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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秦川 巴山夜雨辭太子(下)

  “女人總是礙事!我說了,一起走都會死!!”


  竟然如此。


  星月無光,寒涼山雨滂沱呼嘯,拍打在麵上,微微泛疼。


  縱是無助,縱是失落,縱是刺痛蔓過全身,瞬間便也對眼前結果釋然了。既然常思對他虧欠,今夜正可還了他。再多求隻是耗費時辰,隻能拖累他,教他及時逃命去吧,我便是被擒卻總無性命之虞。


  手撐著一地淤泥才要起身,武攸暨卻自靴幫取出一樣東西扔在我懷裏。沉甸甸的。匕首。防身或近搏最有效的武器。


  “躲起來!”


  他手指某個方向,同時憂慮且焦灼的匆匆望一眼來時的路,空無一人,唯在風雨中搖擺不定的枝椏,卻誰也不敢保證已徹底安全。


  再看向我,他眉心依舊緊鎖,語速毫不拖遝:“我若不歸,天明後你便悄悄返回三花溪,倘或驛丁皆被殺,又不見丘將軍,便使錢雇村中婆婦陪你速往巴州見安平公!”


  原來如此。


  生死攸關,誰人能不惜命?雖清楚他對我傾情多年,但被他拽下馬的那一刻,實實以為他要棄我獨逃。不禁唾罵自己小人之心,竟如此誤解他的善意。


  我因羞慚而怔然不動,他斥我膽怯,大半個身子傾下,展臂將我拽起。仰麵望他,熱淚複落,我傾吐真心:“我在三花溪等你!我們一起去巴州!活著!”


  他神色更為凝重,將我推遠一步,氣急罵道:“你是我見過最蠢的女人!不懂回馬槍麽?三花溪非是萬全之地!別等我!”


  調轉馬頭衝我,武攸暨迫使我步步後退,直退至一片亂石灌叢前,此處高樹野草更為茂密。忽聞那追逐聲複近,他沉默不語,即調轉回去。萬般無奈,也容不得我有第二種選擇,方掩身灌叢,他已縱馬朝遠方奔去,而一個暴徒也恰追隨而去,磅礴霧氣般的雨幕驟然將二人吞噬。


  安全了。隻我安全了。


  滿心驚痛,卻又不敢暢快大哭,抱緊自己,依舊滿麵濕潤,卻分不清淚,分不清雨。相識十三載,此一別生死茫茫,他怎能如此坦然,如此平靜,甚至吝嗇到不留一字,不顧一眼。


  自是傷心欲絕兼備受煎熬,不知過了多久,霍然想起他是太平的第二任丈夫,曆年種種如約發生,假如世人從不能撼動天意,他是不是命不該絕?我立時擯棄失落,手背在眼前反複抹了抹。雨勢未弱,此刻卻覺得它們爽心爽肺,一點都不惹人煩。我聽清自己的笑聲,篤信與他還會再見。


  擔心是沒有了,隻覺時光漫長,但很可能距武攸暨離開並不久長。當再次聽到一記完全異於風雨的響動時,我一手緊捂口鼻屏息凝氣,另一手死死的握住他留給我的匕首。


  越來越近。驚怕與希望無數次的碾過心頭。


  “月晚。”


  頃刻,淚眼如注,萬幸雨還在下。他活著回來了,他在我麵前蹲下,真真切切。凝視彼此,他隻看到一個再從容不過的我。眼前的世界很模糊,除了他的雙眸,蒙著一層委屈光亮。


  掰開我的手,武攸暨取回匕首,語氣漠然:“你是我見過最狠心的女人。至少為我哭一哭吧。”


  我別過臉,竭力不想讓他聽出我此刻的歡喜:“待你長眠棺中,我必為你嚎啕送別。”


  “你道我舍得為你而死?”,他嗤笑譏諷:“嗬,我活著回來,是要與你算賬呢!三兩兔肉三萬金,未知太平公主的命又該如何算?”


  啞然失笑,我默想,其實他沒有變。才要向他正式道謝,他卻朝我傾倒,身子沉沉的壓住我。他雖勁瘦畢竟是成年男子,我頓覺自己又向淤泥深陷一寸。


  “抱抱我,月晚,你抱抱我。”。他暖熱的呼吸撲麵而來,微癢。


  羞赧無措,本能反應便是推開他,然他並無再多冒犯舉動,似是因體乏不支才意外倒下。我暫時住手,擔心問他:“攸暨,你無事?”


  他淺笑,故意似的重複道:“你抱我,否則便等著吧。”


  “莫再同我玩笑!”,我微氣:“此時此地,你。。。快些起來!”。順手用力的拍在他肩後,黏,熱。心裏立時明白。


  他因吃痛,忍不住埋怨:“你是專來克我的麽?!抱腰便罷,偏拍中傷口!”


