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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帳暖 金風玉露度春風(下)

  新年伊始,’太史令’瞿曇羅各種算啊算,並結合最高領導人對此次婚禮規格的指示,估算出籌備所需時日,最後擇七月己醜為大吉之日,李治遂正式下旨賜婚。如此一來,薛紹正經是從五品的’駙馬都尉’啦,在朝廷混飯吃的那些薛家老先生是何反應我是看不到,隻知武媚還沒過去這個坎兒。


  某天,她忽指薛紹的二位嫂嫂乃’田舍女’,家門寒微,不配與我互為妯娌。李治如何不懂她的私心,二話不說,直接把這道最易解決的’難題’甩給近臣。’右武衛將軍’兼’檢校雍州長史’李晦就跳出來啦,說天後你咋能這麽埋汰人呢,我小孫女剛和薛家定親,對方正是薛緒和成氏的小子。李晦何許人也?河間元王李孝恭的次子。李孝恭乃高祖李淵從侄,軍功赫赫,位列淩煙閣第二!晦妻豆盧氏,乃芮國公豆盧懷讓與高祖第六女萬春公主之女。而李晦本人和堂兄弟李治的關係瓷實,常參宴席,甚至曾聽李治對他說’一日不見,則滿座不歡,卿識朕心,朕知卿意’,可見一斑。’通事舍人’蕭守道也’好心提醒’,內個天後啊,薛顗之妻蕭氏按輩份來算是俺的堂妹,你好意思說俺蘭陵蕭氏不是貴族?蕭守道何許人也?其祖宋國公蕭瑀,乃梁明帝蕭巋與皇後張氏之子,瑀胞姐蕭氏嫁隋煬帝為後。蕭守道的爹蕭銳是太宗長女襄城公主的丈夫,而蕭守道的女婿則是閻立本的孫子閻仲連。。。總之,人家蕭守道隻想稍稍強調一下’偶們是正經八百的皇族後裔哦’。


  我乖乖巧巧的為李治捶腿按摩,乖乖巧巧的看武媚無計可施,心有一絲愜意。時隔兩月,再憶那過於衝動的闖殿請旨,我自己已說不出是何感覺,隻知第一報答了薛紹,第二武攸暨必能徹底死心,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選擇嫁給薛紹便是遵循正確的曆史軌道。


  午時離開還周殿,晴朗少風,冰雪將融未融,赤色宮牆下隨處可見皚皚雪跡,配上悠長似無邊際的宮道,頗有寧靜曠遠之意,教人心境祥和。我特意望向土壤稀薄的牆頭,急切的想要看到它。果然,芝櫻已冒寒而綻,紅豔豔的,兩寸見方的一小片,猶是那不起眼卻最是多彩的細微點綴。不覺莞爾,也好,他放下也好,我們更能坦然麵對彼此。雖不再是愛意,但我們始終都是彼此最親最近的人,誰也不能阻止我們關心彼此幫助彼此。


  收回視線,眼前迎麵而來一位少年,十五六歲的年紀,挺拔清瘦,花鈿繡服,衣綠執象,原是哪個千牛備身。極陌生的麵孔,想是剛剛走馬上任,少年算不得俊逸出挑,然他唇紅齒白,五官異常清秀,幹幹淨淨,宮中少見,直教人忍不住多看兩眼。我正猜他應是我哪門子的叔伯、兄弟或子侄,他也看清了我,忽忍俊不禁。


  道他這聲輕笑似有譏諷之意,我微是羞赧:“我不過是。。。你緣何笑我?!”


  少年原止步在我右前方,經我這責備般的斥問,反輕快的邁步到我正前方,徹底攔住我的去路。他開口,嗓音純亮,語氣詼諧:“我笑太平公主你。。。人貴易忘事呀。”


  他這句話使我立時消火,知與此人必有前緣。少年落落大方,任我反複端詳,見我苦惱皺眉,他微是得意,哈哈笑道:“公主眼力當真如此之差?堂姐,我是阿昌呀!”


  我的天啊,果然胖子都是潛力股,隻欠缺一次成功的減肥!小八戒居然也能瘦成大師兄,綠豆小眼和壓死人的肥膘全都不見啦。


  如夢初醒,卻更為驚訝,看他渾不正經的欠揍笑臉,我氣的一拳直捶過去:“瘦成這德。。。咳,你今體態纖瘦,容貌大異,我如何認得出?!卻來怪我沒眼力!”


  李徹更是開心,故作心口疼:“哎喲,堂姐力氣比之當年亦是倍增啊!未知薛表兄是否亦有此’榮幸’!”


  此時重新打量起如脫胎換骨般的他,我愈發歡喜,深為他高興:“聽阿寶道,自莊王病薨,你守孝不出,長日讀書習字,兼修騎射,而今親見,成效斐然啊。當年在曲江杏林是我以管窺天,未識荊山之玉,我誠心向你致歉。阿昌,恭喜你能入千牛衛當職,一償夙願!!”


  李徹麵色轉紅,羞道:“從前愛頑,這幾年隻不過。。。隻不過。。。”


  嘖嘖,原來臉皮也不如從前厚了,我掩嘴笑道:“不必解釋,我懂,你我姐弟之間還有幾分默契。阿昌,你真的長大了,彬彬謙遜,此乃益事。哎呀,我不敢耽擱,快些進內覲見天皇吧。”


  李徹點頭:“得閑必與堂姐舉杯敘舊!”


  “一言為定!”


