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夢驚 一封家書擾太平(上)
垂拱三年,九月己卯,虢州人【楊初成】詐稱郎將,矯製於都市募人迎【廬陵王】於房州。事覺,伏誅。
冬十月庚子,右監門衛中郎將【爨寶璧】與突厥骨篤祿、元珍戰,全軍皆沒,寶璧輕騎遁歸。太後誅寶璧,改骨篤祿曰‘不卒祿’。
人誣施州刺史、吳國公【李孝逸】自雲‘名中有兔,兔,月中物,當有天分。’ 十一月戊寅,太後以孝逸有功,減死,除名宗籍,流儋州而卒。
四年,正月甲子,於神都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廟,四時享祀如西廟之儀。又立崇先廟,以享武氏祖考。
二月庚午,毀【乾元殿】,就地依周禮建【明堂】,以僧【懷義】充督造。
天未破曉,耳畔乍起敲鑿磚石的響動,叮叮嗡嗡,接連不斷,算不得高亢,卻足夠擾人清夢。已是第三日,我仍沒能習慣,瞬時便被驚醒。如何舍得離開又暖又軟的舒服被窩?疲倦的翻個身,右耳壓枕,手捂左耳,可那令人頭疼的噪音恰如夏日裏想盡辦法鑽進蚊帳的居心不良的蚊蚋,依舊隱隱入耳。不情不願的睜眼,喃喃自語,得,洛陽宮又開工了。
薛紹也被吵醒,捂耳抱怨道:“毀舊建新,又役丁數萬,真真是勞民傷財之舉!難得今日不需往衙門,卻是不得安寧!!馮小寶這賊禿,如何這般勤勞奮起,怎不遲一二時辰再上工?!”
抬手為他輕柔太陽穴,我忍俊不禁:“新哉奇哉,薛子言居然會罵人!其實太宗高宗之世屢議依古製立明堂,卻因古書文獻記載有失,諸儒見解不一,又或天災人禍,始終未成。此番雖是太後之令,卻也為全二帝聖意。你便忍忍吧,興許待那明堂落成之後,你反倒不習慣清靜呢。”
“舒服,真是舒服,”,薛紹朝我挪近,緊貼彼此,他玩笑道:“嘖,愛妻既是以為有趣,我便攜你同往明堂,當麵斥罵那禿奴博愛妻歡心!”
“胡白!”,我笑嗔,指點他額心:“你不怕被太後懲罰,我可懶得入宮為你求情呢!!”
他凝視於我,含情脈脈:“有你牽掛,我一無所懼。”
我笑笑,將他推開一些:“成婚七載,算得是老夫老妻,這般膩耳情話。。。你倒不覺羞臊呢。” 撐臂坐起,我道:“快些更衣,你今日既在家,便由你教崇簡背書,我不想作嚴母。”
微燙的手忽按在肩頭,接著,寬厚胸膛背貼著了光裸的背,曖昧呼吸穿繞於萬縷青絲之間,暖熱的吻落在臉側。
“不急,崇簡想是還在夢中。”
“呃。。。子言。。。我。。。我。。。”
下意識的縮肩,我試圖避開他的體溫,他則耐心的輕輕扳過我的身體。羞於與他對視,匆促之間,我隻能低眉垂目。下一瞬,被他緊緊擁住,我一眨不眨的看著豐盈的乳擠壓著他起伏強烈的胸膛,肌膚相融,親密無間。雙頰霎時滾燙,急急抬眼,恰四目相對,他眸光更為明亮,手悄然滑至腰臀。被他置於身下,鼠蹊部的揚起最真實的述說身體的渴望。指尖刻意在兩膝內側緩緩的反複滑動,漸有向上之勢。彼此凝視,我心頭沒來由的漫起慌怕,緊抿茜唇,忙按住他的手。他莞爾,置之不理,唇又沿胸乳寸寸遊下。天旋地轉,眼前白茫茫一片,似溺水般,我隻得隨手抓住一方被角。