  我急忙致歉,他卻教我住口,低聲道:“興許再有旁人來。”


  我點頭,清楚他的顧慮不無道理,但與他這般模樣相處,真真是異常尷尬且羞臊。動也不敢動,仿佛稍一側臉,肌膚便能觸及他的唇。就在眼前,薄薄兩瓣,微微上揚的唇角。


  “在想何事?”。原來他一直關注著我,忽含笑發問。


  心跳怦怦,我鎮定自若的對上他犀利審視的目光:“人言薄唇者易薄幸負心。”


  他微怔,接著,眼角眉梢卻帶了笑意:“所言非虛。在綽州時,所遇女子,倒有二人比你好看,教我狐疑為何從前非你不可。我實話實說,你莫吃她們的醋,自然,我愛看你因我吃醋。”


  我一笑置之,忽想起一事,道:“教我看看傷口吧。我想辦法。。。”


  “為我理(治)傷?”,他語含困意:“雨這般大,你我又無針藥,卻能如何?任它去吧。”


  我愁歎:“隻得如此。所幸你不會死。”


  他眼波沉似深潭,蘊著濃濃情愫。唇若有似無的劃過臉頰,鼻息升溫:“你不舍得我死。我清楚。但我還是要你親口說。月晚,舍得麽?”


  承認或否認好像都是錯,於二人皆無益處。我索性緘默,心中呐喊著,祈盼早些雨停天明。為避開他灼灼視線,索性又閉了雙眼。下一瞬,吻也炙熱似火,密密匝匝,糾纏著尚不熟悉的男子氣息。不自主的睜眼瞪他,他亦凝睇於我,手箍在腰間,十足不容我掙脫。心跳急劇快要承受不住,我不滿的哼吟於他卻是某種鼓勵,誓要我溫順歸服。


  這樣的雨。


  這樣的夜。


  這樣的吻。


  這樣的男人。


  良久。。。良久。。。良久。。。風收雨停。


  頭腦麻麻的,缺氧一般,促喘著靠在他胸前,右手心攥緊著他的衣料,仿佛快要溺水,絕不能鬆開唯一的救星。


  “舍得麽?”。呼吸紊亂,他激動不已的問出一句,仿若疾風呼嘯穿梭山穀,空曠遼遠,震人心魄。


  不知該氣還是笑,他居然仍未放棄。我悶不作聲,他驀的將手置於腰線偏下,曖昧到了極點。頓覺熱血狂湧,一時心口,一時麵龐。


  我羞的直想哭,隻得說:“不舍,卻非是男女之情,包括方才,我。。。並不甘心情願,它隻可留在今夜今時,我定會忘記!”


  “曲江杏林,巴山夜雨,足教我等了十年,”,他俯首咬弄唇瓣,又沿下頜脖頸輾轉:“月晚,我不隻要今夜今時。”


  我不願再提舊年塵事,隻啐罵:“想來傷勢並不重!還有這般力氣欺負我!”


  “我隻想欺負你!隻我能欺負你!”,他攬住我,向自己懷裏緊緊貼靠:“我們不該隻有今夜今時,我們不該錯過彼此!隻怪你當年與我製氣。”


  我不禁笑他執迷若斯,不需多想,開口坦誠:“也許在那一刻,我是與你製氣,才會擅闖含象殿求旨,隻是這三年。。。攸暨,我不想後悔。與薛紹在一起,真的很好,很快樂。倘若與你。。。”


  “是你不給我機會!”,他痛苦不堪,隻想把我融進自己身體,似恨似怒道:“我說喜歡,我說愛你,可你的耳你的心始終緊閉,始終拒絕接受我!月晚,你對我可曾有過一分公平!”


  心說都到這一步了也不可能更壞,我無所謂道:“你欺負我,我也要欺負你!偏對你一人不公,能奈我何?哭?鬧?武攸暨,你我已非行事可以不計後果的孩童,醒醒吧,麵對現實!我很累,睡了。”


  掙了掙,他不肯放,隻得無奈任他繼續抱著。聽他絮絮叨叨,不是怨便是罵,我真是連笑話他的力氣都沒了。忽又安靜下來,清涼舌尖柔緩的描繪唇形,手同時極是自然的探入衣襟,將柔波握於滾燙掌心。


  煩悶且惱火,我拿開他的手,勉強半睜眼,見他一臉鬱悶:“手抖的什麽似的!教我睡不著!”


  他不再妄動,笑眯眯道:“大小合宜,它與我手掌極是般配呢!”


  “無恥!”


  明明被我斥罵,他卻更是歡喜,厚臉皮道:“算上返程,你我還要共處十餘日,別教我等太久哦。”


  神乏眼沉,我無心與他鬥嘴,攏緊衣襟,困倦道:“死心吧!我是薛紹的妻。”


  從未躺過這般糟糕惡劣的’床’,卻也從未過如此黑甜沉穩的夢,畢竟一整日騎馬趕路外加驚心動魄的逃亡啊,真的是太累了,裹著濕噠噠的衣裳竟也不覺別扭。滿足的清醒過來,方要睜眼,武攸暨也正惡聲惡氣的催我。


  “喂,武中候,”,怠惰遲緩的撐臂坐起,我大伸懶腰:“我乃大帝之女,太平長公主,好歹對我客氣一些!”


  夜幕已退,天邊是一種混沌不清的銀灰色澤,倏忽又是魚肚白光現於東方。


  天真的是要亮了。


  武攸暨正望天推測時辰,喜歡的人在懷卻不能碰,他這一夜真是比苦行僧還要苦,沒好氣的斜我一眼,握著匕首朝我揮了揮:“若想回三花溪,你隻能仰仗我,該是你對我客氣!”


