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人愁 功敗垂成太子恨(下)
澄爽初秋,吐蕃寇犯河源,屯軍良非川。已被降職的李敬玄統軍與蕃將論讚婆戰於湟中,不敵而敗。幸賴百濟降將‘左武衛將軍’黑齒常之死守戰線,力挽狂瀾,未教蕃軍占得更多便宜。消息傳來洛陽,引各種熱議,無不關注西南戰況。
某個暴雨之夜,氣溫低低的,如同已入深秋。房雲笙獨自一人叩響了流杯殿緊閉的宮門,當宮人將出月不久的她請到我麵前時,她衣衫已濕,唇無血色,尤其額角肌膚薄弱似透明,看得清那些青紫筋絡。幾乎瞬間,滴落而下的雨洇濕了吐火羅進貢的織金軟毯。因我方從睡夢中被人喚醒,意識尚不清醒,隻看她似從水裏被撈起一般,不及細想她為何深夜來此,忙吩咐宮人為她找來幹淨衣衫替換。是夜與我同寢的袁芷汀請她入座暫歇,她卻跪在我的麵前。登時大驚,自覺背上竟生出一片冷汗,我和芷汀一齊攙她起身。
房雲笙死死的盯著我,痛苦哽淚道:“求阿晚救命!我不該連累你,可我。。。別無他路!阿晚,我隻能求你!天皇降旨,命太子明日向天下承認殺人事真!否則便要廢他之位!他不肯認,居然。。。動手打了宣旨宮人!將那禦旨扔進香爐焚燒!”
即便來求我的不是她,隻聽內容便知事態何止是嚴重。我仿佛被什麽人使勁推晃,頭昏腦脹,氣短胸悶。眼前,是可憐無助的房雲笙在暴雨裏跑過重重宮門,忘乎生死,隻為所愛求一線生機。李賢瘋了,他徹底瘋了,這兩個舉動無異於藐視天子,挑釁煌煌君權,令他百死亦不為過。
芷汀哆哆嗦嗦的為我穿衣攏發,悄聲勸我不要惹禍上身。我置若罔聞,拽起房雲笙便朝外走,聲音聽不出情緒,像是對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你不會連累我。。。不會連累。。。”
雨大風疾,未入東宮,我亦全身濕透,狼狽不堪,然而沒有一分心思能顧及自己。我請房雲笙去照顧她的孩子,我說我一定勸動李賢,讓他盡力彌救過錯。狴犴殿,稍近殿門,刺鼻濃香直熏的人頭暈作嘔,但殿中各人竟怡然自得。正北主座自然是東宮之主,袍衫不知被丟去何處,僅剩的白紗中單被人扯開半敞,袒胸露腹。他愜意的躺於花叢之中,充滿異域風情的舞姬用軀體為他作席。她們全身□□,憑等身的栗色卷發欲蓋彌彰的權做遮掩。他的手,滑過一具具凹凸有致的胴體,行雲流水般。她們嘻嘻笑笑佯裝羞怕,卻紛紛要求他先寵幸自己。李賢的笑意是那般溫柔迷人,將極致完美卻略顯迷惘的一張臉深埋在她們的身體裏,吮吸輕噬,渴望愈重。腳旁,一把被摔裂斷弦的琵琶,正被他無意識的一踩一鬆。
留在李賢身旁為其助興稱頌的東宮幕僚並不多,不,其實是很少,僅我們的表叔一人。高岐也喝的醉意熏然,傻笑一般凝望沉迷欲海的李賢。更深人靜,何必獨自清醒的麵對慘淡無望的現實。他是男人,極具誘惑的濃情豔景便在眼前,他也有欲望,可他的欲望還沒有擊潰他的全部理智,或者說是本能的趨利避害的算計。明日太陽仍能照常升起,李賢也許無路可退,自己尚不至陷入絕境,頂多被流外州,以後還能還朝,甚至仍能回來這東宮服侍新主。意外出現在殿內的我雖形容潦倒,神情卻異常冷峻,很快,所有樂師都停止了演奏,激揚奔放的樂聲霎一消失,李賢不滿的嘟囔冷哼,自然而然的側目查看,正對上不請自來的我。高岐酒醒大半,掩在袍衫下起起伏伏的手立刻僵住。驚慌失措,他急欲起身,卻因站不穩仰麵倒地,隨即痛苦哼叫,應是撞上了什麽東西。望著我,李賢癡癡發笑,溫柔地推開胡女,隨手抓攏衣褌,試圖起身。惹其中一人不快,雙臂攀上李賢的頸,他複墜地,她將他抱的那般緊,豐滿的乳被壓擠至扁平變形,用生疏漢話向他撒嬌。
“她是誰?殿下的婢妾?難道殿下愛重你們唐國女人而非我們龜茲人?她青稚平平,並不及我美啊!”
