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涼調 合璧宮門掩私語(下)
七月盛夏,武媚巡幸合璧宮,我攜崇簡隨駕。因天氣悶熱,顧及惠香剛剛滿月,不宜攜她外出,隻得留給薛紹照顧。
一晃在離宮住了月餘,白日多以看書臨帖打發時辰,偶爾在水殿垂綸磨練耐性,待斜陽西墜時才肯出殿納涼,或觀歌舞百戲,或天馬行空的遐想一些絕不可能發生的未來,又或入迷般看那些無憂無慮的孩子們嬉鬧,初更淩晨入眠亦是常事。
所謂醉生夢死碌碌無為,有時反而是世上最有趣最自由的奢侈品。如此這般的度假,倒也令人深感愜意,更尤其,李欽等人難以接近旭輪。隻消上下嘴唇一碰,李欽乃至紀王一係都將萬劫不複,我相信這樣做於旭輪於我都不會有影響,也許武媚還會嘉獎我對她的忠心,但是李欽與我們自幼一起長大,二十餘年的情誼,數之不盡的快樂時光與回憶,我暫不忍告發他。
崇簡與李隆基形影不離,時刻玩在一處,夜間亦同榻而眠。崇簡牢記隆基比自己年歲小,隻在隆基麵前作出一副大哥哥的樣子,懂擔當也十分謙讓,還會扮大馬教隆基騎。我凝望隆基,他因害怕便緊緊伏在崇簡背上,眼神中卻難掩興奮。何其相似的一幕,彈指之間,時光仿若悄然逆轉。不禁默歎,他真的很像他父親啊。記得初至離宮的某夜,恰隆基歇在我殿中,兩個幼子依偎著彼此酣然入夢,我仿佛被一種詭異又強大的力量操縱,居然任手掐住了隆基的細嫩脖子,而當他忽然夢囈翻身,小小軟軟的身子不經意轉到我懷裏時,我方被救贖,為他蓋好薄衾,輕柔的抱著他,像是在抱自己的孩子。
這天掌燈時分,夜風習習,我憑闌看孩子們提燈於草葉繁茂處捉蟋蟀,天已微涼,孩子們卻是熱情高漲,鑽進鑽出,不亦樂乎。一個模樣伶俐且容貌婉麗的女孩陪著我,她是越王李貞的小女兒餘姚縣主,年十掛二。和絕大多數的皇族子孫一樣,她長於二京。
“萬歲哥哥!”
分明天天相見,卻還是有絲絲甜蜜頓時自心底漾起,不自主的攪動手中錦帕。我盡量平靜的回首,見旭輪徐步朝我們而來,輕搖一柄素絹紈扇,扇麵僅繪一匹鬃發偏紫的駿馬,體態慓悍矯健,逆風西望,狀似寂寞伶仃,卻透著遺世獨立的超凡韻味。世讚‘滕王蛺蝶江都馬,一紙千金不當價’,這位擅畫馬的‘江都’便是霍王李元軌之子江都王李緒。卻不知旭輪如何求來他的大作。
“阿喬,”,旭輪和藹笑說:“汝昨日還道必專心練琴,為何卻在此觀孩童遊嬉?有始無終,該罰該罰。”
李喬姿俏臉微紅,害羞般大半個身子躲在我身後,嬌滴滴道:“我不敢欺君呀!我練了足足四個時辰呢,因遇不明之處,不得不暫離琴室,本以為萬歲哥哥會如常來這塗山苑。。。我特在此敬候萬歲哥哥呢。”
如此嬌憨可愛的小女兒情態很是招人喜愛,我微笑道:“阿喬問過我呢,可惜我不能解,隻得教她佇候陛下。”
“萬歲哥哥如何遲來?”。李喬姿好奇發問。
旭輪目視遠處,溫聲道:“王才人心悸疲乏,想是中暑了,我需陪她。”
李喬姿粉嫩櫻唇微微嘟起,頗是不解:“時漸入秋,王才人如何會中暑?方才太平姐姐還道天冷了,不利捉蟋蟀呢。”
旭輪充耳不聞,明顯是有意回避她的問題,反問她對樂理有何不明之處,遂耐心為她講解。我莫名不安,卻是不便在此時問他,隻安慰自己說興許是王芳媚新寵之故,他真的是因她才遲留。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來人是武媚,三人匆忙起身行禮。武媚安靜的看了孩子們好一會兒,輕聲笑道:“原本羨慕稚子自自在在,深思量,他們這一二載便要隨學儒們背書,也沒得時辰能遊嬉作樂,我何必羨慕。”
眾人陪笑,無不恭頌武媚輔國辛勞。武媚笑問李喬姿:“聽聞阿甄前幾日捉了一對黃鸝送你,你可歡喜?”