人間四月,春花爛漫。我自覺半月以來身體倦懶且特別嗜睡,又接連兩天莫名嘔吐,懷孕的征兆十分明顯。忙請醫診脈,確如薛紹所願。醫師道賀,闔府上下喜氣洋洋。翌日入宮向武媚報喜,上官婉兒打趣我’尚帝女為妻,又四年抱仨,薛子言福運綿遠,不知教多少男人暗自羨妒呢。’。
我掩袖羞笑,望一眼內室方向,客氣道:“既是太後歇下不久,我便回府吧。請婉姐姐代為稟告,我明日再來。”
“也好。如此,你我明日尚能複見。”
上官婉兒送我出貞觀殿,一路暢快笑談兼品賞百花。因見雀花競相怒放,垂掛成串,輕風拂過時,滿樹若絢爛金波漸次湧動,十分妍麗。我自然而然的踮腳攀折,卻被寧心出聲阻止。
“阿姐!”,寧心非常擔憂,目光掠過我腹部:“阿姐有孕在身,不宜操勞!” 說著,她舉手替我挑選了一串金燦燦的雀花摘下,又為我簪於鬢間。
“摘花如何會是操勞?”,我有點苦惱:“昨夜陪崇簡和惠香玩耍片刻,教子言看見了,他好不生氣。你卻比他更為過慮,竟不許我摘花呢。”
寧心麵色微紅,隻衝我溫婉一笑,又折下一串雀花,拿在手裏賞玩。
上官婉兒笑嗔:“怎會是駙馬與寧心過慮?依我看,倒是你疏忽大意呢。稚子向來不通輕重,若被他兄妹撞上腰腹,如何是好?你若摘花,又是踮腳又是抬臂,難保腰腹不發力,總歸對胎兒不好。”
又行了數丈遠,前方,稠密繁茂的柳林下轉出一位緋衣烏靴的官人。和煦春光裏,便是不看他貌如美玉,碧玉樹牆一點紅,已足夠惹人注目。他神色沉靜,步緩而從容,偶爾伸手輕拂細長柔嫩的垂枝,狀似閑適。
“哎呀,”,上官婉兒無可奈何般微歎,對我笑說:“看來有人要代我送你出宮。我可不願惹人嫌呢。”
很快,武攸暨來在麵前,他三人互相見禮,隻我在旁緘默,不動聲色的後退一步,心中還記著去年夏天留在他臉上的掌痕。
肌膚之親往往隻是一時欲望,是軀體的一種本能,有時更無需感情的參與。這身體並不金貴,我不在乎用它償還情債,卻明了他所欲不止彼此的□□結合,第一次的開始,便等同飲鴆止渴,而能真正醫病的解藥,我給不起他。興許塵世間的緣份從不是直來直去的一條路或一道橋,恰如他繞在指間的柳枝,常常轇轕糾纏。
意外在此相遇,武攸暨頗感驚喜,問過我近來是否一切安好,隨即告辭要走,道有重要公文需上呈武媚。
“太後現在歇息,郎中不需枉費時辰,”,上官婉兒取過他手中的密封錦囊:“我可代勞。當是魚保家的供詞吧,太後一直在等它。”
武攸暨稍一頷首,含笑視我一眼,對她道:“多謝才人體諒。煩請盡快上呈太後,不止魚保家,周侍郎已為郝象賢定罪,隻待太後禦批。”
周興,一個年近不惑的男人,算不得高大,身形枯瘦,長年一副微微浮腫的蒼白麵孔,無論喜怒哀樂都極其疏淡,或者說是虛偽。少於國子監律學為生徒,入仕二十年,任從六品河陽縣令,光宅元年入京,為文昌台(尚書省)都事。自徐敬業起兵,武媚的嗅覺神經被迫變得更加敏感,多疑多慮,朝中某些人因勢而動,承風希旨,周興正在其列。遷司刑寺(大理寺)少卿,現為正四品秋官(刑部)侍郎。
上官婉兒笑意稍斂,平靜道:“好。”
我與武攸暨同行,我很費解他怎能甘為周興驅馳。他自然知道周興空有吏才但官聲不佳,忙解釋說自己半月前被擢為刑部郎中,此為內宮,外臣不得隨意出入,他是武家子侄,最宜為武媚呈送機密文件。上司所差,他不得不遵。
我若有所思:“秋官郎中,難怪,難怪。。。誒,人言這魚保家乃禦史魚承曄之子,擅為奇技淫巧,銅匭正是依他諫言所鑄。他所犯何罪?”