  為我與薛紹的夏日婚禮,大明宮幾乎全員參與,而在長安的西北方向,象征殺戮與罪惡的狼煙再起。


  未出正月,突厥新汗阿史那伏念令調露元年叛唐的原單於都護府’卑失州司馬’阿史德溫傅率軍犯邊,突襲原、慶等州,而慶州距長安六百裏。突厥騎兵破城毀舍,殘殺搶掠,致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聞訊,李治疾遣’右衛將軍’李知十等屯駐涇、慶二州,嚴防敵軍南下,又以裴行儉為’定襄道行軍大總管’,統兵三十萬赴前線剿敵。不知哪個愛搞噱頭的渾人上疏,道旭輪自幼遙領’單於大都護’,不如由他掛帥親征,以壯士氣,鼓舞民心,裴行儉為副雲雲。萬幸李治壓根沒睬他,我的心才能落回原處。


  阿史那伏念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拿老對手開刀並不稀奇。本是兩國間一次較為常見的中型戰事,內宮卻流言四起,道這場仗全是因我而起。傳言,阿史那伏念下令進犯是為報仇,他記恨當年二聖不肯將太平公主下嫁自己,如今他貴為突厥之主,必要一雪前恥。對此,我表麵雖嗤之以鼻,然內心卻深深自責。至今未忘伏念的不甘和羞怒,也記得李賢那番善意的逆耳直言,如今,他才得勢便命部下給大唐找麻煩,若說這裏麵沒有我的關係,我著實不能心安理得的百分百相信。


  唐人尚武卻亦不輕文,就貴族世家來說,自小的要求便是文武兼修。朝中不乏戰場難遇敵手、場下舞文弄墨吟詩奏樂之輩,他們腹蘊詩書,看似文弱,一旦手握刀劍跨上駿馬,便可指揮千軍萬馬,縱橫疆場,出身百年世家——聞喜裴氏家族的裴行儉亦不例外。裴行儉少以門蔭為弘文生,考明經入仕,因永徽末年涉入’廢王立武’風波,由’長安令’被貶為’西州長史’。在西域十二年,裴行儉抵禦外寇,內撫諸藩,西域諸國多慕義歸降。乾封二年,官居’安西大都護’的他被召回朝任’司文少卿’。鹹亨年間再升’吏部侍郎’,掌官吏選授,識人善用。除此之外,裴行儉亦工草隸、行書及章草,李治對他的書法造詣多有讚賞,曾供以白絹,令其書寫《昭明文選》,並賜帛五百段。調露元年,花甲之年的裴行儉任’禮部尚書’,奉命護送波斯王子泥涅師西返故國,過西州,遇自號’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叛唐,遂私下募集萬騎,假意畋獵,使奇計俘虜阿史那都支並其子弟。李治大喜,令官吏於碎葉城立碑紀功。裴行儉師承平三國、擒’沙缽羅可汗’阿史那賀魯的邢國公蘇定方,而蘇定方又是曾為大唐立下奇功的大將李靖的高徒,裴行儉可稱’衛公親傳’。


  至裴行儉出征當日,我換衣扮作內侍,和蘇安恒一道溜進皇城。我已算過時辰,在他率眾將接受過二聖祝辭即將邁出朱雀門之時,我及時現身。裴行儉手持調兵魚符,身披環鎖重甲,騎於烏黑駿馬之上。我們才一靠近,緊隨其後的幾員副將立即警醒。


  “何人?!”


  我鎮定自若,揚聲道:“聖諭!定襄道行軍大總管、禮部尚書裴行儉下馬聽宣!”


  聽是’聖諭’,又在皇城之內,裴行儉哪裏有疑,我話才落,他已下馬欲跪接聖旨。我前行虛扶:“裴尚書免禮!”


  定睛看清我的相貌,裴行儉不禁皺眉,隨即卻暢然而笑,巴掌長的灰白須發輕顫,態度十分隨和且慈祥。


  “原是公主。”


  我微訝:“裴尚書。。。如何識得太平?”


  避開人群,他捋須笑答:“公主去冬入含象殿求旨賜婚之時,我正在殿內。公主關心自己的終身大事,何得閑暇注意貪吃禦酒的裴某?嗬,公主特意前來,必有要事,公主但講無妨。”


  裴行儉如此坦然且大度,我反自覺冒失,裴行儉又是爽朗笑說:“公主既不易前來,甘願無功而返?哦,某姑且一猜,公主來此,可是為了阿史那伏念?”


  “裴尚書甚明我意!”,不由驚喜,我連忙點頭:“非因此人,太平實不敢如此。。。冒昧求見,更萬死不敢耽擱軍機大事!”


  裴行儉稍斂笑意:“公主請講。倘或裴某能予以援手,必不推辭。”


  長歎一聲,我無不自責道:“尚書既言中太平心事,必已聽聞宮中流言。人雲。。。太平乃禍根,此次戰事皆因太平而起,原慶二州百姓。。。亦因太平而家毀人亡!倘或太平當年肯嫁於阿史那伏念,必能避免今日之戰。太平早聞尚書威名,凡戰必能克敵,故而來此懇求,請尚書再拔旌旗,力克突厥!否則太平。。。難辭其咎!太平隻恨自己非是男兒,無法跟隨尚書親臨沙場,挽回己過。”


  待我表明來意,裴行儉讚許頷首,表情卻立時凝重非常,語意含恨:“裴某平生最恨便是中華與蠻夷之間所謂’和親’!!初,冒頓困漢高,漢高以家人子禦封公主許嫁冒頓,其後漢家三主,凡九次和親,以女子、金帛、糧食換取匈奴不入塞內,維護漢室安固;戰時如此,兵休時亦。。。需以女子和親,以係二國邦交,遠如明妃昭君,近如文成長公主!二十餘年,大唐與吐蕃可曾真正偃旗息鼓?!長公主此生究竟成全了誰?!那年突厥請婚,陸禦使一番慷慨激昂,字字銘心,我與他仿佛心有靈犀。和親?哼,若非君王禦旨不可違抗,誰肯甘心遠赴異邦?!疆土,原是由我們男人守護,絕非倚仗女子,任柔弱之軀為外族蹂/躪!公主萬勿自責,倘若你效仿文成公主下嫁番邦,誠如陸禦使所言,隻會令我等男兒從此無顏以對天下!何況,突厥人向來反複狡詐,長年突襲我大唐邊陲。即使公主已嫁於阿史那伏念,恐今日之戰亦難避之。公主仍留宮中,裴某幸甚至哉,否則,突厥人秉性殘忍,兩國開戰,定會將公主至於陣前,用以遏製我軍難出營垣,則裴某必無半分勝算;若無戰,公主便是伏念掌中人質,則我大唐戰馬、糧食,任他取之無忌,以換公主性命無虞!公主心慈明義,二聖當欣慰備至,然公主絕不可相信不辨是非的飛短流長!!請公主放心,裴某牢記公主心意,定全勝而歸!”


