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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帳暖 金風玉露度春風(上)

  永隆元年,冬十月壬寅,蘇州刺史【曹王明】封零陵郡王,於黔州安置,坐附【庶人賢】也。己酉,自東都還京。十一月朔,日有蝕之。洛州饑,減價官糶,以救饑人。


  冊立新任太子後,聖駕返回帝都。相信所有人皆心有戚戚,那段遠逝五年的曾經仿佛再次重現,隻是這一次,二聖沒有再失去一個兒子。李賢先我們一步離開洛陽,‘右監門中郎將’【令狐智通】等人負責押送李賢一家回長安幽禁。


  我扈從還京,正式離開了太平觀,不忌對外明言。鵑娘偶爾會碎碎念,說我已被和親耽擱了兩年,婚事不宜拖延。但是,除了李賢失敗的謀反,我的婚事似乎也成為二聖之間不會輕易提及的話題。反而正中我下懷,不用得罪他們任何一個,樂得輕鬆自在。鑒於朝堂及大明宮仍沉浸在緊繃敏感的氣氛中,我索性把大部分時間耗在長安殿內,無聊至極時也會猜想宿命將會賦予我怎樣的明天,而我又該如何打發漫漫今夜。


  謀反本是十惡之首,然李治惦念曾令自己無比驕傲的愛子,常常念叨是那些心存邪念的幕僚誤了李賢。但這份感人至深的想念卻無藥可解,父子二人永不得再見,隻因祖宗定下的律法不許他宣見一個背棄父母家國的逆子。某天,李治忽起意過問我的課業,我好不羞愧,看我搜腸刮肚的費神回憶字句,不免使他想起自幼讀書過目不忘的李賢,霎時淚眼婆娑,顫巍巍的手再不能提筆或翻書。見怪不怪,我趕緊用那些早已說過百遍千遍的話哄他勸他,他卻突然揩去淚水,滿麵凝重,吩咐我秘密去見李賢,教我代自己送去一封手書,稍慰思子之情。這件事當然沒能瞞過武媚,然而她並無二話,隻囑我不可泄密。


  這天天氣出奇晴朗無雲,氣溫卻是極低,風刮在臉上竟隱隱作痛。因將入臘月,各宮已開始準備節慶所用一應大小物什。長安殿的女人們不敢隻關注內外八卦異聞,每日勤快來往二十四司,今日要這明天取那,隻怕該用時不曾備全,耽誤正事。以前李賢總誇鵑娘醃糖蟹的手藝是全宮最好,秋冬二季常派人來討要解饞。我教鵑娘挑了三十餘隻已醃製入味的肥美糖蟹裝了滿滿兩壇,隻說是給薛紹,但其實薛紹並不在長安。


  會麵並不愉快,李賢對我的探訪嗤之以鼻,他不願接受我們’施舍般的同情’。令狐智通親送我步出通義坊,我問起李賢的門客可曾試圖營救,他說知道此處的人屈指可數,即便他們忠信果敢,卻是有心無門,絕救不出舊主。坐入馬車片刻,被我特意遣走的芷汀和揚翠也回來了。二人上車,並不多嘴問我因何來通義坊,紛說天冷難捱,牙齒打顫。


  揚翠抱緊自己:“公主近來悶悶不樂,如何才能化解?”


  “若依著你說?”,我笑笑:“誒,方才去哪裏頑啦?”


  揚翠神神秘秘道:“我們如何有心思頑?專為公主去尋化解之法呢!”


  她二人對視一笑,我狐疑:“化解之法?可我不需。。。”


  話音未落,芷汀將垂簾掀開方寸一角,薛紹竟在窗外,隻是靜默佇立,從容低調,便引得路人無不側目,許是他們好奇為何這個男人的存在竟能給這花草蕭條寒風颯颯的街道帶來隻屬於春日的明亮溫香的一抹氣息吧。


  而於我來說,他的出現隻有意外,我驚訝捂嘴,不及說什麽,薛紹目色溫軟,開口笑道:“是呀,我也回來長安了。該是她們走運,若再遲一刻,我便要出門訪友。”


  芷汀笑說:“該是公主運氣好呢。公主對薛郎日思夜想,好容易出得宮來,卻羞怕不敢去見薛郎,我等隻得擅自作主啦。”


  想見他麽?說不清,真的說不清。與他相對時,總有教人無端害羞的絲絲甜蜜,卻也難以忽視與之並存的彷徨失措。早知他甘願包容我的秘密和屈辱,包容我的一切,心底卻始終有個聲音勸說自己’這對他不公平啊’。是啊,憑什麽真情就該換假意,可是,要如何補償呢?想要解決這個困惑似乎頗具難度啊。


  他玄青色的衣角被寒風卷起不住翻飛,我低低道:“你。。。不冷麽?”


