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遊客 當年王孫今時囚(上)
“姑姑!姑姑!”
甫一入殿,便見成器大張著雙臂朝我而來,口中不停的急切喚我,小腳顫巍巍的邁出一步又一步,身形微微搖擺。他已滿兩歲,但劉麗娘平日對他寵溺慣了,擔心兒子腳疼,一刻也不願讓他下地行走。成器多是由乳母或抱或背,因此行路時不如同齡孩子熟練平穩。
怕他摔著,我疾奔數步蹲身摟住他,高興的連連親吻奶香味的小臉蛋:“姑姑也盼見成器!!成器又胖啦!”
旭輪安坐錦席,望著姑侄二人唧唧咕咕,唇角噙一抹暖意淺笑:“我們入宮已有半個時辰,成器一直吵著要見你,他很想你。”
“醉仙顏色澤絢爛,極宜公主呢,”,端詳我今日衣飾,劉麗娘客氣笑讚:“方才遠望公主,教我疑心是一株盛綻清蓮自太極宮漂入東內,當真美哉。”
看看一旁的薛紹,我含笑道:“謝王妃誇讚,衣裙雖美,始終不及王妃天生麗質,無需修飾,直教人妒嫉呢。衣裳乃入宮前駙馬代我挑選,哦,另這雙朝天紫珠繡鞋,亦為駙馬挑選。”
“駙馬。。。”,劉麗娘羨慕般對我說:“唉,待公主著實體貼入微。”
薛紹溫聲道:“紹向來公務少儉,方得時辰為她挑選衣飾。”
劉麗娘笑說:“如此便遲了入宮?”
不覺看向我,薛紹唇角微揚:“呃,隻是。。。府中出了一件麻煩事,故而耽擱。”
想是關心所致,旭輪張口問他:“何事?可需我幫忙?”
我臉頰微熱,薛紹忍笑道:“處置雖是繁瑣,然不值一提。不勞相王。”
我們夫婦有大把閑暇,薛紹素愛丹青,晌午後我請他教我作畫。他教的仔細且耐心,我這學徒卻沒耐性,畫了不久便嚷著要自己練習,他於是坐在一旁安靜看書,等他再回首,我臉上已班斑點點,五顏六色。再一梳洗打扮,便誤了原定的入宮時辰。察言觀色,旭輪看出其中必有隱情,但見薛紹和我均無意深談,猜是閨房之事,不好繼續追問。
眾人坐在殿內閑談,旭輪和薛紹交流字畫心得,我和劉麗娘淺聊時下流行的妝容衣飾。成器被乳母和宮人抱出去玩,待等回來,一雙小胖手捧著三朵木香,獻寶似的把它們塞給我,喜滋滋的等我誇他,我自是對這乖寶寶親了又親。旭輪至今不知,我喜歡木香隻因那年他將它為我簪於發間。
我將木香纏於青蓮瑪瑙手釧,扭頭對薛紹說:“府中木香皆失了朝氣,枯萎枯死,比比皆是。我過會子要求二聖,從宮裏討要百株植於府中。”
看我得了幾朵花便歡喜的跟得了什麽寶貝似的,薛紹頗覺好笑:“你啊,歡喜憂愁未曾藏心,和成器一樣,十足十孩兒心性!依你,都依你!便是你要天宮仙草,我也架梯登天為你摘下!”
見他答的過於痛快,便知隻是玩笑而已,我睨他,順話說道:“虛頭滑腦!你養尊處優慣了,豈肯登高為我摘花草?天宮仙草我不想要,但你既已放言信口,便需為我勞作一二,不如。。。便教你親自伺弄木香!”
薛紹故作誠惶誠恐狀:“既是公主有令,紹豈敢不遵?!一旦木香入府,必一日三查,隨時匯報,不敢懈怠。”
劉麗娘掩嘴淺笑:“公主與駙馬情篤和好,真教世人羨妒。”
我們笑笑不語,她忽想起什麽,轉而問旭輪:“時辰尚早,不若你我往東宮看望太子妃?聞她玉體欠安,今日恐難赴宴。大王,今日若不往顧,不知何日再見。”
稍思量,旭輪道:“探望太子妃自是應該,不過,我不便前往,王妃與公主一道吧。”
劉麗娘點頭稱好,我心說韋妙兒孕吐正厲害,也是夠受罪的了,本就該前往探病。若隻劉麗娘一人,明擺著讓韋妙兒挑理嘛。
我正要起身,薛紹已起身離席:“我陪你。”
與劉麗娘獨行確實會有點尷尬,薛紹此言正中下懷,我趕緊道好,他伸手將我攙起。旭輪拿我們打趣:“薛表兄與月晚的確恩愛非常,區區一刻亦不舍分離。二聖若睹此舉,定欣慰備至。”
你呢?我和他幸福恩愛,是否也是你真心所願?