李賢醉眼迷離,再次推開她:“依娜,如何因她而慍怒爭寵?哈,即便有千百如你一般的絕色美姬站在我麵前,我。。。我最愛的人不是你們而隻是她!你欲知其身份?太!平!二聖心頭至寶!令突厥王子心碎令他成為天下笑談的女人!請坐,太平公主,請與我們同樂,賢請公主滿飲此酒!!”
李賢狂妄大笑,高舉酒盞朝我灑來,猩紅酒水落在我腳邊,少許潑上衣裙。佇立原地,我沒有躲閃,直麵他或真或假的發泄。他略略得意,灌一口酒,俯首喂於依娜,惹來一眾羨嫉不已的眼光。這些供人取樂的異國舞姬又哪裏能想到,他此刻給予的纏綿恩寵,都將化成她們的催命符。這還是尊貴雍容的帝國太子?簡直是世上最令人不齒為伍的浪蕩子!冷眼瞥著麵前這作戲般的齷蹉,我無力也不屑從她們手裏‘搶’回李賢。李賢繼續與胡女調情,高岐忍痛規勸,反換來他的抽打。高岐無計可施,乞求般望向我。走出東宮,我吩咐兩個禁軍隨我一道。再入狴犴殿,我手中握有鋒利長劍,借助滿腔怒火和對房雲笙的同情,一劍劈開李賢麵前的酒案。高岐大駭,隨即匍伏跪行,擋在我和李賢之間,卻是一字不敢言。胡女全部退縮一旁,樂師則抱著各自樂器自角門掩麵溜走。
“你是誰?!”。我沉聲喝問李賢。
“我是你阿兄!你的親哥哥李賢!”。他似乎看不到我手裏的長劍,笑嘻嘻的答我,身子搖搖晃晃,微微前傾,似想讓我看清他。
銳利冷光直指咽喉,我恨鐵不成鋼的怒罵:“你不是我的兄長!我阿兄乃李氏皇子,而非遇事隻知逃避、用女人和酒麻痹自己沉淪不醒的愚蠢懦夫!!此情此景,你預備何時罷休?李賢,你是大唐最出類拔萃的男人,是集李家眾望的子弟,你是將要成為一代明君的皇太子啊!為何派凶去殺明公?僅僅為了一句讖語?我不信,你絕非氣量狹隘之輩!!太子殿下!求你,看著我,我相信你清白無辜,我相信你沒有派人殺他,二聖亦然,否則豈會力壓眾議長達數十日!他們一直在等你為自己洗刷冤屈!可你。。。何其消極何其敷衍,你令人大失所望,因而他們不得不下旨命你認罪,實則為敦促你申冤辯解。現在,太子殿下,月晚懇請你前去麵見天後,親口告訴她你並非殺人元凶,她會原諒!天後累次訓示,我們是她的骨肉子女啊,無論我們犯下何錯,隻要我們誠心悔過,她定會寬恕!你忘了嗎?!”
高岐聞言落淚,仰望李賢,他激動哭訴:“公主對殿下真心愛戴!!望殿下心領神會,莫再執迷,即刻求見天後!”
憤怒的踹開高岐,李賢喘息急促,語無倫次的衝我高呼:“你的眼。。。寡人不許你直視寡人!即便天皇信我,可她不信我!!她一心隻想讓我認罪伏法,好為那賊道報仇!在她心裏,我李賢始終不及他!!骨肉子女?她當真在乎?我不信你看不透,她對權力的操縱欲何其強烈,早已勝過這世間任何情感!!我很清楚!我很清楚!!李綺,你妄圖迷惑我,讓我卑賤的去求得她的所謂寬恕!!若想廢黜我,明說便是!!不,她想要我死,她恨不得我隨韓國夫人、表姐一起死!對,對,你的劍,拿你手中之劍殺了我!!太平公主,殺了我,取我首級前去邀功,回稟天後,你忠於她,你已為她的情人報仇雪恨!!!哈哈,來啊,殺我,殺我!”
醉醺醺的李賢迎麵朝寶劍撞來,幸被高岐及時推我一把。後知後覺,我將劍收回。李賢軟綿綿的歪在高岐身上,後者哭著抱他坐地。
我自認真心奉勸,卻不想他竟一字不聽,看來他已無意回頭。幾近崩潰,我蹲下哀求:“我不想殺人,我不敢殺人,何況是你!!阿兄,月晚求你,去認罪吧,求得她的寬恕,即便隻為讓她釋然,做一個孝子。她是我們的生身之母,她對權力的追逐絕不會泯滅她對我們的愛,她不會因明公之死而從此仇視自己的兒子,她隻求真相!!朝臣,天下,都在等這個真相!求你!”