  薛紹微訝,揚翠忙不迭下車去請他。他甫一進車廂,便有幽雅梅香,黯然浮動,勾起許多漸遠卻深刻的回憶。隔著二尺距離,我仍覺心慌拘束,悄悄向車壁靠去。


  輾轉難眠之時也曾自省,如果兩年前的我們沒有推開承香殿宮門,令我與他就此交心的一番深談從未存在,而那張書案上更不曾發生過生澀卻聽從本心的水乳/交融,現在的我們會是另一種截然相反的關係吧。他對我不會割舍不下,我對他依然能揮之即去,即便奉旨成婚,我們也將友善互敬或淡漠疏離的生活在同一座宅院,無牽無扯。


  然而偏偏是他,一個被我視為天降英雄自以為不會有任何感情交集的男人,是他看懂那顆被主人封砌在冰瓦雪牆內的心,為拯救它,不惜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博一場豪賭。情一字,最是晦澀難懂,千變萬化。今時今日,彼此之間已無秘密,而所謂’後悔’則是對他包括我自己的莫大羞辱。一夕歡樂易求,一生知己難覓,如果我與他的故事終將以他英年早逝的慘劇而收場,我能做的,也許隻能在有限的時光裏報答他無限的深情和理解。


  我坦然望向他,釋然而笑。薛紹也笑,尋到我的手,立時握進自己掌心。他已看透我的所思所想,輕聲問:“又是一年,還沒想好麽?”


  我稍別過臉,聲音小到不能再小:“二聖。。。還要。。。留我呢。”


  芷汀與揚翠雖坐在車門附近背對我們,耳朵卻始終豎起。聽薛紹不應,揚翠未免著急:“薛郎豈會不明?公主心急出降,隻待天皇下旨呢!”


  輕舒長臂,薛紹將我攬入懷中,垂目凝視,笑意濃濃,愁道:“為何我自覺是她偏要磨我耐性?唉,我年已雙十,無一妻妾,若是繼續長日孤枕,定會惹他人笑諷。”


  芷汀笑說:“公主才不舍得考驗薛郎呢!”


  說說笑笑,數月來堆積成山的苦悶愁緒終得緩解的出口,為補償芷汀和揚翠把難得的’放風’時間都花在去找薛紹的路上,我決定就近去西市請她二人爆搓一頓,兼帶不設上限的血拚,但我分文未攜,掏錢重擔自然被薛紹開心的接下啦。三個內侍裝束的秀氣少年,伴著一位氣質清靈不俗的華貴公子,這樣的組合行走在人潮如織的西市街頭還是十分惹眼兼養眼的。


  不知何故,薛紹握著我的左腕,教我行在自己身前,二人之間的距離始終不超一尺。在他的腳被我踩了數次之後,我不得不駐足,轉身問他:“為何不可行於你身側?”


  他微皺眉,掃了掃過往人群,稍垂首,無奈道:“家奴道這西市近來多有不端兒郎,趁行人隻顧前路,於年少女子背後行無禮佻橫之事。你此刻雖著男裝,然背影卻。。。我思來總覺不妥。”


  隻能說,心細如發的一個微小舉動,足抵得百句華而不實的情話。


  我臉紅忸怩,不願被他察覺,不領情的反怪他多此一舉。薛紹忍笑:“還請公主速行,紹亦腹饑。”


  芷汀和揚翠十分雀躍,逢人便問,至張家樓外,芷汀喜滋滋說著’聽寧心道它家最是知名’便要進店,原來她們打聽這一路隻為尋它。失神望向高懸木牌的顯目刻字,想起武攸暨愛啖它家飲食,且他正月便已回了長安,無端擔心會與他在此相遇。當然,必是我多慮了。我也難向她們解釋不願進店的理由,遂跨進店門,入目,何其熟悉的裝潢布局,還有那高高壯壯一團和氣的老板娘,隻這次我的身邊少了那個脾氣又大又臭、無數次爭執又重歸於好、卻還教人心疼愧疚的混小子。這樣想著,不自覺搖頭笑笑,罷,時間總能讓他明白誰才是對的人,我之於薛紹是他決意攜手一生的妻,於武攸暨卻非不可取代,隻願他。。。


  “哎呀!”


