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謠 王孫他年歸不歸(上)
十二月己巳,弘道元年的第一夜,天皇李治崩於洛陽宮貞觀殿。喪鍾響遏霄漢,聲動九天。洛陽不再平靜,神州不再平靜。萬民哭嚎,天下為之縞素。
皇族,宗室,那些姓李的男人開始坐立難安,李治的駕崩令他們深信至尊權力自此刻起已悉數歸於武媚。很有可能,長孫無忌、柳奭等人的下場便是他們為期不遠的未來。這從他們麵對武媚時那過於刻意的卑謙姿態便能推測端倪。
除了哭泣和怔默,我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麽。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自欺欺人的認為李治隻是在寢內稍事休息,很快,他會派宮人宣我入內覲見,他並未離我們遠去。一旁,薛紹寡言少語,神情頹。我猜他正深思李治離世之前的囑托,決定是否應服從李治的要求。望著他的疲憊側顏,我暗下決心,如果他的選擇是服從,那麽我定會阻止。李顯為帝隻是一出曇花一現般的滑稽鬧劇,我不願薛紹屆時為李顯所累。
“子言,”,我語氣淒戚,他恍然想起我的存在,轉視於我,我哀怨的凝視他雙目:“我隻兩個男人可以依靠,如今阿耶。。。為何你對我毫不顧及?”
處境可憐的女人總是能輕易激起男人的保護欲,更何況是妻子第一次主動向自己索求關心?薛紹終於肯將注意力百分百留給我,借衣袖的遮掩握住我的手,歉意道’我在,我在’。不顧旁人會如何議論,我大半個身子倚入薛紹懷裏,將自己的軟弱和痛傷全部交由他保護溫暖,換他不再去想那些隻能給他惹禍上身的可怕念頭。
乾元殿的側殿不止我們夫婦,餘眾亦極少交流,竭力哭喪加之又困又餓,臉色皆十分憔悴。而至於他們各自所懷的心思,也隻有他們自己最是清楚了。
時任從三品右衛將軍的武三思向我們的位置走了幾步,一壁歎息一壁勸我:“公主何需懼怕?太後主持大局,咱們自家人戍衛宮禁,這天下斷斷亂不了!”
我清楚他內心何其亢奮和歡悅,這個年近而立的年輕男人深知,姑母今貴為天子生母,更有大行皇帝遺詔準其繼續參政,自己真正的尊榮富貴即將唾手可得。我沒好氣的斜睨武三思,他隨即訕訕的轉過頭。
隔著兩丈遠的距離,旭輪仍不住的流著淚,有些氣急的衝他道:“將軍言之有理,天下不會生亂。然大行皇帝於將軍是君,於我們卻。。。永失慈父,阿妹非是懼怕而是悲痛難持!”
武三思自討了一個大大的無趣,旋身落座,半低著頭,暗生悶氣。他尚在學步的兒子武崇訓不知怎的爬到我腳邊,幼子咿咿呀呀的說不清話,抓起我斬衰喪服的裙裾張口便咬。我微驚,但也由得他去。武承嗣的長子武延基雖隻五歲,卻難得乖巧懂事,小臉漲紅著,努勁兒抱起了堂弟,並小大人似的向我誠意致歉。
劉麗娘的女兒小仙原本窩在她懷中沉睡,恰醒來看到這一幕,仰麵便問母親:“阿娘,延基哥哥是乖娃娃,對嗎?”
因武三思正在對麵冷眼瞧著,劉麗娘若是誇獎延基便等同間接說崇訓不乖,她好不為難,敷衍道:“武家弟弟年歲尚幼,不知事。”
太子妃韋妙兒似乎是我們之間最’活躍’的人,她幾乎每隔半個時辰便要派宮人去見李顯,教他知曉她牽掛著他。
“公主,”,韋妙兒湊近一些,遲疑道:“依你之見,天後與太子宣見諸相,眼見天色將亮,他們。。。六個時辰啊,議論何事?”
即便不看她,我都能想象出那被她完美遮掩住的稱作’迫不及待’的表情。將自己更深的埋入薛紹懷中,我怏怏道:“縱千言萬語都隻與山陵崩有關!”
武三思想笑但知不合時宜,討好般對韋妙兒道:“公主所言並不盡然。現下山陵崩自是大唐頭等要事,但總是免不得商議太子的登基典儀。太子妃乃儲君正妻,又為皇太孫生母,少安勿躁,靜候佳音。”
正此時,一夜未見的武媚由上官婉兒伴著邁入殿門,眾人立即起身恭迎。若說精神麵貌,我們一個個無精打采,而年近花甲、才曆喪夫之痛的武媚則顯得過於平靜且穩重,眼角眉梢甚至有種異樣神采。可敬而又可憐,我不禁這般想。
因為愛她,那個男人不顧重重阻撓不顧綱常倫理,將惶恐於餘生的她自感業寺迎回宮廷,並讓她做自己的妻子。我堅信,任何一個女人都會終生感念這份深情這份厚恩。然而,又因為信賴她,他留下遺詔,將江山和新君托付於她,這份職責重如山嶽,使得她不及作為他的妻子因他的離逝而痛痛快快的哀哭神傷一番,便要在臣僚子民的麵前繼續扮演難窺喜怒的大唐國母,時刻保持清醒,確保內外太平。無數的不得己,無數的天意人為,她活成了被她敬重禮拜的西天佛陀。容納了他的天下,唯獨忘了自己。
我扶著武媚緩慢入座,輕聲勸道:“大行皇帝已去,請天後務必保重玉體。”
“我明白,”,武媚哀傷惋歎:“這亦是他給我的最後一道聖旨,我不能違,我還要輔佐七郎。但是月晚,誰又能真正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三十年啊,我們苦樂共度,打敗了那麽多敵人,穩固江山,保護我們的家,可一夕之間,他卻撇下偌大家業、子女,去了一個再不能回來的地方!即便如我這般擁有至上權力,亦無法將他尋回。這一次的失去,遠比任何刑罰更能摧殘人心,你永遠無法體會!”