武媚口中的‘阿甄’是武甄,是她伯父武士逸的曾孫,尚舍奉禦武載德之子。武甄五官清俊,聰明博學但性格並不刻板,與喬姿同齡,二人倒也般配,隻輩份上並不合適。因見郎有情,武媚有意撮合二人。
“回太後,”,未語卻先紅臉,喬姿細聲細氣道:“黃鸝敏捷靈動,鳴啼洪亮悠揚,可自被束於籠中,它們情狀萎頓,甚至不思飲食,興許過些日子便會。。。侄兒憂心,左思右想,隻得將二鳥放歸山林。”
武媚端視喬姿,略有讚許之意:“善心可嘉,然而,黃鸝天性膽小,行動時異常謹慎,想要生擒談何容易。阿甄可是一番苦心啊。”
李喬姿麵色更紅,羞澀垂首:“侄兒已向他致歉,他並無詰責,另作一幅丹青,教侄兒將它懸於籠中,權充被侄兒放飛的一對鳥兒。”
小兒女的感情向來懵懵懂懂卻也至真至純,教人感慨更羨慕不已。畢竟成年以後的世界多了是非曲直,太多身不由己,難保那份純真。
我笑視喬姿,想到李唐宗室的前路,心說即便拋開武甄對喬姿的心意不談,她若能嫁給武甄,隻會有益無害。
少頃,武媚對喬姿道:“去吧,我與汝兄姐閑談一會子。”
“是。”
待李喬姿退下,近處隻母子三人並上官婉兒。我不知武媚是何打算,隻習慣性的認為她絕不會說家長裏短,卻沒想到我完全失算了,她居然借捉蟋蟀的孩子們憶起我們兄妹的童年趣事。她神情慈愛,一左一右拉著我們的手,絮絮不止,似乎不吐不快。旭輪和我入迷似的安靜聆聽,樁樁件件,全部記憶猶新,仿佛伴隨著她的講敘,我們走過一遍來時路,一條從未平坦好走的路,很不幸,沿途被鐫刻下一生無法繞行回避的一些深淺陳跡,但我們並不後悔陷入追憶,隻因從前我們一家團圓。
六十四,無論古今中外都不再是一個象征年輕的數字。女人天生愛美,武媚亦不例外,長年注重儀表與保養,然而,任她再是心比天高,也難與天抗衡,難與不可逆轉的歲月抗衡,若是有誰膽敢認真端詳她的麵容,並不難看出藏匿在鬢角的幾絲霜發,隻是那些奢華珠翠太過璀璨奇麗,更易奪人眼球;當她難得一見的由衷欣悅時,額心、鼻翼、唇角。。。無不是歲月予她的醜惡刻畫。但今時今日的她,不,也許自她由帝王寵妃一躍成為大唐國母的那刻起,任何人都不能淺鄙的隻以美貌來評價她。美貌隻是她從前最為得心應手的武器,如今她已不再需要。
天子是大唐之主、萬民之神,而她不止影響了一位天子,誰又有資格評價這般非凡的女人?