  茫然看去,原是揚翠不小心撞上一人,他詫異的瞪著我們四人,而他的同伴仍興致勃勃的羨慕般說著’你若能尚太平公主,則入仕之後必驟升顯貴。。。’。武攸暨掃過一個嫌煩眼神,同伴雖是不解卻也及時住口。


  望著我,他麵色微窘,似乎不知該如何解釋那句話。我笑笑,並不以為意。欲與他就此別過,他卻請同伴先行,自己竟隨我們一道坐下。我很是尷尬,替他尷尬。我不懂為什麽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他還要自欺欺人,不肯罷手。這麽一想,對他又有點惱火,心話果是個混小子!!薛紹倒是坦然,態度禮貌。


  “難得啊,”,武攸暨開口便是一歎:“難得我們三人能有此機遇。”


  我怕他又要說些難聽話來為難薛紹,不由皺眉:“何意?攸暨,那些話。。。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他笑著打斷:“你不必說,我懂。”


  我微訝,他懂了什麽?我和薛紹已互探心扉?賀蘭敏之被賜死的真相?難道說他竟也能包容。。。


  “你隻是與我製氣,暫不肯原諒我,”,他神色自若,不似神智不清:“故而拿他當幌子,好教我心裏不好受。否則那天在馳道上,為何為我而哭?你心疼我受凍,不是麽?月晚,我都能看懂。


  知他全然誤解,我哭笑不得,解釋道:“我對你並非。。。隻是人之常情罷了!”


  他卻不理不睬,轉而望向薛紹,語氣稍冷:“兩年前,我問過你,你對月晚是何種感情,可你不曾答複,今日再問,你可會答我?”


  又一次針鋒相對,薛紹依舊不予作答,甚至幹脆避開他的如炬眼神。


  武攸暨自是不快,冷哼一聲,鄙夷道:“原來你對月晚的感情不過如此!若對她真心真意,豈能吝嗇表達分毫?!”


  這般的’百折不撓’令薛紹頗為無奈,他莞爾一笑,客氣道:“有些話,有些事,不當被第三人知曉。”


  “狡辯!”,武攸暨頓時嚴肅非常,指他道:“她是大唐最尊貴的公主,值得任何男人為她不惜生死,真若愛她,便該不顧所謂的男兒自尊,將對她的感情遍告天下。她值得最好的,一切!而你居然連這點勇氣都沒有,你配喜歡她麽?!”


  不止薛紹,侍立一側的芷汀和揚翠也覺他不可理喻,芷汀想要勸說,被我擺手製止。


  為大家都好,我不想再耗費下去,把他拽去一旁,直白問道:“攸暨,相識十年,感情甚篤,即便你我沒有未來,也當顧全從前的情誼、彼此的顏麵啊!算我求你,告訴我,我要如何做,你才肯信我對你的確無意無情!!”


  武攸暨注視情緒焦躁的我,篤定道:“還在考驗我!好啊,若真敢嫁他,我便信了你!但你定然不會,因你真心喜歡的人是我!況且天後曾謂我,定會求天皇將你。。。”


  “駙馬,”,我驀的回望薛紹,一臉認真:“請回府等待賜婚聖旨!”


  武攸暨嗤笑不信,薛紹急忙拉我回座:“仔細二聖怪罪!”


  甩開薛紹的手,我有些著急,卻斬釘截鐵道:“你當我是說笑?!哈,試問誰敢拿自己的終身大事與人玩笑?聽清楚,我隻說一遍,薛紹,我願嫁你為妻,我非你不嫁!三男三女,如你所願!”


  無暇顧及薛紹的反應,此時的武攸暨已如僵化石像,直勾勾瞪著我,麵無表情。我甚為得意的瞥他一眼,愉快揚聲:“我現下便回宮請旨,表弟,你既無賴似的不舍不棄,便請留在此處,為駙馬進一杯賀酒吧!”


  就此別過,再不回首。我小跑著離開張家樓,芷汀揚翠自然跟上。出了西市坊牆,直到入了馬車,三人喘息微促,表情皆怔怔,彼此看來看去。好一會兒,車廂環境極靜,我可以清晰聽到砰砰心跳,腦海來來回回隻環繞一句話:我就這樣把自己給嫁了?


  芷汀大著膽子推我,微興奮道:“公主欲如何請旨?!”