  再有衝突和不滿,我還是主動的扶他站起,終於看清他的傷勢,見右肩骨處的血色尤其濃重,應是中劍的位置。因雨水衝刷的關係,背部幾乎滿是或深或淺的斑駁血點,偏他衣袍的花色十分素雅,便尤為駭目,恐怖。


  不敢冒失,我們暫躲藏在灌叢後,他眯起雙眼仔仔細細的環顧四周。經曆這番劫難,他清瘦麵孔又添憔悴,唇間更無血色,心話他負傷總是與我脫不了幹係,確實得對人家好一些。


  “誒,攸暨,”,我靦腆笑笑,替他摘去沾掛在衣袍上的殘花枯葉:“我。。。總之,多謝你。”


  他似乎不曾聽到,仍全神貫注的觀察附近是否存在危險,少頃,手猝然被他牢牢握住。我微驚,他卻心花怒放,仿若搶到最大果食將軍的小孩子。


  並不在意我是何反應,他得意且自信:“待回了洛陽,我定要求太後,你嫁我!蹉跎三年,你賠我三十年!”


  時辰尚早,若隱若現的羊腸山道死一般的寂靜,莫說行人,便是飛鳥走獸亦難見蹤影。山間野花的生命力很是頑強,曆經數個時辰暴雨狂風的摧殘,它們依舊爛漫絢麗,綿延至茂林深處。更遠方,山巒峭壁皆隱於蒙蒙雲霧之中。


  兩個泥水裏撈出般的人,誰也別笑話誰更狼狽,一路警惕四顧,辨尋著返回三花溪的路。無論他說什麽渾話,我都敷衍應下,免得他喋喋不休。一陣山風吹來,兩聲噴嚏,冷的牙齒都打顫。


  “給你。”。他說著便要解衣。


  我搖頭:“傻麽?再披一層濕衣,豈不更難受?!”


  他嘿嘿一笑,手搭在我肩頭:“便去樹叢裏與我盡興歡好一番,保管你身子暖哄哄的,不然可是要染上惡寒呢!”


  哂然笑笑,嫌棄的推開他的手,我嘲諷他:“到底是綽州與突厥接壤,民風奔放啊,說吧,跟阿誰在樹叢歡好過?!原來是經驗之談呢!”


  “喲,原來你如此好妒!”,他雙臂抱胸,皺眉看我:“醋意這般大,真若給你做駙馬,實是不能再與胡姬優伶們尋歡作樂呢,我該要重新打算。”


  “武攸暨!”,我懶得與他真動怒,隻是高聲強調:“你,我,絕,無,可,能!哼,真想去問你們武家那起子兄長,為何至今不為你定下一門親事!”


  他大剌剌的長長哈欠,隨手折下一朵巴掌大小的鴨黃野花別在鬢角,沒臉沒皮的問我他是不是比從前更俊美迷人。真是被他氣的弱了一半脾氣,我飛起一腳,直踹的他趔趔趄趄的向前連跑了三四步才能站穩。


  他轉身看我,得意的哈哈大笑:“你莫怨他們不管我,實是我生的太好看!這放眼望去啊,唉,盡是庸脂俗粉,兄長們不忍委屈我呀。不過呢,返洛當日,見我家鄰人幺女頗有姿色,勉強入眼。”


  我立時驚喜,快步追上他:“姓誰名誰?本公主給你出聘禮!外送一座五進大宅!而且毗鄰皇城,準保你每日不必早起入朝!”


  他一指輕輕戳在我眉心,一臉壞笑:“才行百歲禮,需等她十餘年!你心急送禮,我可不急於收禮呢!”


  “好生奇怪,”,待遠遠望見驛館房舍時,武攸暨終於正經起來:“昨夜生死搏鬥,我拚盡全力,然那賊人接連退讓,並再三明言不會取我性命。”


  我點頭讚同:“的確怪異。即便他們得到的命令是生擒活捉,可既然你殊死反抗,他也不必一味勸降。卻是為何?”


  “猜不透!”,他踢開一塊小石頭:“不過,既然他們欲劫持丘將軍,便是死罪無疑。隻不知太後欲如何嚴懲李賢。”


  他提及丘神勣,我驀的找出一絲頭緒,也不知對錯,直問他:“阿兄被幽巴州年餘,太後屢次遣使斥責,此事並非秘密,為何隻此次引來他舊時門客偷襲驛館?若丘將軍為太後愛臣,或於朝中舉足輕重,倒也說得通,可他並不是啊。”


  武攸暨靜默思忖,忽衝我笑笑,隨口道:“任是咱們多費心思也想不出所以然,活著到巴州最是緊要。”


  二人有些擔憂的討論該如何解決早飯,腳已邁過將驛館合圈圍起的簡陋夯土牆。正前方,庭院居中,一株人粗的大柳樹,萬千嫩綠垂順的枝條被雨水洗滌的愈發鮮亮,蕩漾微風,似柔媚少女揮臂迎客一般。


  芷汀和上官婉兒正跪於柳下虔誠祈禱,五個兵士隔了數丈,並無交流,沉默等候著,然表情均格外驚懼。掛憂我的安危,更擔心自身性命。


  “公主!”


  我正欣喜她們均安全無恙,芷汀已衝過來抱著我嗚嗚大哭,臉色猶煞白,後怕極了。上官婉兒頓鬆一口氣,胸口劇烈的一起一伏,緊接著腳下發軟,直要向後歪倒,忽注意到我與武攸暨手挽在一起,眼神頓時了悟,極是曖昧的對我眨眨眼。


  “哎呀!我。。。”。不知該如何解釋,先甩開他總是無錯。


  上官婉兒雙眸含笑,成心似的細細打量我和他:“呃,此番武中候護衛公主周全而返,該是大功一件呢,待回朝複命,我必知無不言,太後定會厚賞。”


  武攸暨脈脈凝眸於我,十分稱心的模樣:“夙念得償,別無他求。”


  我又驚又惱,忙移開兩步:“胡言!你我隻是。。。言行皆有分有寸,無牽無扯!”