我無不同情道:“碧落亦或黃泉,世人在窮其一生之前均無法觸及。阿娘,人生難免遺憾,阿耶並非遺忘而是不及傾訴,請您盡快釋懷。”
武媚悵然若失,閉目忍淚:“釋懷?不必釋懷,因我不曾怨他。我依賴一生的丈夫恰恰是一位帝王,在他心中,始終大唐江山最是崇高!末路之時尚能理會我的私心,我已不勝感激。”
武三思湊上前來,他態度急切,話裏有話道:“天後,前番大行皇帝病重之時,兩京’牝雞司晨,惟家之索’的謠言委實令人厭憎!天後,是否宜早作準備?以防措手不及。”
聞言,武媚舍盡悲色,瞬間又化作這世上最精明的政治家,教武三思更近一步,從容道:“依大行皇帝遺詔,太子七日之後方能即位稱帝。這七日裏最是不穩,你與攸宜、懿宗既任職禁軍,何需我多吩咐?!”
“下臣遵旨!”
武三思旋即退下,依武媚之意行事,獵獵風聲不及他內心的狂笑,他的步伐是那般輕快。誰都清楚,值此非常之時,掌控京中禁軍遠比玉璽更為有效。你當然可以大無畏的宣稱自己不怕死,但森冷刀劍也可以憑它們唯一的功能徹底剝奪你說話的權力。武三思目光敏銳,姑母賞給自己這官職也許正是為今日做準備,自己必然還有更大的造化。
見父親突然離開,武崇訓當即委屈大哭,小小的人兒又是打滾又是撒潑。武媚見狀,隻平聲道:“天皇駕崩你不哭,你阿耶隻離開這一時半會你便大哭大鬧,嗬。月晚,把崇訓那小子抱來給我。”
“是。”
我從遍鋪雪布的地毯上抱起了滿臉淚涕的武崇訓,然後將幼子交給了武媚。崇訓被眼前這位神態和藹雍容的陌生阿婆所吸引,忘了要哭,笑笑的打量她。武媚雖懷抱崇訓,然目光沉毅,心思絕不在孩子身上。
夜色已然盡褪,凝望初露陰霾的遼闊天際,武媚似問旭輪又似自言自語道:“我還道要放晴呢。旭輪,你瞧,這是要變天麽?”
不止旭輪,我、薛紹、武承嗣等均不自覺的望了一眼天空。滾滾烏雲正飛速湧向洛陽宮,璀璨華美的殿宇瞬間因之失色。
疾風時刻不怠的鼓動卷起一掛接一掛的白幡,嘩啦,嘩啦,嘩啦,原本隻能教人心煩,有了這突至烏雲的’加持’,更是教人心驚,隻覺那層厚重烏雲裏似蘊含著能摧毀整座洛城的巨大能量。然而我們可倚仗的唯一能與天險相抗衡的人似乎也隻有武媚,一個已生華發的喪偶老婦。
默了默,旭輪恭恭敬敬的作答:“想是將要落雪。天後若道此殿清寒,兒這便為天後尋來炭火。”
武媚空出一手輕擺:“何勞你親自去取?其實風雪並非壞事,寒冷可使人常保清醒,如若過於香暖,思緒便易遲鈍。”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武媚忽向旭輪問起李治稍留所為何事,他稍遲疑,小聲道李治為柳雲馨所生的兒子親口賜名。
“成義。”
“成義?”,武媚重複它們兩遍,微微含笑:“忠,孝,義,道。。。對啊,本就是從前他為她的孩子。。。然她位尊卻福薄,至死不曾生養。”
甲子日,連綿七日不休的鵝毛大雪稍緩,遵李治遺詔,太子李顯於柩前即位,十二章紋龍袍外仍罩著致哀喪服。新帝及群臣為大行皇帝上諡曰天皇大帝,廟號高宗。新帝尊生母武氏為皇太後,她猶是大唐最尊貴的女人。
莊嚴氣派的新皇登基大典,一道道筆直人影佇立風雪,幾乎融入茫茫天幕,表情無不肅穆敬畏。世上最崇高神聖的新頭銜加身,多了帝王威儀,我眼中的李顯較之昨夜陡然偉岸起來。心情極是複雜,說不清是仍不願接受李治已駕崩的悲痛事實,更或為自己在宿命麵前無能為力的深深無奈。我目睹李弘夢斷合璧宮,我見證李賢功敗垂成,也許,李顯的暫別。。。
旭輪輕聲道:“時至今日,你尚未等到令你擔心的那場暴雪。”
我稍昂首,有點不服氣:“你當真相信乾元殿會一直風平浪靜如眼前此刻?阿耶離世絕不是你我經曆的最後一次不幸,旭輪,你我不得不承認,也許上蒼本就將悲劇主旨賦予了這個被世人羨慕至極的顯赫天家。”
弘道元年十二月庚午,加授澤州刺史、【韓王元嘉】為太尉,定州刺史、【霍王元軌】為司徒,絳州刺史、【魯王靈夔】為太子太師,青州刺史、【舒王元名】為司空,豫州刺史、【滕王元嬰】為開府儀同三司,相州刺史、【越王貞】為太子太傅,安州都督、【紀王慎】為太子太保。令霍王元軌與劉齊賢知天皇大帝山陵事。
甲戌,劉仁軌為尚書左仆射,岑長倩為兵部尚書,魏玄同為黃門侍郎,並依舊知政事。劉齊賢為侍中,裴炎為中書令。
壬午,奉皇太後命,遣左威衛將軍王果、左監門將軍令狐智通、右金吾將軍楊玄儉、右千牛將軍郭齊宗分往並、益、荊、揚四大都督府,與府司相知鎮守。