凝視她的霜發,我心起千思萬緒。其實我對武媚的感情極其複雜。
我恨她,是她迫使我不得不壓抑人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感情,她還曾屢次以過來人與母親的雙重身份提醒我誰才是真正能給我幸福的男人;我怕她,因她手中握有人間最至高無上的權力,她可以輕易操縱我和任何人的生命,她可以在瞬間將潑天富貴賜予一個人或奪走一個人的所有;而同時,我更敬重她,她是最富智慧的女人,唯一能令男人仰視的女人,穩固大唐江山的最大功臣。
最重要的,我相信她愛我,所以,一次又一次屈服的人隻會是我。
“你忘了?!”。忽然,武媚佯裝生氣道。
我立刻看向旭輪,見他很是苦惱:“好似。。。高宗猜您腹中璋也瓦也,二位大人因此。。。唉,兒著實記不得。”
“哈哈,你年歲甚幼,倒是阿娘教你為難啦!”,武媚不禁樂道,親手為他撫平微皺的衣襟:“那日是秋夕,你喝飽奶水,躺在我懷裏昏昏欲睡,李禦醫為我診脈,確認我已有身。歡喜之餘,高宗卻道怕又是兒子,我那時一心想得女,便說定是女兒。二人各持己見,遂以千金作賭。隔數日,你晨醒時對我說夢中遇一陌生老嫗,她告訴你天上的月亮將要落入大明宮。月主陰,我因而篤信腹中必是女兒。因此,那個賭約,贏的人是我啊。可巧,月晚生在花朝,高宗忙於始祖的祝禱典儀,我也疲憊不堪,便都遺忘了賭約。他欠我千金啊。”
我心中一驚,難不成旭輪夢中所遇老婦正是月老婆婆?!真若是她,旭輪莫不是她為我在唐朝安排的接引者?本已趨於平靜的好奇心複起,不知何時才能知曉我與旭輪的前緣。我十分悲觀的相信,二人的前緣定然不是以喜劇結尾。
近半個時辰,武媚不曾提及任何沉重話題,全部輕鬆且溫馨。我一直留心旭輪的反應,見他始終從容不迫,便也稍稍放心。最後,我送武媚回承光殿,旭輪自返萬年殿。
崇簡和隆基在我們前後跑來跑去,得意的數次高舉小手,天真的相信我們肯定都羨慕他們擁有一大串以韌草牽係的蟋蟀。我不知武媚如何作想,我的確很羨慕他們不必麵對刀風血雨。
望著開懷無憂的崇簡,我無法不想起他的父母,他的手足。大概在李隆基出生兩個月後,房雲笙等被武媚派人接回洛陽,幽於宮中禁苑。張宣和所生的光仁改名守禮,封嗣雍王,並授官’太子洗馬’。但說到底,他們仍是罪人的親眷,武媚的囚徒,永失榮耀前途的落魄皇族。
“阿娘,”,我心中異常傷感,不禁脫口道:“阿兄已順從阿娘心意服毒謝罪,可雲笙何罪之有?孫兒們何罪之有?七年。。。足夠了!”
武媚麵沉似水,竭力掩飾她的怒意和驚慌。李賢的死亡一如他對她的不倫感情,是她最不願麵對的塵封舊事。
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像是喝醉一般,我控製不住自己想要傾吐真心的欲望:“阿娘固然可以動用權力將他們囚禁終生,天下斷然無人膽敢反對您的旨意,但您卻無法蒙蔽自己,您懲罰的不是阿兄的妻小,您還在懲罰阿兄!阿娘至今。。。不肯原諒他對您的背叛!”
“你告訴我,”,默了默,武媚平靜視我:“倘或是你,你可會原諒這樣一個兒子?”
她的問題令我頓時恢複冷靜,我啞口無言,慚愧垂首,自責方才太過衝動。
聽武媚似歎道:“今日,我批閱了百餘奏疏,身心俱疲,孤伶伶坐在龍興殿,四下無聲,舉目空空,不禁自問,當初為何不隨你阿耶同去,今日便不必承受全天下的責難!”
我愈發慚愧,麵頰似燒火,欲向武媚請罪,她卻示意我住口,她情緒較為激動:“正因他把他守護一生的江山留下,我便連與他同死的資格都喪失了!我認命!我隻能安慰自己,我的子女不能再失去我,我所承受的壓力固然教我喘不過氣、教我常自夢中驚醒,但至少我的一切付出能保護你們安平無事,如此回報我便心滿意足,可你居然。。。動用權力?你指責我動用權力為滿足一己私欲?你以為我熱衷於追逐權力?你,你們,都錯了!大錯特錯!我怕過它,也恨過它,卻從未愛過它。權力把我的花信年華困在感業寺,是它讓我嚐盡這世上最冷最黑的寂夜;權力把我的風華正茂關進大明宮,我的確因它而涅槃重生,但它也讓我懂得何為世間三味,讓我深刻意識到絕不能重蹈烈火焚身之苦。王蕭毒婦,當然還有愚昧刻板的貞觀老臣們,他們的視線便如一柄柄尖刀,看著我一步步走過。我不否認,自重回宮廷,我沒有一刻不想握緊權力,可我無錯!稍有不慎,我早已拿命喂了權力!又何來你等今日!”