  聽我急於撇清幹係,武攸暨倒是很不高興:“謊言張口便來,敢問公主師從何人?!”


  芷汀和上官婉兒縱有千萬疑問也是不便發問,任我和他辯來辯去。我極力自證清白,但武攸暨的用詞卻是各種模棱曖昧,若不是顧及他有傷在身,真該把他綁樹上暴曬。


  待望見丘神勣領兵自院門而來,上官婉兒旋即打圓場:“無恙便好!二位勿於丘將軍麵前爭執,傳去外朝,隻恐駙馬介懷啊。”


  想到薛紹,我依言緘口,武攸暨不忘氣哼哼的加一句:“總歸我的顏麵在六年前便盡掃,我不怕!”


  見我安全歸來,素以穩重硬漢形象示人的丘神勣難能可貴的麵露一絲激悅,連道三聲’甚好’。


  我未忘那些可疑暴徒,忙向丘神勣討教:“將軍,昨夜遇險,似乎暴徒。。。”


  暗中卻被武攸暨拉扯衣袖,聽他向丘神勣大發牢騷:“端得可惡至極!將軍智慧,若留此地歇息一二時辰,是否穩妥?”


  丘神勣不自主的想去看一旁的上官婉兒,後者也是微微變色,二人似乎都生生克製著不與彼此對視。


  “興許,”,丘神勣緩聲道:“穩妥。中候一夜勞苦,便歇息兩個時辰再行路。我自會著人警衛。”


  遂各自回房休整,問了芷汀,得知無人殞命,行囊盤纏皆在,唯一的損失便是武攸暨的馬,外加他挨了一刀。


  念及此,我轉看武攸暨,氣道:“事事都要與我反著來麽?我不過想問丘將。。。”


  “我說過教你別多想,”,他態度惡劣,然一臉認真,不似故意與我為難,教芷汀先行,他把我拉近一步:“那把匕首,是否華貴?”


  我煩氣道:“唔,估摸著你耗盡家財才能買得起!”


  “我不願在此時與你逞口舌之快!”,他直想翻白眼:“匕首乃太後所賜,太後親言’此去巴州,當有莫測艱難,汝可以此防身’。”


  他不意外的看到我怛然失色,我心口突突亂跳,聯想我們的猜疑,暴徒夜襲驛館本就是一出精心安排的戲碼啊!我們無一被捉或喪命。。。丘神勣和上官婉兒的怪異神色。。。丘神勣清楚不會有回馬槍。。。難道這些不是證據?!

  為將負麵影響和世人誹議降至最低,她’請’來了所謂的李賢門客,如若李賢不肯聽令伏死,這便是她的後招,足可借此大做文章。


  好一個用心良苦,不,如此簡單的小伎倆,她根本不必用心。這些日子,想她不曾安眠,隻盼佳訊。


  真可怕。真可憐。


  “不要再問丘將軍。”,武攸暨稍顧左右,沉聲道:“暴徒現身,的確是第一次,但也是最後一次。太後不會再遣使。”


  我垂目,淚水洇上眼眶:“我清楚,早就該清楚。”


  武攸暨深表同情,輕輕的執了我的手,將我帶入懷中,任我咬牙流淚,卻又不能開口怨母親心狠。


  “愛別離苦,卻也無可奈何。哭吧。便在我懷裏哭。”


  翌日傍晚,行至靜、巴二州交界的地平縣,我們將宿於月山驛。途經一座寺廟,人言此寺名’木門’,李賢流巴州時因遇河水暴漲阻路,被困於此數日,曾助方丈翻曬受潮經書。當即勒馬,我專程入寺尋訪方丈,方丈親口道確有其事,並將李賢寄住時吟誦的一首七言相告。


  明允受謫庶巴州,身攜大雲梁潮洪。


  曬經古刹順母意,堪歎神龍雲不逢。


  我聞言默然,他誌在江山,然他所欲從不止是江山。


  緣起依戀,繼而癡醉入迷,終癲狂偏執。一份何其熾烈的情感,奈何無法被任何人理解。權力,尊榮,自由。。。他已一無所有,懷抱從未完滿的殘缺愛意,他北眺故鄉,隔著千萬裏馳道一重重關隘,隔著連綿起伏的巴山,隔著四季不散的繚繞雲霧,每一瞬都是她對自己的失望,對自己的怕,對自己的恨。而今回想,被冊為太子的那一日,他心中當是悲喜交織吧,距離萬眾渴望的寶位僅一步之遙,卻是徹底失去唯一的知心人。可我深信,李弘生前必然不棄勸導他而非默許他害人害己。


  告別方丈,與上官婉兒並肩緩行於梁柱破舊的狹窄回廊,鋪墊腳下的青磚被擺放的雜亂無章,常見碎裂花紋,裂縫長出及膝的野草白茅,大有喧賓奪主開滿整條回廊之勢。暮鼓的聲響並不宏大激昂,似是那正擊鼓的沙門心不在焉,不舍得用力氣,因而這綿軟沉悶的鼓聲無法令人心神震撼,聚精聆聽來自西天佛祖的揭諦。


