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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秦川 巴山夜雨辭太子(上)

  旭輪的登基便代表萬象更新,又是嶄新一朝,然而黎庶鹹知,如今是太後臨朝稱製,天子形同虛設。逢朝議,天子閉耳塞聽,軍國要事都隻任那道淺紫帷帳後的聲影取決,傳國璽及大唐八璽亦存於太後處。


  而在我的眼中,在後宮,隻有母慈子孝,宴然祥和。原豫王宮的幕僚依例多得拔擢,亦得武媚委以重用。上官婉兒奉命常伴旭輪左右,至於是他開導她釋懷無始而終的戀情,亦或她開導他如何正視異常尷尬的處境,那便是他與她之間的事了。


  送別李顯後,隔一日,武媚以母後之尊代天子頒旨,欲擇名門淑女充實後宮。很快,一位唐姓女子奉旨入宮,封正四品美人,她是故莒襄公唐儉的孫女。


  唐家乃並州豪門,世代為官。唐儉高、曾、祖、父四代仕魏、齊、隋、唐。儉父唐鑒與高祖李淵為世交,昔晉陽起兵,唐家父子即響應參謀。李唐立國,唐儉因功升’中書侍郎’。武德二年,揭發元貞皇後侄獨孤懷恩謀反。及太宗破劉武周,拜唐儉為’禮部尚書’,授天策上將府長史,封莒國公,特賜免應死之罪一次。貞觀初年,為破突厥,派唐儉出使,說服並麻痹敵人,同時,李靖率軍奇襲,順利生擒頡利可汗。唐儉回朝,太宗拜其為’吏部尚書’。後因懈怠政事被貶。永徽初年致仕,加特進。顯慶元年病故。高宗追贈開府儀同三司,並州都督。追賜諡號’襄’,許陪葬昭陵。


  唐儉畫像列於淩煙閣之上,有子鬆齡、蒙、同人、嘉會、善識、授衣、觀,七子皆入朝為官。第五子善識尚太宗女豫章公主。豫章公主雖非嫡出,然其母難產而亡,出生即養於文德皇後膝下。後豫章公主不幸病亡,太宗哀痛,久著素服臨朝,經魏公勸諫方改穿常服。這位唐美人是’秘書監’唐觀之女,豆蔻年華,才入內宮頓引沸議,隻因她容貌秀絕,幾乎不輸皇後劉麗娘。


  在旭輪與唐氏的合巹夜,我睡的極不踏實。不知怎的,夢中居然與已故十餘年的魏國夫人賀蘭瑜重逢。夢境裏,我那位表姐身披華貴鳳袍,正愉悅而又得意的踏上紫宸殿,鮮豔/欲滴的正紅,似灼燒盛大的烈烈火焰,沿白玉天階鋪散開來,直燃至我的眼前。她依舊美麗鮮活,顧盼生輝,也依舊對遠不及她的我不屑一顧。夢驚乍醒,我恍神久久,後認定夢遇賀蘭瑜並不怪異,隻因當年她也被賜居飛香殿。


  隔一日,無精打采的入宮赴宴,因處國喪,仍禁飲酒絲竹。自宴席開始,不免酸溜溜的屢次去瞧旭輪。他雖察覺,卻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故意看我吃醋心焦。


  待二人尋了機會敘話,我心裏始終不是滋味,覷著近處的幾位貴婦,向他福身一禮,言不由衷道:“妾賀陛下納新之喜。”


  旭輪忍笑,很是坦然的凝視於我:“多謝。唐美人確為罕見美人。直教我想不動心也難啊。”


  見他躊躇滿誌,十分得意,我懶得理會。他不肯就此饒過,閑閑的遞來一枚青李,意思深長。我視若無睹,移開視線,反複攪著帕子,什麽也不想和他說。


  武媚下首,一位端莊雅禮年約四旬的貴婦正在答話。她是秀容縣君閻氏,閻立德次女,濮恭王李泰遺孀閻婉之妹。


  皇後劉麗娘和貴妃豆盧寧侍立於武媚左右,待閻縣君的態度也都十分親和。於劉麗娘來說,她的姑母嫁於已故東宮家令閻莊。於豆盧寧來說,其母乃閻邃長女,而閻邃是閻莊並閻縣君的兄長。


  聽武媚笑說:“從心甚是機靈呢,我問他可曾聽聞誰家閨女貌美賢淑,他倒不避嫌,直誇自家堂妹如何如何壓眾,我信這小子,待明姬入宮啊,嘖,果不虛言,我初見便很是喜歡。”


  唐從心是唐嘉會和閻縣君的兒子,現任職於右監門衛,因曾為學伴,故與旭輪、李欽等人的關係較好。


  閻縣君先是謝恩一番,又道:“明姬是苦孩子,未滿兩歲不幸喪母,便與妾幼子女們養於一處。”


  武媚略頷首,道:“養兒不易,你這伯母也是費了心的。”


  又教唐明姬近前,見她心事重重,眼神黯然。莫名,武媚竟瞥向我們,我大為委屈,心話這回又有我什麽事兒啊。


  武媚神色和藹,看不夠似的細細端詳她:“入宮兩日,一切安好?”