令旭輪不解的疑惑很快便得到了印證,快到令我也頗感意外。四位將軍離京的次日,原該喜氣歡鬧的除夕夜依舊是在氣氛凝重的靈堂度過。我往廂房更衣,李欽悄聲將我攔下,避著人,他遲疑的問出一個問題,換我愕然久久。
李欽不自在的避過視線,極小聲道:“大帝駕崩之際,親貴均不得入宮,近日多有流言。。。算了,你若不想說。。。”
“先要謝過你肯信我,”,我眉目緊皺:“隻憑這一句話,不止你,紀叔亦難保全。阿寶哥,我不懂你為何懷疑遺詔真偽?陛下為儲三載,缺乏建樹,人所共知,而太後自顯慶年間奉旨參政,更為陛下生母,大帝彌留之際令太後留心朝務,合情合理。你竟。。。僅僅因為她是女人?!當日留內擬詔之人乃中書令裴炎,李綺敢以性命起誓,太後絕不曾左右裴中書!”
李欽欲言又止,終無話給我。我難掩氣憤,恨恨的瞪他一眼,他逃也般匆匆離開。
這份懷疑絕不是來自李欽,更確切的說,絕不僅來自李欽。李治早有預感,為公或為私,他的叔伯兄弟們不可能真正接受武媚成為大唐江山的幕後操縱者,此刻,當她正履行她的職責,遵照李治的遺誌盡她的一切努力幫她最寵愛的兒子穩定大局,而他們似乎已蠢蠢欲動,試圖挑起事端。
我知道李欽不是利用我也更不想傷害我,但我無法不因他的猜忌而難過。可我又不能怪他,對危險來臨的敏感和直覺原就是李姓男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尊顯的王爵,取之不盡的富貴,再有點貪心的想要活的更久,有錯嗎?
這般無奈的想著,我莫名發笑,似嘲諷道:“等著吧,總有教你們更恐懼的事情,為時不遠!”
轉身,卻觸及上官婉兒的迷惑視線。我坦然以對,問她可是有事找我。
上官婉兒並不知我方才是與李欽私下碰麵,她猜不透原委,平靜道:“太後已返內宮,吩咐婢子告知公主,凡事不必強撐,乏累便該去歇息。養精蓄銳,日子還長著呢。”
我頷首:“多謝太後體恤。”
翌日乃歲首,以新皇初登大寶,改元‘嗣聖’。同日,立太子妃韋氏為後。
資質平平的兒子成為皇帝,在百官王公的預想中,乾元殿的慘紫紗帳後必然每天都會出現那道倩影,便如天皇大帝在世之時。然而,他們、我們都猜錯了。自改元,武媚完全隱退,她安居後宮,幾乎每日宣皇族貴戚入宮陪伴。
如同世上任何一個普通的富家老婦,武媚愛上了含飴弄孫的清閑日子,將朝政大權完整的交予李顯,再不過問。伴隨她這極不尋常舉動而來的則是愈來愈多的武氏子弟開始進入朝堂,已有官職者如武承嗣武三思之流更被加官重用。
而每一次的筳宴,有四個人永遠是不和諧的音符。與樂享其中、討好武媚的大家不同,他們一直保持謹小慎微的態度,從不多言,亦不多行。
李顯登基後第三日,我如常長跪守靈,忽有二人哭踴入殿,身著喪服,四十上下的年紀。待看清他們穿的都是斬衰,我於是猜出了二人身份。
李上金為李治第三子,生母乃楊姓宮婢,自李治尚是晉王時便服侍他。據傳她與武媚有隙,武媚成為大唐國母後,她被遷出宮隨子同住。李素節為李治第四子,生母淑妃蕭氏。他的容貌與李治有六分相似,初顧時令我大感震驚驟然淚目,不想他竟比李弘、李賢更像父親。儀鳳年間,二兄弟被分別安置於灃州、嶽州,不許朝見,而我在那之前也從未見過他們。
當時,旭輪倉促起身,生疏客套的稱呼二人為兄,他們卻格外拘謹,並不開口答話,似習慣性的含胸縮肩,頓了頓,繼續嚎哭。待正式拜見過武媚和新帝李顯,二人被允暫留洛陽,另改封王爵。很快,我的異母姐——義陽公主李下玉和宣城公主李妍玉也返洛送別多年未見的父親。
武媚雖是四人嫡母,但與四人並無血脈相連,更曾與四人生母有隙,因此,她隻將四人看作臣子,四人亦視她為君,時刻不忘,畏手畏腳,不敢有半分差錯,因而較之眾人才顯得格格不入。
襲芳院,成器和重照各抱一個披掛五顏六色彩綢的傀儡人,我笑看他們堂兄弟扮演戰場上的交戰雙方,口中稚聲稚氣的不停大喊’衝啊’、‘殺啊’。忽聞武媚喚我,我應聲看去,見她正慈藹的望著我。
“來。”
“誒。”
我偎著武媚坐下,還不忘去看成器和重照。武媚親手為我整理鬢間卷草紋銀釵,她忍俊不禁道:“自大帝病重,你便傷心過度,阿娘已是許久不見這般由衷的明媚笑意。月晚啊,既是如此喜歡孩子,便趕緊同駙馬生一個!待大帝周年忌辰,你攜孩子同去祭拜,他在天有靈,必能寬心。他生前一直遺憾未能親見你的孩子。”
擔心被周圍的人聽去,我好不羞赧:“阿娘!這得子之事。。。豈是我想有便能有?!”
