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聲慢 身無長物酬君情(下)
入了二月,冰雪消融,春回大地,然晨晚仍刮過陣陣疾風,不得不添衣禦風。
上元翌日,武媚回洛,隻留旭輪一家於奉天宮侍駕。我沒有反對,我也斷斷沒有反對的膽量。隨武媚坐進金鳳寶輦,母女二人完全零交流。百無聊賴的傍著車窗,挑簾看窗外風景,寶輦前方,薛紹騎於高頭駿馬之上,寒風颯颯,猶未畏縮腰背,從容閑適,神情意氣揚揚,沒有絲毫倦怠,想也知道原因。我忽喚他,他含笑回視,我遙指馳道南側光禿禿的陡峭絕壁’好個不畏冬風的爛漫山花呢,為我摘來可好?’,他亦望去,待看清一叢並不起眼的豔紅,即打馬向南。我不及解釋那隻是一句玩笑,立時後悔,便要動身去追。武媚淡淡道’婉兒,教人攔下駙馬,別教他橫死山野’,上官婉兒即刻下車安排。我才知原來她一直關注著我,忍不住悄悄側目,卻正與武媚對視,她忍俊不禁’我倒不知薛紹竟如此憨傻,你也愈發頑皮了’。這該是傳說中的台階吧?我轉視窗外,並未趁機與她言歸於好,固守最後一分倔強,話裏有話道’隻他一人為兒冒失魯莽不好麽’。返洛月餘,曾有一次夢回此景,我等著武媚回答,然她仍是緘默。
睜開迷蒙雙眼,但見一室明媚,想舒展四肢卻不得方寸空間,因那人仍黏著抱著。又是忘情一夜,被他吃幹抹淨,此刻隻覺喉口幹啞,忍不住恨恨的賞薛紹一個爆栗。他眉心微蹙,繼而不情不願的轉醒,無瑕俊顏浮上幾許迷惘纖弱,不禁教人心生保護欲,我的潮紅麵色正落入他朗目。才想捂臉遮羞,他瞬間湊來,青短胡茬故意蹭我的唇,教人好不羞惱,卻是無力反擊。
“你應了我,今日還要。”
“信口之言,當不得真!”
“君子者,當言而有信啊。”
“我不是君子呀!我是小人!”
“失信小人可要受罰呢!”
話落掀被,春光乍泄,歡情緋痕無所遁形。夫婦二人在鸞帳內廝混笑鬧,忽聞急促的篤篤敲門聲,然而誰也不願分神理會。方癡纏相融,享受晨起時分帶著一點迷茫一點任性的香甜魚水,門被推開了,發出一記輕微響動,就是那種堪堪能教你聽清卻不會驚擾你的響動,’我進來了喲’,是推門人想表達的意思。
二人暫頓,薛紹埋首頸窩,輕噬挑逗,啼笑皆非的耳語:“定是團兒,你太寵她。盡快教芷汀她們來東都吧。”
“好。唔,別鬧,唔,過會子再。。。”,先勸住了薛紹,他在上方凝睇,溫情脈脈,看不夠似的,我羞的幹脆別過臉,手指挑開一條縫隙,衝帳外揚聲問:“團兒?可有要事?!”
團兒聽來有些著急:“公主,你兄長入宮啦!”
第一反應自然便是旭輪,然而正輾轉迎合於薛紹身下,怎容得我顧慮他即便一瞬。薛紹忽的俯首,不顧團兒是否會聽出端倪,匆促而又熾烈的擭取我口中氧氣,似在宣示主權。他向來堅持閨幃之事絕不能被第三人知曉,這次竟一反常態,隻因他仍介意。
即將被薛紹誘惑著再墮甜夢,李賢的醉顏色莫名閃過腦海,天啊,我怎能忘了他?!陡然震恐,我撐臂要起,卻與薛紹幾乎同時低吟悶哼,彼此的感覺更為深入敏感。再無閑暇沉湎於□□之歡,微喘著,我央薛紹抽離。
聽團兒似笑道:“公主便帶我去見一見好麽?我隻求見他一麵!自長安宮中來的姐姐們都道他儒雅知文且神威奮武,他擁有這世上最完美的容貌,令人一見傾心,再見淪陷。”
果然是他。
“好,你隨我去。先出去吧。”
“是。”
此時的我呼吸紊亂,甚至全身發抖,薛紹頗為擔憂,更驚訝的發現我的手亦失暖意:“你。。。因為賢表兄?!天後宣見,想是有意寬恕,你不必。。。”
“不,絕不能讓他見。。。”,穿衣的手抖地不可思議,眼看著襯裙垂落床上,我幾乎要哭了:“他會說出。。。子言,其實賢。。。”
薛紹追問,我卻噤口不敢多言。心神大亂,我實無法保持鎮定,全憑薛紹沉著冷靜的一樣樣吩咐宮人,終讓我衣衫齊整的趕往憶歲殿。
我相信武媚宣見李賢應有寬恕之意,但我對李賢沒有任何信心。一份隱忍多年的畸形暗戀,甚至不惜以生死做賭,為它爭取唯一的出路,我不信李賢肯低頭屈服,以自由換取它繼續蟄伏於最壓抑黑暗的深淵之中。
“阿兄!!!”