  仁愛之將,熱血男兒,不外如斯。


  我已不知該如何表達我對裴行儉的感激和欽佩,他則迅速跨上戰馬。俯首看我,他笑說:“此去前線,必將阿史那家的小子生擒回京,公主要打要罵,全憑公主處置!!哦,知公主喜事將近,裴某在此向公主與薛駙馬道賀,成婚之日若某未歸長安,還請公主為我留一盞喜酒!哈哈!”


  我長揖到地,眼眶微熱:“太平必不敢忘!山高路遠,尚書一路保重。”


  一行人馬漸行漸遠,奔赴遠方抵禦外侮。蘇安恒無不敬佩道:“為國土、為女人而浴血,裴尚書真君子也!”


  見他言辭誠懇,我心生感觸,道:“我這輩子與沙場徹底無緣,安恒,你若有意投筆從戎,並非不可。我願為向二聖舉薦。”


  蘇安恒欠身,笑道:“謝公主美意。然仆自幼體弱,莫說騎射習武,便是刀劍竟無力長久握於掌間,仆此生隻能與筆墨為伍。”


  我也笑,拍了拍他的肩,滿懷豪氣:“你當我舍得教你入伍?你我主仆,我不棄你,你勿負我!”


  耳朵關注著戰事走向,唐軍暫無勝亦無敗,隻聽說統製先鋒部隊的’定襄道總管’曹懷舜於半途收納了有意降唐的敕勒薛延陀殘部。日子還是要照常過,方入夏日,韋妙兒診出有孕,又遇番邦入貢,總算碰著兩件可喜可賀之事。李顯向武媚求旨,欲以韋妙兒為正妻,武媚無意答允。李顯受挫卻並未氣餒,轉而去求李治,隻堅持一個理由,他喜歡的女人就該是他正牌大老婆,她的孩子不該是庶出,李治滿應滿許。李顯大喜,向慈父千恩萬謝。李治道最近的大吉之日便是七月己巳,教李顯和薛紹表兄弟同一天做新郎,李家雙喜臨門,豈不美哉妙哉。待吩咐下去,知自家將出一位太子妃、未來的大唐國母,京兆韋家也是感恩戴德,倍有麵兒。


  這天,珠鏡殿設家宴,李治父子三人閑聊道經,我逗著將滿兩歲的成器追我,看孩子急的臉脖慢慢泛紅,肉肉的小手使勁向前伸卻屢屢抓空,我便駐足不動,故意被他捉住。成器抱緊我的小腿,仰麵望我,笑聲暢快稚趣。我則輕撫他的小腦瓜,誇他跑的快,他便放開我,一字一點頭的對我說’姑姑跑’,我複在前時跑時停,等他來追。簡單至極的小遊戲,姑侄二人玩的不亦樂乎。武媚神態鬆快,含笑看著嬉笑追逐的兒孫,偶爾囑我仔細腳下。


  不多時,張元泰引著數位宮人進殿,為首二人各抱一條拂林犬,高六寸,長尺餘,四肢短小,耳圓嘴尖,體型肥胖,一純白似雪,一通體烏黑唯腹下一道存寬白毛,皆毛香足淨,機靈可愛,圓溜溜的小眼四處掃看殿中人物。其實啊,小貓小狗對女人的吸引力並不亞於帥哥哦。我驚喜不已,懷裏的成器也向前掙,想要去摸絨團玩偶似的狗狗。劉麗娘和韋妙兒亦挽手湊近。記得前兩年房雲笙曾養過一條黑白相間的,可惜患病而死。


  “近年西域沿路常遇坎坷,”,武媚笑道:“拂林犬因而難入長安。聞聽市裏竟叫價萬金,仍為貴婦爭相購買,嗬,於我這無暇耽湎享樂的老婦而言,著實難以理解啊。月晚,你便抱了去,總歸它們留在宮內亦無人逗弄。”


  李治頷首,眯眼慈笑:“正是,猧子愛跑愛跳,多看一眼便覺頭暈眼花,我素不喜。你抱去吧。”


  這結果雖說早在意料之中,我仍滿心歡喜:“謝二聖恩典!兒隻求其一。”


  因見成器一直撫摸那隻小白,甚至試圖去咬去抱,我知他極喜歡,自要滿足孩子的心願。不料,我才觸及小黑,另有一雙手抱起了小白。


  “嘖,好個稀罕靈物呢!”


  韋妙兒不住的誇著小白,並招呼丈夫。李顯邁步過來伴於她身側,取肉脯喂小白,偏又故意不喂進嘴,上上下下的晃動,引得小白眼饞不已,直委屈的嗚嗚,淚眼汪汪。韋妙兒開懷而笑,嬌聲對李顯道’殿下好手段呢!’。成器年幼單純,隻道自己看中的東西被人奪走,咧嘴欲哭。我連忙親吻他的小腦門,耳語哄他’不怕不怕’。


  韋妙兒十分客氣,笑吟吟問我:“公主既求黑毛猧子,可否將這白毛猧子予我?”


  我不動聲色,笑語直言:“我更喜白犬呢。”


  韋妙兒還算知趣,把小白還給宮人,並向我致歉,我笑說無礙。心話這不過是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容易的很,於我毫無損失。


  “成器呀,”,我撥弄小白的耳朵,笑問成器:“咱們給它取名可好?日後它伴著你一道頑,總要為它取名呀。”


  劉麗娘微訝,不確定道:“公主可是。。。要將這。。。”


  我點頭:“把它給成器吧。薛表兄性喜潔雅,興許不願我觸碰猧子呢。”


  劉麗娘立時代子道謝,並教導成器向我致謝。韋妙兒稍斂笑意,但沒說什麽,默默的抱過小黑。


  見小黑因好奇去舔韋妙兒衣袖,我忽想起一事,急忙囑咐李顯:“韋奉儀今有身孕,不宜接觸牲畜,亦不可教它進入奉儀內寢,阿兄宜牢記。”


  聞言,他二人神情微變,李顯深深看了一眼韋妙兒,對我笑說:“哎,這。。。晚晚,還是你留下吧。其實我不喜歡猧子,若被她抱了去,少不得要教我天天看它呢。”


  李顯抱過小黑想遞給我,韋妙兒霎時冷臉,似不甘道:“請殿下放心,妾必不敢教殿下見此畜牲!”


