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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葉飛 帝王星墜洛陽冬(下)

  煙霄微月澹長空,銀漢秋期萬古同。幾許歡情與離恨,年年並在此宵中。


  七夕,睡夢中的我被一個擁抱喚醒。勉強睜眼,薛紹的笑容一如室光,燦爛明媚。著實困倦,複閉目,躺在他懷裏,任他如何哄勸,就是不肯起床。


  起床氣導致我有點暴躁:“為何不往衙門?!”


  薛紹不棄,仍溫聲道:“今日我旬休,你昨日問過呢。楊君過府拜訪,我記起近日你嗜睡困頓,且偏食挑嘴,想是你。。。有身,故欲請楊君為你診脈。”


  一時睡意全無,有些興奮,還有些不信。我麵色泛紅:“算日子。。。月信。。。興許並非有身?”


  薛紹道:“寧肯多此一舉。”


  “誒,好。”


  一個正值壯年的大男人,即便嘴上說不在乎子嗣也不可信以為真,更何況我很清楚薛紹一向為之憂慮。尤其上月末收到二哥薛緒來函,信中道自己新得第三子,薛紹若有空閑,盼盡早一聚。薛紹的心情是喜憂參半,終決定去相州看望薛緒一家,卻是被我勸阻。我不敢據實以告,隻道如今李治病重,朝中多事之秋,且我也不舍他出遠門,他因此未能成行。


  洗漱更衣,我隨薛紹前往正堂去見楊元禧,見他明顯白胖許多,心說這家夥吃什麽補藥啦。


  楊元禧為我診脈,他半閉雙眼,似老僧入定,我道:“聞聽你今為太醫署針科’助教’?”


  他微顰眉,同時,指腹稍用力按了按脈搏:“謝公主關心,在下榮升乃年初之事。”


  我道:“是我消息不靈通嘛。元禧,近日可曾研製美容聖方?”


  他收回手,歉意地麵向薛紹搖頭,又對我道:“確有,然內含百合、麝香,不宜思子心切的公主。”


  薛紹的失望溢於言表,他略尷尬的懇請楊元禧再診一次。楊元禧理解他的心情,複為我把脈,然結果仍令人失望。


  薛紹默然不語,楊元禧好言寬慰:“駙馬不必憂心。公主去歲雖曆小產,但玉體無恙。假以時日,必如駙馬所願。隻是方才提及麝香,在下自府外便嗅察一縷幽香,府中氣味更為馥鬱,敢問是何緣故?”


  心說他肯定能聞出它不是麝香,為何又問我們?我道:“此香發源乃是後苑一座以老檀修造而成的步橋。”


  楊元禧點點頭,薛紹請他留下用膳,他欣然道謝。席間,楊元禧與我們大談養生之道,順便介紹了幾個求子妙方。薛紹十分專心的聽著,模樣雖是好笑但更令我深感虧欠。潛意識裏,我擔心孩子終會被我牽累,無好過有。


  待送走楊元禧,見薛紹總是悶悶不樂,我忙挽了他的臂,故作不滿道:“好容易你旬休在家,可要好好陪我呢。”


  薛紹笑笑,情緒仍是不高:“好啊,可烈日炎炎,不宜外出。”


  “阿誰道要出府?”,我道:“今日乃七夕,你陪我們曬水浮針。”


  蕊兒接話:“是啊,我們湊趣過節,駙馬一人在旁也無趣啊。”


  薛紹哭笑不得,頗無奈的對我說:“旁人猜影求巧便罷了,你。。。求巧所為何來?!”


  我耍無賴:“橫豎沒有律法規定已婚婦人不得求巧!我偏要求!去歲求的不好,今歲定要勝過她們!”


  薛紹終於由衷笑了:“好,依你!”


  眾人端來數個流光溢彩的琉璃盆,注入滿滿清水,置於中庭,任烈日暴曬,靜待水麵落下一層依稀可見的灰塵,便可將銀針放入琉璃盆,再觀察水中倒影,推測自己求來了什麽巧。去年她們的針影各異,隻我的針影就是一道細線,最是失敗。


  為打發時間,薛紹吩咐家奴取來他的九節紫竹簫,那尾端刻有’觀音婢’三個古樸篆字,乃文德皇後遺物。我們正忙著查看水麵是否已落塵,忽聞簫聲,紛紛下意識回首張望。


  初見便被我驚為天人的男子執簫立於廊下,衣帶當風,氣度閑逸。悠揚淒婉的簫聲響遏庭院,正是梅花三弄的曲調。曾有一日,我在書房中隨意哼唱,不想竟被他記住。


  不禁欣喜,我快步回到他身側。簫聲暫停,他望我笑道:“何不與我相合一曲?”