  神思回歸現實,我倚靠車壁,若有所思道:“我倒不怕天皇不允,隻是。。。不能給天後任何反駁之機啊。”


  吩咐車夫回宮,我鎮定心神,反複思考這個計劃的每一步。


  二人麵色轉白,揚翠怯怯道:“公主究竟欲行何事,萬一觸怒天後,我和袁姐姐。。。我們。。。”


  我安慰二人莫怕,笑了笑,自信道:“隻我一人足可成事!”


  原來所謂姻緣,便是在這空色交織的天穹之下,誰和誰不期而遇的相逢相知,同歡喜共憂患,然而,經過一次次機緣巧合,一個個世事難料,最終讓誰和誰走上不同人生路,擁有各自的方寸世界,或波瀾壯闊,或平和如鏡;與一個也許不曾在預期之中卻不悔為彼此耗費無價歲月的人攜手同行,或隻一段路,或直到終點。


  馬車最後停在位於皇城東牆的景風門外,三人下車,由門而入。望一眼尚遠的大明宮,揚翠不解道:“公主因何不回東內?”


  我故作神秘:“若要成事,需得在這些衙署裏找到一人,問他借一樣製勝寶物。”


  二人心急求解,我卻故意不答,二人無奈,綁架似的攙著我一路快步。李多祚正歇班吃午飯,對我的到訪大感意外,這位年輕的黃頭軍官驚的一口飯噎在喉中,要不是揚翠及時遞上一碗水,我今天可就要造孽啦。揚翠替他捶背,被這心地善良且容貌乖俏的姑娘服侍著,他異常局促,很快竟羞紅了臉,站姿繃直僵固,難不成他家中從無侍婢?

  我繞他不疾不徐的漫步,李多祚不敢抬頭:“公。。。公主可是有事吩咐在下?”


  強忍笑意,我恨道:“上月出宮被哥哥抓了現形,害得我被天後罰抄《女誡》,足足三遍!而哥哥卻因忠勇得天後獎賞,而今已是右監門衛的’兵曹參軍’,想必哥哥心中很是歡喜吧?!”


  身為李顯的多年摯友,又曾數次一道跑馬,李多祚對我的脾氣不可謂不知,見我開口便是重翻舊賬,便知沒好果子等著自己。心情低落,什麽食啊色啊,李多祚啥想法都沒有了,思前想後,終擺出一副英勇就義的堅韌模樣。


  “在下魯鈍,還請公主明示!在下甘憑公主吩咐!!”


  心說人壯如塔怎麽膽子卻跟個蠶豆似的,芷汀和揚翠掩嘴直笑。我衝他嘿嘿一笑:“哥哥定能做到,請哥哥借我一套盔甲!”


  這要求對他來說簡直比眨眼呼吸還要容易,李多祚大喜過望,卻不免懷疑是自己聽錯,忙小心翼翼的再問一遍:“公主方才。。。說的可是。。。盔甲?”


  我一字一頓道:“請哥哥借我一套盔甲!此事於哥哥不過舉手之勞,想來哥哥斷不會拒絕。哥哥可是擔心我借去便不還?放心,我今日便教人還來給哥哥。”


  李多祚立時賠笑:“萬物蒼生皆屬天皇,何況一副盔甲?公主若是喜歡,隻管拿去便是。在下隻是好奇,公主一不戍守宮城,二不出征塞外,為何。。。無故要穿甲胄?”


  我微不耐:“隻管拿去?哥哥倒不怕上司責罰呢。誰說無故?哥哥何需多問,借我便是!”


  李多祚不敢再笑,忙說:“是,這便為公主取來。隻是,公主,嗬,我等兵漢所穿盔甲動輒重達數十斤,若非必要。。。宜用軟甲啊。”


  “啊!數十斤?!”,我真的從來不知盔甲能這麽重,便改口道:“軟甲也可。刀劍武器便不必了,我隻要甲胄,隻要甲胄!”