左腳已然邁進憶歲殿宮門,李賢聞聲回首,笑若春風,優雅而又從容:“聞風而至,腿腳很快嘛。不過,你我暫不敘舊,容我少陪。”
繼續前行,大步流星,他已迫不及待要見她。我鼓足全部力氣,一邊追一邊喝道:“李賢,站住!切莫作繭自縛!!阿兄,求你!求你!”
一柄柄折射著雪亮寒光的橫刀,銳利無比,令人膽魄畏懼,它們輕易的將我阻在宮門,無聲的提醒我舉動逾越。薛紹及時拽住不甘的我,格外驚怕。
中庭,碧樹抽枝,那些新生的嫩葉渴盼陽光的垂顧,渴盼舒展,渴盼長大。大片大片的半綻海棠,猩紅花蕾,妖豔峭立,似將原本透明的空氣陽光神奇的渲染成緋紅色澤,香風陣陣引來黃鶯兒,駐足枝頭,愛它便琢它入腹。
上官婉兒腳步輕盈,因憐花遂自自然然的拂袖趕走了黃鶯兒。與李賢擦肩而過時,二人皆目不斜視。雖長於掖庭,但她是被天後親手拔擢重用的內官。雖貴為皇子龍裔,但他是因謀反被廢為庶民的囚徒。她無需向他行禮,他更不屑向她問候。所謂的恩怨紛爭,二人心中各自有數。換做是我,興許會趁此良機痛打上官婉兒為自己報仇,但畢竟那是李賢,他的全部智慧和熱情隻會為一件事一個人而付出。
上官婉兒好意暗示我李賢將被武媚寬恕,我卻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遲了,太遲了。。。”
薛紹雖有疑問但已’習慣’我的一切反常,上官婉兒則是不解,順著我的目光,若有所思的盯住北方正殿。那裏,李賢已邁進殿門,很快,眾宮人躬身退出。
短短一刻,內心卻如煎熬數年,各種情緒各種辦法先後湧入心間。終於,再見李賢,一派釋然,再無牽掛。我看的分明,眼旁閃亮必是淚滴無疑。
知結局已定,我已僵化如石,眼眶微濕。李賢舉手折下一朵海棠為我簪發,親切的衝我笑著,溫聲道:“極美,阿妹。子言,莫怪我越俎代庖呀。”
轉視神情迷惑的上官婉兒,李賢的眼神驟然冷漠:“忘。倘若你能解此字謎,你便會懂趙道生對你的感情。上官才人,難道你認定身在宮城的女人必須冷漠寡情?必須以權力為自己裝扮鬢發?嗬,待到海棠盛放,還請才人為它們駐足片刻,用心賞玩。”
上官婉兒稍稍側目,對他的嘲諷不予理會。李賢鄙夷輕笑,快步離去,不曾看我。
我這才想起那個經我授意被關押牢獄的背叛者,我血緣上的堂兄。自那晚在東宮偶然聽到他說’上官婉兒,最富心機的蕩/婦,為何偏偏是你教我動心’,明知她危險,明知不會有結果,他還是徹底淪陷,這是真愛。這個男人的生死微不足道,所以我可以繞過律法,輕易便操縱了他的餘生。我命人除去他作為男人最驕傲的器官,我讓他活著,我讓他飽食暖衣,卻也讓他每天飽嚐絕望悔恨,以贖他背叛李賢的罪;更讓他飽嚐蝕骨相思,讓他在永無天日的牢房中想念那個早已將他忘之腦後的女人,興許,包括和他的刺激豔情的回憶,也已被她束之高閣再無啟封之日了吧。
李賢已遠,霜白錦服,淡然出塵,那帶著一點點孤傲不馴的背影,仿佛是在抒發他其實對權力不屑一顧,亦最後一次作為兒子向二聖宣泄他對不公指責的抗議,並嘲諷這座宮城和仍留於城中互相傾軋的男男女女,而他,全身而退,不染紅塵。
此一時,他於宮城全身而退,最終,他。。。武媚出現在殿門,我匆忙迎上去,見她眼神異常警惕,直到母女間的距離僅剩三尺,她看清是我,神情漸趨於平靜。她也哭過嗎?我真的說不清。她也有喜怒哀樂,她並非無心無情,她隻是不允許自己泯然眾人,即便留世人眼中一個冷酷的權力者的不佳形象。
“婉兒,代我往魏王宮宣諭,庶人賢,謀反忤逆,不臣不子,無德於萬眾,尊親愛子,欲宥其罪,然賢不思悔改,流賢及家眷。。。巴州。此後,雖萬赦獨不赦賢之罪!”