“對不起,阿娘,”,清醒之餘,我試圖和緩氣氛,懦懦的向武媚道歉:“兒隻是不忍。。。但兒絕不敢指責阿娘!事實上,在這宮城之內,除了阿兄與兒,還有誰能真正理解您?!兒記得阿娘曾言,宮裏隻容得兩個女人,兒萬死不敢辜負慈母恩情!”
武媚麵色稍霽,教我坐在自己身側,她拉起我的手,柔和目光自我麵容上細細劃過,凝視於我,她溫聲道:“你丈夫很愛你,你有一雙可愛子女,你擁有我曾渴求的安逸富足的人生,唉,以後,這宮城內的是是非非,你。。。也無需憂思,成敗生死,人各有命。”
她是風淡雲輕,我卻難以等閑視之,稍深思,一顆心驀的如墜冰淵。也許塗山苑的溫馨和睦都隻是我的錯覺,在場隻我一人未能聽懂隱藏在它之下的裂痕。武媚不乏耳目心腹,三年,即便李欽行事時謹小慎微,已足夠她察覺旭輪與李欽之間的端倪,察覺旭輪的搖擺不定,她隻是暫無實證,否則李欽乃至更多人已身首異處。她不能容忍亦不願見旭輪或者說旭輪與我也背叛她,所以她不得不試探、她想用親情鞏固我們對她的忠心。’無需憂思’,是她對我的命令,假如旭輪孤注一擲,決意與諸王結盟締約,對抗自己的母親,她唯有棄子一計,而對於我,她尚存憐憫之心。’成敗生死’,指的不是她而是旭輪的前路,她確信贏的人終是自己,她希望我能對那噩耗盡快釋懷。
但我怎能容許一絲一毫的危險靠近旭輪?!
待想明白前因後果,下一秒,我用力反握住武媚的手,我無暇顧及自己的眼神是否因過於迫切而在她看來顯得陌生且狂躁:“阿娘不會敗!阿娘不能敗!阿娘,兒已失去阿耶,失去了。。。兒的至親已寥寥無幾!阿娘固然希望兒能遠離權謀爭鬥,可兒卻無時無刻不為阿娘牽掛!自阿娘以母後之尊臨朝稱製,朝中誹議不絕,甚至大肆汙蔑,借機滋事,而他們之所以能如此坦然做出所謂道義的口誅筆伐,都隻因您是一個女人,他們守舊迂腐,認定女人不配主宰這個天下!兒有一言,不吐不快,阿娘當真甘心麵對那一張張道貌凜然的麵孔?!何不。。。除舊革新,讓一切暢通無礙!!”
事急從權,這是我眼下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女人稱帝,亙古新聞。迄今為止,武媚安於現狀,似乎有意效法先秦宣太後,餘生隻以母後身份執掌大唐,而旭輪並非她的親生兒子,最後,她極有可能在李守禮或李顯之間擇一人祧承李唐江山。但曆史已注定她將改朝換代,必然是某個人、某件事為武媚稱帝下定決心,我寧願那個人是我!!我要使她明白,我永遠都是最支持、最忠於她的人。現在,我必須做大周朝的第一忠臣。也隻有先自保,我才能保護旭輪。
聞言,武媚隻唇角微微抽動,似乎不為所動,然而轉白的麵色已透露出她內心的極端震撼,以及因我而生的焦慮不安。她良久未言,默默審視我,目光鋒利如刀,仿佛我不是她最心愛的孩子,而是一個全無好感的陌生人。
“我雖一向倡導革新,但,”,武媚終於再次開口,麵容覆上些微寒意:“我不會,而且我從未想過!”