  稍候片刻,李多祚為我取來一套較合身的軟甲,講明穿戴步驟後便退出了自己的辦公室。芷汀和揚翠齊上手,仍費了半天勁為我穿好。心說這軟甲也不輕啊,足有七八斤重,而且一點都不保暖。隻恨自己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啦。


  換好之後,三人返回大明宮,我教她們回長安殿等我,自己則去往含象殿。李多祚陪著我們走了一段路,道吐蕃使臣即將進城,不久後便會入宮謁見二聖。我對吐蕃人沒有好感更無興趣,聽的心不在焉。想著自以為完美無缺的計劃,一路激動不已。


  含象殿中的政治氛圍並不濃厚,二聖宴請近臣,各賜珍藏多年的禦酒。君臣一邊欣賞中庭紅梅,一邊議論近日的幾件國事。絕不該在此出現的我忽現身梅林,視力一向不好的李治並未認出。我坦然輕快的來到殿門外,眾人隻道我是前來稟事。跪地叩拜,我朗聲自陳身份。李治微驚,紗帳後的倩影則巋然不動。李治沒有責備,教我進殿答話。


  “二聖,諸公,”,至禦座下首,我笑道:“聞悉此地有宴,太平願舞一曲大麵,聊以助興。”


  李治更疑,摸不透我的出牌套路,當著眾臣的麵,他略尷尬道:“吾知兒好意,然歌舞已觀,便也罷了。你。。。何故身著甲胄?嗬,而今四方硝煙已休,不需你馳騁疆場,上陣殺敵。”


  我羞澀一笑:“天皇所言極是。值天下太平,兒不需為國出征,既是兒不當穿,可將其賜予駙馬?”


  這已非暗喻,而是□□果的明示啊。李治的意外絲毫不意外,隻見他雖神色如常,卻忍不住欲後視,似想第一時間與武媚商議。然而,隔著一道紗簾,根本連她的表情都看不清。隻看她仍紋絲不動。難道是被我氣的太厲害啦?


  李治示意我再近前,他微皺眉:“這。。。吾尚不曾。。。兒欲將軟甲贈予誰人?”


  李治是真的緊張,他也曾年少,他清楚少年人心性多變,意誌不堅,他唯恐我對薛紹已無好感,唯恐我當眾說出一個他不想聽到的名姓。紗簾後寂靜無聲,武媚似是在等我開口。坦白來說,我對她心存怨氣,因她背著我答應了武攸暨,因我反感她說她比我更懂我應嫁給誰。這一世,我已然被宿命注定永不得與所愛相守,為什麽我想嫁一個真正理解我包容我的男人她都要試圖阻撓?!


  麵對此情此景,朝臣深覺不妥或是無法忍受我超出常規的言行,紛紛告請暫避。李治局促一笑,仍保持君主沉穩風範:“欸,非是不當聽!當年,為拒突厥請婚,便教公主入道為女冠,卻至今未能。。。嗬,是我這做父親的疏忽大意啊。雖為家事亦為國事。眾卿還請回座。”


  無心顧慮他們君臣是何心思,我語氣鄭重,侃侃而談:“天皇,兒不請自來,攪擾二聖與諸公賞梅,且兒身穿武官服飾,實輕率無禮,有失體統。天皇如若降罪,兒絕無怨言,唯請天皇允兒一言。今日來此,兒定要向二聖坦呈,盡如二聖所期,兒終覓得屬於自己的幸福!隻因這份幸福如潮如湧,使兒忘乎宮規,忘乎國法,甚至忘卻自己身為大唐公主的這一事實!因此,兒不敢懈怠,專程趕來此處,欲請二聖及在座諸公分享太平此刻難以言喻的愉悅心境,並懇請二聖賜予兒最慈愛的祝福,更希望天皇能不吝在聖旨之上禦筆親書,給以兒和駙馬最尊榮的肯定!”


  其實我的鋪墊越多李治就越緊張:“吾兒。。。直言便是!”


  一直保持緘默裝佛像的武媚終於開口,與李治相反,她很是冷靜:“公主,作為你的母親,我。。。甚是欣慰,因你能遇到使自己深感幸福的人,因你自這份幸福裏獲取了無上勇氣和果敢,甘冒重責亦陶然不悔。公主,那位被你認定為此生伴侶的駙馬。。。究竟何人?”


  我稍垂目,語氣中難掩得意:“薛紹!太宗嫡親外孫,故城陽長公主之子!”


  特意為之,將’薛紹’二字念的既清晰且緩慢,我要讓在場所有人都聽清,讓他們沒有裝聾作啞的可能性。唯可惜,糾纏不放的武攸暨並不在此,說不定他敢當場大哭大鬧。雖無法親眼目睹,但我可以想象,武媚在聽到這個名姓時一定將她那對好看的柳眉緊皺,因她心中的駙馬人選不是他。她並不了解薛紹,卻又無意去了解,隻堅持以自己的想法揣度他對我是好是歹。我的婚事,成了母女之間的第一次正式分歧。


  恰如私願,李治徹底放心。武媚不甘,似勸說似警告:“公主,你如何確信薛紹乃長情之人?勿因一時盲目喜悅而斷送自己的終生幸福!人世百態,你經曆淺薄,隻過來人才能給你最準確最誠懇的建議!”