  唐明姬受寵若驚,忙道:“謝太後垂愛!九重天闕壯麗華美,妾平生未見。雖自幼常聽堂兄提及,然真正身處其間,心底仍多驚歎感慨,因而。。。難入眠。教太後見笑了。”


  眾人善意作笑,武媚一指左右,道:“皇後並貴妃皆算得你唐家姻親,她二人極好相處,你可與她們多多往來。”


  唐明姬恭謹的應了,便退於自家伯母身後。武媚又同閻縣君憶起貞觀舊事,說閻縣君的公爹、唐明姬的爺爺唐儉與太宗的弈棋風波。


  我側視旭輪,不肯移目,很快,他尷尬笑笑,低聲道:“這兩夜我。。。睡在側殿。”


  果然與我猜想相似,按說我應高興,可憶及武媚那道意味深長的注目,我又覺他此舉不妥,猶豫片刻,道:“無論如何,今夜你與她。。。”


  總歸是羞於說出口,但想他心中應是十分明白。他懊惱的看我一眼,將那枚我未接的青李甩手扔在地上,又一腳踢開,任它溜溜的滾去遠處。實是在向我發泄不滿。我又笑又氣,卻是不能怪他。


  這時,小仙一臉喜色的朝旭輪撲來,細聲細氣道:“阿耶,阿耶,乳娘道唐美人會生阿弟阿妹陪仙兒頑,她何時生呀?還有美萱,她和重照哥哥何時能回來呀?”


  旭輪忙不迭把棉團兒一般嬌柔白嫩的女兒輕輕抱起,神情語氣皆緩和許多,專注的與女兒對視:“汝阿兄陪你頑不好麽?美萱呀。。。嗯,興許雪落時她便能回來。”


  “阿兄不好!他隻會背書!”,小仙撅嘴,稀疏泛黃的兩道眉毛幾乎擰在一處,未滿三尺的小身子扭啊扭的毫無顧忌的衝父親撒嬌:“阿娘道阿兄如今是儲君,不許我去東宮煩他!阿耶,我要阿弟阿妹!我要阿弟阿妹!”


  旭輪嗬嗬笑著,始終沒有應她。眼見這小可憐下一秒就能委屈的哭出來,我忙把她抱過來,不住的親她哄她,將她的小手覆在我小腹:“表弟表妹也能陪仙兒頑呀。”


  小仙信以為真,竟附耳懷中,極認真的傾聽,一眨不眨的望著我:“姑姑何時生呢?姑姑給仙兒生五個表弟表妹好麽?!”


  趕巧竇婉為旭輪奉上水芝露,一字不漏的聽了這童言稚語,忍不住掩嘴直笑。


  “恭喜公主。”。笑後,竇婉真誠道賀。


  我才要解釋,卻被武媚聽去竇婉的話,直問我可是有孕。把小仙還了旭輪,我近前實話實說,武媚頗覺惋惜。


  我叉開話題:“今日倒未見王婕妤呢。”


  竇婉道:“王婕妤家中女眷入宮探視,太後慈心,準其不必來此。”


  豆盧寧笑道:“適才路過花光院,偶遇王婕妤與其妹賞花,哎呀,好一位佳人,端的是靈秀飄逸堪比梨花,嬌美多姿強勝杏花呢。”


  “貴妃最擅借花擬人呢,”,劉麗娘話趕話,淡淡一笑:“昨日道明姬淨若芙蕖,皎如桃李,真真是恰如其分。”


  便是這幾句話教武媚頓起興致,望豆盧寧道:“既是阿寧對她這般誇讚,若不宣其親見,我今夜恐無法安眠啦。”


  眾人陪笑,便有宮娥依武媚的意思前去請人,不多久,王念兒手挽一位金釵之年的少女蓮步入殿。梳百花分髾髻,一縷指粗的發梢垂於左肩,俏皮似燕尾。水紅衣裙挽荼白帔巾,並不濃豔惹眼的色澤,卻更襯她少女的清靈嬌澀。容貌確如豆盧寧所說,人比花俏。


  王念兒向來不得武媚喜歡,自是如常般小心翼翼,姿態卑謙,這少女卻與姐姐截然不同,腳下一步不錯,春水眼波卻繞著四麵八方反反複複,好似百看不厭。臉頰兩抹粉嫩紅暈,不知是薄施脂粉,亦或專屬少女的甜美氣色。


  我含笑望她,又與旭輪默契對視,都道這少女天真爛漫,與眾不同。驀的,她也注意到了我們,麵色驟變,匆匆垂首。


  姐妹倆先向武媚行過大禮,王念兒將胞妹略一介紹,武媚毫不作虛的誇讚二三,道她方才的神情與自己初入宮廷時簡直一模一樣,真誠,毫不膽怯。


  “喜歡洛陽宮?”。武媚親切笑問。


  王芳媚隨即點頭,又深覺不妥,俏臉一紅,嬌聲道:“喜歡,隻恨阿奴福薄,不能侍奉太後。”


  武媚聽了十分受用,打趣豆盧寧道:“芳媚比阿寧更擅恭維呢!”


  豆盧寧隻笑不語,武媚拉過王芳媚的手,後者激動的又要下跪,武媚笑問:“這般伶俐惹人愛的佳人,侍奉我這老婦豈不可惜?”


  在座各人立時明白此言究竟何意,我心情極是複雜,直想跺腳發泄,這叫齊人之福還是好事成雙?!卻看旭輪,鎮定自若的避開一道道神色各異的注視,充耳不聞。


  皇上不急太後急,正主不肯吭聲接話,武媚也是演不下去啊。聽上官婉兒今日首次開口,輕笑道:“婢子鬥膽問太後討個恩典,小娘子既是好讀書,便與婢子作個伴吧。”


  武媚滿口答應,橫豎上官婉兒如今多在旭輪左右,興許能教這王芳媚’有機可趁’。


  過半個時辰,武媚道乏,遂散了宴席,武媚示意我隨自己回億歲殿。甫一入殿,又清晰嗅出前幾日那股異香,撲鼻兜臉。上官婉兒取出一方水綠巾帕,隔著它提起香爐蓋查看爐中餘料。


  宮娥攙扶武媚安坐,斜靠著柔軟舒適的隱囊,武媚神色疲憊:“近日心口悶的厲害,雖有太醫署進獻的麝香用以開竅醒神,但仍不似從前,常覺腦暈目昏。”


  驚聞爐中正在燃燒的香料居然是麝香,我忙用巾帕捂住口鼻。


  武媚隨口道:“因何生懼,你並無身孕,陪阿娘說話的時辰都不得?”