  左右無事可做,我道:“甚好。自當相合,以答夫君。”


  令芷汀取來我唯一了解的樂器,於薛紹對麵坐定,二樂相合,琵琶聲色清脆亮麗,細膩飽滿,洞簫聲色清幽秀雅,恬靜柔和,互補互取,倒也和諧。


  “紅塵自有癡情者,莫笑癡情太癡狂,若非一番寒澈骨,那得梅花撲鼻香,問世間情為何物,隻教人生死相許,看人間多少故事,最消魂梅花三弄。”


  一曲終了,芷汀等意猶未盡,幾乎齊聲央我們再次彈奏。眼前她們如此捧場,我不免得意,遂依言而行。


  樂聲再止,薛紹湊近,隨手撥弄琵琶,道:“那日聽你哼唱便極是喜歡,今聞你以詞來和,更覺妙極。唉,想來唯至情至愛之人方能賦如此絕妙辭句!”


  “的確,”,我讚同:“唯有情之人,作有情之辭,方能觸動聽眾情腸。”


  柳意忽笑說:“哎喲,這小乖乖何時來了!”


  打眼一掃遠處,見成器正如脫韁小馬一般朝我奔來,不知誰給他穿了一身胭脂色的夏衫,遠望著似漂亮的女兒家。旭輪在後緊隨,他大步流星,直恐兒子摔著,手始終拽住兒子衣袖一角。


  成器邊跑邊喊:“姑姑!姑姑!”


  又驚又喜,我向前疾走數步抱起成器。眾人互相見禮,薛紹亦是客氣禮貌。


  旭輪笑意溫和:“不曾教家奴先行通報,不想卻擾了你二人娛嬉。好一個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我竟不知你嗓音如此清亮。”


  成器向我索吻,我如他所願,他開心道:“姑姑唱聲美妙!阿耶方才聞聲便入迷似的不舍移步,我也是呢!”


  我不敢看旭輪,揚聲笑道:“雕蟲小技,又怎比得過宮中樂師的高超技藝?快些進堂入座吧。池飛、柳意,教人為大郎奉來酥酪,冰果子。嘖,出了好些汗呢,怕是熱著了。”


  “是。”


  眾人邁入正堂落座,我拿帕子為成器拭淨額間汗滴,又解散孩子的小發揪為他重新攏發。他讚簫聲動聽,央薛紹教自己弄簫。


  “阿耶一人回宮吧,兒要留下與薛大人同住!”


  旭輪無奈笑笑,薛紹拉起成器的小手,和藹道:“若論弄簫之技,你阿耶當屬第一,無人能出其右!何不求他教你?”


  扭頭看向正飲水潤嗓的旭輪,成器一臉不信:“大人實不欺我?我從未見阿耶弄簫呢!”


  “阿耶疼你,”,我撫著成器的小腦瓜笑道:“洞簫細長,類刀,他擔心銳氣不利幼子,已是數年不曾弄簫。”


  旭輪心性平和,在兄弟中又序齒最末,因而養成不爭不搶無欲無求的習慣,自幼隻愛擺弄絲竹、寫字作畫,看似是二聖最沒出息的兒子。曾有過許多的寧靜夏夜,我們於中庭悠閑納涼,涼風習習,他盤坐石榻,或弄簫或撫琴,我偎著他安靜聆聽,或他教我撫奏琵琶,可我總也不能專心致誌。但那已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我甚至已遺忘他是一個優秀的樂手。


  薛紹道:“誒,月晚,你竟是自何處知曉此曲?可有曲名未有?”


  心話這真是一個好問題啊,它至少可以減輕此刻我內心尷尬無比的焦灼。於是我將一個遙遠時代裏人們耳熟能詳的瓊瑤阿姨三部曲講給他們聽。當然,所有故事的背景都換在唐朝。講長篇故事耗時不短,待暮色初臨,我終於能卸下重擔。池飛等均掩麵拭淚,旭輪與薛紹也唏噓不已,就連成器這不過四歲的孩童都說淒慘。


  薛紹惋惜:“的確淒慘,總是要麵臨生離死別。《鬼丈夫》中起軒與樂梅雖說終能相伴相守,卻是蹉跎了大好年華。”


  旭輪頷首讚同,歎道:“不錯。還有《水雲間》中的若鴻與芊芊,他二人終成眷屬,但一直為他們傾付真情的子默與翠屏卻更是惹人同情啊。月晚,你如何知曉?芷汀,你們亦是初聞?”


  柳意泣道:“從未聽聞。公主自哪裏聽來這些慘事,平白催人淚下!”


  “呃,這。。。從前張娘娘講給我聽,她本是南人,約莫都是江南傳聞吧。”


  眾目睽睽,一個比一個好奇,情急之下,我也隻得把一切都推給鵑娘,隻不知這算不算侵犯瓊瑤阿姨的著作權。


  成器請我寫下曲辭,又央旭輪答應日後教自己弄簫。因天色不早,旭輪隨即告辭。我送他出府,偶然對視,二人皆默默傻笑。


  他先將成器送入車中,望一眼太平府,低聲問:“那個孩子。。。可好?”


  我笑:“我付賬買來的家奴,待他好是不好,又與相王何幹?”