“他呀,哈哈哈,”,武攸暨黛眉一軒,不禁嘲笑道:“人投密信入銅匭,告魚保家曾構畫兵器製式,助徐敬業逆黨,他自然罪同謀反,隻不過遲了四載。”
我也覺好笑更是解氣,在攸暨麵前說話也不需顧忌,遂直言道:“那銅匭害人不淺,如今魚保家獲罪下獄,真真是自食惡果!可曾看清那小人是何模樣?”
我話落,他突然斂笑,不自覺地皺了皺鼻子,語氣竟透出一絲懼意:“不曾。今晨隨周興並左肅政台的官吏往司刑寺行複核,見魚保家。。。創傷遍布全身,血汙覆麵,失其右耳,且臭不可聞。他曾被索元禮審訊兩日,索元禮。”
以椽關囚手足而轉之,謂之鳳凰曬翅。
以物件絆其腰,引枷向前,謂之驢駒拔撅。
使囚跪捧枷,累甓其上,謂之仙人獻果。
。。。而在那些形形/色/色/的傳聞裏,更有一具足令鬼神亦聞之喪膽的怪異鐵籠,據說它帶來的疼痛令人無法想象,真正體驗過它或‘有資格’體驗它的人都死了。回想起那雙在夜色裏閃爍殘忍精光的異族眼睛,再想到武媚正重用索元禮,我不免心驚膽寒,苦無良策。
唏噓一歎,我望向武攸暨,不禁關心問他:“長日在周興索元禮之流左右,不怕被人誹議麽?”
他莫名搖頭,唇角漫起一絲極其無奈的笑意,似自語道:“太後委我以此職,自有用意,何來我願或不願。”
我默默點頭,他卻又輕鬆大笑,用手指撥了撥墜在我耳側的雀花:“你我好容易能同行私語,為何隻談論朝務?”
“可是,”,我笑笑,瞥看他左手方的門樓:“出了這賓耀門便是文昌台衙門,你不能因私誤公啊。”
二人就此告辭,我驀的想起一事,忙請他留步:“先前你道郝象賢?總不是東宮那位。。。通事舍人?”
垂拱四年,夏四月,奴告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賢反,太後命秋官侍郎周興鞫之,定象賢族罪。象賢家人詣左肅政台,訟冤於監察禦史任玄殖。玄殖奏象賢無反狀,玄殖坐免官。戊戌日,象賢臨刑,極口罵太後,揭宮闈隱惡,奪市人柴擊刑者,金吾撲殺之。太後怒,命支解其屍,發其父祖墳,斫棺毀柩,焚爇屍體。
章德殿,周興恰站在光線最明亮處的邊緣位置,隔著光影裏流沙似的懸浮微塵,無法看清他究竟是何表情。周興的情緒聽來一直很沉穩,不斷更換說辭,向成器再三追問郝象賢生前是否有過弦外之音,是否私自引薦過什麽人,均被成器矢口否認。我安坐一旁,暫以不變應萬變。
思緒飄回上月的星津橋,我親睹了郝象賢最後時刻的壯舉。郝象賢乃郝處俊之孫、郝南容之子,【郝處俊】襲父爵甑山縣公,貞觀年間進士及第,為長孫無忌舅【高士廉】所欣賞,起家著作佐郎。及李治登基,對郝處俊委以信任,久供職於吏部,掌文官任免及考課。乾封二年,任【李勣】副職,赴高句麗平叛,將士多服其膽略。鹹亨三年,轉中書侍郎。四年,監修國史。上元元年,代【閻立本】為中書令。除此之外,郝處俊還曾出任東宮僚臣,輔佐過李弘及李賢兩任儲君。