心情複雜,我卻隻能也玩笑般接話:“新婚燕爾,莫不如是。待時日久長,如何能久看不厭?難保他不會朝秦暮楚啊。”
旭輪微微斂笑:“薛表兄絕非喜新厭舊之人。”
成器撒嬌,拽著我的手不肯讓我離開,我遂抱了孩子一起往東宮。靜謐的夏末傍晚,疾風忽湧入宮道,乍然一絲秋日涼意滾遍全身。我禁不住縮肩,忙空出一隻手稍攏衣襟。薛紹看在眼裏,自自然然的從我懷中接過成器,左手抱了孩子,右手則握住我的手,掌心溫度奇異的緩緩沁入肌理。
“朝秦暮楚?”。他笑意溫和,低低問我。
我稍垂目:“隻是與相哥說笑一句。”
他笑笑,沒有再說什麽。
成婚月餘,這樁親上加親的婚事以及那場足以被載入史冊的盛大婚禮已成為大明宮內人人頌揚的美麗傳奇。他們言辭過於誇張,說駙馬是大唐最出色俊逸的丈夫,公主則是最勇敢幸福的妻子。也有人頗是妒忌,眼紅薛紹的幸運,遂編出’娶婦得公主,平地生公府’這般醋溜溜的諺語。
因娶的是我,本為白身的薛紹自動獲得’駙馬都尉’一職,是從五品下階的武散官,無任何實權。薛紹不慕官場,未曾參與科考,仕途斷無晉升之機。武媚認為與我不匹,私下與我商量賜他一官半職。本說的是’太子右讚善大夫’,正第五品上階,東宮幕僚,工作內容簡單輕鬆。太子便是未來的天子,若為官勤謹,與太子維持良好關係,升遷簡直易如反掌。但我不可能讓薛紹與數年之後倒大黴的李顯有過密往來,再考慮薛紹本身並無從政之心,遂代他向武媚改求了’朝議大夫’,正五品下階,是個沒實權的文散官,正可疏離那心機博顯貴、權謀定生死的朝堂,隻依此官階領取祿米。
薛紹幾乎沒有所謂的公事,雖需往衙門也隻應時點卯,多留於府中陪我。那條引起韋妙兒不快的小黑後來被我遣人送去東宮,她道謝留下,未再推讓。婚後,薛紹自芷汀等人口中聽說此事,遂教家奴天天蹲守西市,終花重金購得一條,教我好不驚喜,對他的心意更是感激。我們為它取名’靈威’,它與小白極為相似,隻額心一縷指蓋大小的黑毛。不止我們,闔府都拿它當寶貝。它飯量奇大,見人便要討食,圓滾滾的肚皮幾欲觸地,肥胖身軀和小巧腦袋完全不成正比。我對它的健康很是健康,曾讓它禁食,卻惹火了小饞鬼,追著我鬧個不停。好天氣裏,我們會去兩市閑逛,瞧見可心之物直管付錢買下,回府過目戰果,傻乎乎的歡喜好半天;有時則縱馬出城,飽覽名山大川,某次因貪玩甚至忘了時辰,考慮城門已關,索性宿於山中農家,待次日晨間回府,奴仆竟跪地哭嚷,鵑娘因驚憂過度臥床休息,芷汀說差點便要半夜闖宮,央二聖派兵尋人。
如果說恬淡無憂卻也不乏滋味的小日子便是幸福,那我已然擁有。跌宕起伏的狗血言情更有意思?抱歉,暫時不予考慮。
入東宮,自要先去拜過李顯。他人在明德殿,正與上官婉兒交談。他坐於主位,她則侍立下首,然二人距離不過兩尺,皆麵帶笑意。
三人依次向李顯行禮,接著,上官婉兒屈膝道:“婢子見過諸位貴人。”
我笑問:“太子同婉姐姐議論趣事?可能說與我聽?”