  他知我隻是玩笑,遂不多問,隻囑咐一句:“我欠他人情,不多求,你隻教他好好活著便是。”


  那天在相王宮的鴿苑意外獲悉柳雲馨的秘密,我猜不透她的身份,因豆盧寧提及’莽氏’,便知她定與柳奭大有關係。而豆盧寧告訴她我能救其幼弟,真不知是豆盧寧太看得起我,亦或有意把這燙手山芋推給我。不及旭輪找我商量,我派人尋到柳雲馨的幼弟,裝作很是喜歡,主動向旭輪討人。不願我被連累,旭輪一口回絕,他要解釋原委,我卻不許他說,道以後再提不遲。他於是明白我興許是知道了什麽,隻得由我把人要去。然而他並不知,此舉正中柳雲馨下懷。


  我話裏有話道:“是啊,好好活著便是,尤其不可費心讀書。對麽?”


  他頷首默認,看他即將登車,我便轉身回府,卻又被他喚住,不解的望向他深邃眼眸,手心,一隻稍遜精致的桃紅小盒落下。


  我更為訝異,卻見他麵色微紅:“呃。。。是成器偏要往北市,偶見胡商高聲兜售新鮮玩意兒,道這胭脂自安西都護府傳來,以高昌故國國後留下的一則秘法調製,喚’醉妝’,甚為搶手,如今東都貴婦們。。。”


  心頭十分暖熱,偏故意埋怨他:“嘖,商者道它諸般好,你便傻傻的付錢買入,也不知這胭脂是否襯我膚色。旁人搶它,我可不稀罕呢!”


  “言之有理,”,他作勢要拿回:“細想,它的確並不襯你。那便還來吧,我回宮後隨意打賞給阿誰便是!”


  我睨他一眼,牢牢握住他難得送我的禮物:“李八郎,你休想!”


  走出數步,身後有他的爽朗笑聲,我卻拚力壓抑眼淚,將醉妝悄悄藏起。天長地久猶有時,而我和他的感情卻是一份直到海枯石爛猶不能昭示明言的苦。


  永淳二年,秋七月已醜,封皇孫重福為唐昌郡王。甲辰,相王輪改封豫王,更名旦。己醜,令唐昌郡王重福為京留守,劉仁軌副之。召皇太子至東都。


  因李顯近來表現較為勤謹,進步明顯,李治大為寬心,詔於秋日封禪中嶽。不出三日,因病痛難忍,詔改明春。伴隨著李治愈發頻繁的舊疾複發,朝中各人深知新的一朝即將來臨,何去何從成了當務之急,尤其對任何的人事調動都比以往敏感。


  繼薛仁貴、崔知溫、高智周、韋弘機等得李治器重的朝臣相繼亡故,一向耿直敢諫的中書令兼太子左庶子薛元超突患風疾,不能言語,遂上疏乞骸骨,李治準允,並授其正三品’金紫光祿大夫’的榮銜致仕。’中書侍郎’李義琰以足疾乞骸骨。。。’吏部侍郎’魏玄同、’兵部侍郎’岑長倩加同平章事。。。相王’司馬’劉禕之遷檢校中書侍郎。。。非常之時,各人自是憂心忡忡卻尚能保持鎮定如常的外表,而我成了闔宮最不冷靜的人,每見過李治之後便忍不住傷心啼哭,惹的武媚很是不快,將我嚴厲訓斥一番。


  十一月,因李治將巡幸奉天宮,再宣李顯至洛,留守長安的人仍是李顯的庶長子李重福。我奉旨入宮,甫入憶歲殿,驚見旭輪跪於武媚座下,順那襲曳地的縷金七破裙向上看去,怒意清晰可辨。數月未見的李顯立在一旁默然無語,垂於身側的兩袖竟微微顫抖。


  氣氛著實怪異,我立時惴惴,心話究竟何事值得武媚如此大動肝火。武媚不曾顧我即便一瞬,隻沉聲問旭輪:“豫王,汝王宅距宮城幾何?”


  旭輪叩首不起,略惶然道:“兒不知。請天後恕兒不敏之罪。”


  武媚冷聲道:“依我看來,當有萬裏之遙!”


  我這才頓悟,忍不住想叉開話題:“天後。。。”


  武媚瞪我,麵色大變,豈容我插話,自發間隨意拿下一樣東西,即衝我砸來,她用了好些力氣,那支繁華炫目剔透柔亮的玳瑁花勝墜地後即碎為兩半,鑲於中部充飾花蕊的皎潔圓潤的合浦南珠滾散四下。腳下虛軟,我不由自主的促然跪地。皇太孫重照嚇的咧著小嘴便要哭,但看武媚那密布烏雲的一張臉,硬是生生忍住。


  “孽障!!孽障!!你們,翅膀才硬,便都教我不省心!豫王,你!你。。。你好啊!柳氏乃柳奭女孫,莫辯你不知其身份!若非賀蘭旄說出,你預備直瞞到我死麽?!”


  柳奭,官至中書令,其妹柳氏為李治元後王氏之母。永徽五年,王氏失寵於李治。柳奭固辭相位,左遷吏部尚書。永徽六年,王氏被廢,貶柳奭為愛州刺史。四年後,以謀逆罪處死柳奭,親眷流桂州為官奴婢,親族或流嶺南或充掖庭為宮奴。


  明說是後宮爭寵,博帝王垂憐,實則是成王敗寇,生死博弈,武媚九死一生,時隔三十載猶不能容忍王氏的親族,可見當年這兩個女人之間的爭鬥何其殘酷凶險。我暗暗吃驚,不想柳雲馨姐弟居然是柳奭的親孫!