武三思的妻子範氏湊話:“公主有意求子,實是一樁易事啊!京師長安有一座廟宇最是靈驗,公主必定知曉!”
我其實並不感興趣,卻又不願拂了人家的好意,便順話道:“願聞其詳。”
範氏娓娓道來:“龍朔年間,為給公主阿姑城陽長公主祈福,大帝曾下旨重修新昌坊內的’感靈寺’,更名’觀音寺’。曾聽人言,若為求子,觀音寺最為靈驗,而且若由夫婿去求,則百試百靈呢!”
武媚淺笑:“竟是觀音寺啊!嘖,記得薛宅便在新昌坊,何不教駙馬明日便回長安膜拜菩薩,亦可看顧自家舊宅?”
我道:“這。。。旅途勞累且枯燥,我吃不準他。。。是否樂意走這一遭。”
“公主是說笑麽?”,範氏掩嘴笑道:“內宮皆知公主與駙馬婚後琴瑟和鳴,夫敬妻賢,傳為佳話,再是奔波勞累,但子嗣事重,駙馬豈有不應之理?”
三人這廂閑聊,範氏嘴甜,很得武媚喜歡。廳堂另一端忽的安靜許多,原是成器要李上金陪自己和重照玩,而李上金極是尷尬的僵坐在席位上,隻以苦笑應對。
眾人忍笑,約好似的紛紛注目於他,他不得不垂首避開。武媚招手示意成器過來自己身旁,成器很是聽話,忙一路小跑。
他仰起小臉甜甜的問武媚:“阿婆喚來孫兒所為何事?”
武媚端了自己用的溫熱酥酪喂給成器吃,加了蜂蜜似流動般金燦燦的凝脂,惹人食欲大增。
她打量李上金兩眼,溫聲對成器道:“你這伯父不通如何與童兒耍頑,莫再煩他。”
成器道:“嗯,孫兒曉得。”。複跑回去找重照。
武媚稍抬聲音:“澤王,許王,義陽,宣城,時已二月,冰雪消融,馳道無礙,我便。。。不多留汝等。”
其實這於四人簡直求之不得,連忙稱是,均道明日便各自返回住地。劉麗娘生怕成器再惹事端,於是喚過兒子,讓他背誦千字文。成器張口便來,嗓音稚嫩偏又抑揚頓挫,還不忘搖頭晃腦,惹得大家笑聲不斷,也有不少人誇他聰穎。重照才滿兩歲,尚不識字,隻跟著成器有樣學樣,嗚嗚呀呀的含糊不清,但更是逗趣可愛。
“太後,”,範氏不失時機的恭維:“人稱豫王玲瓏多智,所謂父子相傳,永平郡王年紀雖幼,卻如此伶俐好學,太後大有福氣啊。”
武媚含笑頷首,欣慰的望向成器:“貌似劉妃,然神如豫王,這小乖乖,倒是不偏不倚,取父母之所長。嗬嗬。從前大帝待他亦是疼愛有加。”
“。。。坐朝問道,垂拱平章,愛育黎首,臣伏戎羌。。。”
武媚接口道:“遐邇一體,率賓歸王。喲,原來咱們永平郡王如此聰慧,為何瞞著阿婆呀?嗬,成器,阿婆問你,你可知這二十四字具是何意?”
成器十分困惑的看了看母親,誠實的搖頭道不知。劉麗娘急忙起身作答:“回太後,豫王嚴謹審慎,仍不能為小兒擇定塾師人選。妾自作主張,先從這千字文教起,尚未深講其意。教太後見笑了。”
武媚和藹道:“啟蒙識字便該是千字文。王妃教的好,不必過謙。”
成器好奇的問武媚:“求阿婆告知孫兒,這二十四字究竟是何深意?”
武媚揚聲道:“何止深意,盡是為君之道,絕不可輕視!昔賢明之君,雖端坐殿堂不得巡視四海,然借由問詢百官,采納臣下之諫,亦可遍知天下事。雖垂衣拱手,亦能使天下太平,功績彰著。為君者,當體恤百姓,賓服四夷。使普天歸一,使萬民無逆於君。皇後啊。”
因武媚忽的變了一種沉重語氣,被她特意點名的韋妙兒遂起身,小心翼翼的卑謙道:“妾聽憑太後吩咐。”
武媚似笑道:“皇後以為,我方才所言可有不妥?莫教錯了成器。”
韋妙兒忙不迭道:“無一錯處!新婦受教!”