曆史注定了的,就絕不會更改。她親口下令,將李賢遠囚巴州,她此刻是否已為他想好結局?
我跪地懇求:“天後!”
我的反應令武媚甚為厭憎,指我罵道:“你我雖為母女,更是君臣!!貳次求我收回成命?嗬,可知你亦與李賢同罪!!駙馬,她不惜命,你薛氏一族也不想活了麽?!!帶她退下!”
薛紹本陪我跪地,聞武媚作怒,即再三叩首,惶然道:“天後息怒!小臣遵旨。”
被薛紹勸著攙起,我的手驀的緊攥,語氣無奈:“天後,可否允兒為阿兄送別?”
武媚背過身去,極平靜道:“去吧,與汝二兄同去送他。我有一言,令你代為轉告,我等他。。。早日認錯。”
心生一分驚喜,李賢尚有轉機?我道:“是,兒定轉告阿兄。天後,二聖禦賜兒與駙馬的宅邸迄已竣工,即可入住。”
武媚輕歎:“都要走啊。。。走吧,我不留你。”
李賢離開洛陽的這天下起牛毛細雨,斷斷續續的,是春天的第一場雨。武媚待他更為嚴苛,他和家小不複華服裹身。灰撲撲的粗麻短袍,象征卑賤的色澤和材質,令我莫名聯想到初顧時的上官婉兒。隻不知,她嬌嫩細膩的雪膚能否再次忍受它們的粗礪?
離城十裏,人馬川流不息,進多出少。這是洛陽嗬,是繁榮不輸長安的大唐東都,誰人能不向往。過往行人不解且好奇的側目打量,雖未駐足,然行動遲緩,皆一步三回頭。
李賢依舊從容且優雅,微揚下頜,唇角微微上揚:“這便登車,弟妹請回。”
我情緒最是激動,哽淚道:“李家六郎,光彩依舊啊,此去巴州,不知又要俘獲。。。”
話未說完,我垂首抽泣。李賢輕拍肩頭,暢快笑道:“我雖離開兩京,但你定要將我的故事告訴每個女子,告訴她們,一生不曾遇到李賢。。。何其遺憾!
這之後,李賢的視線定格在李顯臉上,似感慨道:“太子。。。七郎,你我兄弟。。。七郎,我會永遠記得,在毬場上,你是我手下敗將!然而,願你不負二聖,不負社稷,我期待一個更為錦繡壯麗的大唐!”
李賢漸漸淚目,李顯則蒙眼哭道:“多謝阿兄勉勵!”
在李顯的心裏,兄長李賢始終是自己難以超越的存在,他以李賢為傲,他敬重李賢。
無需言語,幾乎同時,李賢和旭輪緊緊抱住彼此,李賢玩笑道:“傾國麗人教你娶了,真教人羨慕啊。阿弟,今日一別,不複相見,你自幼體弱,千萬保重!你與弘何其相似,卻比他。。。好好活著!!”
旭輪隻知點頭,淚已滿麵。李賢不舍地鬆開他,旋即轉身,大步而去。
“阿兄!”,追上李賢,我誠懇的如實相告:“阿娘會等你認錯,牢記,她未真正放棄你!”
李賢神色恍惚,匆匆的再望一眼洛陽,輕笑:“認錯?五天前我大可認錯。走了,阿妹保重。”
李賢迅速入了車廂,再不能見。而房雲笙卻在這時掀起窗簾,一派平靜,仿佛不是遷往巴州囚宮,而隻是去離宮別苑出遊散心。
李顯和旭輪齊聲道:“阿嫂,一路珍重。”
“彼此珍重。”
雨聲淅瀝,三輛馬車同時啟程,載著李賢一家人離開洛陽。一丈接一丈的車轍,蜿蜒或是筆直,由洛陽延向那聽來遙不可及的巴州。卻會很快就被腳印、馬蹄或其他車轍覆蓋,再不可能借它們尋到李賢。
麵向馬車離去的方向,李顯跪地叩首,任肮髒泥水汙了他的蔥色錦袍,汙了他柔美白皙的麵孔。
“李顯拜別太子!李顯拜別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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