  旭輪本就為此事後悔,此刻直麵武媚的滔天盛怒,他全然無措,隻不停頓首向武媚請罪:“兒絕無此意!此事乃兒之過錯,因恐天後動怒,故不敢言明。祈天後降罪,兒請一力承擔!”


  武媚冷哼,直直的盯著他:“你鑄下如此大錯,當然要承擔罪責!”


  此一時,殿內哪有人敢應聲,卻聽一直盤坐於武媚身側的高僧萬回開口笑言:“紅塵俗人多重子嗣,管那女子是誰家親眷,天後何必心存芥蒂?天後新得金孫,未知貧僧可否有幸一見?”


  萬回乃通靈神僧,據傳其母祈於觀音因而有孕,後誕萬回。生而愚鈍,八歲乃能語,然身懷異能,令人嘖嘖。為大德高僧玄奘所知,親授萬回僧衣、僧缽、僧瓶。


  宣萬回入宮的是李治,武媚一向以萬回為上賓,她不好拂其顏麵,便借著萬回的台階順話道:“既是上師有言,我如何不從?來人!”


  自有兩名宮人入殿聽命,武媚道:“速往豫王宮,著柳氏抱子入宮!”


  “是。”


  旭輪急聲喚住宮人,他言辭懇切:“天後仁慈!柳氏產子不過數日,望天後。。。”


  武媚直瞪他:“終歸我不及你仁慈!多的是法子能教她免了這頓奔波,你自己選擇想用哪一種?!”


  旭輪不敢再為柳雲馨求情,任二宮人徑去。座上,武媚小聲與萬回解釋自己與柳家的淵源,萬回隻笑不語。


  隔了一時三刻,宮人快步將正哇哇啼哭的嬰孩送來憶歲殿。柳雲馨勉力隨後,見她體態因生育而豐腴許多,麵容浮腫憔悴,表情甚是驚怕。我猜,此刻她最擔心的應是被我討去的柳嘉泰。豆盧寧的出現並未令我意外,她自有她的打算。


  望著怒容複起的武媚,為怕她盛怒之下傷及無辜嬰孩,我忙接過孩子抱給萬回看。細細端詳嬰孩,萬回忽笑地不可俯仰。


  眾人皆驚疑,柳雲馨則漸漸平和。聽萬回笑對武媚道:“天後得好孫兒!天後得好孫兒!此兒乃西土大樹之精,養之宜兄弟!”


  武媚當然不信:“他身具柳氏血脈,又怎會。。。公主,你且讓我來看!”


  我忐忑不安的將孩子示於武媚,好一會兒,恍惚見她唇邊浮現一絲笑意。


  “敦實可愛,又是個惹人憐的小旭輪,唉,緣啊,孽啊。上師,我想你是對的。罷,便教豫王認下他吧。”


  武媚怒,我們不敢問明。武媚笑,我們也不敢詳問。


  我將孩子輕輕擱於旭輪膝旁,二人倉促間交換一個眼神,皆知這次又是轉危為安。


  旭輪叩頭拜謝:“敬謝天後!”


  武媚早已注意到豆盧寧,眼含幾許不解並幾許憐憫:“阿寧,許久不見你了。汝今陪她入宮,總不是為她求情?”


  豆盧寧成為旭輪的妾侍隻因武媚一時誤解,很難得,武媚記得她的不幸是自己一手造成,更難得,武媚竟有愧疚之意。


  豆盧寧前行一丈,跪地行禮,平聲道:“謝天後垂愛。妾時刻謹記家訓、身份,焉能為此賤婢求情而獲罪於天後?柳雲馨身世微賤,不配養育豫王子嗣,妾妄求天後憐妾膝下至今無子,準妾撫養此兒。”


  毫無懸念,豆盧寧得償所願。柳雲馨仍縮肩站在殿門,低垂著頭,似無聲無息。


  武媚痛恨似的瞥向柳雲馨,開口居然帶笑:“雲馨,雲馨,多好聽啊,已是三十年不曾聽過。從前曾聽天皇道柳奭向來寵溺幼子,想那柳爽少時倦怠讀書,原來給女兒取名也會偷懶呢。”


  說罷,便教人’帶她下去’,誰都明白等待柳雲馨的是何下場,她已認命,極是順從,並不哭嚎求饒,隻不舍的望了我一眼。


  “天後,”,豆盧寧驀的開口,在場各人又驚又怕,旭輪忍不住回首看她,卻見她麵容沉靜:“妾知天後崇信釋老,妾亦潛心誦讀佛經,近有所悟。戒律曰,殺生有二,突吉羅屬惡作,若殺害牲畜蟲蟻,則為突吉羅,雖有過失,卻可懺悔補救;波羅夷屬棄罪,若殺人,則為波羅夷,斷無懺悔之法。天後,有些人,不得不殺,而眼前的柳氏,才曆產子之苦,幼子嗷嗷待哺,若殺她。。。天後睿智,不需妾再多置喙。”


  待回到太平府,我才覺內衫已經被汗浸透。喚來芷汀和池飛,我一邊更衣一邊簡略的講述宮中驚情,道:“賀蘭旄。。。十分耳熟,我卻想不起他究竟是誰。”


  芷汀道:“公主與此人約莫隻見過二三麵,說來他還是公主的長輩呢。”


  “哦?”