我隨即離席,肅然的跪在她腳旁。因為好奇,崇簡和隆基一齊跑來我身邊,崇簡想拽我起身,神色倉皇的上官婉兒急忙把兩個孩子拉去一旁。
“太後必須如此!”,稍垂雙目,我聲音洪亮吐字清晰:“廬陵王被廢之日,兒推開乾元殿朱門時,親見太後端坐龍椅,那一刻,兒相信自己看到了這天下真正需要的理(治)世明君!!宿命已注定太後將為青史留下一筆蓋世傳奇!!太後,在您的身後,有武家望眼欲穿的迫切渴盼,自然也有李家嚼齒穿齦的刻骨仇恨!太後固然無意執掌神器,但他們又能否容您繼續闔門自守?!太後,程務挺已死,李孝逸被貶施州再無前途,倘若再遇徐敬業之流募兵作亂,誰能為太後率軍平叛?!而隻有當您。。。名副其實,天下方可。。。”
“住口!!!”
武媚拍案而起,嗬斥的同時,手臂已高高揚起。我不做退讓,仰望著她,眼神坦然而又真摯。她麵無血色,不敢置信的瞪著無比鎮定的我,良久,臂似無力般垂落身側。
“不愧是我的女兒,敢於險中求勝!但你完全錯了!這些話絕不該自你口中而出!!你生是李家女,李唐的高貴血統是流淌在你體內永不能被磨滅的印痕!李綺,當你勸我稱帝時,需知你已被整個李氏宗族所遺棄!先王們的英靈聖魂都將因你這忤逆之子而震憤不安!!”
武媚幾乎一字一頓,語氣森冷。事已至此,我心中已無懼意,反無聲笑笑,淡漠道:“兒自是了然於胸,甘受天譴地責!可是,太後,您清楚,我清楚,黎庶都清楚,您已是一國之主!何必留下遺憾?!”
武媚彎腰俯身,視線幾乎與我平視,她聲音極低且沙啞,隻限我能勉強聽清:“我從未貪圖過那個位置,我真的不敢!但事實確如你所說,我的兒子均不如我,他們不具帝王之質,又或缺乏真正的機遇。而更可怕的是,我的女兒,你,在權力麵前,除了繼承自我的容貌和莫名而生的野心勃勃,一無所能。久而久之,你亦會成為眾矢之的,然你卻沒有我的幸運,你知道,藤蔓固然綿長堅韌,卻不得不攀附於大樹方能植根深壤,安心汲取養分,而你的丈夫過於善良且平庸,顯然不足以予你如此有力的援助。”
我仍舊坦然以對,含笑視她:“阿娘,女兒此生唯一的野心在出生那一刻便死了。在權力麵前,女兒從無所謂野心,然而,二十餘年,親睹您如何在這風雲詭測的宮廷屹立不倒,女兒懂得一個道理。”
武媚的眼神複精銳許多,她攙我起身,亦含笑視我:“說吧,你我之間不應存在秘密。”
“是,”,我調皮的衝她眨眨眼,不緊不慢道:“麵對千萬子民,阿娘心比海闊,但麵對權力時的豁達和懈怠,終會成為令自己萬劫不複的武器。阿娘,我若是您,情願向前邁進一步,縱然是與天下決裂!”
玉弓朦朧,如披上一層素紗,草叢蟲鳴不似盛夏時喧鬧。上官婉兒送我出承光殿,崇簡和隆基被武媚留下,她尚不敢讓自己靜下心來考慮我的勸諫。
見上官婉兒神情猶怔然,我笑:“婉姐姐為我擔心麽?”
“的確,”,她笑容有些生硬,眉心微顰:“太後有足夠資格做天下之主,我的夢中還曾出現一個身著龍袍的女人,我相信她正是太後,可我始終不敢。。。而你居然。。。月晚,太後真若登臨大寶,你。。。有何謀求?”