  我登時醒悟,二人原是誤會我不肯讓出小黑啊。李顯不想教我和韋妙兒之間起摩擦,所以才要主動還狗。實際上,我隻是擔心狗狗毛發裏的寄生蟲會。。。唉呀,怎麽向唐人解釋呢?!

  任我如何推讓,李顯隻教我留下它,加之李治和武媚也勸,我隻得’恭敬不如從命’了。趁機偷瞄韋妙兒,她緊抿雙唇,內心情緒可想而知。天啊,我真是比竇娥還要冤,我無心招惹大唐社稷未來的敵人啊。


  旭輪拿個鑲金琉璃盞哄得成器暫忘小白,忙把小白抱給李顯:“太子,稚子心性不定,此一時奉為至寶,片刻後便棄如敝履,實不懂珍惜,還請韋奉儀。。。”


  李顯自是不接,仍說自己不喜歡狗。韋妙兒曬笑,對旭輪道:“相王不必。無論大郎日後是否棄之,它本是公主送予侄兒的一份心意,我如何敢。。。嗬,當真不必。”


  我們這裏或真或假的彼此謙讓,李治忽輕咳,正色道:“八郎,代成器收下白犬!月晚,太子乃你兄長,更為儲君,如何介懷這小小玩物?莫負太子好意!”


  我和旭輪遂不再推讓,忙恭敬道:“兒遵命。”


  待氣氛稍霽,’兵部侍郎’馮元常求見,李治宣見。馮元常跪地啟稟,道’定襄道總管’曹懷舜聞聽阿史那伏念並阿史德溫傅其實留於黑沙王庭,且親隨不過百人,曹遂率精銳輕騎追至黑沙,未覓蹤影,隻得率軍南返。過長城,遇阿史德溫傅,兩方開戰,傷亡甚微。歸至橫水,曹懷舜與’魏國公’李文暕、郎將劉敬同等順利會師,未料竟遇阿史那伏念親率突厥主力等候多時,且阿史德溫傅亦領軍追來。曹李合兵,倉促應戰,以防禦為主,伺機突圍。苦戰一日,唐軍終是不敵,防線崩潰,死傷無數。


  李治驚怒異常,指馮元常喝問:“馮卿道是。。。橫。。。怎是橫水?!橫水距長安四百裏,倘若阿史那伏念率其主力長驅直入,如何沿途州縣竟無一不報?!確為突厥主力?!”


  “臣惶恐!”,馮元常伏地,竭力如常道:“戰報如此!”


  “曹懷舜擁兵數萬,魏叔部下亦為精銳,如何不敵突厥?!”


  “回天皇,曹總管自漠北而返,長途跋涉,人疲馬乏,想是。。。這。。。”


  馮元常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答複竟是為敗軍之將求情,聰明的止住了話頭。李治陷入沉思,武媚不辨情緒的瞥了一眼馮元常,餘眾屏息凝氣。察覺似有人對我暗中觀察,側目望去,劉麗娘匆匆別過視線。我不由得窘迫且心慌,頓時憶起那則流言,心急裴行儉率領的唐軍主力此刻到底在哪裏呀。


  隔數日,曹懷舜被押解回京受審,李治念其曾果敢力戰,減死饒命,流嶺南不用。隨著暑氣越來越重,仍不聞裴行儉下令出擊,隻二聖仍心安沉穩。漸入七月,婚禮前的某個清晨,武媚派人來請,囑我不可攜隨侍。一路默念既來之則安之,我隨宮人來到太極宮,足行了兩刻時辰,手腳微微出汗。待到凝雲閣外,見武媚孤零零佇立東首回廊內,宮人皆安靜候在院外,上官婉兒竟也在列。邁步入內,我望向中庭那架落滿花瓣的秋千,心說武媚專程讓我來此總不是想陪我一起蕩秋千,特意支開全部隨侍,必有深意。


  母女二人先在廊下賞花,氣氛倒也輕鬆溫馨。她忽問我:“可知凝雲閣本是何人居所?”


  我如實道:“兒不知。從前常來此處嬉頑,觀殿堂樓閣皆空置,尤其房內飾物家具竟無一留存,隻院中仍餘一架秋千,定已荒廢許久。”


  武媚笑:“的確荒廢久已。貞觀年間,凝雲閣與其西側昭慶殿本在一處,人喚’凝霞殿’,汝四位嫡親姑母隨文德皇後居於立政殿,庶出帝女皆居於此。天皇承製之前,凝霞殿的主人們均已出宮下嫁。天皇令施工改建,一分作二,昭慶殿成為筳宴之所,凝雲閣則徹底荒棄。”


  我環視早已熟悉的院落,不覺微笑:“無怪乎兒初見之時便道此院處處精致討巧,原是女兒閨閣。”


  “可知合浦公主?”


  我心中微沉,道:“兒豈不知。太宗庶女,人言生母乃無名無姓宮奴,封號’高陽’,得太宗殊寵,將其下嫁文昭公次子。貞觀二十二年,高陽與沙門辯機/奸/事/泄,太宗震怒,腰斬辯機於市,殺高陽侍婢。另有傳言,道高陽為辯機誕孽子,隻假托房家子嗣。此事為黎庶津津樂道,卻是大唐自立國始皇門第一醜聞,汙人耳目。其後數月,山陵崩,高陽謁太宗遺容哭而不哀,盡失孝道及臣子本份。天皇登基,依例晉封高陽為長公主。永徽四年,查高陽與駙馬坐謀反不赦之罪,賜自盡,不附昭陵。至顯慶年間,方追封’合浦’。楊丞前日曾為我細述此人舊事,莫非。。。天後授意?”