李顯笑我好奇心重,道:“不過是說今日兵部某人堂食時噎吞不下,卻不願為人所知,先是強作無恙,終憋悶難忍,痛苦呼救,反惹來一頓笑諷。相王妃,晚晚,子言,汝三人來此必為看望韋妃,她現在寢宮,去吧。我與上官才人將往麟德殿,少陪。”
我不解:“因時辰尚早,我等故先至東宮,太子怎的又要離去?還是與我們一道。。。”
“此乃聖諭,”,李顯笑著插話:“天皇命我親宣一件大事。我不能違。”
薛紹道:“便請太子先行,紹候於此。”
李顯頷首,遂與上官婉兒離開,另十餘宮人隨侍。薛紹留於明德殿,我和劉麗娘、成器前去光天殿。
望一眼那行漸遠的人影,劉麗娘忽似譏笑:“才冠內宮,更得天後青眼,想來上官才人當有好造化啊。”
知她話裏有話,我卻是聽不懂:“王妃何意?”
劉麗娘輕笑一聲,眉心微蹙:“公主當真未聞?上官才人與相王誌趣相投,每見必侃侃而談,乃至不舍罷言,現下看來,她竟對太子。。。多有恭維獻好之意。公主以為,假以時日,花落誰懷?”
旭輪和上官婉兒?雖不願相信,卻不得不承認他喜歡她不無可能,她畢竟是極優秀的女人。劉麗娘乃旭輪正妻,她對二人關係是深或淺自然敏感、上心,如果她認定確有其事,看來是假不了的。可上官婉兒他年將為李顯妾侍,假如旭輪對她心存男女之情,他與李顯的手足情誼是否將因此出現裂痕?
我顰眉思索的模樣落入劉麗娘眼中,她再追問:“公主為大王擔心?亦或,公主厭惡才人。。。挑撥他兄弟二人?”
我極反感她用’挑撥’一詞,上官婉兒喜歡李顯,但她有權放下對李顯的感情,隨時都可以,她也有權喜歡旭輪。我相信她對待感情都是認真的,甘願為之付出一切,絕不至同時對他們使什麽卑劣心計。
我裝作若無其事,笑吟吟道:“我為何為相哥擔心?王妃,倘或太子與相哥皆傾心上官才人,又或她自己有意周旋於二人之間,王妃以為天後會坐視不理?!我對自己親阿娘的脾性最是了解,若是前者,天後會將才人賜予太子,畢竟長幼有序,且太子貴為儲君;若為後者,天後會將才人留於左右,或,嗬,賜她一死,因她的存在將會引起兄弟反目,給皇室帶來一場浩大災難。”
劉麗娘隻當我真如表麵般坦然,不甘心的放下一句:“宮人皆言公主與相王手足情深,原來。。。公主無意幫助相王!”
我皺眉:“幫?如何幫他?阻止他和她,防止他被太子記恨?亦或幫他得到她?王妃,感情之事,永遠隻限於彼此之間。相哥是否對她有心,是否願為她去爭,你,我,皆無法勸,亦不能勸。你懂麽?你懂他麽?”
她笑意淡漠,眼底浮上難言傷感,望天直歎:“公主是懂情之人嗬。從前想留一人心,可惜他已死。後又遇到一個讓我想要了解的人,可惜他。。。道我不必懂,他亦無意懂我。他隻一廂情願認定他給了我我想要的一切。”
她的貼身侍婢無不同情的看著主人。她終究是放下了過去。她想懂他,我卻羨慕她至少有資格伴他。
因她的苦惱,憂傷氣息在我們周圍悶悶的蔓延開來,我笑笑,卻也暗自傷感:“歎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王妃,其實相哥他。。。很好,待人寬和溫柔,他隻是不擅向人表達情感。嗬,興許受長兄影響太深吧。王妃,你們成婚隻三載,終有一日,你們彼此。。。可心意相通。”
劉麗娘微歎:“願如公主所言。”
光天殿,韋妙兒身處內室,正逗弄精神頭十足的小黑,指揮它在紅毯滾來滾去。她將丈長烏發綰成單環,使一根翡翠纏金卷須簪將發綰固於腦後,任幾縷鬆散發絲垂於水紅羅衫。韋妙兒待我們的態度親切如舊,連聲吩咐宮人搬來胡床、置辦飲食,又緊抱成器,念念有詞。
“大郎最是教我想念!原想遣宮人邀王妃與公主呢。”
我應景說著吉祥話:“太子妃將誕龍孫,最需保重貴體呢。我等本不該來此打擾。”
“借公主吉言,”,韋妙兒聽的受用,抿嘴笑道:“若是龍孫,最好不過。誒,我欲代太子問公主一事,殿下牽掛,卻不好問出口。自成婚,公主與駙馬。。。一切可好?”