  “他乃房陵公主與賀蘭僧伽之子。從前咱們曾把他氣哭過呢!”


  依稀記起此人模樣,我稍點頭。說起房陵公主這位離世已十年的姑奶奶,那也是皇室裏一位名女人。貞觀年間,她初封永嘉,下嫁高祖發妻竇後族侄——竇奉節。她一方麵要求竇駙馬對自己盡忠,私下卻包養情人。因著她是公主,竇駙馬本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原則,生生認下頂頂綠帽。怎奈,房陵公主一位身份特殊的小情人卻著實令竇駙馬難以忍受。


  長廣公主是高祖第五女,先嫁美男子趙慈景,生子趙節、趙斌。武德初年,趙駙馬不幸戰死,長廣公主遂改嫁前隋觀王楊雄幼子——楊師道。夫婦感情和美,生子楊豫之,為兩京有名的浪蕩公子。肆情為惡,虧犯名教。他二舅太宗常以此人為反麵教材,告誡諸子女斷斷不許學他。待年長,由太宗做主,楊豫之娶了李元吉的女兒、也是舅表妹——壽春縣主。貞觀二十一年和二十二年,楊師道與長廣公主先後撒手人寰。楊豫之在為母服喪期間與人私/通,而那個私/通對象正是長廣之妹、楊豫之的姨母——房陵公主。


  老婆以親外甥為情人,竇駙馬實在無法容忍,遂帶兵去抓楊豫之。先錘擊無數,後割去耳鼻。楊豫之因失血過多而亡,竇駙馬的窩囊事也遍流天下。夫妻失和,根本沒法再過下去,很快便奉旨和離。李治繼位之後,除了進封這位豔名在外的姑母為大長公主,還為她賜婚,改嫁賀蘭僧伽。二人育有二子,看似感情和睦,實則不然。房陵公主不改舊習,仍有情人傍身。但賀蘭駙馬的忍字功比自己的前任要強,連忍十餘年,然後安靜死去。他生前麵黑,有人曾作詩嘲諷他與另外兩人,詩雲’叔慎騎烏馬,僧伽把漆弓。喚取長安令,共獵北山熊。’。一時也算膾炙人口,流行到內宮,我們嗚嗚哇哇的當笑話喊口號,被他的小兒子賀蘭旄聽去,那真是一邊痛哭流涕還不忘追打我們,非要討個說法。


  池飛提醒我:“賀蘭旄與豆盧家有姻親之誼,興許是豆盧孺人教他。。。公主以為呢?”


  我道:“言之有理,不過豆盧孺人自有她的用意,她最終是要保其母子均安。”


  芷汀悄聲道:“柳嘉泰又當如何?”


  我吃不準,細想,道:“天後便要徹查,也隻會查到一具死屍吧,我想此事應能瞞住她。萬幸,天後似乎暫不知有此人。”


  問過他的近況,芷汀道還是在廚房當小工,不教他做重活,但也不會給他時間想姐姐。


  我點頭:“好,咱們以後再從長計議。”


  “是。”


  翌日,二聖移駕嵩山奉天宮。很快,李治頭痛難忍,雙目不可視物,乃詔停封禪嵩山之事,詔太子李顯監國,加裴炎、劉景先、郭正一等同平章事。我欲往奉天宮問安朝見,未得武媚應允。同時,侍醫秦鳴鶴奏請為李治診治,欲以針刺百會、腦戶二穴。武媚大怒,道秦鳴鶴包藏禍心,請斬之。李治阻止,命秦鳴鶴安心施針,果見成效。武媚舉手加額感激上蒼,並以彩緞百匹賞賜秦鳴鶴。


  至中旬,二聖返洛,百官皇族皆於定鼎門跪接聖駕。刺骨寒風更兼零星雨雪,一張張被凍的青白緊繃的木然麵孔,真是想笑也笑不出。


  望著那自遠及近的鋪天蓋地的儀仗隊伍,李顯忽道:“晚晚,我害怕。也許天皇此次。。。我怕。”


  因知李顯的厄運即將到來,心中甚為惋惜,但我嘴上卻寬慰他:“太子何以生懼?天後乃你我生母,她會庇佑你我。”


  言下之意,即便李治馭龍賓天,自有武媚坐鎮禁中,主持大局。


  李顯無不悲哀道:“是麽?但她可曾寬恕阿兄?晚晚,我逃不了,我逃不了。”


  我心中悚然,逃不了?李顯為什麽能預知自己逃不了?為什麽他此時提及李賢?難道他也準備做什麽?

  回宮的路上,我控製著步速,幾乎與旭輪並肩,暗指了李顯,我側視旭輪,似疑惑道:“相哥,天漸沉,晚間可有暴雪突襲洛城?”