  我無奈放下巾帕,小聲辯解:“麝香於女子不利,我總要小心一些。前番曾見阿娘似乎很喜歡德妃,她若常來此殿,難道太後不怕她。。。”


  “爐中隻用四成的量,放心,我不至成心害自己的親生女兒與新婦。”,武媚輕輕嗤笑,忽的麵色沉靜:“唉,婉兒,把它拿給月晚。”


  上官婉兒稱是,遂自置於四足榻另一側的金匱中取出一卷薄軟白帛,我雙手接過展開,見是謄寫的一首詩。是武媚的筆體,但字跡異常潦草,可見她謄抄時心緒不寧。


  種瓜南山下,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


  三摘猶為可,四摘抱蔓歸。


  心下通明,我雙眉緊蹙。聽武媚氣問:“你以為此詩何意?!”


  我忐忑作答:“作詩之人。。。大約。。。大約是。。。種瓜農人,他。。。”


  “好啦!”,武媚不耐煩的打斷,教我把那帛書還給上官婉兒:“農人?月晚,咱們娘倆兒還需使這虛招子?我知你是不敢說!李賢。。。逆子!竟把我比作。。。哼!!”


  武媚真是動了氣,臉色當即鐵青。武媚憤怒不已:“李賢啊李賢,他居然認定我為殘害骨肉的毒惡婦人!弘患病離世,他與七郎的下場均為自作自受,旭輪向來孝順,我豈會’四摘抱蔓歸’?!幽禁他,本是教他靜思己過,哈,沒想到,他仍是參政心切啊!!”


  咬咬牙,我試圖幫李賢解圍:“太後明鑒!他對您。。。他絕不敢指責您歹毒嗜血。兒以為此詩非是李賢所作,必是誤傳!!初李賢豢養門客,他們愚忠,不滿二聖當年的裁決,欲為舊主伸冤,餘孽作詩泄憤也未可知!”


  武媚不理會,一旁的上官婉兒平靜道:“公主,巴州刺史、安平公李仲思報,廬陵王被廢之日,庶人賢於寓所作此逆詩。”


  我一時啞口,武媚眼中依舊含怒,語氣卻深沉幾許:“可聽清了?此詩乃汝兄親筆!我曾說過,我會等他悔過。自他往巴州,我常遣人前去問責,可他至今不思悔改!拒不認罪!這首詩。。。是他迫我失了耐性!”


  我深深的看向武媚,心突突的跳的厲害,內心惴惴卻終是輕聲開口:“太後想必清楚,那個錯誤他。。。此生不改!”


  武媚好不震驚,隻這一句,她已明白我也是秘密的知情人,立時教眾人都退下。好容易和緩過來的臉色又蒙上一層陰雲。


  “你。。。竟知曉?!”


  我說不清是懼怕被武媚懲罰還是更後悔讓彼此尷尬,雙唇緊閉,不敢承認。武媚厲聲再問,知無路可退,我隻得點頭承認。


  我鼻頭酸澀,如實道:“阿兄隻向女兒一人提及,他心裏真的很苦。其實他曾苦求,隻想再見您一麵,可我擔心他會告訴您他。。。故而隻能瞞著,卻不曾想,您主動宣見,他最終還是選擇向您坦白!甘願接受最嚴厲的懲罰!因而女兒深信,這個錯,他一生不悔亦不改!”


  武媚神色頹喪,這一瞬竟似蒼老一歲,視線緩緩移向穹頂的西天諸佛,仿佛在向它們祈求明示。


  “一生不悔亦不改?是啊,我是他親阿娘。。。我清楚,以他的性子,真若能改,絕不至今日。我都想通了,徹徹底底,為何明子長寧死不。。。也好,賢負了我,我便負他一次。讓他拿一生來證明!!”


  我聞言惶恐,不願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不自主的趔趄後退一步,差點摔倒。


  武媚喃喃自語,輕緩而又無力:“七郎離開洛陽那夜,我夢到了大帝,他知道了賢的秘密,他命我賜死賢。我想,大帝是對的。月晚,你永遠忠於阿娘,對嗎?”


  我終於明悟武媚單獨宣見的唯一原因,處於本能,我搖頭抗拒。如何會想到,自己竟將參與李賢的死亡。


  無論我如何左右移動,武媚的手始終直指我,精明且決意的神色正緩緩恢複:“你不能背叛我!”


  “兒斷不敢背叛太後!”,我伏地懇求,內心已是嘶聲呐喊:“兒不敢!兒甘心情願一世供太後驅馳,唯獨此事不可!太後,您了解每個子女,您如何不懂,他絕不會向世人說出那個秘密!!”


  武媚又指自己心口的位置,她目色決絕,語氣森然:“我不安,很不安!世人眼光便如淩厲刀鋒,我承受不起任何意外!你以為做出這決定輕而易舉?不,不,倘或你是一個母親,你定會明白,做出這個決定不啻剜去心頭之肉!!女兒,你答應我!”


  最後一絲鎮定也已離我遠去,我遙指穹頂,情緒失控:“我做不到!阿娘,我做不到!他是我親哥哥!!天地有靈啊!!他此生唯一過錯便是對您有了不該有的感情!十月懷胎,他是您的骨血,是您曾寄以厚望的愛子,若因此而徹底毀了他,您必將被天下詬病、汙名昭著!!阿娘,三思啊!!”