“既如此,”,眼見著武媚登時斂了笑意,“開蒙幼子鹹知之事,陛下是否做到?!”
韋妙兒此時的笑容真真是比哭還難看,橫豎張不開口作答。眾人已聽出武媚此番問話的真正用意,無人膽敢搭腔。我心思一動,猜想武媚雖表示不願過問朝務,並不代表她不知朝務。重照並不懂母親麵臨的窘境,拉著旭輪要去殿外。旭輪不便走動,暗使眼色,可這對於重照完全失效。
“阿叔,走嘛,阿叔。”
正僵持著,宮人入內通報,道中書令裴炎與諫議大夫範履冰現在殿外,懇請太後宣見。
“裴中書豈不知天子主政,”,武媚頓時不悅:“來見我作甚麽?!一切事宜,莫論輕重緩急,直去請示天子!不許打擾我與兒孫玩樂!”
宮人稱是,遂轉出回複,可很快便回來說二人今日定要見到武媚。眾人再是好奇,卻也不敢開口勸武媚宣見。
少頃,武媚無奈同意:“請二人進殿吧!”
進得殿來,裴範納頭便拜,狀似真出了棘手大事。尤其,我真的很難想象一個矜重理智如裴炎這般的男人居然也能失態至教人暗暗發笑的地步。
見他雙膝跪地,一手慌忙扶住因身體晃動幅度過快而傾斜欲墜的進賢冠,一手指向南方,似激動似怨道:“臣懇請太後速速移駕前朝!陛下旨意太過荒謬!”
武媚眉梢微動,不動聲色道:“陛下。。。荒謬?喲,都道裴子隆通曉《春秋》,恪守君君臣臣之道,如今從裴卿口中說出’陛下荒謬’這四字,我縱親耳聽聞,卻仍不敢信吶!便請裴中書同老婦詳述,陛下之旨究竟如何荒謬?”
裴炎挺直腰背,雙手交握於胸腹,正色道:“臣的確時時恪守君臣之道,但麵對一位不計後果隻知率性而為的君主,臣雖萬死亦不敢淪為愚主誤國的千古罪臣!太後,陛下欲封豫州刺史韋玄貞妻為衛國夫人!”
‘衛國’二字一出,各人均不由得麵目變色。韋妙兒縮了縮肩,什麽都不敢說。
武媚不辨情緒的快速瞥了一眼韋妙兒,緊接著,似不以為意道:“嗬,這便稱之荒謬?裴中書著實言重了,莫教這些後生晚輩們笑你小題大做,教禦史彈劾你對上不敬啊!韋妻乃皇後生母,身份大貴,依例可封正一品國夫人。崔乃清河著姓,清河舊屬邢國,便封’邢國夫人’吧。”
裴炎仍一臉認真,不急不忙道:“臣再問太後,倘或陛下欲以韋玄貞任’侍中’?可屬荒謬之舉?”
門下設二侍中,正二品,掌出納帝命,相禮儀。凡國家之務,與中書令總參,而顓判省事。凡侍中者,必知政事。
果然,武媚的臉色終於沉了一分,她不答裴炎,冷不丁轉視韋妙兒:“此為天子之意?亦或皇後私心?”
韋妙兒六神無主,聞聲即癱軟似的伏地不起,一襲絳紅鳳袍也因此而盡失光芒。其實李治駕崩至今不過數十日,眾人雖已除下喪服,但包括武媚在內,各人外出時均慎重挑選素色衣裳,配飾亦少儉,婦人多佩戴簡樸銀飾。獨她一人嬌嬈鮮豔,環佩叮當,似不肯放棄片刻時間昭示自己貴為大唐皇後的這一事實。
她再三叩首,哽淚告罪:“太後恕罪!前日新婦。。。輕率戲言,不意。。。不意陛下竟真。。。”
想是好奇,重照大聲喚著’阿娘’朝韋妙兒跑去,幸被旭輪及時抱起,對孩子耳語哄勸。
獲悉李顯即將宣告天下的禦命居然隻是韋妙兒的一句戲言,武媚第一反應是困惑,她懷疑是自己聽錯,大概怎麽也想不到兒媳會如此兒戲。接著,武媚眉心凝蹙,好不惱火,卻因在場看客過多,尤其李素節等四人,隻得暫壓不發。
武媚神態依舊沉穩,朗聲道:“唔,非是裴中書小題大做,陛下此舉的確荒謬!勞裴卿如實轉告陛下,韋刺史本中州參軍,政績平平,父以女貴,故而賜其上州刺史一職。吾知韋刺史年未不惑,何必急於一時?待其官聲遐邇,陛下再行拔擢,未為晚矣。陛下今若堅持施恩於韋家,可封皇後諸弟正八品職。”
武媚條理分明亦合乎人情,不止給足韋妙兒麵子,更是給了李顯最’舒服’的台階。
韋妙兒忙不迭的謝恩,裴炎卻未領命退出,又高聲道:“太後,不止如此!陛下還欲封乳母於氏之子為吏部郎中!臣聞此子近乎目不識丁,真若賜其五品職,豈非令寒窗苦讀的滿朝文武寒心?他能得此殊榮,難道僅因其母曾奶育過年幼的陛下?倘若此例一開,後世之君豈不有例可援?而得意者隻會是身無寸功的媚上宵小!太後聖明,必知此舉貽害無窮!”