  這座異鄉郊野的小寺萬萬不及長安或洛陽的任何一座迦藍古刹,卻因它的空曠寂靜,因那方丈堅守於此度化眾生的毅力和他對佛祖的虔誠追隨,而讓我莫名感動,甚至心靈亦得到洗滌,就此遺忘了那些塵世喧囂,功利算計。


  我自願的蹲身清理那些雜草,卻很快便被上官婉兒攙起,她拉我繼續行路,平靜道:“這一時的誠心,佛祖並不能看清。走吧。”


  出寺門後,西方天際殘陽墜林,圓月將出。


  騎於馬上,上官婉兒忽感慨吟道:“米倉青青米倉碧,殘陽如訴亦如泣。瓜藤綿瓞瓜潮落,不似從前在芳時。”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敗於她,然他未曾因此而畏她恨她,反提醒她勿要錯過真心;她贏了他,然她終沒有從這份聲勢浩大的勝利中得到所需,隻落得惟悵久離居。


  一敗塗地的真的隻他一人?

  纖瘦單薄的一道側影,本就令人心生憐惜,然她怔望斜陽的眸子裏蘊著幾許更深更複雜的落寞情愫,卻是為了另一個本比她活的尊貴體麵不止千倍萬倍的人。


  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或是衝動,覷見丘神勣正與武攸暨談話,我竟掩聲問她:“你既為他歎惋,何不放他一條生路?你清楚,你我可以做成此事!”


  她不驚不慌,亦目不斜視,似笑道:“我縱予他良機,你以為他會甘願就此隱姓埋名、遠走天涯?放棄吧,他是李賢。”


  聰敏公允的太子賢,儀容端雅的太子賢,傲兀不屈的太子賢。。。他的三十年並不完美,卻活的遠比我們每一個人都要自由,都要豁然,至少,得其所哉,不愧本心。


  像是受她蠱惑一般,我不自主的喃喃附和:“是啊,他是李賢,生死皆璀璨盛大。”


  自李唐立國,各州府皆為皇家修築美輪美奐的離宮,但除畿輔、北都晉陽的若幹離宮外,其餘各地的離宮均不曾蒙三位天子駕幸。被空置數十年,殿堂樓閣大多已破敗乃至倒塌的也並不鮮見,囚禁李賢一家人的離宮正在其列,且並不壯麗,僅倍於刺史官邸。


  巴州長史迎我們入城,頻頻向丘神勣致意寒暄,仿佛二人是熟人故交,但後者極少回應。穿過大半個街市空乏的巴州城,直至離宮,眼見朱門四敞,設兵士百餘,把守十分嚴密。


  安平縣公李仲思已恭候天子特使多時,他乃襄邑恭王李神符之孫,而李神符是高祖李淵八叔李亮之子。李仲思雖是父輩,卻與李賢年紀相當,先李賢一年來此任刺史。出自宗室,作派貴氣自不必說,談吐亦很見修養。先與丘神勣客套一二,李仲思請他往私邸稍事休息。


  “謝安平公美意,”,丘神勣平聲道,望一眼離宮,麵色忽冷峻:“先公乃私,上命為重。”


  相邀做客本就是司空見慣卻誰也不會當真的場麵話,李仲思也不再讓。丘神勣請我上前,李仲思難掩驚色。


  我麵向李仲思稍欠身:“太平代太後探視李賢。還請安平公守口。”


  李仲思垂目避嫌,複是矜重模樣:“請公主上呈太後,臣弟奉命唯謹。”


  “好。”


  李仲思遂騎馬先返距此不遠的刺史府,丘神勣與上官婉兒齊送我至宮門。上官婉兒神色恬淡,隻當今天是個尋常日子。


  我方要入宮,她及時挽了我的手,含笑叮囑:“此番手足重聚來之不易,半個時辰,想是足夠公主暢所欲言。三花溪夜遇賊人一事,不妨告之李賢。”


  是啊,讓他驚惶,讓他內疚,讓他清楚他即便今日不死也要麵對欲加之罪,麵對悠悠眾口。


  二人眼神甚是迫切,於他們來說,隻盼能順順利利的完成使命。再多的,他們不在乎,想這世上真正在乎的不過寥寥。


  恨,更是深深無奈,我心一沉,然麵上隻是輕輕的歎一口氣,隨即用指尖撓破那夜倉皇逃命時被叢叢樹枝劃傷的一道寸長結痂,料定這抹別樣的胭脂必能引來李賢的關心詢問,也不需我再想那些矯飾險惡用心的虛偽鋪墊。


  耳畔,仿佛誰在竊竊私語’行惡竟這般明目張膽,她的殘忍比她母親不遑多讓呢’。好不聒噪,卻是實話,直讓我因自己而作嘔。見狀,二人大感意外,麵目皆變色,隱含懼意。


  我淡淡道:“二位請放心。”


  轉身步入宮門,再忍不得,熱淚覆麵,卻不是因為隱隱作痛的傷口。


  早知英年早逝便是李賢的宿命,卻為了房雲笙而屢次施救,終究是回天無力。我對她、對他們已然深感愧歉,誰料竟因武媚的一個噩夢又淪為幫凶。這瞬間,眼前的模糊世界複又清晰,顆顆淚水匯成一條最透澈清冽的春日溪水,涓涓不停的逆流溯源,直到上元二年的合璧宮。局外人似的我,靜靜凝望著那般慈愛溫柔的安撫李顯的武媚,後退無路,前行是罪,都是十月懷胎自己的骨肉,卻不得已忍著一腔血淚,辜負了李弘。倘若李弘當時神智清醒,想必也隻能接受母親的安排。包括不久之後的李賢,若知武媚決意令其伏死,他當不求不辯,更不會做滴涓反抗,束身待罪。