  我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喊出最後一句,聞言,武媚動容,落下兩行清淚,卻仍未改初衷。而我逃也般爬退至殿門,哭的不能自已。


  “阿娘,我不能。。。弘死在我麵前。。。我不能再。。。”


  武媚輕呼出一口氣:“女兒,我如何舍得教你手染鮮血,招惹罵名?教你往巴州,是讓你代我親自送他一程,代我看他最後一眼,告訴他,阿娘很想六郎,阿娘等他回來。”


  待回了府,我失魂落魄的模樣自然令眾人擔心不已。薛紹從我口中問不出究竟,轉而去問芷汀。芷汀很是為難,實說宮中無事發生,隻宴後曾與太後單獨敘話片刻。


  薛紹於是問我密談的內容,神色焦灼:“月晚!求你!便教我寬心吧!”


  知薛紹是真的關心我,但我卻也真的不能如實相告。


  無力的埋首於他寬實肩頭,我謊道:“無事,無事。太後囑我。。。早日為薛家生兒育女,亦是大帝生前心願。”


  薛紹將信將疑,卻也沒有繼續追問真相。


  “隻此事?那我。。。姑且信了。月晚,我思慮一事多時,想請你代我去求太後。”


  “何事?”


  薛紹道:“大帝駕崩前囑我輔。。。”


  “輔佐陛下?!”,我驚的語調微顫:“不可!不可!子言,你本無意宦途,常言疲於應付,何必如此勉強自己?!”


  薛紹直道我反應過激,又解釋說:“那是大帝給我的旨意啊!”


  我暴躁不安的走來走去,口中直嚷:“若要達成皇命,需先看清朝堂局勢!如今太後坐鎮中國,那幫子姓武的個個摩拳擦掌,耀武揚威,天子實如傀儡!你想輔佐他,如何輔佐?!你道太後會重用你?教你順順利利?陛下已然認命!你也放棄吧!”


  為免我更加失態,薛紹沒有堅持:“看來你委實不願,既如此,便作罷吧!”


  清楚他心存遺憾,我溫順的偎在他身側,放柔了語氣:“子言,我不會左右你所思所想,可我。。。都是為你著想。若非此事,我任由你做主!”


  薛紹莞爾,點了點我眉心的翠鈿,神情鬆快許多:“我知。月晚,你吞吞吐吐,可是有事要說?”


  我的確有事想說,回府後第一時間便該對他直說。不敢與他對視,幹脆窩在他懷裏。一方明亮溫香的鸞帳,隻屬於夫妻二人無風無雨的小天地,閑來無事懶懶躺著說些體己話,三年已成自然。薛紹習慣性的為我揉捏脖頸,輕重恰到好處,舒服的簡直就要昏睡過去。攥緊他的衣角,我暗暗發誓,這個男人,完美的讓人不敢相信他是真實存在。他本不屬於我,卻更不該屬於死神,既然上蒼安排我與他相遇,安排我頂替了太平的姻緣,我便要和死神爭一爭!這樣想著,不自主的向他身上緊貼,隻想感受他的心跳。


  “還說麽?”。他好笑道。


  我小聲道:“太後有旨,命我後日往巴州。”


  “巴州?!難道是。。。”


  “嗯。太後命我代她看望阿兄。”


  “唔,太後想念明允表兄了。也對,畢竟母子連心。”


  此後便是煎熬難耐的兩個晝夜,我有過不下千次的衝動想入宮回絕武媚,我不想去巴州,更不想親眼見證李賢的死亡,可是,我很清楚武媚定會拒不宣見。她是這世上最匪夷所思、最矛盾的母親,世間沒有一個母親能忍心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可她居然能做到。而且,既已決定要除去他,又何必讓我特意告訴他她很想他!她難以承受,難道我就能承受與至親離別之痛?

  洛城的花兒都開好了,我無奈奉旨踏上行程。隨行隻芷汀一人,同我一樣扮作男子,另有一匹烏馬駝負主仆二人的全部行囊。


  話別時刻,我不忘叮囑蕊兒:“此去巴州,少則一月,有你在,我不擔心子言。隻是,寧心來信道已在返程,我若比她遲歸,你代我勸一勸她,這兩年,她在外吃了不少苦。”


  蕊兒一一應了,甚是關心道:“我省得。不過,公主近日臉色憔悴,遠行巴州當真無事?而且,駙馬尚未回府,公主不等他麽?”


  我心中一涼,道:“此為太後旨意,便正在病中也不敢延誤。子言他。。。唉,等不得了。”


  雙腿夾緊馬腹,我催馬啟程,聽身後芷汀對池飛等人道:“都放心吧,有我服侍,斷無差池。”


  行出數丈,芷汀最後勸我:“蕊兒所言非虛,公主氣色的確虛白。我知太後旨意不可違背,但若公主稱病,料想太後她。。。”


  “罷,芷汀,”,我望天悲歎:“其實我自己。。。甘願走這一趟。”


  芷汀點點頭:“公主思念六郎君?”