韋妙兒語調異樣,眼神飄忽不定,說完自己先紅了臉。誰能不明本意?我和劉麗娘也覺臊臉,劉麗娘羞笑著端了一盞清露作掩,卻不忘注意我如何作答。果然女人都有一顆八卦之心,尤其已婚婦女。
說到床第之歡,我無意沉湎,偶爾竟覺厭惡。究其根源,我和薛紹隻心照不宣。他尊重我的感受,雖每夜同宿一室,但隻要我說一聲’累’,他便明白,不越雷池。算來我們的蜜月期大概隻婚後五天吧,再有前日府中宴客,二人借酒意調皮放縱,自中庭吻至內室,沿路扔下珠翠配飾,房門才閉,便迫不及待的為對方寬衣解帶,迫不及待的感知彼此體溫,而當我清醒時,當即嚇的冷汗直流,唯恐懷孕,對孩子不負責。
我垂目,莞爾一笑,並未正麵回答:“駙馬待我極好,請太子妃轉告殿下,不必為妹牽掛。”
本是過來人,韋妙兒不自然咳嗽一聲,好意建議:“陰陽調和乃世間通理,然公主新婚,若房幃之中羞於迎。。。迎合,亦不為奇。公主若有不解之事,可。。。翻閱素/女/經。”
心說再多坐一秒都是煎熬酷刑啊,我麵頰發熱,急急起身:“我。。。過些日子再來看望太子妃。駙馬還在等我。告辭!”
身後有韋妙兒和劉麗娘齊聲挽留,我卻不敢停步,匆匆趕去明德殿尋到薛紹。
我拽他要走,他卻詫異道:“月晚,你可無恙?”。說著話,他伸手輕觸我的額,高溫讓他誤以為是我生病:“不好!應請醫。。。”
“不必!”
薛紹不依,堅持說看病要緊。我隻得附耳向他講明原因,說罷幾欲泣淚。薛紹臉色微紅,好笑道:“這。。。我當備厚禮向太子妃致謝!”
“你!薛子言,沒正形!”
二人並肩攜手,我極小聲道:“知你從不肯將閨幃之事訴之他人,我亦未教太子妃和王妃知曉半字。你可放心。”
“不必,”,薛紹笑眼彎彎,俯首啄在臉側:“我正想改心意呢,倘若再有人問我做駙馬好是不好,我便直言夜夜帝女嬌妻在懷,人間至樂亦不過如此!”
我大羞,直追著薛紹打,要他保證不許說出。他連躲帶閃,差點撞上路過的宮人。他慌忙致歉,宮人們自不敢受。這廂不停拱手,那廂則鞠躬還禮,情景甚為好笑。
近麟德殿,望見旭輪正和皇族裏幾個同齡人愉快交談。燈火熠熠,他一顰一笑皆清晰入目。想起劉麗娘對他和上官婉兒的介意,一時心緒不寧,左右腳竟要打架,整個人險些撲街,幸有薛紹及時扶住我,卻不忘責備一句。
“走路也要學成器麽?若是摔傷該如何是好?!”
有驚無險,我仍緊攀著他的肩,卻已有心玩笑:“便是摔壞手腳,你必對我殷勤照顧。”
薛紹故意唱反調:“自以為是。你若摔壞手腳,整日困在房中,我正得了便宜,可常往平康坊,橫豎你沒法子帶人打上門去!”
我笑著回他:“嘖,原來駙馬早有尋花問柳之心,我不得不防!我若走動不便,還有我阿妹寧心啊,派她打上門去也是一樣的!把你和別宅婦押解回府,一個給我煎藥,一個為我按摩,正合宜呢。”
“打也打得,罵也罵得,不過,”,他說著,伸手在我鬢間撥動:“若你發髻散開被他人窺視,我可不願!”