  憶起先前薛紹如映星光的驚喜雙眸,我由衷笑道:“兒堅信,他必一世不負初衷!他已向兒獻上最誠摯不渝的誓言,其堅固與可靠一如兒此刻所披甲胄!”


  含象殿肅然無聲,人人都能聽出武媚不滿以薛紹為我的駙馬,所以他們暫時不便出聲附和,隻靜候李治親自拍板決定。許是因尊重武媚,想等我勸服武媚以免她從此心存芥蒂,李治亦不開口。


  武媚深思不答,我正考慮PLAN B, 卻聽武媚平聲對李治說:“天皇,請將這堅固如甲胄的幸福賜予公主吧!妾亦深信,薛紹。。。乃無雙佳婿,不二之選。”


  武媚如此輕易便妥協反教我心生莫名不安,本以為她會提出自己的人選,借她在朝中的勢力阻撓拖延一番。


  李治如釋重負:“自然!”


  眾臣聽的分明,見武媚已無二議,忙向二聖道喜。有人借機恭維:“二聖,薛紹乃太宗與文德皇後的高貴血胤,乃天皇嫡親甥子,又為河東薛氏子弟,論及誰人可為公主之匹敵,臣竊以為,無人能出其右!帝甥尚主,此乃千古佳話!”


  “誠如愛卿所言!”,李治捋須笑言:“吾口諭眾卿,以已故胞妹城陽長公主子薛紹為駙馬,尚吾兒太平!”


  待殿中議論之聲稍弱,武媚別有深意的揚聲道:“公主,我衷心祝福這使你忘乎宮規國法的幸福能伴你一生!!”


  我絲毫不懷疑她的真心,卻更知這其實亦是對我的警告,既是我自己堅持選擇薛紹,日後就要安心的做’薛李氏’,不可再惦念旭輪,惹天下嘩然,被史官筆誅。


  “敬謝天後賜福!”。深深叩拜,我心情複雜。


  我正行禮告退,遇內侍來報,道吐蕃使臣已入安化門,據悉他們此次使唐隻為二事,一為報喪,遠嫁吐蕃四十年的文成公主不幸因痘毒攻心而亡;二則暫攝國政的先王妃沒廬氏代孫兒器弩悉弄再次求尚太平公主,以續二國姻親情誼。這一刻,殿中眾人表情難以詳狀,似驚,似喜,更似後怕,不一而足。也許這就叫撞大運,李治才金口玉言將我下嫁薛紹,那邊便傳來吐蕃有意和親的消息,看來蕃人已知我出觀還俗的消息。


  李治平聲吩咐:“速請蕃使入宮,吾於延英殿宣見。唉,吾妹文成不幸仙逝,嗚呼哀哉。”


  後來在延英殿,在告知文成公主病故的事實後,吐蕃使臣果真代他們的孩兒讚普向李治提出和親請求。蕃人勢在必得,所仗無非是蕃軍近年在二國邊境的節節勝利。李治以羅敷有夫之由堅決拒絕了蕃人的要求,另有眾臣作證,蕃臣隻得無功而返。


  鵑娘沒心思用膳,坐在一旁不住抹淚念叨,替我後怕。我笑:“娘娘,此事已矣!蕃使現在昭慶殿觀看二聖禦賜的歌舞百戲呢!”


  鵑娘埋怨似的看我,抽噎道:“如今你口氣倒是輕鬆,倘或真。。。奉旨和親,教我怎麽活啊?!唉,天皇終是決定把你嫁給薛郎,真是好事多磨啊,我還記得你們年幼之時。。。”


  寧心奉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黍臛,笑嘻嘻道:“阿娘!你若因此不思飲食,阿姐才真是自責不安呢!快些用膳吧。”


  待鵑娘開始用膳,我指著羊皮地圖問蘇安恒:“蕃軍現在何處?”


  他用二指點了點西部偏南的一處地方:“饒是蠻夷驍勇善戰,隻能逞一時之勇,我大唐河州常年派重兵把守,廣武、大夏更是屯兵要地,蠻夷絕不敢冒進。”


  我細看地圖:“所言。。。有理,可,一旦他們冒進。。。唉!”