  “是我之意,”,武媚默默看我,眼神似是憐惜,她微歎,道:“高陽乃天皇手足,卻是謀逆罪人,更是不孝之女。嫤紓,乃其閨字,想來太宗曾愛重其母,故取’錦書’諧音,當有寄情之意吧。彼時我初入宮,她尚待字閨中,常聞別人議起她如何如何得寵。除卻四位嫡女,太宗殊寵高陽自有緣由。我曾親睹,她的美。。。四十年後再思,該是動人心魄,極度妒嫉,甚至不安。更忘不了,她與太宗脾氣相投,父女二人一樣的倔強好勝。為救辯機,不惜與太宗決裂,雖愚蠢,但她為愛人付出的無上勇氣卻值得敬佩。她被賜自盡前一日,吳。。。唉,天皇下旨,將鬱林郡王李恪絞死於禁宮。唉,吳王啊,身負隋唐兩朝帝王血統,注定無緣大寶,難贏天下,可他姿容雋秀絕倫,至少,嗬,他贏了宮中女子的心。其實房遺愛於獄中招供李恪亦為同謀,天皇本有意饒恕庶兄,恰得李恪密函,竟求天皇寬宥高陽性命。月晚,李恪身份敏感,自身處境本就岌岌可危,李嫤紓不過一個異母妹子,明知她是禍,為何李恪仍作繭自縛,終至不歸?”


  當武媚提及李恪向李治呈上求情手書時,我已隱隱明白他必死的內情,惶然難安。因而她問起我,我著實不敢開口說出那個猜想,隻微微頷首。


  “謝天後警示,兒必銘記於心。”


  武媚鬆一口氣,似笑非笑道:“你的小聰明啊,終於用對地方了。我再問,天皇。。。是否應饒恕李恪?”


  “天皇聖明!殺手足兄弟乃至子女骨肉,皆無可非議,”,我驚訝於自己的冷靜或者說冷酷:“鬱林郡王。。。覬覦親妹,且不知收斂,明目張膽為已獲罪的她上疏求情,更是大逆不倫,不敬太宗,不敬天皇!天皇廢殺李恪,維護太宗英名,保全李氏顏麵,實乃明智之舉,亦是唯一選擇。請天後安心,兒對他。。。如今,兒隻求他康健喜樂。兒斷不會因此事而觸怒天皇,為自己、為他招惹禍事。”


  武媚展顏:“望你理解我的苦心。還有天皇,他雖是你的父親,可於他,甚至於我還有你,身在皇家,何談為己為私,萬事當以大唐為重!我們,活的最是尊貴榮華,卻也最是不易,所謂七情六欲,皆需克製或掩藏。半月前,永嘉郡王李晫被斬於大理寺,可曾聽聞?”


  我點頭:“宮人道其有禽獸行,以犯名教之罪被殺。”


  “去歲江安王薨,當攜此子同歸!”,武媚甚為不悅:“李晫曾與其姊通/奸,現奸/汙其妹,為人告發,故被天皇賜死。唯可憐湘鄉縣主,二七佳年,被迫服毒自裁,以徹底掩蓋這段醜聞。四十年了,天皇仍不能容忍一絲一毫。”


  武媚徐步前行,我緊隨其後。自枝頭折下一寸鮮豔討喜的三角梅,她親手為我綴於鬢間,認真琢磨過位置,最終落下。


  “月晚,人哪,尤其你我女子,總是要學會‘忍’。”


  我仰首賞玩怒放花樹,似玩笑道:“忍?前方若有希望,才能忍下去啊。天後得天皇隆恩殊寵,自尼寺迎回太極宮,區區六載,母儀天下,今更稱聖。您百忍成鋼,早已成為非凡之人,得己所願,可我。。。縱千忍萬忍,最想要的那一人,永遠隻能是鏡花水月。但我依然會忍,隻為他的安危。”


  武媚笑意一時僵住,點了點我的額角,轉了話題:“膽氣直比天高,不知遺傳自我或是天皇,倒不怕我嚴罰降罪,那日為了薛紹,竟敢。。。可惜,我曾期許,興許你願嫁攸暨。”


  想起被我撇在張家樓的武攸暨,莫名傷感卻又極快釋然,我勉力笑笑:“其實薛紹。。。是好人,能包容我的好男人。僅此而已,於我來說卻已足夠。嫁給薛紹,是我最佳歸宿。”


  武媚並不讚同,她頗鄭重的問我:“攸暨如何?你我皆知,他對你的愛慕絲毫不亞於薛紹!比之薛紹,攸暨究竟因何而輸?聖旨已下,我萬難變更,我隻想知道攸暨因何而輸?!”


  我失笑:“天後關心表弟的’輸’,不過是因他乃天後中意的駙馬之選,天後想問的其實是自己為何會’輸’。天後,我分身乏術,我的心,隻能回應一人的愛意。我不願欺騙攸暨,的確,和他在一起我很快樂,然而,在他向我表白心跡的一刻,我已明白他對我的感情,其實他。。。他並不懂自己的心,我於他,隻是常年習慣,他想留住我,想以我為伴,非是出於男人對女人的心動。尤其,我自覺也許他。。。更為看重我的顯赫頭銜,可我隻是月晚,我不是公主。薛紹則不同,他對我的感情經過深思熟慮,他願意照顧我一生,他甚至痛恨我的身份,他希望我隻是普通女子。當然,對攸暨,我亦覺虧欠,可長痛不如短痛,再多糾纏,害人害己。”


  “能被攸暨糾纏,許多女子求之不得呢,”,武媚玩笑,將我摟在懷裏:“豆蔻年華,我奉旨入宮伴駕。我曾那般自信乃至自傲,我武明則定能以我的出眾容貌永久俘獲太宗歡心,我甚至曾幻想自己將成為唯一與他白頭偕老的女人。但後宮美女如雲,姹紫嫣紅,各有千秋,太宗給她們的恩寵讓我漸漸清醒,原來我的豪情壯誌隻是一場空夢,女人對美貌無止無境的追求在宮中一無是處,天子不會隻因你的美貌而真正對你動心牽掛。時至今日,這後宮隻餘我一人,我仍覺遺憾無限,因我自認付出一切卻得不到一人心。但我今日極是欣慰,被我視為至寶的女兒相信她得到了。月晚,薛紹是你親手選定的駙馬,我隻希望他能不負對你的誓言。倘或他有負於你,你隨時告訴阿娘,我會教他明白背棄誓言的下場。”


  “多謝阿娘。我要將它撰寫下來,高懸府中。”


  “嗬,如此他必不敢再生貳心。”