  這一路,搖搖欲墜,靠扶牆方能支撐未倒。待轉過一道十餘丈的筆直長廊,視野驟然開闊寬廣,見一個男童於空無一物的中庭乘風奔跑,身後跟著年歲相仿的女童,二童明明距離相近,多少次,她的小手似已觸及他的衣角,卻總也攔不下他的腳步。一聲聲無拘無束的天真笑語,當真是久違了。


  東北角落,光線稍暗。婆娑交錯的枝椏陰影裏,一張白淨瘦窄的少年麵孔時明時滅,明淨又純粹的笑容,舊年常見的俊俏眉眼。他十分閑逸的盤坐於杜鵑樹下,斜身倚靠樹幹。鴛鴦錦未至花期,尚含苞待綻,待其盛放,料彤紅皎白相映成趣,必是清豔別致。


  哇。


  不巧女童正麵摔倒,伏地痛哭,淚涕橫流,哭聲摧人心肝。我遲一步未能扶住她,卻早男童一步抱起了她,而少年正飛一般朝我大步跑來。


  一旁,男童尖聲嚷著’放下我阿姐’。我輕晃臂彎,柔聲哄慰這水靈靈的小天使:“阿妧乖乖,不哭不哭。”


  男童和少年甚是驚異,少年微眯星眸,對我不乏敵意。黯然神傷,我怔怔凝視將滿十二的少年,登時憶起這少年尚在繈褓時,某個冬日,李治抱著他笑問宣城公主孫兒的容貌是否肖似自己,父女間極是罕有也是二人最後的溫馨記憶,我和李顯玩雙陸也能吵成一團,旭輪一麵向李顯賠罪,仍堅持為我出謀劃策。


  “你是?”。少年好似想起什麽,神色稍是和緩。


  “光仁,”,我拚力哽淚,笑著招呼他:“咱們姑侄四年未見,你長高許多呢。”


  最後一麵究竟是何時何地?記不清了,應是調露二年的夏夜吧。暴雨不帶任何憐惜的打落整座洛陽宮的花兒,他和哥哥立於東宮正門的門樓下陪著嫡母房雲笙,無不盼求李賢能盡快向二聖申辯,洗刷指責。那麽小的孩子,經典還沒背熟幾本,竟要直麵生死的深奧課堂。隻有生於皇門,才能’享受’這般壯闊波折的人生啊。


  宿命。


  身為龍裔,冠以李姓,以煊赫天闕為居所,以瓊脂玉露果腹,享受世間最美好的一切,亦可因一句話一個舉動,或是別人一時的不快心情,而喪失所有,萬劫不複。


  李光仁亦認出我,原本炯炯有神的雙目隨即黯淡許多,向後退出一步,耷拉著腦袋,懦懦的喚我一聲姑母。我懷中的阿妧同時止住哭聲,急急的扭身掙紮,直朝光仁伸展雙臂,生怕他撇下她給我這個陌生人。


  “阿兄抱!阿兄抱!”


  光仁抬眼,極靦腆的看我一眼,我忙把阿妧交給他,她到了哥哥懷裏便徹底安心了,不哭也不鬧,不必抓緊也相信哥哥會抱牢自己。光仁的臂彎裏露出阿妧雪白圓潤的小臉,她生了一雙圓圓的銅鈴大眼,很是傳神,酷肖房雲笙,笑嘻嘻的指我。


  “阿兄,她是誰呀?”


  一秒也待不得,眼前,柔風和煦待花開的春景裏,盈盈笑語的不是光仁和阿妧,而是另一對兄妹。緣份將盡的兄妹。


  漫無目的,我逢門便入,不時吞淚。想逃,卻不知如何逃,逃向何方。就這般煎熬著,狼狽著,便與房雲笙不期而遇。她正蹲在井旁浣衣,十指猶纖纖,卻是被飽染寒涼地氣的井水浸泡的太久,因而雙手在陽光下呈現一種別樣的紅色,那色澤極像她往日穿過的輕羅撒花石榴裙。右手背落下一點紮眼的灰褐色斑,是漸愈的凍瘡,但至冬日必會複發。


  如何想到竟能在巴州囚宮與我重逢,房雲笙不敢置信,那落下凍瘡的手在蒼烏色的粗麻衣群上迅速抹了抹,又揉揉自己的眼,確信我並非幻像。


  “阿晚!”。喜出望外,扔下浸濕的衣物,她快步上來迎我。


  姑嫂二人緊緊相擁,她不疑我為何在此,隻哭問我一路入蜀可也辛苦。我說不出,我不敢說,再是辛苦,卻遠遠抵不過即將喪命的絕望。


  今日始,無論她是生是死,她都會憎恨我,詛咒我。正如我早就悟出的一個道理,宮城容不得真情。


  恍惚間似觸及她微隆微硬的小腹,我周身一軟,近乎淒厲的問她:“阿嫂。。。有了身孕?!”