她大為疑惑,因她心中對我的人品德行已有判定,所以她無法相信勸武媚登基稱帝的人竟然會是我。
“我確有私心,”,我微微一笑,無意識的摩挲腕間玉鐲:“我不希望自己的母親繼續被天下誹議。”
上官婉兒眸中隱含急切:“但你的言行極有可能將聖人置於險地!!一旦太後稱帝,難道李唐舊君還有存世的必要?你將會害死你的小哥哥,以及。。。廬陵王。”
最後三字,她說的含糊不清,似乎不願聽清它自自己的口中說出。我心有不忍,想安慰她,卻又覺得她此刻是真的不想憶起他。
我平聲道:“每有皇朝更迭,新君莫不趕盡殺絕,而太後卻將成為對待舊君最仁慈的帝王,她畢竟是他們的親生母親。”
上官婉兒忽然盯住我的雙眼連連發問:“你為何如此篤定?難道你可預知未來之事?!”
高懸一旁的宮燈光芒略刺目,我稍側過臉,輕笑:“興許,我與廩犧令略有交情呢。”
上官婉兒微歎,凝眺遠方:“母親。。。殺死李賢的不正是她麽?”
分別之際,我遲疑道:“可否請婉姐姐告知,我應回寢安睡,或往萬年殿勸告陛下?”
武媚所知,她未必不知,甚至她可能比武媚更早獲悉。
二人都很清楚彼此的心思,上官婉兒環視左右,低聲道:“前日,太後自言李守禮。。。是可塑之才。”
我心焦若焚,路過綺雲殿,卻見華唯忠並數名宮人守在虛掩的宮門外。仰望那塊早已褪色的門匾,思緒漸行漸遠。
我放佛再次嗅到那馥鬱迷人的花香,人生最後時刻,我陪伴李弘在此欣賞於初夏暖風中搖曳生姿的牡丹。任誰也不願相信,那如雲如水般溫柔美好的年輕人,宮城內最幹淨善良的男人,居然是他得到最慘烈的結局,帶著一身病痛和永生遺憾離開了人世。
我瞥一眼門內,清楚旭輪必在宮內:“自孝敬帝駕崩,綺雲殿便被太後下令封宮。這十二年,無人敢入此門。去請出陛下吧。”
華唯忠麵有難色,低聲道:“仆亦如此進勸,然陛下執意入內。”
邁入宮門,前行數丈,借朦朧月光,隱約可見中庭遍生雜草,已是一處荒苑,靠牆的一排樹林中有窸窣聲響,不知自何處竄進了小動物。
隔著一道幽長回廊,我倚闌凝望寢殿方向,明明一團漆黑,卻令我驟然淚目,恍惚間,隻見二十三歲的李弘一襲白衫,他回眸淺笑,他對我揮手,他蒙住我的雙眼憐恤道’阿妹莫哭’。十二年,如果這世間真有輪回一說,他現在何處?子嫣又在何處?他們可曾與彼此重逢?他們是否依然相愛?
和緩清幽的簫聲將我喚醒,抹一手淚,我提醒自己往者不可諫,追隨簫聲快步而去。
前殿東側有一座臨湖而建的六角石亭,旭輪正閑逸的享受孤獨。我突然而至,他不由驚訝,忙擱下洞簫。行至他麵前,我一字不發,似癱軟無力般倒在他懷中。他輕輕嗤笑,道我太過任性。他浴後的發微濕,觸感極軟。二人擁著彼此,臉頰相貼,我貪戀的呼吸著安息香氣,隻屬於他的氣息。
“我想要你,旭輪,”,頭埋在他胸口,手沿他的臂徐徐滑向腰際,身體微微扭動,聲似鶯囀:“我要你。”
他安之若素,隻當我是玩鬧,指腹摩挲我耳側鬢發,寵溺道:“起來吧,我送你回寢宮。”
“我要你,”,抬高聲音,我凝視他雙眼,準確的握上沉睡的欲望,內心深處卻是從未有過的鎮定:“此刻,此地。”
那柔軟因我而昂揚,他自然情動,柔柔的翻身而上,略感驚喜:“為何是今日?不得在此地,對阿兄不敬。”
我不答,熱切的吻住他的唇,勾動他隻專心於我的身體,諳練地為他解衣,隻為你中有我的那一刻。軟玉溫香在側,旭輪神色鬆快而滿足,卸下在武媚麵前的偽裝,他眼中隻有我。
我滿意一笑,嬌聲道:“為何不能是今日?旭輪,繼續你我之間的秘密遊戲,好麽?”