開耀元年薨,贈開府儀同三司、荊州大都督,並得到天子李治極高的褒揚和肯定,且於大明宮光順門為其舉哀一日,祭以少牢,贈絹布八百段、米粟八百碩。令百官赴哭,給靈輿,並家口遞還鄉,官供葬事。郝處俊臨亡時曾囑【裴炎】’生既無益明時,死後何宜煩費。瞑目之後,儻有恩賜贈物,及歸鄉遞送,葬日營造,不欲勞官司供給。’。看似完美到無可挑剔的一生,卻隻一次差失。某年李治有意令武媚攝政,郝處俊與時任中書侍郎的李義琰力諫不可,遂作罷。朝中皆知此齟齬。郝象賢既被告有反意,武媚將此案交由周興負責本無可非議,但最後連累郝處俊、郝南容爺倆竟被拋墳毀屍,少不得有人猜疑她是借機報複。
郝象賢是一個容貌比女子還要秀雅幾分的年輕人,在我的印象裏,他的個性二十年如一日,斯文內斂,常安安靜靜的看別人談笑風生,縱然得諢名’寵之’,亦一笑置之,不嗔不怒。兩年前,郝象賢出任東宮通事舍人,旭輪很是滿意且放心,盼成器能受其熏陶。而直到上個月,我才真正認識了郝象賢。二十五歲的郝象賢,遍體鱗傷的郝象賢,眸中燃燒不屈烈火的郝象賢,從容自若的昂首登上行刑台。他清楚自己的舉動將累及先人,但他深信祖父會為他的英勇而驕傲,他以殘軀撞開左右小吏,麵向密密匝匝的觀刑人群,聲嘶力竭的喊出他的冤屈喊出酷吏的陰險狠毒,他揮動搶來的柴棍驅打小吏,為自己爭取多一刻的自由。他向世人揭露武媚如何一手遮天,如何穢亂內宮,甚至慷慨激昂的誦讀駱賓王的討武檄文。我雖無法完全讚同,但我佩服郝象賢比我有勇氣,至少這一生能痛快淋漓的活一回。三個金吾衛最先衝破人群跑上刑台,在他們舉刀朝他砍下的那一瞬,他猶然無悔大笑,長立於天地間。
成器虛年十歲,自出生從不曾被人如此詰問,起先尚能鎮定應對,但見周興無意罷手,再忍片刻,小臉驀的漲紅,憤惱的瞪著周興。
“寡人不得使學士久候,周侍郎若無旁問,還請早返衙門!”
“殿下,”,周興陰惻惻的笑了一聲,平聲道:“既是殿下推說與郝象賢無多往來,臣再請殿下思量,陛下每至東宮,郝象賢是否與。。。”
“周侍郎不得犯顏!!”
驚覺周興真正的險惡用心,我耐不住一記怒喝,在場眾人俱是愕然,為我擔心的同時卻又盼著周興的囂張氣焰能被壓下。而隱在微塵後的周興仍似一尊泥塑,紋絲不動。
我稍抬左手,寧心即攙我起身,手指微顫。我緩步朝周興走去,隔著束束光線,極勉強看清那張狀似無害的平庸麵孔。周興安然的迎接我充滿鄙夷及憎惡的諦視,仍舊冷靜。
“太平深知周侍郎肩擔重責,況婦人不敢插手朝務,”,我淡淡道,然盡是警告言辭:“因而太平不發一字,然而,太平親眼所見,侍郎種種疑問,太子均已清楚作答,侍郎如何不肯罷休?!倘若侍郎必要繼續發問,還請先為太平釋疑。東宮僚臣達百餘,郝象賢僅是其中之一,況郝象賢伏法已是月餘,一眾親朋或殺或貶,父祖亦被斫棺焚屍,為何侍郎卻為他來此詰問太子?!可是侍郎見太子年少,欺我李家無人,這便放肆犯上!”