  “嗯。”


  至宣輝門,上官婉兒已在等候,手牽馬韁,不施粉黛,一襲剪裁利落的胡服,也是男子裝束。身側另有一人武將裝束,上官婉兒為二人引薦,道他是左金吾將軍丘神勣。


  “聖上初臨大寶,丘將軍奉命詣巴州,檢校李賢宅,以備外虞。”


  上官婉兒如是道,和煦春風將她的話送往四方,丘神勣身後的數十兵士聽的清清楚楚。三人心照不宣,亦無眼神交流。


  我與丘神勣於馬上互相見禮,並不多談。稍打量,見他中等年紀,英氣且正派,謙恭的態度之下卻難掩桀驁。他神情肅謹,似乎不善言辭,左手始終壓著腰間長劍。那劍囊十分華貴,黛紫散花綾,繡滿銀絲曲水紋,隻不知囊中寶劍可曾飽飲敵血。


  丘神勣乃宦門子弟,功臣之後。曾祖丘壽,魏鎮東將軍。祖丘和,仕周,賜’開府儀同三司’,入隋為’右武衛將軍’,封’平成郡公’,曆資、梁、蒲三州刺史。父丘行恭,官至’右武侯大將軍’,曆冀、陝二州刺史。昔高祖進據關中,行恭率眾會太宗於渭北,為’光祿大夫’,隨太宗攻取長安。從太宗滅薛舉、劉武周、王世充、竇建德,頻立戰功。滅世充之役,邙山決戰,隨太宗試探敵軍虛實,太宗坐騎颯露紫中箭不得行,行恭獨返營救,射殺追趕敵軍,下馬(為颯)拔箭,以己馬奉太宗,執韁開路,執長刀大呼突圍,終護太宗安全回營。武德九年,參與玄武門之變,升左衛將軍。貞觀十三年,從侯君集平高昌,以功封’天水郡公’,升’右武侯將軍’。麟德二年卒,追贈荊州刺史,追賜諡號’襄’,陪葬昭陵。立拔箭石雕於昭陵闕前,昭示後世其忠勇功績。


  我的眼神數次掠過上官婉兒,她雖發覺隻作不見。我很清楚,賜死李賢的旨意一定在她身上。回憶那日離宮之時,我曾鼓足勇氣衝武媚呐喊質問’當真別無他選?!我不理解你!無人能理解你!’。武媚給我的回答簡單又幹脆,’因為你們畢竟不是我’。他不該愛她又怎樣,他是她的親生兒子啊,難道隻因他愛上她所以他必須要死?!還是,武媚隻想給李治一個交代?保全彼此名聲?


  我正奇怪為何還不啟程,想問上官婉兒,一人忽騎馬靠近,來勢迅猛。丘神績微驚且不悅,遂命兵士執戟攔截,我卻擺手製止。


  “丘將軍,此為駙馬。”


  丘神績不動聲色的瞥向薛紹,舉手示意兵士為薛紹放行。


  二人幾乎同時下馬朝對方走近,薛紹快步流星,額間沁出一層細密汗珠,開口便是責備:“巴州距此山高水長,昨夜已有約定,我定是要送你的!”


  怪他小題大做,我不以為意:“可我總要回來呀,難道你以為我會客死異鄉?”


  薛紹頓時生氣:“不得胡言!”


  他想要抱我,但礙於周圍耳目過多,於是隻得放棄,隻剩淺淺一笑。我知他有千叮萬囑,便主動牽了他的手,笑說:“早晚加衣,努力加餐。我會做到,你也要做到。”


  他這才放心一些,反手把我的手護於掌心,依依不舍道:“去吧,專心為太後辦差。但要盡快回來,我等你。”


  “嗯。”


  朝人群走回,想到薛紹興許還在看我,忽起了玩笑心態,回首,見他果然失落難舍,遂飛一般朝他跑去,直撞上他心口。意外之餘,因擔心我摔倒,他下意識的展臂將我抱住。踮腳,暢快笑著,重重的在他唇角各留一吻。啪。啪。這不是驚喜,更像是驚嚇,薛紹瞠目結舌,麵色驟然漲紅。


  我含笑看他,臉頰也覺溫熱:“此去巴州,你正可恢複自由一如你我婚前,親故如若約你小聚,你直管去,切莫再道我約束你。記住啦?”


  他滿意長歎,懷抱愈收愈緊,故作苦惱道:“可惜都道我懼內,想是無人膽敢與我定約呢。”


  “騙我!”


  二人又說笑幾句,終是不得不互道離別。薛紹緩緩鬆開手,我麵向他後退兩步,指向東方皇城:“走嘛,我看著你走。”


  薛紹不應,執著道要目送我先走。恰芷汀趕來,道上官婉兒請我盡快啟程。我把韁繩遞給薛紹:“你總是依著我,這次也依著我吧!”


  知不便再拖延,薛紹遂牽馬走了,他聽話沒有回顧,然步速極慢極沉。我便也轉身回去,牽起韁繩的一刻,方注意到上官婉兒身側多了一人。低垂著頭,僅能看清一對緊顰長眉,是個高瘦男子無疑。


  上官婉兒笑吟吟道:“依依惜別,著實令人感慨又感動。駙馬今夜定要孤枕難眠啦。”


  “婉姐姐打趣我呢!”,我掩嘴笑道:“我方才同他說啦,允他與親故。。。”


  這時,她身側那人不疾不徐的仰首正視於我,我驀的語結,彈指間竟有隔世之感。


  今天的洛陽真的很美,天際高遠蔚藍,拂麵的風兒溫暖宜人。不,其實不止今日,昨日,昔年,這般美好的洛陽春日從來不止一個。隻是,有些人,你們昨日在一起,笑的沒心沒肺,可今日,若想再次心無芥蒂的相視一笑,即便隻是相顧無言,心肺卻是微微顫抖,微微發疼。


  如此意外的重逢,直讓人一時忘了移目。他還是舊日的俊秀韶美,而五官卻因歲月的打磨愈發深邃成熟,棱角分明。他的注目其實風淡雲輕,卻仿佛能直透過肌膚,骨骼,教人不舒服,教人心慌神傷。急急的別過臉,我隻覺眼中濕熱,而我不該有也不配有這種情緒。