  母女二人依偎著彼此,靜坐於廊下,武媚忽發感慨:“紅塵俗人追求所謂郎情妾意,恩愛纏綿,實乃一時煙雲,而能伴人一生的平和幸福,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一旦擁有,便該珍惜。”


  她眯起瑞鳳美目,似陷入回憶之中。我凝望失神的她,直言道:“再不會有一個男人能如明公,全心全意的愛你護你,多年與共,甚至比天皇更懂您的悲喜憂愁。死亡的確殘酷沉痛,卻是我們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如您所說,我們活的最是不易。”


  她苦笑:“所以你應明我,得知他被殘殺的那一刻,尤其他是為賢所殺,我的痛苦究竟多深。”


  她微閉眼,一滴淚遽然垂落。


  直到婚禮當日,長安無一雨日,眾人紛說這是老天眷顧,格外給我麵子。豔陽高照,大明宮的牡丹悉數綻放,整座恢弘宮殿浸醉於襲人香風之中。天子嫁女自與庶民有異,譬如出嫁之期由天子欽定,雖如此,也需六禮俱全,否則便是不成禮。五禮已過,薛家送來的白雁被好生伺候於內苑,隻剩晚間’親迎’一禮,但依律我已是薛家兒媳。早在前月,薛家派來送聘的正副函使已被宮人議論不絕,倒都是美言讚揚,不外是說薛氏子弟才貌雙全,個個拿得出手,有意自薦枕席,成就一段佳話雲雲。


  寧心等人刻意留我獨眠,可我過於緊張,一夜未眠。待天色將明,再忍不住,光腳跑出內室,吩咐宮人就近找來了芷汀。將芷汀拽上床,我躺在她膝頭,教她為我按摩太陽穴,說自己頭疼的厲害。見我心緒不寧,芷汀指我必因出嫁才會焦灼不安。


  我撇撇嘴,解釋道:“我。。。所嫁之人乃薛表兄,如何不安?”


  芷汀笑:“好,是我胡言!可公主麵色的確憂心忡忡。”


  我仰首看她:“二聖抬愛,今宵會於丹鳳門送我出嫁,聽說。。。呃,太子與相王亦會到場。”


  除了偶爾的小幸運,老天也不忘在我們的人生中安排譏諷和耳光,比如讓我參加我愛的人和別人的婚禮,再比如讓我愛的人看著我風風光光的嫁給我不愛卻又不忍傷害的好人。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希望旭輪今夜不要入宮,我對自己的眼淚沒有信心。


  芷汀道:“自然。二位貴人與公主本一母同胞,唯一的親妹出嫁,且駙馬乃二人表親,豈有不賀之理?尤其太子對公主一向疼護有加,必要待公主登車之後再行納妃之禮。”


  我無奈且煩悶道:“是啊,是啊,嗬,不為我也該為薛紹呢。”


  她掀了靛湖錦繡薄被,打趣我道:“還請公主歇息,不然入夜之後。。。”


  “啊!芷汀真壞!”


  二人玩笑著推搡彼此,芷汀陪我一道鑽進被窩。開始總是她在講話,後來便沒了聲音。她已熟睡,我卻更為清醒。


  我隻是一縷來自異世的遊魂,來此隻為尋他。我那般狠心絕情的拋棄了我的親朋、愛人、穩定生活。。。跟隨命運的既定安排,我見到了曾以為永無可能相遇的那個人。時空雖已轉換千年,我依舊愛他至深,可他卻。。。不,不隻是他,我亦不敢衝破道德的約束。我們是親兄妹,此生斷無長相廝守的可能。他已有妻兒,而我今天也要嫁人,我將成為一個男人的妻。我不想,因嫁人意味著自己被另一層禮法所約束。即便我的丈夫因他與生俱來的寬容美德不會怪我怨我,可我自己清楚,道德和良知正不斷的代他譴責我,它們不僅譴責我那份不顧倫常的感情,它們還譴責我對我丈夫的不忠。並非沒有解脫之法,我死或終生不嫁,但那樣做無異於更改曆史,而更改之後的結果則難以預知,我懼怕它會影響我所愛之人的安危,所以我選擇做懦夫,不掙紮不反抗,讓一切沿正軌繼續下去。


  再次睜眼,已近午時。我已忘卻夢中事,然眼眶蓄滿淚水,想來並非美夢。芷汀不在身側,她與旁人候在床下,皆穿戴一新,桃紅宮裝,喜氣俏麗。鵑娘擔心的詢問我是否安睡,我點頭作答。


  鵑娘哄我:“莫憂,總是能隨意回宮啊。唉,想我當年出嫁,亦曾垂淚傷心。離開家,離開父母手足,歸於陌生府第,與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過一輩子,為他生兒育女,任誰都會擔憂乃至慌怕。即使嫁給薛郎那般。。。嗬,亦難免不安。”


  善意真摯,她對我的感情一向如此。她的人生坎坷不幸卻也偉大可敬,代替武媚撫育我十餘載,精心盡力,視如己出。寧心在旁看著,調皮地衝我擠眉弄眼。


  “娘娘,”,我抱抱鵑娘,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我如何會怕?薛表兄待我極好,我不怕離宮。”


  沐浴梳鬢,宮娥取來花釵翟衣,鵑娘親手為我穿戴,一絲不苟。青羅衣裳,繡白冠翟鳥紋章,並素紗中單,黼領,朱褾,青襈。緅色領緣蔽膝,加文繡、重雉二章。深青高腰大帶,上以朱錦,下以綠錦,紐同青組。青鞓,青襪、金飾青舄。白玉組佩,彩綬垂紳。


  看我心不在焉,鵑娘微氣,著急提醒:“好生記住!若你夫妻在房中不通解法,誤了良宵,我可不來幫!”


  我又羞又驚,摸了摸滿頭花釵和繁瑣發髻,嘟囔不滿:“我如何一一記下?!娘娘若不肯幫,我教芷汀她們來解!”


  室內頓時揚起一陣哄笑,揚翠戲謔道:“我等自是聽從公主吩咐,怕隻怕另有人不願被打擾春宵呢!!”