周興並不因我幹預自己審訊而作色,但也不怕我的警告,他慢條斯理地拂了拂官服袖口,平聲道:“公主的確不當過問朝務,然,公主之疑,周某願解。某乃秋官侍郎,複核決案,乃某職責所在,何敢推諉懈怠?郝象賢雖已身死伏法,隻恐同黨仍蟄伏暗處,靜待時機。太後有令,窮查逆賊,莫論親貴。方才公主親口所言,郝象賢生前乃東宮僚臣,某不問太子,卻能問誰?!公主若仍存疑,某願與公主同詣太後。” 稍垂目,他瞥了一眼我腹部,似笑非笑道:“聞聽公主有身,某不及道賀。某知太後欣悅,駙馬陶然,公主切忌動氣。”
狗仗人勢,狐假虎威。。。我心裏這般破口大罵,卻不知該如何駁斥,值得為此去見武媚?她對郝家可是深惡痛絕啊。一時氣急且窘促,不自主的望向立於周興身後的武攸暨。該是我幸運吧,今天隨周興來東宮的有他。
武攸暨衝我使個眼色,手很是自然的拂過肚子。我心領神會,立刻捂腹喊痛。現場頓時大亂,成器擔憂的喊著’姑姑’朝我奔來,寧心俏臉煞白,推著宮人去請禦醫。周興自知再問下去也問不出結果,隻得悻悻離去。少頃,我睜眼偷瞄,確認周興不會再回來,長舒一口氣。
“公主安好?”,武攸暨擇一席位悠哉坐下,笑看我安慰成器:“何必與他動氣?你畢竟。。。雙身子。”
三個月的身孕於我並不算是負擔,攸暨的相助卻讓我心上沉甸甸暖嗬嗬。
我氣哼哼道:“他有意攀誣聖人,我焉能坐視不理?!小人莫不猖獗一時,遺臭萬年!”
“姑姑!”,成器很是委屈,伏在我懷裏嚶嚶抽泣:“方才他道明日還要來呢!”
我心知周興定會向武媚狀告我幹預之罪,或許我近期不能再入東宮,反複思量,我開不了口欺騙成器,我若失信,他明天該是何等無助啊。眼見成器大半個身子正壓在我腹部,寧心一驚,忙使巧勁輕輕的攙起成器。
武攸暨展眉笑說:“殿下寬心。臣敢擔保,明日秋官衙門裏案牘如山,周侍郎必不得暇來此叨擾殿下。”
他胸有成竹,不似作假,令人很是信賴。我感激視他,成器亦喜不自勝:“表叔實不欺我?!”
“哎呀,”,武攸暨故作誠惶誠恐,麵向成器欠身一禮:“臣何敢誆騙殿下?隻不過,臣。。。敢問殿下討個恩典。”
成器快步到他身側,稚氣的煞有介事道:“表叔對寡人助益非淺,直管開口!”
武攸暨瞥一眼擺在主位書案上的嵌螺鈿紅油漆盒,慢悠悠道:“先前聽公主道親手製。。。”
“寡人明了!”
成器親手提了那漆盒拿給武攸暨,他取下蓋子,拿出一個酥皮油亮薄透的櫻桃饆饠。我忍不住斜他一眼,怪他沒正形也不挑場合。寧心兀自苦笑,似感慨般微微一歎。
“好吃麽?”
“好吃,好吃,沒想到公主廚藝竟如此嫻熟!殿下請。”
“嗯。。。呃,其實。。。別有風味。”
我閑來無事,便在殿中隨意走動,忽見成器的書案上放著那支我最熟悉不過的紫玉笛,一旁壽龜水晶鎮紙的光芒恰折映於笛身,玉笛泛著美好的縹緲光圈。輕輕拿起,依戀的摩挲二三,又將它輕輕放回原處。我頗覺心酸,他真是個不稱職的父親,自己為了那勞什子大義已做好犧牲準備,也不教成器專心致誌的讀書成材,寧可兒子沉湎玩樂,淪落平庸。嗬,父兄皆淡泊權力,無怪乎江山為李隆基所得。
須臾,有宮人請我們往集仙殿觀仰祥瑞。前些日子,武承嗣表奏雍州百姓唐同泰於洛水偶獲一方白石,鐫有’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個紫字,渾然天成,實乃天降祥瑞。武媚便令那唐同泰進宮獻瑞,親睹奇石,的確新奇可觀,武媚十分欣悅,遂授唐同泰’遊擊將軍’的榮銜。
一行人走在狹長宮道,五月初的空氣裏輕易可循夏日味道。萬裏長空湛藍無雲,天幕之上,不知那仙境宮闕是否也會上演人間的悲歡離合。驀的意識到自己又陷入孕期的多愁善感,我默默苦笑,腰間微酸微痛,我已習慣,隨手揉了揉。
成器好奇問我:“姑姑腹中也是女兒麽?”