  “公主莫憂,”,蘇安恒好言勸慰:“而今唯一需公主在意之事,是公主與駙馬的大婚啊。”


  隔一月,新年到來之前,一則國際新聞傳到長安:年輕的突厥王子阿史那伏念被部下推舉為新任可汗,成為一國之主。再過十天,就在我們歡慶除夕之日,一則新聞傳遍大明宮:東宮太子有了一位嬖妾。這完全是爆/炸性的大新聞啊,我太過好奇甚至無法安坐,幹脆趕往東宮一睹為快,隻為滿足自己那顆八卦之心。整整五年,不聞李顯為誰心動,究竟是怎樣的女子能迷住李顯?


  過宜春宮,偶遇上官婉兒,見她神情鬱鬱,步伐不再穩健。我已到她麵前,她方認出是我。我沒有多問,二人匆匆見禮便告辭,然我心知,她的失落必是因那個女人。近光天殿,杳聞歡聲笑語,至宮門,望見李顯居然在為人推秋千,甚至邊推邊關心人家是否恐高。而那道雪青倩影既不恐高亦不畏寒,颯颯風中依然教他用力推。身段小巧依人,暫無法看清五官,然那素瓷般的纖纖玉手已令人暗暗生妒。她飛的極高,笑聲極是愜意。他癡癡望著她雀躍遠去,欣然等她落下時幾乎撞進自己懷中,甘心助她再次高飛。


  我嘖嘖稱奇,當然更替李顯高興,興衝衝的指那人問道:“此女緣何得太子如此愛重?竟能為其屈尊紆貴至斯!”


  宮人笑說:“韋奉儀本為東宮女官,入侍不過五日。太子對其乃一見傾心,愛幸之至,特向天後請求賜封,方才上官才人來此宣。。。”


  我不由自主的緊撫心口:“你道她是。。。韋。。。韋氏?!”


  宮人微疑但不敢問,依舊笑說:“是。韋奉儀出身京兆韋。。。”


  我不願再聽,轉身欲走,恰李顯看清來人是我,愉快招呼:“晚晚!快些近前,阿兄為你和妙兒引見彼此!”


  是夜的除夕盛宴,李治心情舒暢,他向來不貪杯中之物,今也盡興痛飲,為李顯高興,也為我與薛紹。不過半個時辰,宮人便攙扶酒醉不支的李治離開麟德殿。武媚因擔心他,便也跟隨離開,隻留下上官婉兒,囑她遇事速往還周殿稟告。


  韋妙兒的脾性與李顯相近,爽直健談,落落大方,待人亦親切。可,往往她說五句,我僅答一二句,因我認定她極有可能是那位弑君殺夫的韋皇後,又如何能與她談笑自若?韋妙兒雖為妾室,畢竟是李顯嬖妾,因而劉麗娘待她甚為謙禮。韋妙兒也來者不拒,二人很快便彼此親近,韋妙兒還尤為喜歡蹣跚學步的成器,對孩子和藹又可親。


  韋妙兒連連羨慕劉麗娘,劉麗娘不失時機的奉承她:“奉儀得太子殿下如此愛重,想這一二年內必能為殿下誕育男嗣。”


  韋妙兒聽的十分受用,忙不迭道:“謝王妃吉言!謝王妃吉言!我盼得一個如大郎般粉嫩敦實的小毛頭呢,最好。。。能如王妃,母以子貴。”


  “奉儀心願必能達成!”,稍頓,劉麗娘轉而笑對我道:“未及向公主道喜呢。早聞公主與薛郎兩情相悅,今得天皇賜婚,終成眷屬,著實令人羨慕不已。”


  韋妙兒抱著成器也來湊趣:“是啊,宮外亦鹹知遍聞。我便借王妃美意轉送公主,願公主與薛郎早得貴子!”


  我起身,真誠的向二人道謝。李顯與旭輪走近,問我們正談論何事。韋妙兒向丈夫大略一說,李顯忍俊不住。


  “哎呀,晚晚,薛子言終是你的駙馬,任誰都搶不去!主動上殿請婚,勇氣可嘉,不愧是我阿妹!隻不過,你自己心滿意足,卻惹來朝臣不少誹議呢,兩年前的教訓你還記不住麽?!”