諫議大夫範履冰年屆八旬,自李顯為周王時便是他的僚屬,亦是北門學士之一。老先生雖因輔佐之功而榮升,但此時也顧不得君恩浩蕩了,表情極是自責。
“太後,吏部居六部之首,掌內外臣工任免考課,為君主選材,關係我大唐三百州黎庶是否安居樂業,天下是否宴然。稍有差池,必於國無益。臣等以此力勸,怎奈聖意不改,興許禦命已送往吏部!”
武媚再難保持冷靜,她大感意外,為何李顯竟如此糊塗且固執。
“豎子!竟敢輕視朝堂!他眼中尚有朝廷法紀、祖宗社稷?!”
一堂人紛紛跪地,鴉雀無聲。但,即便眾人都為李顯擔心,恐怕也不會與廢立聯想到一起。
“卿等先行,朕隨後便來!”。徐徐起身,氣勢非凡,武媚肅聲道。
裴範二人徹底安心,這才行禮退下。時至此刻,麵色慘白的不止韋妙兒一人,暗慕李顯多年的上官婉兒亦因他而憂心忡忡。
瞪著仍伏於地上的韋妙兒,武媚頗為憤慨:“顯為儲貳,你不曾勸他收心養性,如今你位居中宮,當母儀天下,匡扶君主,卻仍一切如舊,絲毫不通國母之責!如何教朕寬心!班姬留有《女誡》,文德皇後著有《女則》,你且去細細品讀二書!韋氏,需知,並非隻你能做大唐皇後!”
皇後身份大貴,不可輕提廢立,但絕非不能廢後。身為皇太後且還是一個對朝堂頗具影響力的女人,武媚完全有能力和資格廢黜韋妙兒這個不稱職的國母。誰也不會懷疑,武媚說得出,便能做得到。
韋妙兒渾身直哆嗦,怕是已被最後一句話嚇去半條命,便是連請罪告饒的力氣都沒了。但從我的角度看過去,韋妙兒臉上幽怨與不甘的情緒極其分明。雖貴為一國之母,卻還需處處受武媚轄製,她豈會就此甘心,想必正盤算如何還擊雪恥。
武三思膝行出列,試探著向武媚進言:“太後,依大帝遺詔,太後有參政之權。陛下登基不足貳月,卻已惹首輔裴中書異議,若傳揚出去,恐將令萬民質疑陛下英明。因而,小侄竊以為,尚需太後坐朝輔佐,方能保天下太平!”
“汝見識淺薄,不可信口妄言禁中事!”,武媚不願理會他,煩氣道:“大帝已去,我乃寡居老婦,原該盡享天倫。我今有明諭,陛下斷不會再有荒謬言行!”
待武媚移駕前朝,眾人方敢起身。劉麗娘好意攙起韋妙兒,隻見她神思恍惚,想是跪了太久。旭輪放開重照,任他拉著母親的手問出各種異想天開的問題。摩挲著重照的小腦瓜,韋妙兒若有所思的笑了笑,隨即攜子而去。那隻盤踞在她衣裾上神態睥睨的赤金凰鳥因她的移動而不停的微微晃動,仿佛鮮活生動起來,振翅欲飛。我心笑,假如韋妙兒以為重照是能令自己於宮城屹立不倒的最大砝碼,能讓她穩操勝券,不必懼怕武媚的威脅,那可真是大錯特錯啊。
望著它,劉麗娘驀的輕歎一聲,素白的手朝旭輪伸去,似是想去挽他的臂,卻又半途而止,柔聲含笑道:“大王,請早些為成器定下塾師,以後教他專心讀書吧。”
旭輪未曾注意她先前的舉動,聞聲遂側視於她,溫聲道:“自然,請王妃放心。”
入夜後的一場鸞帳繾綣既動情又香豔,是禁欲數月後再難控製的本能悸動,肌膚相親的愉悅也令我暫時忘卻晝間發生的一番風雨。麵對我難得身心皆不拒絕的迎合,薛紹驚訝之餘更為歡喜,使了渾身解數,大有一舉得子之勢。餘溫未盡時,我說自己很想要一個孩子,並將範氏的建議當做一則笑話講給他聽。
薛紹居然立刻動心,忙問:“實實是大帝為阿娘重修的那座觀音寺?!嗬,觀音寺距家宅不過隔了數條巷弄,小時候我常往寺裏看戲場呢。”
我道:“正是。子言,你去是不去?”
薛紹埋首在我發間深深呼吸,聽他極痛快道:“既有此妙宗,我明日便回長安。願捐一半家資以換麟兒!”
我扭過身子瞪他,羞嗔:“你若捐一半家資供奉香火,那天下豈不盡知太平公主心急求子?!不許!”