  我靜坐高大華美的梳妝台前,想象自己是呆子,假裝自己沒有任何感情和感觀。青黛,鉛粉,口脂,麵靨,斜紅,金鈿。。。一步步,鏡中那濃妝豔抹的人兒,美卻陌生,異常陌生,再不見熟識模樣。今夜過後,我便是薛夫人,任何變化都很正常吧。


  待萬事忙完,殿外日已西斜。絲竹繞耳,歡快悠揚,人道二聖於太液池畔備下歌舞,宴請朝臣觀賞。芷汀等伴著盛裝待嫁的我,她們雀躍交談,玩笑議論宮門外的薛紹正焦灼等候,每個人似乎都比我激動。我略略不舍的打量臥房,指尖堪堪觸上芙蓉帳,卻似通電一般急急撤手。不,至少今夜,我不可貪戀屬於我和他的美好記憶。


  至戌時,武媚準時前來。見她神色疲憊,我關心道:“懇請天後保重貴體。”


  武媚稍垂目,長睫飛速眨動,繼而又慈愛的望向我,親手為我打整衣飾:“阿娘隻在意你幸福與否。出嫁是喜事,多笑笑。好啦,該去見駙馬啦。”


  步入中庭,於忙碌人群不意看到蘇安恒的身影。我對武媚道他聰明且心善,若有可能,應讓他多讀書,不要安排他做粗活,她於是留意他一眼,點頭應允。


  丹鳳門外人山人海,多是皇族女眷,偶見武楊兩族的女人。乍一眼看過去,珠光寶氣,香衣雲鬢,都似一個模樣。武媚伴著我徐步而至,她們立時噤口,無不敬佩的望向武媚。美麗而聰慧,憑一己之力睥睨天下,可望而不可及。


  李治端坐步輦之上,由十餘宮人穩穩抬著。他視力不佳,全靠左右內侍不斷通報消息。知武媚與我來到,他難掩笑意,招手示意我快快近前。


  想著這些年他對我的種種疼愛,我感激且不舍:“兒特向天皇辭行!”


  都說女兒是母親的貼心小棉襖,何嚐不是父親的掌中寶?看著她啼哭墜地,弱小可憐,自己連抱都不敢抱。護著她順順利利的長大,從繈褓之中那又紅又皺的小毛頭,蛻變為令自己都深感意外卻更是驕傲的美麗少女。即便是她的嬌蠻任性,偶爾想來也是莫名歡喜,因它源於自己對女兒的寵愛,源於女兒對自己的信任。偌大宮城,她是唯一享有對自己發脾氣’特權’的人。昨日抱著她逗著她,聽她’阿耶阿耶’的稚聲喚著自己,聽她氣鼓鼓的抱怨讀書何用,十七年,被她視為大樹視為蒼天視為倚靠,可轉眼間,竟不得不放她去尋找她的幸福。也許很快,自己不再是她心中的首位,卻又該如何開口,喚回那曾經的父女溫馨?自己終要老去,回歸塵土,她若孤單一人,自己更是心疼難舍啊。


  我強撐著不哭,李治登時心酸,雙眼含淚,嘴上卻玩笑道:“若想阿耶便。。。回宮,不需遣奴仆先報。隻怕紹兒疼愛嬌妻,不願見你勞碌奔波。”


  我搖頭,揚聲道:“孝敬父母怎是勞碌?駙馬必不敢攔。”


  “嗯,嗯,”,李治別過臉拭淚,傷心歎道:“唉,阿耶。。。為你高興呢。紹兒乃你中意之人,你二人婚後必和美恩愛,舉案齊眉,阿耶從不為你牽掛。隻可惜我阿妹,不及聽你喚她一聲大家。你鬢間這把牡丹青蟬金櫛,是當年她下嫁薛家時,先皇親手所賜,如今薛家把它放入聘禮還你,正合宜啊。”


  不願李治思親傷神,武媚溫聲勸慰:“想來駙馬已祭家廟,長公主當泉下有知。月晚,城陽長公主乃你嫡親姑母,你今歸於薛家,晨晚需焚香祝禱,逢生辰忌日手抄佛經焚燒拜祭,不可或缺。”


  我道:“請二聖放心,為長公主祝禱,兒不敢懈怠。”


  李顯與旭輪侍立於李治左後方,他兄弟表情如出一轍,皆是歡喜祝福。對視的瞬間,旭輪微笑著衝我頷首,我亦頷首道謝,隨即移開視線。


  李治笑視李顯:“方才七郎滔滔不絕,此時怎卻無聲?”


  “回天皇,”,李顯難為情的瞥我一眼,慢吞吞道:“兒是怕晚。。。怕公主惱我話多。可兒。。。有一事,務必囑咐公主。”


  李治不由好奇,我笑道:“太子請講。”


  李顯撥開玉冠邊緣的幾絲碎發,神態語氣頗具江湖俠奇,卻是肺腑之言:“薛子言若敢教你受絲毫委屈,定要回宮訴之阿兄,阿兄為你討公理!”


  凝望百忙之中趕來送我的李顯,我霎時淚目,此一時,難免想起他的前任,一個說,要教他的孩子代他觀禮,另一個說,今夜要擠在最前排。可他們。。。這時,人們高舉火把伴薛紹近前,皆薛家子弟。時隔半年再見彼此,皆麵露羞怯之意。正巧周圍燈火晃眼,我索性半閉雙目,耳聽他向二聖叩拜。


  直到禮成,最後的分別時刻已至。李治鄭重對我道:“公主,戒之敬之,宮室無違命!”


  武媚亦鄭重道:“勉之敬之,夙夜無違!”