他很難集中精神,隻敷衍的嗯了一聲,遂用吻堵住我的話。我捧起他的臉,他不得不暫停,好笑的望著我。
“不是想要麽?”
我知道淚水已充滿眼眶,但我隻能強撐笑容:“我要你,但不止是今日。答應我。”
旭輪麵色微變,喘息稍緩,平靜的將腿自雙肩放下,撿起散落衣裙覆於我的身體。心碎淚下,我竭力的不想哭出聲,死死的抱住他,他卻始終不給我想要的回答。風吹過,驚破黯淡斜長的樹影,它們婆娑搖曳在彼此的身體、麵龐,微微的枝椏響動,卻掩不住彼此的沉重呼吸。我嗚咽哽淚,忍不住連連捶打他,怨他對我太過殘忍。
他無動於衷,用規勸的語氣對我說:“你心中了然,這世上,我唯一無法割舍的人便是你。做出那個決定,我確信我會後悔,即便死後奔赴黃泉,仍會悔恨交織,因我放棄了畢生摯愛!!可我隻有一個選擇,我為大唐天子、李家家主,我不能置仁人義士於不顧!但我說過,萬幸薛表兄是你的駙馬,因此,雖然後悔但我對你放心,因我知道世上最好的男人會一直陪著你照顧你。”
他條理如此清晰,我隻覺渾身已無暖意,心跳亦不複存在。我驚怒的瞪著他,像是麵對此生最憎惡的敵人。
我隻為他來此陌世,除了他,我一無所有,可如今,他居然要為其他人而舍棄自己的性命去對抗一個他難以戰勝的人,去拯救一個注定將經曆磨煉的皇朝!!他愛我,他不舍得離開我,即便知道取勝渺茫,但他還是不會為我而罷手,隻因他清楚,他必須履行他作為帝王的大義。
“月晚,”,他心有不忍,手輕輕蒙住我的眼,他無顏麵對我:“我不能負天下。”
我拂開他的手,仍是瞪著他,憤恨道:“所以你唯有負我!”
他立即抱住我,試圖吻我安撫我:“並非負你!相信我,我不會傷害阿娘,他們隻是要阿娘歸政李家!”
“別碰我!我不願忍受漫長一生隻能痛苦回憶這一夜的纏綿歡好!”,用盡全力推開他,我挪向一旁,不自主的緊捂胸口,那裏,被他親手撕開一道淋漓:“我不懂所謂道德正義,我隻要我的男人安然無事!”
他微怔,接著便負氣似的背過身。我驟然驚恐,仿佛刹那間看到了與他的結局。
一別兩處飄零,前緣難覓,餘生不逢。
“旭輪!”,我近乎哀求:“你不負天下,可大唐的天下還有阿兄、還有守禮!而我隻有你!”
※※※※※※※※※※※※※※※※※※※※
11月1日更新:
我估計我今兒是更新不完了,先po一部分吧
順筆加了兩個新角色,放心,暫定的結局挺悲的,哈哈哈哈哈,為啥我這麽愛虐人
李喬姿(還是李櫻桃好聽??)對男女主的稱呼肯定是不對的,大家看看就好
為防止官員與民爭利,唐律(不止唐朝)禁京官赴任外州時攜帶家眷(人多就要擴充房子,爭地啥的),但年少的孩子可以跟隨(貞觀元年)。不是很清楚皇族是否也受限,有沒有懂的親幫忙回答?謝謝!!!
11月4日更新:
其實這三天都在更,改好一段就po一段,但時間不多,因為全世界最盛大的賽馬節墨爾本杯開始啦,鄙人忙著看馬賭馬,以求發家致富,所以更文速度就。。。天啊,原諒我這個掉進錢眼的俗人吧!
11月5日更新:
終於。。。結尾和舊版有出入,個人覺得舊版太過平淡
不過礙於網絡那啥,不能寫的露骨,大家就隨便看看吧
可能大家並不理解女主顧月晚對李旦的感情為什麽有點像偏執,怪我之前每次修改都沒能po他倆前緣的番外(其實相當一部分番外都沒寫,大家應該能看出來),嗯,總之大家知道他倆是有前世因緣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