他敷衍笑答:“好,好。我隻以誠心敬拜菩薩。”
兩天後,當薛紹身在長安時,李顯被廢的消息於晴暖的午後自宮中傳出,九州震動。
在裴炎和範履冰聯合向武媚’告狀’後,在武媚已經親口表示不允許後,李顯仍要行使帝王之權封自己的嶽父為侍中。裴炎再次搬出武媚口諭,不預執行。李顯當眾道’我以天下與韋玄貞,何不可!而惜侍中邪!’。武媚的預想落空了,李顯此舉已無法簡單的僅用’荒謬’二字形容,正因他這毫無必要的令人費解的頑固舉動,讓他成為第一個被自己的親生母親從九五至尊的位置驅趕下的帝王。滿打滿算,他在龍椅上不過坐了兩個月。
嗣聖元年,二月戊午,太後集百官於洛陽宮乾元殿。中書令裴炎、中書侍郎劉褘之、羽林將軍程務挺、張虔勖勒兵入宮,宣太後令,廢天子為廬陵王,扶下殿。帝曰’我何罪?’。太後曰’汝欲以天下與韋玄貞,何得無罪!’。太後親除廬陵王冠,幽王及親眷於別所,幽皇太孫重照於太後寢宮。
據說,唉,並非據說,而是百分之百的事實,廢黜李顯的詔書為上官婉兒親擬。落筆處處,皆痛心淚。
聞訊,芷汀等人張口結舌,連問了兩遍仍久久不敢相信。我則相對平靜許多,或者說它對我幾無觸動。畢竟二十年前我就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吩咐家奴備車,我即刻入宮。
君主雖已被廢,但這不是陰謀篡位,是母親代亡夫教訓不懂事的兒子,沒有流血,更無殺戮,一切都是那麽的光明正大,不懼任何誹議。包括宮禁守衛,並未因此而嚴格倍增,我如常的順利進宮,但很快,’內常侍’馮鳳翼聞訊而至,婉言將我攔下。
“公主,太後今日所受痛苦不亞於大帝駕。。。”
“我明白!”,我態度十分誠懇:“可太後最是寵我,我不能不思回報,每次都任她獨自承受。無論如何,今日我必要見到阿娘。”
由馮鳳翼陪同,我們馬不停蹄的趕到巍峨宏壯的乾元殿,一路緘默。隻見繞殿廊下,聚集著無以計數的國之棟梁。這些暫無龍首的官員三五成群,正低聲卻激動的議論不休。君昏,他們勸諫;君明,他們稱頌。但寶殿突然空空,又無前例可循,他們因而無所適從。
朝臣目睹了事件始末,他們正在現場,但他們仍如此無措,而在這座皇城之外,在洛陽城外,逾千萬的大唐百姓,待他們得知這則驚聞時,他們同時又會聽到真真假假的風言風語,終將產生多少種讓人無法預測的連鎖反應?而一切的一切,都隻能由發動這場宮變的武媚負責、平息。第一次,我如此直觀的看清了李治留給她的責任有多重。
心情異常沉重,輕提裙裳,我逐級登階。曾有過數麵之緣的’殿中侍禦史’李昭德最先注意到我,他頗驚訝道:“公主何得在此!”
一束束審視目光隨即向我投來,相比昔年的兩次正麵’交鋒’,它們這一次竟顯得這般友好,甚至包含幾許同情,即便我又一次不請自來,踏入一個不容女人染指的神聖所在。
匆匆環視,我擔心道:“我母親呢?太後何在?豫王不在宮中麽?”
很快,中書令裴炎自一道道人牆後現身,教百官為我讓出一條寬約兩尺的通道,直指赤色殿門。
裴炎沉沉一歎,十分為難:“太後駐留殿中,我等。。。不敢入內驚擾。可,天下無主,若無太後出麵主持大局,必生動亂!望公主查之。至於豫王,先前太後派出禁軍保護王宅,我想豫王。。。此刻也正趕來宮中。”
餘眾並不開口,然均不自禁的頷首附和裴炎之言。
察覺這些剛剛在武媚的指揮下完成一樁曠世’壯舉’的男人居然都將希望寄予我,我心內有些茫然亦生怯,默了默,小聲答複裴炎:“太平明白,必竭力勸說太後。”
請殿門附近的朝臣均退後三丈,我費力的獨自將殿門推開一道堪堪容人通過的縫隙。乾元殿內黯淡無光,第一瞬便如失明一般,幸借這道不足尺寬的縫隙,一束明亮光線刺破眼前濃鬱陰森的黑暗,但它於闊達聖殿隻是杯水車薪,我勉強見正北的龍椅上似是坐著一道人影,除了武媚,不作他想。然而,接下來迎接我的竟是意想不到的怒吼。
“滾!”
萬幸,朝臣們隔的很遠,他們仍在忐忑猜測武媚的心情。我並未依言退出,而是轉身用身體推閉了殿門。大殿又恢複了瘮人的漆黑一片。
“是我,阿娘。我是月晚。”
摸黑向正北走去,過於安靜和黑暗的環境直教我心內犯怵。行了百餘碎步,卻是轉了千般心思。待終於行至那座屬於天下至尊的蟠龍寶座下,母女二人依稀看清彼此。
武媚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教我坐在自己身側。雖是不解,但我也隻能應下。局促落座,武媚的沉緩呼吸似就在耳畔。也或許那並非她的呼吸,而是某些‘東西’的竊竊私語。
“女兒,身居龍椅,作何想法?”
坐在這把令人眼紅更令人敬畏的椅子上,神思立時迷惘且慌亂,眼前竟閃現許多從未見過的奇怪畫麵,目不暇接,尤其是一個身著龍袍的男人背影頗為清晰。他佇立在前,穩健威嚴而又意氣風發,仿佛正得意俯瞰大唐精英悉數臣服於自己腳下。
它有魔力。
至此,終於後悔與旭輪綢繆盡歡耳鬢廝磨時我們對它的渺視和輕瀆。
慚愧垂首,我語無倫次道:“不好。。。我怕。。。是血,它乃人之血肉鑄就而成!!”