繼垂拱二年誕下雙生子,初春時昭容王念兒又得一女。彼時武媚在念誦《阿彌陀經》,宮人報喜,她正要讀’阿?樓馱尊者’,欲取’阿?’作為孫女的小字,寄義無貪、如意。得知旭輪已取小字’花妝’,遂以?字為名。
輕撫小腹,我心頭滾過暖熱:“姑姑與薛大人都不知呢。若是女兒家,教她給成器作新婦好麽?”
成器不由羞臊,急忙朝武攸暨挪近兩步。武攸暨本就不愛聽,借機岔開話題:“也不知這次自文水山穀尋獲的奇石是何模樣。”
我哂笑,漫不經心道:“你當真信這世上有甚奇石?且屢屢現世?必是春官(禮)公務清閑,周國公得暇才能。。。哼。”
“誒,我說,”,武攸暨頗認真道:“高壽者皆喜福瑞奇異,聖人與你不通親娘心意,太後無責,你卻要怪堂兄媚上?聽我一勸,孝母順母,非是獻諂。”
我沒心思也不能向他明說武承嗣日後的謀儲行徑,斜睨著他,不滿道:“若是不與我爭辯一二,你心裏便不痛快麽?”
至集仙殿,武媚端坐主位,座下設一樽八角水晶台柱,台麵嵌著菲薄通透的橙紅翡翠,那所謂的奇石大小若成人拳頭,粗看十分尋常。像是一顆雞肉丸子浮在紅油老湯裏,這樣想著,我仿佛聽到肚子開始響咕咕,懷孕之後特別容易餓,常常要吃四五餐。
包括正口若懸河的武三思,所有人皆不自主的望向緊隨成器入殿的我和武攸暨。旭輪與武三思站在一處,挨著那水晶台。他眸中凝一抹幽光,不辨情緒的自我身上匆匆掠過,複饒有興致的俯看奇石。我一時看不懂他心思,仍怨他一意孤行。
殿中稍安靜,武媚含笑道一聲’免禮’,教我們快些觀賞奇石。三人來在水晶台旁,對麵的武三思急切地為我們指點石麵上七扭八歪的劃痕,勉強能認出是’武興’。心裏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這一回的刻字不易辨認,看來武承嗣他們是學會了’過猶不及’。
“文水乃我武家郡望,”,武三思好不得意:“今’武興’奇石現於文水之穀,公主可知此為何意?”
qie,馬屁誰不會拍?但如果拍過了頭,惹來眾怨,可就得不償失嘍。
我笑道:“何意?難道武尚書不知?自奉高宗遺詔輔政,太後竭心盡力,上蒼屢降祥瑞,自是褒揚太後的至偉之功。”
暗中輕拽成器衣袖,成器心思靈敏,接話道:“太後,臣竊以為,不若改文水為’武興’,更彰太後功績。”
聞言,旭輪淡漠的掃我一眼,武三思倒有意外之喜,忙隨聲附和:“太子所言極是!!太後,文水即是武興之地啊!”
武媚很是欣慰,微笑道:“我這孫兒甚是聰穎!婉兒。”
“婢子遵旨。”
身側,攸暨親昵地對我附耳道:“可見我的勸告你已聽進心裏了。”
那溫暖鼻息徐徐的撲在臉側,我臉頰一陣潮熱,不滿嘀咕:“我並不愚笨,何需你來教?!”