我今日用以固發的是六根銀釵,簪頭是成雙成對的魚兒,口中銜如意雲彩,寓意上嘉。我指點佯裝怒意的他,笑嗔:“駙馬好生小氣呢!”
二人有說有笑的邁步進殿,眾人無不側目,稱讚他們心中的金童玉女。方才摔跤,不過是因見到旭輪。他雖然就在不遠處,可我對他卻生思念。即便與他近在咫尺,我也依然很想他。別人的辛苦和堅持,終有所獲,而我用盡一生隻為一個毫無結果的結果。
悄悄別過臉,恰見武攸暨正迎麵而來。身形清瘦,眼下掛著淡淡青灰,略顯憔悴無神。我已聽說,自我成婚,他大病一場。於情於理,我應向他道一句關心,可我不能。他愈走愈近,我倉促堆起客套虛笑,他彷若未見,與我擦肩而過。我微訝,轉身望向他背影,嘀咕說難不成還在賭氣不肯理我?亦或再不肯理我?薛紹也已看清,安慰我說不必多想。
我搖頭苦笑,如實歎道:“與他這般結局,最好不過。”。對,最好是後者。
如果我真的傷了攸暨的心,看來我的失意也許正是老天降下的報應。
“滿堂歡慶,太平公主因何愁容不展?”
李徹笑嘻嘻的來在我們麵前,我先為他和薛紹引見彼此,笑說:“確見眾人格外愉悅,卻不知原由,正想找人一問究竟呢。”
李徹道:“堂姐遲來一步。方才,太子代二聖宣告前線捷報,裴尚書率軍大敗突厥!生擒阿史那伏念及其親眷!不日便將一眾敵首押解回京聽候二聖發落!可惜堂姐未曾親睹,太子讚頌’二聖萬歲,裴尚書神武’,氣概豪邁,賓客隨其稱頌,歡呼震徹堂皇大殿,令人心潮澎湃,無不敬佩為國浴血的大唐將士!”
心中大石終於落地,我直說需以美酒慶祝勝利,李徹要去為我端酒,薛徹溫聲勸住,望我笑說:“前日才道不再飲酒,今日便要破誓?嗯?他已被裴尚書生擒,日後再無擔憂吧?”
他刻意強調’前日’,我不由臉紅,嗔道:“隻吃一盞也不行麽?!再者說,裴尚書攻無不克,我信他,故而從不曾為戰事擔憂!”
我們這裏卿卿我我的為一盞酒而爭執,不經意羨煞殿中旁人。直聽到李顯輕咳提醒,二人方意識到此刻非是在太平府。
“嘖嘖,你夫婦恩愛非常,實是教我等豔羨不已啊!”
李顯說著便向李欽暗使眼色,李欽鬼點子多,當即嗬斥李徹:“你實在多餘!”
“我正要躲呢!”,心領神會,李徹故意高聲喊冤,指點自己的腿:“偏他二人甜似蜜,教我聽了腿直軟,竟動也不能動!”
我又羞又氣,衝李顯使性子:“阿兄!何必羨慕我們,太子妃將為阿兄誕。。。哎呀,我必教二聖為我做主!”
李顯大笑,指我道:“哦,原是思子心切啊,此事宜訴之駙馬!怎可當眾明言?”
果是夫妻同心,李顯和韋妙兒都有化和諧為尷尬的好本領。
我氣瞪李顯,薛紹笑望李顯:“我們成婚不過月餘,此時提及子嗣之事。。。嗬,尚早,尚早。她不急,我。。。亦不急。”
李欽故意怪笑,引餘眾各種遐想,他湊近薛紹揶揄:“當真不急?我可不信!”
薛紹深深看我一眼,我極是難為情的默默垂首,他輕笑一聲,對李欽道:“她此生予我,我此生予她,何必心急?”
這時,劉麗娘帶成器返回。成器人小,不耐寂寞,我才陪他玩了一會兒,他便吵嚷著要去殿外。我抱他去後苑觀賞各色夏菊,薛紹自然陪同。成器摘一朵金縷綠讓我吃,我依他,摘兩瓣放入口中咀嚼。清雅微澀,勉強能吞咽。缺了兩瓣的花兒雖不再美麗如初,棄之卻又可惜,畢竟是花中上品。低頭打量衣衫,我最後將它別於腰間的青綺帶,兩色倒也相宜。薛紹因怕我勞累,便代我接過成器。
旭輪和李顯忽現身花叢,李顯道殿內無趣,兄弟二人便相邀出來賞花。成器在薛紹懷裏待不住,旭輪掃視附近,除了花叢便是平整磚地,斷無池塘或水井等潛在危險,便請薛紹放心的放下成器,任他四處玩耍,由宮人們上心跟隨足矣。
四人愜意品花,李顯道:“紫褒姒最為貴重。如何?”