“對!你說的極對!”,武媚甚為滿意,麵向空蕩蕩的聖殿揚聲宣講:“它實不屬於大唐任何一位帝王,它理應屬於天下!屬於每一個曾為它殊死拚搏、曾為它拋顱撒血的仁勇戰士!昔魏公問於太宗,君者何以為君,太宗數答而不能解,魏公言,得此位者乃為君!無論何人,倘若坐於此位,便為君王,既身為君王,則需兼濟天下,江山為重!!在我眼中,它一向如此神聖崇高,然而我兒子。。。輕言肆口,令它成為一件可以被隨意饋贈的低廉禮物!!!”
武媚低歎著,顫巍巍的撫摸寶座兩側扶手上活靈活現的雕龍,少頃,無不失落道:“我的一切榮耀,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皆是你阿耶給我的,可我。。。我對不起他,我愧對李氏先王!!我那麽疼愛七郎,我甚至傷害了弘,可七郎卻選擇對我反戈相向!嗬,以天下相贈?他居然敢隨口說要將高祖、太宗和大帝用心血守護的這座江山送給那寸功未立之徒!月晚,身為大唐天子,你阿兄錯了嗎?!身為李家子孫,李顯錯了嗎?!”
離開龍椅,我立於座下,悲聲道:“廬陵王。。。不通輕重,令兒亦為之蒙羞。”
武媚緩緩起身,親手整理龍案上的一摞奏疏,眼神專注,動作熟練而又穩妥,不容一絲一毫的散亂。我焦灼的等著她再次開口,語氣較之前已平靜許多,說明她主意已定。
“大帝遺詔要求我輔佐七郎,可我自認朝中不乏賢臣,由他們輔佐已然足夠。隻要七郎肯虛心納諫,必不會出錯。若實有難以定奪之要事,我自會出麵裁決。卻未曾想,七郎居儲位三載,即便未曾習得帝王之術,至少應明白自己今時責任之重,可他居然還是。。。他簡直是整個李氏家族的恥辱!!我要讓他明白何為桐葉封侯,既出自帝王之口,絕不僅僅隻是一句氣話戲言!若不教他付出代價,他一輩子也難真正成人!”
自知無力回天,但我仍問了一句:“阿娘當真忍心將阿兄囚禁終生?”
武媚顰眉,低聲道:“豈能忍心?但七郎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他需要吃苦頭。我必須如此!為了他,為大唐,也是為了大帝。我相信大帝會支持我。”
二十年,我親眼見證了武媚對李顯的出格溺愛,或許,李顯走到這一步她理應負責,但此時的她完全看不到。在她的眼中,李治留下的這座江山是最重要的。她無法放任他們的兒子肆意胡為,所以隻得狠心將他廢黜。雖然我清楚她日後必將稱帝,但目前看來,她的確是真心因李顯的所作所為而痛心疾首,絕無私心。
我原路退出,方轉身,眾人即簇擁著裴炎圍上來,向我詢問武媚的意思。
我平聲對裴炎道:“裴中書亦有子女,卻如何不能體諒太後此時此刻的心情?她甚為失落傷心,暫無法冷靜處理國務。還請諸公各守其位,太平告辭了。”
當下便有人準備走,但不知誰大喊一句不能退離,應一直等候直至武媚出殿,於是再無人行動。
“天子固然不在,”,我冷眼望向發聲的那個方向:“然大唐依舊!固守此處之人,可是樂見社稷生亂?!”
裴炎神情猶豫,似在考慮我的話。李昭德聽的清楚,忙附和我道:“公主之言,即是太後之令,我等豈能不遵?諸位同僚,便回衙各司其職吧!”
萬幸,群臣三三兩兩的散去。裴炎在前沿階而下,我隨著他同走了數丈路。
裴炎忽駐足,回望乾元殿,他仰天而歎:“廢黜廬陵王,但願裴子隆並非做下一樁蠢事!”
我笑了笑,誠實道:“裴中書以臣子身份協助太後廢黜了自己的君主,雖未恪守君臣之道,但中書令所為實則大利天下!中書令不應過責。其實裴中書心中了然,豫王謙恭好學,遠勝於廬陵王。”
武媚尚無旨意立旭輪為帝,但我並未提前吐露天機。李顯下台了,武媚的手中隻剩下一個兒子。誰是下任帝王,答案昭然若揭。
我們繼續前行,我漸漸與裴炎並肩。裴炎別有深意道:“但,豫王乃二聖幼子,慣於眷戀母親,而他素無從政經驗,他若為。。。咳,則更會依賴母親。公主與豫王既是手足,自比我更懂他。”
“的確如此。豫哥仁孝,”,我依然實說:“他若為君,隻會遵大帝遺詔行事,大事不決者皆取太後處分。他或許。。。無法成為真正的大唐天子,然而廬陵王急於斬斷太後掣肘專行天子之權的下場,裴中書半個時辰前已然親曆親睹。嗬,太平乃深閨婦人,不通軍政,見識亦淺薄,卻知這天下不需要第二個廬陵王。明知豫王仰賴太後,但中書令最終選擇的還是他而非與太後為敵、任由廬陵王荒唐行事,因你清楚自己當下隻能效法霍光,徐圖後效,不是嗎?”
可能是極少聽人說教,裴炎顯得急躁且苦惱:“我。。。我的確。。。別無他選,唉,豫王。。。唉!”
我又笑了,微微得意,愜意享受拂麵而來的舒爽柔風:“大局已定,仁君將立,中書令何需煩惱?此番裴中書厥功至偉,日後大有福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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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史實略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