  旭輪登時明白我的深意,他的眼神依次掠過李顯、帝輦,始終沉穩,他再望天空,緩緩舉手拭去額角的幾滴雨雪,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最後卻又堅定的搖頭。


  我微歎,平靜道:“總是已入冬,還請相哥加衣。”


  “多謝。”


  自回洛,李治病氣益重,禦醫均束手無策。除了諸宰相,李治再不宣見臣僚。至臘月,詔改元弘道,並赦天下。


  “陛下,則天樓已結彩披掛,臣民無不恭候陛下。”


  “好,好。”


  宮人扶李治起身,小心翼翼的為他整理衣飾,再攙他出殿,準備乘馬登則天樓親口宣赦。我已數日不得安眠,精神疲憊且體力虛弱,眼看著李治的雙腳幾乎僅能一寸寸邁步,比初學行走的嬰孩還要蹣跚緩慢,我隻覺頭痛的厲害,再多的心理建設都徹底崩潰,霎時淚眼模糊。


  見狀,武媚不由顰眉,親口吩咐薛紹與我留於貞觀殿,不許往則天樓。我的反應較旁人雖是過於強烈,卻未令薛紹起疑,隻道是我太過傷心。我哭的不能自已,李治的赤黃背影仿佛一抹幽燭,遙遠縹緲而又單薄脆弱。然而,很快,李治又回到我們麵前,被人抬回。他氣逆不得乘馬,無法按照計劃去見他的黎庶,俯瞰他的天下。


  原該嘈雜混亂的貞觀殿,因武媚的嚴穆與沉著,一切井然有序,清靜的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甚至詭異。武媚問了時辰,有人道是將至申時。武媚近前去問麵容平和的李治,看他是否想用飲食。


  李治氣息尚足,笑了笑,枯黃清瘦的病容也多了幾許生氣:“微感腹饑,然不知該吃何物,你說呢?”


  武媚也笑了,夫妻二人閑話家常似的說了幾句話,定了幾樣清淡飲食。我和薛紹被武媚’請’去側殿,武媚教我休息片刻再回來。確實是累了,耳聽薛紹的溫聲安慰,我枕著他的臂沉沉睡去。轉醒,暮色蒼茫,已是酉時。張口便問李治的情況,薛紹道一切安好。


  諸宰相沉默的等候在寢殿門外,不知是不敢亦或不必交流。他們麵容上流露出來的情緒也僅限於哀傷,以此昭顯自己在君主最後時日的忠誠,昭顯自己尚存清醒,可以不負君主所期,竭盡全力為新君效勞。


  上上下下,社稷為重。


  滿心傷痛,我複又泣下,卻怕再惹武媚不快,匆匆擦去。薛紹和我自諸相的身側輕快走過,岑長倩、李景諶、郭正一三人稍加注目,餘人則視而不見。


  待被張元泰請入內室,見旭輪、韋妙兒依次立於龍榻尾端,李治正和李顯說話。李治身體衰弱,他已沒太多力氣,因而李顯隻得逾越,俯身去聽。沒人可以聽到他父子談話的內容,一個字都不能。我隻見李顯連連點頭,眼中含淚,卻不敢哭出聲。


  武媚神情肅穆,她坐在距榻三尺遠的一張方凳上,背部挺的筆直,仿若一道永遠屹立不倒的山嶺。她神思清晰,有條不紊的吩咐各人。都道是二聖臨朝,都道她有架空君權之意,可直到這一刻,因他無能為力,她才真正按照自己的意願來管理這個帝國。她沒有脆弱的資格,她也沒有時間可以休息,因知他還在看著,他不容江山有失。


  一次又一次,那些威嚴雍容的盤龍在我的視線裏模糊不清,一次又一次,拭淚後望著依舊鎮定沉毅的武媚,心頭湧起欽佩和同情。倘或他們之間沒有這座江山,我想,她更願陪著他,傾訴衷腸,亦或追憶往昔,哪怕相視一笑,有過再多的遺憾和委屈,也許都能因這最後的坦誠心意而化解。


  李顯複垂手立於旭輪身前,我和薛紹跪地向李治請安,李治輕聲喚著我的名教我近前。直到我坐在床側,如此近距離看著,眼底無一絲光彩,知他已是燈盡油枯。


  李治的笑容蒼白無力:“阿耶方才還在想,我的小女兒為何不在呢。月晚,阿耶忙於更衣往則天樓,仿佛不曾見到你。你當時可在天後身側?唉,你瘦了,莫不是病了?”