  上官婉兒輕聲道:“公主,這位郎君乃左金吾衛中候武攸暨,太後堂侄。武中候本是吏部主事,去歲突厥掠境,武中候自請去職從戎,戍邊年餘,前日乃返。”


  裝作閑看風景,我竭力自鼻腔中’嗯’出一聲。那人的語氣一如眼神,亦是淡漠疏離:“武攸暨見過公主,貴主萬安。”


  我什麽也說不出,芷汀及時代答:“公主昨夜受風,喉嗓腫痛,還請武中候見諒。”


  “唔。”


  待一隊人馬正式啟程,沿洛水西行,淚終是沒能邁出眼眶,我自嘲萬幸萬幸。


  上官婉兒眉目微擰,歎道:“原以為你已釋然,卻沒想到你仍。。。”


  “並非如此!”,知她是誤解了,我匆忙解釋:“我對他從無男女之情,隻是。。。心懷愧疚,始終不安。姐姐可知他是否已娶妻成家?”


  上官婉兒笑了笑,似責怪道:“你是明知故問呢!他人在邊疆,長日忙於騎射習武,趕上蠻夷來犯,便是浴血撕殺,保命為上,如何有心思考慮成家之事?”


  我苦笑,心中不忍:“年逾弱冠,遲遲不娶妻,豈不教人笑話。”


  “總歸是他的決定,”,上官婉兒斂笑正色,望一眼前方背影渺茫的武攸暨,好意為我開導:“即便他是因你不娶!而今,你隻能牽掛薛紹的喜怒哀樂,明白嗎?否則,活著就太累了。”


  西南之行並不順利,苦不能言,更不必提有閑暇愜意賞眺山巔雪霧繚繞山穀翠碧竹海的蜀中奇景。馳道自是暢通無阻,但丘神勣是個嚴於律己同時律人的長官,他不停命令加快速度,因而時常要抄近路,免不得穿越密林山路,跋涉未名溪流。我們晝間行路,從不停歇,餓時隻能暫停片刻,以自帶的胡餅就著山泉果腹一餐,入夜前進入驛站徹底休整,天未亮再繼續趕路。在挑戰自我極限的同時,我心中也不禁敬佩,丘神勣辦事有一套,應是一員能臣。


  將入巴州界的前一夜,我們留宿在位於巴山北麓的三花溪驛站。此地人煙稀少,相隔數裏有一處兩百餘人的村落,是驛內七名驛丁的家。他們各有妻小,妻子們輪流在驛內為過往旅人做飯,食材皆取自自耕菜畦和獵戶買賣,雖是簡單粗糙,卻是溫熱可口。


  飯畢,我和上官婉兒坐在她房外閑聊。細雨嘀嗒嘀嗒,落在回廊地板的邊際,很快便形成整整齊齊的一線,像是被誰用心擺設的一簇簇黑亮寶石。先前聽驛丁道已入春日,山林多夜雨,興許子時前後便將成暴雨之勢。


  “你晚膳用的不多。”。正說著入川後的新鮮見聞,上官婉兒忽體貼一句。


  “興許隔兩日便要與阿兄相見,想著他。。。我吃不下,”,以衣袖輕拭眼角,我嗤笑自諷:“我為何要生在天底下最無情的人家。”


  上官婉兒有點擔心的看向我,少頃,她冷靜的輕聲:“的確,而且,你的家還擁有令天下所有人幸或不幸的可怕權力。”


  我當然清楚,她是深有感觸,她有資格說這句話。我道:“太後究竟。。。賜他何種結局?”


  想是覺得冷,上官婉兒忽的蜷腿抱膝:“我不能說,但今夜,我想我可以背叛太後一次。事實上,那是一道空白聖旨。為安定社稷,太後的確道李賢非死不可,可她不能為自己留下弑子惡名,因而她希望李賢。。。能選擇自裁謝罪。”


  武媚絕不會讓她知曉李賢必死的那個原因,心累也心痛到了極點,我譏諷道:“太後好手段啊!!卻與盜鍾掩耳何異?!百年之後,千秋史冊,誰人不道是他的親生母親殺死了他!太後居然相信他選擇自裁便能使自己心安理得,嗬,可笑我們都要裝作看不懂。”


  上官婉兒陡然嚴肅許多:“不可評判太後是非!!尤其是你!”


  我道:“我知!可我心有悵怨,難道一逞口舌之快都不成?!婉姐姐,你瞧這山雨稀疏,卻是分外寒涼。總以為川蜀是火是熱,卻原來都是反的。”


  硬生生轉了新話題,政治總是令人無法放鬆心情。因此驛正可遠眺重迭無際的巴山,又值雨夜,不禁憶起玉溪生的《夜雨寄北》。頹然的意識到,值得我牢記一生的並非零口驛那個星夜兼程的風雨秋夜,從今之後,每逢李賢忌日,想我應是歲歲夢回,獨行於春夜的綿綿山雨,向巴山一次次喊出哀思悔恨。


  “是啊,”,上官婉兒更緊的抱住自己:“山間春雨便像是長安秋雨。唉,許久不曾回去長安了。”


  我笑:“路過鹹陽時,我道繞路回長安一趟,你還幫著丘將軍反對我的提議呢。”


  她不以為意:“不可因私誤公,總是有機會能回長安。喲,那是誰啊?”