他輕笑,低聲問:“明日我生辰,乘舟遊洛河,你來麽?”
猜測那船上恐怕不會有第三人,我立即婉謝:“太後要崇簡過些日子入宮侍讀,他向來頑皮,隻肯聽從於我,我需嚴格約束,教他牢記規矩。”
期望變為失望,但他已有預感,並不十分氣餒:“唉,橫豎我在你心中位置總是得倒著數!”
“這你卻是說錯了呢,”,我忍笑,看他好不驚喜:“你是我認識的人中最高的,第一位。”
這時,隻見武三思突然跪於武媚座下,神情異常肅穆,他鄭重其事的揚聲道:“太後,陛下,’寶圖’現於洛水,’武興’現於我武家郡望,均為上蒼示警,旨在布諭天下,唯太後乃永固江山之磐石、昌盛帝業之砥柱!”
暫停話頭,武三思向武承嗣暗使眼色,武承嗣略有遲疑,很快也撩袍跪下。
武承嗣遠不如武三思鎮定,開口便缺乏底氣:“太後,臣竊以為,’寶圖’與。。。與’武興’的真正預示是。。。是。。。”,原本因緊張而微紅的臉驀的轉白,偷瞧武三思,武三思還他一個鼓勵眼神,他不自主的吞咽口水,稍抬聲音:“真正預示是,太後當順應天命。。。登基稱帝!”
此言一出,瞬間,偌大的集仙殿鴉雀無聲,幾乎鮮聞呼吸。在場眾人或李或武,無不驚愕失措乃至惶恐不安,各色視線多在武媚、旭輪與武承嗣三人之間徘徊。武媚無喜亦無怒,仿佛看不夠似的反複端詳武承嗣。武承嗣過於慌張,已是滿頭大汗,下意識的垂首躲避審視。
我心裏開始飛速盤算,諸武返京近二十載,至少在我眼中,較之愛出風頭、謀求名利的武三思,武承嗣十分平庸,除了擅以拙計討好武媚,整個人一無所長,僅因他是武士彠的長孫而走運襲爵、平白占據要職,幾乎算得是武家最不起眼的子弟。這真是天大的意外啊,居然是他當眾說出這句足以招惹天下怨怒的反逆之言。如果今夜或明天傳來武承嗣被人刺殺的消息,我毫不驚訝。
“月晚,你。。。” 武攸暨吃痛,忍不住低呼,我才知無意中握住了攸暨的手臂。
恐懼已將我死死的周密包裹,我難以自持甚至呼吸艱難,因我看清那暴起於旭輪額角的扭曲青筋,他心內的怒火可想而知。他是大唐天子,他不能令反武的戰士們失望,不是嗎?可一旦他開口斥責武承嗣大逆不道,便等同向武媚表明自己的立場。我確信武媚尚未解除對旭輪及李家諸王的懷疑。
我險些要故技重施,將全場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武媚卻再次開口,她麵色平靜,朗聲道:“周國公今日好膽色。陛下素懷仁愛寬宏,當饒恕爾之失言。下不為例。”
潛台詞,起碼此時的武媚尚無改朝換代之心,她不想將自己送上風口浪尖,授人以口舌,更容不得武家子侄急於求成,弄巧成拙。
自知錯猜聖意,武承嗣嚇的兢兢戰戰,伏地不敢起。武三思僵在一旁,怔愣出神,怕是覺得自己這輩子再無顯貴良機。
很快,我們被請出集仙殿,旁人三三兩兩的離去了,我因擔心旭輪激憤之時會冒險做傻事,遂在回廊徘徊不前。成器要等候父親,我好言安慰,打發孩子回東宮讀書,並叮囑寧心務必一路送他回去。
武攸暨正勸我最好離開,一個偶然經過的宮娥向我行禮,我如常隨口應了,她卻是一動不動。我不解打量,見她年約二八,麵似桃花初綻,曲線婀娜,好一株妍麗嬌嬈。本以為她是因武攸暨而晃神滯留,然她的視線隻看著我,滿臉羞怯。
“公主大貴事繁,興許已不記得婢子。”
因她這般說辭,我自然相信與她有舊,不止如此,細看之下,她五官模樣的確有些眼熟,隻不過,她對我的態度恭敬且卑微,與其餘宮人並無二致,因此我思來想去卻不記得有何特別印象,隻得請她自報名姓。
“婢子姓韋,賤名團兒。”
“團兒!哎呀,是我健忘!”