  淚水漣漣,我有滿腔心事,卻說不出一字。他真的很虛弱,興許我聽錯了吧,我隻是一廂情願的認為那是他想對我說的話。


  薛紹近前數步,輕聲道:“啟稟天皇,因憂思天皇玉體,公主近日不思飲食,夜間難眠,所以輕減兩分。”


  李治默歎,顫巍巍舉起手蒙住我的眼:“生老病死,於我便如喜怒哀樂,總要經曆,避不開啊。阿耶已然看開,月晚,莫哭。子言,你近前來。”


  “下臣遵旨。”


  薛紹仍是不敢直視李治,李治卻教他抬頭,他於是依言,對視的一瞬,薛紹顯然是激動的或者說是驚慌,這興許是他第一次真正看清李治,然而,再不是威嚴神聖的帝王,隻是一位頭戴皇冠的瀕死老者,隨時都將與至親徹底告別,不甘的奔赴與死神的約會。


  李治眼眶潮濕,異常仔細的端詳薛紹,眼神柔和:“從前總也想不起第一次見你父親時他的模樣,近日倒是能清晰記起。貞觀八年,大安宮,我向高祖問安,他也被薛娘娘宣入宮中。高祖喜歡他,教他給李家的公主當駙馬。後來,嗬,你們都知道,當真應驗啦。子言,舅父很快便要去見你阿娘。”


  薛紹忍淚寬慰李治:“舅父乃萬乘天子,必能逢凶化吉。”


  “若論恭維奉承,你不及你父親,”,李治似乎很是愉快,唇角不禁上揚,又將我的手移於薛紹掌心:“薛子言,你不是一個聽話的臣子,我要你努力,讓月晚成為世上最幸福的母親,但她至今無法體會為人母的莫大喜悅。你說,我該如何罰你呢?待見到你母親,我該如何向她描述孫兒的樣貌?子言,我從未擔心你對月晚的心意,隻另有一事需囑你。你有智慧有材能,何必隻做富貴閑人?我欠你父親一個相位,我教太子還給你。”


  李治的囑托於薛紹來說著實始料未及,一時竟不能言語。武媚以眼神示意薛紹與我稍退,她近前握住李治的手。他浮腫的手部皮膚被握出一片虛白泛青的顏色,而她明明並未用力。


  “很快,很快咱們的女兒也會有她的孩子。天皇忘了麽?您總說她是天下最有福氣的孩子,您金口玉言啊。”


  李治驀的急喘,我心底驚痛,無不緊張的等他恢複正常。須臾,聽他很努力的笑了兩聲,衝武媚微微點頭:“不錯,我的小女兒是天下最好看最有福氣的孩子,她的子女定是最有出息的孩子。”


  武媚道:“與孩子們說了許久,天皇定然勞神困乏,不若稍事休息?”


  李治有些費力的望了望內室的門,他問武媚:“裴炎呢?他可在?”


  我稍回想,仿佛裴炎並不在貞觀殿,興許仍在政事堂吧。


  武媚道:“天皇放心,裴相已接旨遷任中書令。諸相均在殿外。請天皇先歇息片刻。”


  “好。”


  眾人魚貫退出內室,旭輪被李治留下,但也很快出來。武媚於主位落座,李顯、旭輪和我極默契的圍繞在她身側,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沒有君臣之別,也無需顧慮是否違禮,隻是單純的依戀母親。武媚的麵容浮現一絲淡漠笑意,柔柔的依次握過我們的手。


  她的聲音低沉無力,她真的非常疲累了:“這是阿娘生平第一次感覺汝兄妹在我心中重過天皇。對不起,可我首先是他的臣他的妻,其次才是你們的母親。”


  默了默,她專注的凝視李顯:“七郎,大唐天下。。。即將歸你。天皇當年自太宗手中接下李氏社稷時比今時的你還要年青啊。”


  李顯不知該如何回答,莫名的垂目不敢看她,似乎是在拒絕。武媚視而不見,吩咐韋妙兒和劉麗娘將諸子女皆帶來貞觀殿。


  待二女退下,武媚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似自言自語般小聲嘀咕:“晨間天皇道好些年未見上金他們,骨肉至親,若教他們回京,也是應當的。你們說呢?”


  三人麵麵相覷,知於情於理都該宣他們回京,遂齊聲道:“天後所言極是。”


  武媚唔了一聲,道:“婉兒,去吧。”


  “是。”


  上官婉兒稍一思索,即奮筆疾書,隻聽唰唰聲響,我們依舊保持沉默。不久,裴炎匆匆趕來,武媚與他並不多言,教他直往內室覲見李治。很快,宮人請我們再回內室。


  裴炎一如既往的老成持重,手握一卷黃紙立於床尾,顯然是李治命他所寫。望著精神較之前大好的李治,每個人都清楚這是回光返照,大限將至。


  武媚率先跪下,瞬間落下兩行清淚,顫聲喚他:“陛下!陛下!”


  聽出是她,李治伸出右手,她緊握不放,泣不能言。二人凝視彼此,皆依依不舍。


  李治歉意道:“媚娘,我。。。失信了。先走一步。”


  “不!”,武媚當眾失態,淒楚哭訴:“我不願意!”


  李治淺笑:“總是如此倔強,求勝心切,何必?你可敵天下人,卻如何與天意抗衡?”


  李治艱難地抬手,似想為她拭淚,終未能如願,被她拿起覆於自己麵上。他的指尖觸及她的淚水,卻是一動不動,默默感受它們的灼熱,感受她對他的深情眷戀。


  此時的武媚如何聽得進去,痛苦道:“你答應過我,會照顧我一生一世,你說我再也不用過感業寺裏孤苦無依的日子!你是大唐天子,你不能言而無信!稚奴,求你萬勿棄我!!”