  房雲笙聽不出我的怪異轉變,她笑的極美,就連淚水也閃耀著喜悅的光輝,那笑容裏蘊著隻有做母親的人才會有的欣慰和無限期盼:“是啊,是啊,算日子。。。嗬,應是將滿三月。但願仍是女兒,好給阿妧作伴。明允亦祈盼是女兒,不要像你小時候,四個哥哥,雖都疼著護著,然無一姐妹,沒得樂趣。誒,先前光仁攜了阿妧同光政往前殿玩耍,你可曾見到她?四歲啦,明允道夏日便開始教她識字讀書呢。”


  泣下沾衣,艱難的移開她緊挽的手,我悄悄向後挪動腳步。下一瞬,房雲笙從我難抑悲戚的哭聲裏讀出了端倪,讀懂了臨近的危險。久別重逢的莫大歡悅這般快便被血淋淋的現實擊潰,連一個寒暄敘舊的機會我們都無法擁有。


  在名為權力的這方舞台上,我還不是一個及格的演員,不擅掩飾真情。


  “不。。。”,她氣息陡然微弱,雙手緊按著心口,緩了緩,努力的揚起唇角,似是想對我笑一笑:“阿晚,為何你。。。親自。。。阿晚,我一直都信你。。。不該是你!”


  她早該問的!為什麽這一次千裏迢迢來此訓斥李賢的天子特使會是他的親妹妹!

  “月晚對不住阿嫂!可我又何來自由?!”,我抽噎著懇求:“阿嫂,帶我去見阿兄吧!太後有言囑我轉告阿兄!阿嫂可以攔我,然此次前來巴州的並非隻我一人啊!”


  二人痛苦對泣,房雲笙此一時亦陷入絕望和無助,外有重兵把守,逃是逃不出的,難道俯首接受心愛男人必死的結局?她做不到,更尤其,他們還在等待一個小生命的降臨,她怎舍得讓孩子們失去父親!

  於天下,他有太多的身份,於她則很簡單,他是她的一切。試問,誰能甘願拱手讓出自己的一切?

  “阿晚!”,少頃,她驀的抹一手淚水,死死的盯住我,漆黑瞳仁閃過一記決意光彩,令我赫然心驚:“原諒我!”


  我尚迷惑不懂她為何求我原諒,便已被她掐住脖子,力道極大,我竟隱約聽到骨骼作響。求生是最自然最本能的反應,卻又顧及她有孕在身,不敢使出全力。


  掙紮躲避間,不意攜她雙雙墜地,二人滾的滿身泥水,想勸她共商計策卻是無法發聲。而她已魔怔,嗚嗚哭著,卻不願罷手。


  “阿晚,求你!幫幫我!我不能失去明允!你知道我愛他!第一眼,我就愛上了他!好不容易,我們遠離了朝堂紛爭,如今他隻屬於我,你忍心代太後奪走我的全部幸福嗎?!”


  她欲以我為人質威脅離宮外的兵士,威脅武媚,換一家人不必麵對生離死別,可這絕非上策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他們始終攜我一起,否則難保萬全。


  “住手!”


  一聲暴喝,我費力側目,望見李賢由長子光順伴著一同現身。然而,房雲笙不肯聽從。


  “明允!幫我縛住阿晚!”


  “你瘋了!”。說著,李賢朝我們快步跑來。


  房雲笙便被李賢一把拽開,她跌跌撞撞的向一旁摔去,幸被光順及時扶住。暢快淋漓的呼吸,除了感慨活著真好,我心無雜念。


  房雲笙泣不成聲,想要握上李賢的手:“太後要殺你!”


  用力揮開她的手,李賢立眉嗔目,指給她看我頸間的指痕:“我為負罪逆臣,本已苟活四載!月晚何其無辜,何必傷她?!以她威脅太後?房雲笙,你愚蠢至極!難道你我一起伏死你便稱心如意了?!光順,帶她走!我與汝姑母敘話片刻!”


  房雲笙自然不從,哭罵李賢偏私無情。李賢怒斥光順,光順不得不拽她離開。


  這世界陡然安靜的可怕,李賢鬆開我的腕,親切的態度仿佛不曾有過這幾年的疏離和分別:“傷的重麽?哎,你臉上。。。可惜我這裏無藥,過會子,去找安平公求藥吧。”


  心口仿佛被巨石壓住,極悶。又仿佛五內俱裂,極疼。我無顏麵對李賢,掩麵悲泣。


  “不是雲笙。。。不是她。。。是你的門客。。。不,是她!是她!哥哥,對不起!!!”


  悔恨莫及,我跪在李賢腳下。他卻也跪地,想通了門客所代表的深意,萬念俱灰,瞬間又變作一種無動於衷般的木然。沒有驚愕,沒有對我的鄙夷,卻令我更為慚愧。


  李賢輕輕一笑:“說吧,都告訴我吧。短短一載,她便改變心意?因我的存在威脅旭輪的帝位?七郎呢?與我同日伏死麽?”


  因這角度逆光,我隻能看清他半張臉,也或許,另半張臉上寫滿對親情的徹底失望和對死亡的懼怕。會怕嗎?會吧,總歸是凡人肉胎,說一聲怕並不會被嘲笑。


  “別問,哥哥!求你別問!”,用盡全力擁著他,我隻覺自己抱住了一具令人深深歎惋的軀體,抱住了一個將永享自由的靈魂,說出每個字時都似被銀針刺心一般:“哥哥,她想你,她很想你!她等你回去!哥哥,原諒我,我沒有辦法!”