五年前遷入禦賜新宅時,我有意帶她出宮,可她為了心慕的男子而婉拒,我也未曾強求。五年光景,天真頑皮的小丫頭竟已出落成如此溫婉佳人,我便知道眼前是她,也是不敢認啊。
二人將敘舊,殿門大開,隻走出旭輪一人。他視武攸暨如無物,匆促的瞥了團兒一眼,很是愉快地問我:“阿妹是與舊時宮人重逢麽?”
我總覺他語氣古怪,默了默,我凝睇於他,溫聲道:“六年前,妾居於流杯殿,此宮人曾服侍左右。”
旭輪微怔,唇角的笑意愈來愈真,愈來愈深,隻因那段逐日褪色的曾經裏繚繞的盡是令人血脈僨張的香豔氣息。那麽荒唐不羈,那麽暢快歡欣。我想我至死也不會忘卻他的體溫是如何輕易的將我融為一汪春水。
“我記得,”,他讀懂了我的心思,轉視中庭,各色牡丹搖曳生姿,微風送來醉人花香,他漫不經心道:“然終究已是往事。”
是啊,畢竟你已決定與紅塵萬事訣別。
隔片刻,我心緒仿徨,沿牆角慢吞吞的前行,不舍得走出這座煌煌宮闕,可這紅牆裏唯一令我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卻要拋棄我。心冷,眼熱,熱的發疼,疼極了。
武攸暨望一眼身後,有點擔憂:“不告而退,你對聖人。。。”
“攸暨!”,我異常惱火的打斷他的話,抓著他衣襟拉近,迫使他隻能與我對視:“你愛我嗎?!你真的愛我嗎?”
他自是訝異,但也隻一瞬,他用不亞於我的憤怒答複我:“這疑問本身正是對我愛意的侮辱!它甚至比這些年你對我的無情折磨更令我痛不欲生!”
心傷沒能得到任何緩解,我帶著哭腔又問他:“你可會為了任何人任何事而離開我?我是指。。。死亡。”
“絕不!”,他目色沉毅,握著我的手移至心口,讓我觸著那勻速有力的心跳,觸著他的真心:“那年在太液池畔,一放手便是。。。我萬念俱灰,追悔莫及!你盡可笑我胸無大誌,但我如今活著都隻為你!這世間能令我甘心舍命的人隻有你!”
他情緒漸激昂,唇色蒼白。人有相似,他這般專情凝視時,俊美張揚的眉眼要比往日柔和許多,恍惚間,竟讓我以為旭輪就在麵前,讓我相信旭輪已改變心意,願意為我而珍重。
“旭。。。”
“阿姐。”
轉視,寧心正緩步行來,三人相視,她匆促垂首。章善門,距東宮並不算遠。
可笑我方才竟不曾顧及那些路過的宮人,居然。。。慌張鬆開攸暨的衣襟,我別過臉,心情很是複雜:“是我失態,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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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6日更新:
我要努更努更!!!
有沒有親能不吝告知寫作技巧?就是怎麽才能寫出很多形容詞啊眼花繚亂的服裝首飾描寫什麽的,我感覺我寫的像清湯掛麵啊
11月8日更新:
較舊版稍有改動
關於紫玉笛,它是因宋人的《楊太真外傳》而出名,至於讓皇帝究竟有沒有過這麽一支寶笛,誰知道呢。前麵章節有提過它屬於男主李旦,具體哪一章我就不記得啦
話說貴族被允許可穿十二破,裙圍二三米,估計懷孕啥的根本看不出來吧
一破=一布幅=一尺八寸
唐大尺=0.29米(約)
11月9日更新:
終於沒有虐武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