薛紹道:“若論清香宜人,自是木香。”
遙指一叢紅白相間的珍品,我道:“隻看稀世,當是瑪瑙西施。”
三人齊刷刷看向旭輪,他遲疑道:“唉,貴重,宜人,稀世,你們各自說了,教我。。。唔,我。。。我素喜荼蘼。”
“竟是荼靡!”,李顯撫掌笑道:“荼靡不爭春,平平淡淡,同樣清香宜人。八郎與子言不愧曾為學伴,同愛詩書字畫,品鑒花草的趣味亦相差無幾!欸,晚晚,你怎將一朵金縷綠飾於腰間?哦,莫非你喜歡它而非瑪瑙西施?說謊可要罰酒呀。”
我道:“佩戴非因喜歡,是因可惜,不忍棄之,任它被踐碾成泥。太子,若想讓我飲罰酒,想來可是不易呢!”
李顯和旭輪繼續賞花,笑聲不斷。我則在附近尋一張石榻暫坐歇腳,望見憨態可掬的成器居然和花兒對話,不覺癡笑,羨慕孩子的單純無憂。薛紹安靜佇立於身後,雙臂自然垂下,手搭在我兩肩。
他忽然俯身,悄聲在耳邊道:“興許二聖也盼。。。。月晚,我們。。。生個孩子吧?”
知除我之外無人聽去,但心跳卻因此話而驀的加速。緊捂心口,他希望我為他生個孩子?意味著我們應經常親近彼此,可我。。。怯怯的仰麵看他,他貌似平靜,眼中卻飽含無限期許。我不接話,他於身側坐下,手試探著環上腰肢。
他似乎很苦惱,側目不敢看我,開口沒幾分底氣:“我無意強迫,但你我之間總是不能。。。罷了,唉,不生也罷,免得你眼裏從此沒了我。”
結發夫妻,他認定我們將擁有彼此的一生,任何問題和隔閡都有時間去解決、消弭,然而,可悲的是他的’一生’何其短暫。我已是他的妻,是薛家兒媳,他喜歡孩子也好,或因世人約定俗成的’多子多福’也好,我沒有理由給他的心願潑涼水。噩夢早該醒了,不能讓它誤了他的’一生’,留彼此遺憾。
我語氣淡然:“你書房藏書可有素/女/經?若有,你拿來講給我聽,可好?”
薛紹不會感覺不到,我在說話時身子一直顫抖,其實我異常緊張且害羞。夫婦在帳內同看素女經,他很清楚我想表達的深意,我願為薛家開枝散葉,盡妻子之責。他激動,他滿足,他想呐喊抒發,但此刻不在閨中而是皇宮,最終,他趁人不備悄悄在我唇邊落下重重一吻。
“偷香竊玉,好個登徒子!”
“我怎是登徒子?!
“怎會不是?!”
“當然不是!你是我的妻!”
我笑睨他:“究竟有是沒有?”
“如何會有?”,他附耳笑道:“從前你拖著不肯嫁我,我要和阿誰看它?你既思之心切,我必速速購入!”
二人正玩笑拌嘴,忽聽成器喊:“姑姑!姑姑!發!發!發!”
外州今春進獻了九株珍稀金桂,皆非凡品,二聖命悉數栽於麟德殿。樹杆高約兩米,筆直光滑,無一樹杈,樹冠開滿金燦燦米粒般的小花,多如繁星,花香芬芳,香甜氣息充盈於庭。
成器嘟嘴仰望樹冠,我踱至樹下,指花叢對成器笑問:“你想要花?可惜姑姑摘不到呢,請姑父為你摘下可好?”
成器連連點頭,用幼童特有的可愛眼神巴巴的望向薛紹。薛紹會心而笑,撫了撫他的小腦瓜:“成器且等!”
薛紹才欲舉臂,成器卻拉住他的衣裾,急急嚷道:“我要!要摘!”