  聽到’她等你回去’時,李賢身體虛軟,不自主的滑墜,卻很快便恢複自若,隻是鼻音很明顯:“懂了。何來原諒?你並不欠我,宿命如此,我認命。其實這些手段計謀我也會,成王敗寇,我早該。。。”


  我恨罵:“別給自己找借口!你本有機會重獲自由!是你太固執!是你不思悔過!懺悔吧!你不愛她!你隻是將敬慕錯認為愛情!”


  任我追問,李賢隻是搖頭,一串淚水滑落眼角,他低聲哭道:“如何悔過?你真的愛過一個人嗎?不會痛,不知悔,隻為和她在一起。”


  再無一字可勸,我驀的止住悲哭,嚴肅的凝視於他:“若不知悔,便用性命來證明!”


  緩緩闔目,李賢似歎息般道:“好。去請隨你同來的使臣見我,他應履行他的職責。”


  我麵向他叩首,淒然道:“月晚拜別太子。”


  扶我起身,他淚水盈睫,然笑意溫暖:“多謝阿妹千裏相送。來生有緣,願再為兄妹。”


  死亡便在眼前,李賢的從容令人望其項背。熱淚滾滾,我悲咽著,埋首在他胸膛,內心懊悔至極。


  “權力真好,教人生,教人死。”


  “個中滋味,如人飲水,”,李賢莞爾,輕柔的推開我:“阿兄願你一世平安幸福,然而,漫漫人生總有坎坷,今日這番離別,並不值得你如此傷懷。阿妹,要堅強。去吧,長公主殿下。”。雲朵般柔軟的吻落在額角,他遙望北方天際,眼神迷惘,略略含愁:“把它。。。帶給她吧,來生。。。我不想再遇她。”


  所謂的斥責僅限於房內的丘神勣和李賢,餘眾均在外等候。我已然崩潰,憑靠上官婉兒和芷汀的攙扶方能站住。武攸暨也不無焦灼,負手於我們麵前徐徐踱步。


  他們與李賢雖非手足至親,卻也無深仇大恨,清楚李賢必死,誰也不會泰然處之,然而,他的母親,大唐帝國的執政者已為他劃定了結局,誰又能助他絕地反擊?


  終於,丘神勣自廂房而出,貌似平靜,隻與上官婉兒交換一個微妙眼神。


  “公主,”,上官婉兒微歎,聲音不高不低卻能讓所有人都聽清:“請同李賢最後話別,你我不可久留離宮。”


  跌跌撞撞的邁進廂房,李賢眉目緊皺,麵色痛楚,他蜷身躺地,一個雪色瓷瓶斜倒在不遠處。


  “阿兄!”


  跪在李賢身側,才知他已處彌留,根本睜不得眼,唯餘一絲薄弱鼻息。忽見他烏青雙唇似在蠕動,我急忙附耳去聽。


  “雲笙若。。。生子。。。回洛陽。。。守護你。。。守護她。”


  曆史從不因我的到來而發生任何的改變,李賢的生命還是結束在了這個鶯飛草長的春日。武攸暨不放心因而跟來,驚見我懷抱已故去的李賢,隻知流淚癡笑。


  “月晚?!”


  一指豎於唇間,我小聲道:“噓,我哥哥累了,你教他好好歇一歇吧。你看,我哥哥。。。很英俊,是不是?其實他對我很好,隻是我後知後覺。他和弘好像啊,睡著了,都是這般安靜。記得那年,弘睡去後再不曾醒來,不,他醒了,他一定醒了,隻是他不想教我們知道,他去找她了。”


  片刻,興許是良久,攸暨伴著我慢步回到眾人麵前。丘神勣眉心微顰,上官婉兒也不乏緊張,雙手執於胸前。


  “將軍,”,我沉聲道,然情緒沒有一絲波動:“李賢。。。終醒悟悔過,然他無顏麵對天下,麵對太後,故服毒自裁,以謝前罪。”


  當房雲笙與張宣和獲悉噩耗時,二人隻見到李賢漸冷漸硬的遺體。房雲笙已喪失理智,揚手直衝我而來,最終竟垂於身側。


  莫說是我,就連武攸暨都認定這承載了她痛徹心扉的絕望和無與倫比的憎恨的一掌必結結實實的打在我臉上,他並不準備為我擋下。


  房雲笙別過臉,我連她冷如寒鐵的目光都不配得到:“不打你,是因我清楚明允不許!!”


  意料之中,我的歉意不被房雲笙接受,她甚至不允許我繼續與她還有李賢的遺體共處一室,勒令我即刻滾回洛陽向武媚脅肩諂笑。


  一直緘口的張宣和突然抱住她,平靜中帶著一點怨怒:“他已不在,何必得罪當朝顯貴?雲笙,他真的太壞了,至死都這般自私。”


  房雲笙掙開她,飛撲於李賢懷中,拉扯著他的手去抱自己,痛不欲生的哭嚷:“我絕不獨活!!我絕不獨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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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發一顆糖,當然是武駙馬的糖,明天繼續po餘下的


  但是我不會這麽輕易就放過他滴!!!

  其實女主在文裏就相當於講故事的旁白,除了她之外都是主角,你們覺得呢?


  *-* 10月7號再更:抱歉,還是沒能改完李賢之死,繼續看武駙馬和惹人嫌的女主發糖吧

  “臣弟”的自稱不見於唐史或雜記小說,“臣”才最準確

  10月8號再更:哈哈哈,終於改完了李賢之死


  你們覺得房雲笙那一掌打還是不打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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