  我斂袖福身,異常恭敬的作答:“敬受二聖訓教。”


  麵向薛紹緩步走去,他長身立於馬下,笑容燦爛,比往日都要歡喜。我衝他眨眨眼,想誇他今天很帥,他當然看不懂。


  武媚一直陪我走到車前,薛紹再行禮,她勉力對他笑笑,轉而看我,雙眸映照明亮燈火,似愉快道:“快些登車吧,不好誤了時辰。阿娘。。。隻能送你到此。”


  她說罷再不肯看我一眼,迅速轉身返回。夏夜晚風輕揚,溫柔拂過她的衣袖裙袂,漸漸的,她低下頭,暫頓腳步。那位置極好,人群距她較遠。我覺得她一定哭了,她是堅強又不凡的女子,不曾將眼淚暴露於外。我亦不多看她,以示尊重。


  芷汀等人攙我登車,馬車緩緩啟程。如同每一個出嫁的閨女,我也離開了我的家——大明宮。馬車本是皇後翟車,白紅錦帷,輪畫朱牙,廂飾翟羽。昔日武媚曾言會在我出嫁之時將鳳輦賜我,我從未放在心上,她卻始終不忘。乘鳳輦出嫁,雖有逾越之嫌,可更是無上榮寵的象征,有唐以來還是首次。誰家父母不愛子女,富擁天下或薄田老牛,都隻想給予子女最好的一切,哪怕付出所有。


  從今便是正式離宮了,芷汀等難掩激動,紛擠於窗邊,小心的撥開七寶珠簾,露出指寬細縫,或玩笑或驚訝的談論見聞。今晚長安未央,沿路枝頭遍插紅燭,簇簇燭光數之不盡,竟比滿天繁星還要耀眼,華衣宮娥不斷揮灑銅錢鮮果,而這極致奢靡的背後隻是二聖無盡喜悅的心情,願與天下人分享。人潮如湧,長安百姓悉數離家,觀賞這場空前盛大的婚禮。他們望著可稱龐大塞道的翟車驚歎不絕,更驚歎於那條無邊無際的送嫁隊伍,羨慕著幸運至極的薛紹。


  芷汀無意扭頭,發現我竟在哭,忙圍過來為我擦淚,卻不敢弄花妝容,隻得拿巾帕一點又一點。


  “唉呀,公主因何垂淚?”


  望著左右親如姐妹的她們,我莫名委屈,哭的更厲害:“我。。。不想嫁。。。。”


  我無法明言苦衷,隻偎在芷汀肩頭傷心大哭。芷汀悄悄擺手,示意不要為我拭淚。好容易等我痛快哭罷,她們立刻著手為我重新上妝,並整理衣飾。我苶呆呆坐著,平複心情,等待我的丈夫將我接下車,引入隻屬於我和他的全新生活。


  翌日醒來,入目便是薛紹的恬靜睡顏,第一次如此麵對,竟是驚慌失措,我立時捂住口鼻,生怕出聲吵醒他。悄悄起身,衣裳花釵,隱囊繡帔。。。簡直滿床淩亂啊。洞房良宵,房內特意未置冰消暑,曆經一夜,此時帳內蒸浮著絲絲暖熱。挑開紅帳,床前遮了兩道金絲垂紗,隱隱綽綽透著幾道身影,寂靜無聲。輕手輕腳的走下床,繞出垂紗,果是芷汀等人。唯不見鵑娘和寧心,池飛道她母女昨夜喝醉,尚未起床。


  口渴厲害,我端水一飲而盡。掃了掃我的胴體,芷汀明知故問:“公主昨宵。。。可曾安睡?”


  接過池飛遞來的白糖糕塞進嘴裏,我壓低聲音,氣鼓鼓道:“你們必是躲在窗下一夜偷聽,還來問我?!”


  柳意羞紅了臉,怯聲辯道:“怎是一夜?不過。。。聽了。。。”


  我指她們道:“看吧,的確曾偷聽!”


  “月晚?月晚?”


  帳中傳出睡意呢喃,薛紹已醒。池飛笑著推我:“還請公主回帳與駙馬繼續溫存!”


  我羞赧的斜她們一眼:“你們快些出房,不許偷聽!”


  “是!”


  重入紅帳,薛紹睡眼惺忪,怔怔望我:“方才不見你,還當隻是一場美夢,後悔醒來。”


  我忍笑,自床尾搬來一座隱囊墊在背下,舒舒服服的半躺著。


  “哦?”,我疑惑道:“未知昨夜與我行禮之人又是誰?”


  他挪過身子,懶懶的趴在我懷裏,望我癡癡笑道:“是我,是我。”


  他語氣乏力,我關心道:“昨夜便見你麵有疲色,近日便。。。”


  “如何不累?”,他眼神溫柔似水,手撫上我的臉:“自接旨,誰人不知你我將為夫妻?親故學伴,接二連三相邀,道是為我慶祝。若為旁事,我必一一推辭,可,為你我道賀,我不願婉拒。每宴必醉,雖頭疼難受,亦甘心情願。”


  我微笑:“怪不得,腰身添了一層虛肉,原是你。。。”


  驟然察覺口誤,我急急轉身,心罵自己真是大白癡。薛紹爽朗大笑,撐床坐起,把我拉入懷中,憐愛的淺啄眉眼。紅帳愈暖。


  “時隔兩載,你倒記著呢。”


  “我。。。你。。。”


  他在耳邊的吐氣炙熱而渴望:“道觀偷香,紹此生再做不得第二次。不過。。。或可一試。”


  那般縱情恣意的沉淪欲海,仿佛隻為消磨彼此力氣,我也做不得第二次。手擱在腰間,他輕柔的吻已沿唇角一路而下。怦然悸動,我全身發燙,忙拽過薄衾擋在胸前。


  “天光大亮,我們不。。。啊,對啊,表兄,我們當回新昌坊,我應正式與二位兄長及阿嫂相見。”


  薛紹顰眉,眼神微黯:“你既視他們為兄嫂,為何仍喚我表兄?”


  懲罰似的咬噬脖頸,匆匆拽去礙事的薄衾,他溫熱的掌移向小腹。更是激起我全身戰栗,喘息已含一分媚意:“隻是。。。一時難改。”


  他捧起我的臉,呢喃般連連催促:“喚我子言,一如那夜,你對我說’子言,你抱一抱我’,喚我子言,月晚,喚我。”


  被他定睛凝視,我隻覺頭昏腦脹,唇齒難以發聲,輕嗯一聲。少頃,迷蒙中已與他合二為一,重複昨夜纏綿。紅帳不知被誰的手兒腿兒無意挑動,一次次湧起引人無限遐想的細微波紋。


  委身他懷中,我聲細如蚊:“子。。。言。子言。”


  薛紹身子驀的繃直,更為炙熱衝動,舒心笑道:“正該如此!月晚,從此你隻能視我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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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是借狗狗帶出太平與韋後的第一次分歧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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