  她忽然輕笑出聲,順她目光,我自然而然的望向對麵,見武攸暨推門而出,亦閑閑的盤坐房外。


  這驛站共設廂房十間,分了兩排,中間三丈寬的空地栽種粉白相間的山茶,正值花期,早已盛綻迎客,色澤雖偏淡雅,勝在優雅芬芳。


  隔著幾乎齊目的錦簇茶花,武攸暨發覺我們也在,視線定定的投來,明知他或許分不清我們,我仍忐忑垂目。


  聽上官婉兒壓低聲音:“其實他對你。。。至今難以忘懷。返洛那日,太後宣見慰勞,待他稟告公務,便輾轉。。。詢問你的近況。這一年來,沒有一個同你相識的人曾去過綽州。唉,興許京都的鳥雀都不願飛去漠北不毛之地。”


  我想笑故作無事的笑一笑,卻是笑不出:“自相矛盾,明明是你勸我不必在乎他,卻對我說這些事。是他樂意跑去漠北受苦,與我何幹?我已嫁人,我的近況。。。他知道又能如何。”


  她用指尖接下一滴雨水,點在自己眉心,好奇問我:“倘或河流西向,歲月逆轉,你可會選他?”


  我幾乎脫口道:“不會,絕不會!”


  她像是玩笑道:“可惜呀,可惜薛子言此刻不在。不過,我若是你,今時今日,我會選他而非薛子言。”


  我淡漠一笑:“因他貌美似周生?姐姐慣不以貌取人。”


  “非也,因為他姓武,”,她正經道:“自幼長於掖庭,如何保命、吃飽,我比你懂得多、看得遠。”


  “我信你。”


  又聊片刻,二人還算愉快的各自回房歇息。芷汀聞聲醒來,便要為我更衣守夜。


  “不必,”,我笑,教她躺下:“在府中無事可做,夜裏少眠並不妨事,而今趕路異常辛苦,不比往日。你好好歇息,我更衣便睡。”


  雖是主仆有別,但芷汀對我的脾性十分了解,也不作假,便聽話躺下。


  “公主同上官才人足聊了兩個時辰呢。”


  我道:“興許吧,我已分不清時辰。”


  芷汀無悲無喜的歎了一聲,語含困意:“人言太後有意教上官才人侍奉聖上,然她心有所屬,竟不肯應詔。幸太後惜材,故而未曾責罰,卻不想,居然還開恩教她來巴州親見六郎君呢。”


  “六。。。”,我微訝:“她心儀之人是。。。李賢?!”


  芷汀奇怪我竟不知,細細詳說:“從前宮人們嚼舌,道她偶爾出入東宮,非為太後辦差,想是私見六郎君。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豈不是說不盡的綿長相思?”


  少頃,芷汀複入眠沉睡,我才想解衣,卻覺腹中饑餓。我素無夜間進食的習慣,便未曾在意。誰知,足躺了半個時辰,雨聲嘩啦不休,加之五髒廟已唱起歡樂頌,愈發睡不著,無奈披衣而起。


  向唯一值夜的驛丁問清庖屋的位置,遂一溜小跑,冒雨而往,食物至上。原以為空無一人,不想土灶內烈火熊熊,庖室溫暖幹燥。


  蹲在灶前的那人聽見腳步聲也是稍感意外,下意識的回首,二人看清彼此的刹那,心頭一顫,似冰涼雨水落在了心上,我轉身欲走。


  “燉了兔臘,公主可要試試我的廚藝?”。他似笑非笑道,根本聽不出是客套一問,亦或真心願與我分享。


  不禁悵想,真的是疏遠了啊,我好似。。。已經看不懂他了。卻又無聲笑笑,原該如此,如今的我們不必再懂彼此。


  不為所動,還是離開了庖室,但他卻掀開爐蓋,誘人的鹹香氣味神奇的直往鼻孔鑽,勾動味蕾振奮,即便漫天雨水土腥亦不能掩蓋它的無窮魅力。我羞於相信唇角那一點不是雨滴。沒骨氣的回到庖室,他正自若的攪動一爐兔肉,香味愈發濃鬱。


  我客氣的怯聲道:“攸。。。武中候,我隻吃一點。。。就夠了。你同驛丁買的吧?我會付錢。”


  他似不屑的輕哼,撈起一塊,靜靜的品嚐鹹淡。我羞赧至極,他忽斜睨我,含笑道:“好啊,一兩萬金,公主需付現錢,我不收首飾。”


  立時明白他是在捉弄我,隻不知他是刻意報複笑我出醜,亦或像從前那樣隻為看我氣急敗壞的模樣,吵吵鬧鬧一番,再盡棄前嫌一起分享。


  自是無錢可付,我默然離開,走到門邊,我小聲坦言:“上官才人已然相告。綽州相去萬裏,又常遇蠻夷進犯殺掠,危險重重,以後。。。別再去了,留在京都吧。表弟,無論你我之間。。。嗬,我總是會願你平安康健,一切順利。”


  他大笑,卻沒有一絲愉快溫暖:“不敢置信,為了一塊兔臘,太平公主居然學會了違心煽情!”


  我隻覺受到莫大侮辱,回首瞪他:“方才若有半字虛言,便教我不得好死!”


  他手持陶碗,神情仍很是冷漠,朝燉爐瞥著,平心靜氣道:“吃吧,約莫餘了三兩,回洛陽找你討錢。”


  就這樣,二人各抱一個黑漆漆的粗劣陶碗,微辣兔肉噴香,湯汁也是濃稠鮮美,蹲在土灶前,一邊吃一邊暖和身子。


  太過安靜,我沒話找話:“晚膳吃的不多。。。呃,其實我睡前從不進食。”


  他唇角微揚,俊美清瘦的麵龐開滿橘色的花火,跳躍著,閃亮著。仿佛許多年前,沙沙落雪的除夕,庭燎火焰直竄天際一般,他拉著我跑啊笑啊,齊心協力的躲避誰的雪球。


  “我記得。怎麽?想說今夜原本可以避開不見我?”