  我胡亂的點了點頭,算是強調自己對薛紹的‘居心不良’。韋妙兒道:“公主為薛郎幾乎忘懷一切,直教我想一睹薛郎真容呢。”


  “我與薛表兄幼為學伴,”,旭輪對韋妙兒笑說:“表兄實乃世間罕有靈秀人物,我對其常思欽佩,他二人又。。。傾慕彼此,而今天皇能為他二人賜婚,太子與我皆慶幸不已。”


  李顯顰眉,指旭輪道:“你高興便也罷了,我可舍不得她嫁人離宮呢!”


  知他隻是玩笑,旭輪順意反打趣他:“當真?輪敢問阿兄。月晚愛頑,今阿兄得韋奉儀,若不將月晚托付於薛表兄,恐她又要去鬧阿兄,韋奉儀卻該如何?”


  韋妙兒梨渦淺淺,笑望李顯,眼含緊張更有殷殷期許。李顯俊顏微紅,鬱悶的瞥一眼旭輪,訕笑道:“你。。。直教我兩廂為難啊。”


  韋妙兒不解,稍顯失落,旭輪則煞有介事的向韋妙兒道:“輪向奉儀道喜!太子對阿妹向來疼護有加,而今奉儀在太子心中的份量一如阿妹,足見太子待奉儀乃一片真心。”


  李顯麵色不自主的愈紅,卻也極清楚極認真的’嗯’了一聲,默認旭輪之言。韋妙兒好不激動,羞答答的不敢直視李顯。而此一時,隻我心情微苦。我知會與她相遇,未料會是這般歡喜溫情的開端。然而她與李顯的結局卻是。。。


  忽聞劉麗娘微歎,她望著旭輪,似苦笑道:“我竟不知大王。。。亦擅風趣言辭呢。”


  旭輪微怔,局促一笑,別過臉。李顯趁機’報複’,將旭輪輕輕推向劉麗娘:“顧外不顧內,王妃心有怨言呢,快,哄一哄自己的妻!從前不會哄晚晚,惹她惱你,而今倒要看你會是不會!”


  往事當真已湮滅無跡?縱然我們隻能選擇遺忘,奈何有人替我們記著,清清楚楚。旭輪不覺望向我,淺淺無奈。我亦凝眉望著他,這一世,早知自己必先他而離世,我想他定能放下這份不該發生不該堅守的感情,可那時,大起大落終享歲月靜好的他對我是否殘留一絲絲的眷戀?能否將我歸於自己最無憂無慮的那段回憶中?真若如此,我也可安心的走。


  感謝上官婉兒啊,若非她恰好款款而至,我定會當眾失態。她笑吟吟道:“婢子向公主道喜。”


  我起身,道:“謝姐姐美意。成婚之日,務必請姐姐至府飲一杯薄酒。”


  旭輪對她道:“才人鮮出宮門,許是不識路,我願陪才人一道。”


  上官婉兒莞爾,親切道:“這便再好不過!婢子近日正有不解之事,欲請相王指教。”


  旭輪笑道:“才人抬看。我之材學不比才人,唯專於書法。”


  “相王過謙。”


  他二人欣然探討詩書,倒把劉麗娘晾在一旁,她不免悻然。可其實她看不到,上官婉兒的視線屢次投向李顯,而他正與韋妙兒逗弄成器。


  上官婉兒喜歡李顯,這一點已毋庸置疑。她秘密調查李賢謀反一事,不惜使美人計以身體/色/誘趙道生,一為完成武媚命令,二則幫李顯順利得到太子位。但很可惜啊,她並不了解李顯的為人。在李顯眼中,手足之情重於權勢,來日,一旦李顯得知李賢被廢她上官婉兒’居功至偉’,莫說感激,他定會厭棄她,一絲好感皆無。


  少頃,上官婉兒告辭,旭輪輕聲對正若有所思的我說:“薛表兄。。。與你甚是般配。阿兄當真放心。”


  他想放下,是的,我怎會不懂他。一段無以複製的唯有彼此的晴空歲月,一個違背道德卻夢幻旖旎令我們深刻入骨的吻,幸好,隻有這一點點,它之於漫長一生簡直微不足道。及時放下,為時未晚。


  明亮燭光緩緩流轉於他清新雋秀的臉龐,他眼神始終坦然溫和。我笑了,我相信這笑容落在他眼中必然是美的,是幸福的。


  “我中意。。。表兄久已,那日上殿求婚,雖莽撞失禮,卻更害怕夜長夢多,彼此錯過,終成遺憾。多謝阿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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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曼手傷,口述代寫,後或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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