看來這小人兒是想親自摘花啊,目測高度,需得他騎在薛紹頸上才能接觸到樹冠,恐怕薛紹不會同意。
旭輪快步趕來,極歉意道:“小兒頑劣,駙馬不必屈尊,我使宮人為他摘下即可!!”
薛紹笑笑:“不必。稚子愛頑,我遂其心願便是。”
說罷,薛紹竟真的將成器抱起,讓孩子騎在自己肩頭。發覺自己居然騰空而起,成器並未害怕反十分興奮,小手靈活又迅速,將頭頂上方的花兒拽下,再將它們紛紛灑向庭院,每個人頭上身上都落下金色雨滴。薛紹不敢分心,雙手牢牢握住成器的腰,唯恐他跌落。
無意將小金粒放進嘴裏,竟品嚐到蜜糖般的美妙滋味,我驚喜不已,忙捧著手心的花兒愉快的對旭輪說:“旭輪,好甜呢!”
他湊近,捏起一粒,遂即也放入口中,笑容驟然明朗:“當真極甜!若請張娘娘用獨此九株的金桂調製花醬,必是天下一絕!隻是你愛吃甜食,恐怕都不夠你一人吃呢!”
李顯聽了,笑話我們嘴饞,旭輪請他也吃一粒,我拉住旭輪,偏不肯給李顯。值此時,武媚與李治已緩步邁入後苑。我們隻顧說笑,且二聖未讓宮人先行通報,待二聖已到身旁,我們這才慌慌張張的準備行禮。成器嘟起小嘴,不願返回地麵,抱著薛紹的發冠不肯下來。
李治捋須笑道:“免禮。八郎,月晚,汝兄妹還當自己是稚童麽?隻童兒才會隨手摘花吃呢。欸?成器怎騎於駙馬肩頭?”
旭輪正尷尬著,局促不安的答道:“回天皇,因成器喜愛樹冠金桂,駙馬好意助其摘花。”
武媚淡淡的’哦’了一聲,她望向薛紹,和藹道:“我原不曾看出,駙馬倒是極寵孩子呢。待你與月晚有了自己的子女,應不舍打罵嚴教吧?”
忽被武媚問話,薛紹神情立時拘謹許多,恭敬作答:“回天後,嚴父慈母,小臣隻怕月晚不舍。”
武媚點點頭,略有笑意:“阿娘腹中肉,誰舍得責罰自己的骨肉?此處斷無外人,我有一口語說與駙馬。我長年輔佐天皇,對月晚疏於管教,致使她偶爾任性使氣,言行出格,把她嫁於你們薛家,我心裏。。。嗬,直是過意不去。待你二人有了女兒,需對其嚴格,別教她跟她阿娘學!”
李顯使勁憋啊憋,最後還是沒能憋住,他哈哈笑道:“天後所言極是!!晚晚最是調皮,愛捉弄人,甥女定是與她同個模樣,萬幸啊,子言行事穩重,必能扶正祛邪,教出一位規規矩矩的名門淑女。”
扶正祛邪?我氣的很想舉手打他,李治不悅,責備李顯:“月晚調皮?此中少不得你的’助益’!你身為兄長,卻教她跑馬,教她擊毬,盡職又盡責!該是你向子言致歉!”
李顯被老爹訓的愁眉又苦臉:“天皇偏心!當初兒教晚晚騎術,天皇還曾誇讚,說我李家以軍馬取天下,高祖起兵晉陽,太宗征戰南北,天皇姑母平陽昭公主亦巾幗不讓須眉,願晚晚能為女中翹楚。如今竟全為兒的過錯!”
李顯這番委屈似的喋喋抱怨倒將李治給逗樂了,武媚自是要幫兒子說話,語氣含怨:“太子在理!天子一言九鼎,天皇不可此一時彼一時啊。”
李治又氣又笑,反委屈的瞥一眼武媚:“這。。。。你們娘倆。。。唉,巧舌如簧,我爭不過,爭不過啊!天後,不可對太子太過寵溺!你仍視他為稚童,可他。。。將為人父啦!”
武媚並未辯解,默認自己對李顯的溺愛。她欣慰笑道:“天皇,眼見子女皆有佳人為伴,婚姻和美,妾心甚慰。”
“我何嚐不是?”,李治無不感慨:“駙馬。”
薛紹道:“小臣在。”
李治稍壓聲音,殷切叮囑:“你與公主。。。咳,成器已滿兩歲,太子將為人父,日後表兄弟們該在一處讀書玩耍,你,可明白?”