  我微氣,怪他得理不饒人,卻心話不值得為它而吵,用力咀嚼兔肉,眼睛盯住熊熊灶火,勸自己不要再回憶往昔。


  好一會兒隻聞幹柴的劈啪哭泣,他忽的開口,嗓音低啞:“月晚,這些年,你。。。可曾念及我?自你成婚,你我一歲一見,無緣敘話。此一番攜漠北風砂歸來,高宗駕崩,廬陵被廢,陛下承製,直至於壯闊天闕與你重逢,我隻歎明明僅一春一秋,卻覺似十年百年般未見,想來這便是滄海桑田吧。而我想,即便真是相隔百年再逢,恐怕你。。。也不曾有一瞬曾想起我。”


  我不答,艱難的挪開一步,背對著他,繼續吃肉,看顆顆淚水稀釋了肉湯。


  “嗬,對不住,”,他笑了笑,覺得自找沒趣:“我不該教你為難。那日,才出宮門便見你與薛紹。。。嗬,確如傳言,恩愛和美,真教人羨慕啊。也不知我的。。。妻,能否不吝當眾。。。”


  “別說了!”,我強忍哽咽,隻覺淚比肉要鹹要澀:“盡快娶妻成家不好麽?!攸暨,我一無是處,對你也不好,你一直。。。你可知我心裏多難受?!”


  他聲音更低,然而卻似響在耳畔響在心扉:“原來你還會想我,真好。若我娶妻,你便不再想我了,是麽?”


  我無言以辯,任淚湧如泉,怨他執迷不改,總是教人這般為難。這時,嘈雜叫喊驚破寂寂雨夜,我心慌卻更是迷茫無措,他很是警醒,立即扔下陶碗,傍門聆聽。


  “不好!”,幾乎瞬間,他臉色巨變:“怎會如此!”


  我不及問他,便被他拽著直奔更加偏僻的馬廄,才幹燥不久的衣衫又被打濕,渾身冷的直發抖。


  他雖是驚詫,但思緒仍屬清醒:“別問,聽我說!我隻聽清’太子,李賢’,料想這些夜闖驛站的暴徒必是李賢舊時門客!再不逃隻恐會沒命!”


  解開一道韁繩,他催我上馬。依稀望見遠處有人奔來,卻不知是敵是友。


  “可芷汀。。。”


  “上馬!”


  他異常急躁,我還想爭辯卻被他托上馬背,他亦飛身上馬:“夜黑雨疾,更易迷路,你我共乘一騎,得罪了!”


  策馬奔逃,半途見來人是芷汀等人,想來兵士們正抵擋暴徒,隻不知人數是多是少,我們是否有勝算。


  武攸暨衝眾人大喝:“逃命要緊!!”


  話落,距離已隔了數丈之遠,我仿佛聽見芷汀拚力呼喊:“保護公主!!!”


  任我如何回望,卻隻能看到眼前武攸暨覆滿雨水的沉毅麵容。直麵死亡,才知所謂生死危機竟來的這般’容易’,毫無預兆。心裏除了怕還是怕,我失聲大哭。


  “不許哭!再哭我便丟下你獨自逃命!”。他不勝其煩,張開便是斥罵。


  適得其反,我哭聲更響:“便是死,我也不要死在荒郊山野!”


  他更怒:“是何渾話!你若有心尋死,我這便放你下馬,暴徒很快便尋來!我可要活著離開巴山!”


  他說完,我真的止住哭,心疑這番話何其耳熟啊,驀的憶起,曾在昆陽發生過,隻是說話的人完全對調了。


  他也想起舊事,如此艱險的情況下反會心而笑:“那時真好,隻有你我!月晚,今夜我也能帶你逃出生天!你信我!!”


  我信太平命不該絕,也信他言出必行。呼喊聲穿過漫天風雨,陌生的聲音嚴厲警告同伴務必活捉。


  武攸暨不敢分心後顧,眉目複緊皺,篤定道:“丘將軍必是逃出來了。看來,他們欲以我等為人質,威脅陛下,威脅太後!助李賢脫困!”


  “蠢物!”,我勃然大怒:“李賢費錢養了一群有勇無謀的蠢物!倘或失敗被擒,人證物證具在,豈非要逼死李賢?!”


  他似是不屑的哼了一聲,少頃,馬兒已奔入密林,我們被叢叢枝椏刮刺,苦不堪言,卻也無心顧及。更糟的是,追逐聲或高或低,卻始終緊隨不斷。武攸暨再三催馬加速,偶爾咒罵暴徒。又行半個時辰,追逐聲似已消失,但與此同時,胯/下駿馬已是疲而無力。它們的休息也被暴徒打斷。


  “不行,它不足以馱負兩人繼續前行。”


  驀的,武攸暨如是說,我正回首問他該如何是好,他卻勒馬不前,凝重的與我對視一瞬,又環顧四周。我心感不妙,又覺他斷不會如此對我。


  “下馬!不然你我都會死!”


  腦中轟鳴,我本能的連連搖頭,結結巴巴道:“你教我。。。你要把我棄。。。”


  他麵色陰沉,不答反跳下馬,舉手便將驚恐無助的我拽下馬。


  “攸暨!”。


  滾落泥汙,我心如死灰,怔怔的看他利落上馬,幾乎不相信他是自幼相識的朋友。


  他稍俯首,我再次看清他那因迫切而微露獰惡的表情:“女人總是礙事!我說了,一起走都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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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應該會更改錯別字什麽的哈,先po上來

  喜歡武駙馬的可以鼓掌啦,不過下章可能就又悲催了


  南半球已經4號啦,祝大家中秋團圓,事事如意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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