  李治顰眉,強忍淚意:“莫哀,珍重己身,今日過後,朝中有太多事需你費神勞力,記住咱們說過的那些事。”


  武媚震驚,繼而頗委屈道:“我不敢忘,可你。。。竟無一字留予我?!”


  李治閉目,又睜開,平靜的含笑道:“過會子再說吧,孩子們都在呢。”


  武媚破涕為笑,十分激動,吻著他的手:“好,好,你莫忘,過會子講給我聽!!”


  李治凝睇於她:“吾必不食言。月晚,你來,過來。”


  膝行向前,我將手放入他空著的那隻左手,他虛弱的握住,惋惜道:“思來想去,唯一遺憾便是看不到你的孩子。”


  我難忍悲泣,時斷時續道:“阿耶定。。。能平安。。。阿耶。。。兒為您。。。祈禱。。。求您。。。”


  李治教我附耳聽,無奈長歎:“雖是無情,但阿耶望你牢記我對你的要求。倘或真有一日,當你無需被這身份困鎖,你再去追求你真心所願,要勇敢的堅定的去追求,阿耶會保佑你。嗬,我的小女兒,你這胭脂。。。好看。。。真好看,像是還周殿。。。咳,每春冒寒。。。不,百花再美,猶不及你阿娘與你。”


  淚水接連不停的浸落李治的被衾,那是一顆顆融化的醉妝。胸腔內又悶又痛,我情不自禁的回望旭輪一瞬,繼而哭著答應李治:“我看重他的一切,我和他。。。永無可能,阿耶請放心,女兒至死。。。不會令阿耶因我而蒙羞。我會等下一世,如若有緣再遇,我隻求他不再是我哥哥。”


  李治猝然淚下:“我可憐的孩子!奈何生於無情天家!”


  父女二人嗚嗚哭著,沉浸在隻屬於我們的悲傷秘密裏,好容易被武媚勸住,李治忽求她寬恕李賢,不要將他孤零零的幽禁巴州,要她答應盡快接李賢回家。武媚似乎點了點頭,但並未出聲。


  李治卻因此而心安,他鬆開我的手,喃喃自語,聲音越來越弱:“我很想長安。記得貞觀十四年,兕子曾在西苑的一棵桑樹下埋入玉佩,不知能否尋到。天地神衹若能為我延壽一兩月,得還長安,死亦無恨。累了,累了。月晚,好孩子,走吧,你我明晨再會。”


  親見李治疲倦的沉沉闔目,已無呼吸,眉心卻凝著一抹遺憾神色。我震恐不已,霎時癱軟在地。李顯、旭輪等齊齊望向武媚,她亦闔目,仿佛已與他同去。我擔憂的握住她的手,卻感覺不到任何生氣。眾人惴惴不安,皆屏息凝氣,就連裴炎亦隻能默候武媚。過了很短又或是很長的時間,武媚沉穩而悲涼的語氣響起。


  “天皇馭龍賓天!”


  眾人這才敢放聲慟哭,童兒們懵懂無知,甚至美萱還在笑嘻嘻的東張西望,被母親們急急的狠掐二三,遂先後哇哇大哭,稚嫩卻也最是嘹亮,真真正正的因為痛楚而落淚。


  武媚雙目紅腫,俯身為李治輕揉眉宇,卻再無一滴眼淚。她轉身麵對烏壓壓的人群,原本哀傷的表情逐漸變得肅穆。短短片刻,她已從未亡人變回冷靜堅強的天後。


  怨他嗎?明明親口答應’過會子再說’,他卻再次食言了,他最終留給她的隻是與這座江山前途息息相關的殷殷囑托,而非作為丈夫留給她溫存暖心的念想。


  “請裴中書宣讀天皇遺詔。”


  裴炎迅速拭淚:“是。”


  待諸相齊聚,我們麵向裴炎叩拜行禮,畢恭畢敬的跪聽遺詔。


  “朕聞皇極者天下之至公,神器者域中之大寶。。。朕以眇身,嗣膺鴻緒,欽若穹昊。。。就言薄德,遘疾彌留。。。但存亡者人之晦明,生死者物之朝夕。。。皇太子哲,握哀履己,敦敏徇齊,早著天人之範,夙表皇帝之器。凡百王公卿佐,各竭乃誠,敬保元子,克/隆/大業,光我七百之基,副茲億兆之願。既終之後,七日便殯。天下之大,宗社至重,執契承祧,不可暫曠。皇太子可於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紀輕重,宜依漢製。以日易月,於事為宜。園陵製度,務從節儉。廢萬泉、芳桂、奉天三宮。諸王各加封一百戶,公主加五十戶。內外文武,九品已上各加一階,三品已下賜爵一級。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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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拖延啦,反複看了三遍大明宮詞李治駕崩的前後劇集,但還是寫不出來那種感覺


  《大》中的李治和武後隻一個眼神的對視更好,不需言語的默契

  而我給兩人留下了最後一次遺憾,反而喪失了那種文藝的美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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