我躲在武媚身後緊捂滾燙雙頰,薛紹則強忍歡喜,鄭重作答:“請天皇放心,小臣必定遵旨!”
“好!遵旨就好!”
跟隨二聖入殿,賓客已跪地等候許久,齊聲山呼’二聖萬歲’,無不敬畏。莫名仰望巍峨富麗的穹頂,再俯瞰黑壓壓的叩拜人群,情緒忽激動異常,或是說難以言喻的亢奮,李治,武媚,李顯,李旦,四位帝王正在我身前,他們的一生與我無關,但我一生的沉浮榮辱卻都與他們息息相關。
我注意到跪於禦座下首的上官婉兒,她的視線恰落在我的正前方。雖說旭輪與李顯幾乎並肩,但我清楚她關注的人還是李顯。複想起那個疑惑,旭輪是否真的喜歡她?若我勸他打消念頭,避免他年與李顯起衝突,他會不會怪我多事?待賓客一一入座,李治例外的沒有像往日吩咐內官宣布開宴,而是站在禦座前,親口莊嚴宣布,將召各州親王宗室等人於除夕赴京朝見。換言之,年底將有一場李氏家族大聯歡。
旭輪嗟歎:“突厥大敗,天皇暢然欣悅,既賜恩惠於親族,何不趁機赦免阿兄?”
“絕無可能,”,我不假思索道:“太宗朝承乾,本朝李忠,二人之事具不遠也。一個因謀反而被廢黜的太子,能保全性命已是幸事。他隻能被圈禁至死。”
旭輪怔然,刹那間眉心成川:“他於你我乃是手足至親!我心知請天皇赦免他的罪過斷無可能,我隻對你一吐心事,可你竟。。。難道你不覺得自己。。。刻薄?”
心生絲絲委屈,鼻頭發酸,我虛笑坦言:“我對你不想說謊,我不認為自己言辭刻薄!我承認當初亦為阿兄的墮落而惋惜,但二聖對他的懲處實是寬容至極!那些藏於地窖的兵器和甲胄,難道你未曾親睹?!我刻薄?你可曾深思,一旦他謀反成功,二聖如何?太子?我?還有你自己的下場又會如何?親王尊榮自是奢求,想做一介庶人苟活於世都需乞求他的寬容!”
旭輪,李賢是黑是白我不想在乎,所謂‘刻薄’,不外是因我隻在乎你的安危。
靜默片刻,我心情愈發失落,旭輪飲盡一盞酒,忽向我致歉:“多謝關心。是我言重。對不起。”
他是懂我的,一如我懂他那年給過李顯的擁抱。
我愴然道:“你何錯之有?你隻是太重情。”
借酒澆愁,待離宮時,我已是微醺,步伐淩亂無序。入了馬車,我被薛紹擁在懷裏,頭重身子也沉,話都懶得說。
回府歸寢,芷汀等服侍我更衣,柳意道:“新昌坊有人前來拜見,是楊蕊娘子,道自己原先為駙馬看管書齋,如今終日無事可做,反不習慣呢,加之薛家大郎與二郎已往外州上任,府裏空了下來,冷冷清清,遂求公主,可能允她到咱們府上侍候,便是掃塵粗活她也甘願。”
心說這請求合情合理,問了薛紹自然十分願意,我揉揉雙眼,疲憊道:“明日打發人將蕊兒接來府中,我不舍得教她做粗活,與你們一同服侍我吧。”
“是。”
待一切妥帖,芷汀等一齊告退,自留了人在門外聽候吩咐。
懶洋洋的躺在床上,我沒好氣的盯著薛紹,連連抱怨:“為何’遵旨’?!沒羞!!此一時,想必太子已講給太子妃聽,他夫妻二人不知正如何笑話我呢!”
薛紹湊近,狡黠一笑:“我為臣下,豈敢違背聖意?自是要遵旨而行!莫忘,你已答應與我共看素/女/經!”
我撇嘴:“我言而有信,你大可放心。”
薛紹笑看我嘴上逞強,抬手刮我鼻尖:“隻怕你臨陣逃脫!”,他放柔語氣,輕撫如瀑長發:“今夜累了,早些歇息吧。”
他用體貼鈍化了我的疲累,二人漸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