛顗、薛緒早年便離京出仕,駙馬與二兄重聚時日屈指可數!雖有書信往來,可那信中內容,兒一一親睹,絕無半字涉及謀逆!!兒敢以性命擔保,駙馬對二兄之事一無所知!!太後若憐兒不知者不罪,駙馬亦當無罪啊!”


  我話落時,紗帳後的人影輕晃,武媚竟自帳後步出,一步一步,從容而優雅。她迫近,眸光清明,表情沉毅,正是她內心最真實不過的寫照。


  終於,她肯與我麵對。她一定認為此舉屈尊,她一定很不情願吧。


  心中滿是怨怒,我卻不敢被武媚看清我對她的仇視,極無奈的匆匆垂首,眼看著一滴淚融進膝下的地毯。不,我不能認輸,薛紹還在苦撐等我啊。勝負尚未決出,我算不得敗。


  “的確,駙馬一無所知!”,她略微激動,但吐字緩慢且清晰,不止想讓我一人聽清,更要讓在場朝臣全部領悟,她的意誌萬難被撼動:“濟州官邸搜得薛顗未及送至神都的信函,薛顗信中請駙馬原諒他,並教駙馬與你速想自救之策。為免重判駙馬,我拔冗親閱此信,故而判其絞刑,留其全屍。難道你竟懷疑一心護你周全的母親?!亦或你深知其罪難宥,卻還是妄圖憑一己之力去救一介罪臣?哈,愚昧啊,令人可笑!可垂拱律容不得你放肆!司刑寺正,代朕訓教公主!!”


  “是。公主,疏律明規,刑有五刑,罪有十惡,’謀反’謂謀危社稷,乃十惡之首,不原之罪。薛顗薛緒均供認不諱,且物證確鑿,駙馬乃二人手足,為第一等親,雖不知情,然,若依。。。”


  “阿娘!!”,我失聲哭喊,使勁的蜷身伏地,勉強以額觸地,連連叩首:“求阿娘法外施恩!!為何要駙馬承擔無妄之災?!縱是疏律明規駙馬之罪難宥,阿娘卻可以。。。阿娘英明,當知其罪不至死啊!”


  我苦苦哀求,淚水漣漣。我怨武媚利用親情騙我回宮,可此刻我卻隻能祈求借親情融化一顆石心。武攸暨跪在我身側,低聲勸我不要再與武媚相左。


  武媚貌似不為所動,武三思好不得意,幸災樂禍道:“謀反乃十惡不赦之罪!!薛紹已然下獄,太後寬仁愛子,故特赦公主無罪,公主本應感恩圖報,可公主不僅不知感激,反如此誅求,令太後為難且傷心。公主啊,對於朝政,你一竅不通!!難道公主未聞參與虺貞之亂的都有誰?何人僥幸減死?!他們無不身份顯赫,對大唐有功之人亦不在少數,嗬,即便如此,意圖謀反,絕不能恕!薛紹?哼,小小駙馬,無功無德,他想得活?癡心妄想!”


  武三思的詰難一如錐紮般刺痛心肺,我卻無力駁斥,咬牙咽下所有侮辱。這時,忽聽有人正色道:“太後,臣與薛駙馬素無舊交,不存分毫私心。確如公主所言,駙馬有罪卻罪不當誅,況駙馬乃太宗之孫、大帝之甥、太後之婿,皇門貴戚,身份尊榮,倘若太後此次能寬宥駙馬,不止公主、駙馬、河東薛氏必對太後誓死效忠,臣竊以為,尚未被查出的虺貞餘孽見太後如此寬容待下,必深感慚愧,主動自首,減輕秋官事務,豈不於國有益?”


  絕境裏蒙人相助,我不勝感激,匆促回望,見那朝臣年紀輕輕,衣著碧青。恍惚間覺得似曾相識,卻不知究竟是在何處與他結緣。


  我膝行至武媚腳旁,小心翼翼的攀住她的手,淚眼迷離,不知她是否聽進一字:“兒甘願放棄所有,隻求阿娘饒他一死!!兒腹中。。。阿娘如何忍心教這孩子未出世便痛失父親?阿娘,求您開恩!求您開恩!”


  武媚開口,那般和藹,輕柔的扶開我的手:“放棄所有?包括性命?月晚,薛紹定要伏法,若有力氣,盡管跪吧。他受刑之時,我允你前往觀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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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10日更新:

  我昨天居然沒解鎖!我一直以為解鎖了!


  wuli薛謫仙啊,嗚嗚嗚嗚


  11月11日更新:

  居然又沒改完!!大概不想寫薛謫仙之死吧


  你們剁手了沒?雙11真是全球矚目啊


  11月12日更新:

  原諒我又沒改完。。。嗯,你們一定會原諒我的

  11月13日更新:

  武後說的那段話其實被記於684年殺程務挺後,但應是後人杜撰,宋元史學家胡三省認為‘恐武後不至輕淺至此’


  用在這裏隻是為了營造氣勢,相信大家肯定都懂

  11月14日更新:

  其實諸王被殺的時間分先後,這裏就都寫一塊兒了


  11月18日更新:

  終於!!!更完了!!!我要喝一杯撒花慶祝!!!當然,後麵的更艱巨!!


  如果看正史呢,一字不見太平是否曾為薛紹求情,相信她應該沒有吧,從唐初開始,駙馬獲罪(或死),公主改嫁的不在少數。按理來說這個事情很正常,按情的話。。。誰也不知道太平的心情嘍

  【第一等親族是被判謀反者的父親、兒子,按律絞死;兄弟其實屬於第二等親族,懲罰是沒為奴籍】


  然後就是關於官服,有必要在此說明

  文中偶爾會借某人的服色來表明他的官階高低,但實際上唐朝對為官者(其實是麵向全國啦)的常服(任何不上班時候穿的)顏色有硬性規定,(上班時候穿的)官服(體服)都是喜慶紅色,(學名?)絳紗單衣,發冠、配飾什麽的各有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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