李賢仍無動於衷,他趴在高岐懷中掙紮咆哮:“樂師何在?!回來,回來!!奏樂!寡人令汝等奏樂!何人膽敢不從!回來!我還是太子!!寡人乃大唐太子!”
他勒令胡女來陪自己,然而她們卻紛紛躲閃。李賢惱怒異常,伸手去抓,卻一一落空。此時,她們不會不明白他的微妙處境。
“你們!!你們這般低賤不堪的胡姬竟敢蔑視寡人?!放肆!放肆!吾乃太子!高岐,殺了她們!一個不留!”
別無選擇,我將候在殿外的禁軍叫進殿內:“速將太子綁了!!”
李賢冷笑不信,遙指二人,與高岐耳語。麵對怒火中燒的李賢,禁軍無一敢動。
“公主,此乃太子!!”
摩挲著劍柄的紋飾,我冷靜的注意李賢的舉動,莫名心生不屑:“綁!他今夜若滯留東宮,日後再不是大唐太子!”
禁軍略一分析便知輕重,遂近前一左一右分別執住李賢雙臂。李賢破口大罵,強令二人鬆綁,禁軍看我眼色行事,未曾放開。高岐默然垂首,不敢幫他,唯悲歎不已。
離開東宮的時候,暴雨已停。滿地落花,一朵紫牡丹順水漂至腳邊。花光院,李賢曾將一模一樣的紫牡丹為我簪在發間,匆匆九年,一春一秋,已是天上地下兩種心境。光順和光仁陪同房雲笙站在宮門處,琉璃宮燈映出她的滿麵淚痕,眼神卻暗含些許欣慰,至少他肯走出東宮。
李賢驀的安靜下來,冷冷的瞥她一眼:“你去找了她?你認定我需要你來保護?哼,你隻需照顧阿妧即可!”
房雲笙無語凝噎,麵色愈發青白。她推了推光順,要光順隨父親去見武媚,亦是照顧父親。宮道漫長,李賢已由辱罵禁軍改為罵我,我一一聽著,但並不還口。光順惶惶不安,低聲下氣的勸李賢住口,李賢便改罵光順此子不孝。
頓起心火,我禁不住喝道:“他不孝?你有何資格責罵光順!你自己肆意胡為,打宮人,燒聖旨,藐視二聖,罔顧國法,可曾為他、為光仁還有阿妧著想!此一時,你反倒記得自己是他的父親!”
李賢受我指責,極為憤怒,他正醉著,隻知隨性從心,抬起右腳便朝我踹來。饒是有光順為我攔了一下,但我仍因抵不住力道,踉蹌後退兩步。逞過痛快,李賢又開始喋喋不休,時罵時笑。我不再理會,隻令二禁軍加快腳程。當我帶著爛醉如泥的李賢來到憶歲殿時,上官婉兒似料到我們的到來,竟等在宮門外,但她並非迎候我們,而是為了阻攔我們。
“太子,公主,夜雨寒涼,天後貴體微恙,用過藥,方安置了。二位殿下縱有要事,還請明早再來,如若不急,可待朝議之後。”
因那夜撞見她與趙道生幽會,我對她的好感降了兩分,此時再見她特意攔阻李賢求情,雖知非她本意,我仍惱她,態度不免冷淡許多。
“謝上官才人好意!然事關重大,即使不敬不孝,但,請才人代為回稟,天後貴體為重,太平與太子願跪在這憶歲殿宮門,直到。。。直到她明晨醒來,隻請天後即刻召見!”
也許武媚是真的病了,也許隻是不願再見李賢。雖然曆史已定,他最後還是會被二聖廢為庶人,還是會在盛年殞命,可我無法鐵石心腸的視而不見,我想救李賢,隻是為了他無辜的妻兒。
李賢大喊大叫,他不肯下跪。無奈之下,我命令二禁軍‘請’他跪下,他最終屈服於力量。我也跪下,光順跪在我們身後。雨水冰涼,冷氣霎時直刺入膝骨縫隙,全身發抖。上官婉兒平靜的俯瞰我們,這種無聲的對視正是她對李賢失敗的嘲弄。如果李賢有失,唯一的受益者不言而喻。她的鞍前馬後,她付出的一切,也許隻為幫他得到一個他本不需要的位置。
“上官才人看不夠麽?”,確信看懂了她為自己鋪就的成功之路,我似笑非笑道:“更深夜寒,才人並非守門宮奴,還請盡早歇息。太子若有吩咐,我自會伺候,不敢勞煩才人在此。”
上官婉兒轉身離去,但很快便又回來,說武媚肯見我們。驟然欣喜,卻又顰眉看她,她怎會代我或者說李賢傳話?
上官婉兒看出我的疑惑,她攙我起身,笑意淺淺:“婢子侍奉天後已是兩載,公主於天後的意義,婢子了然於心。公主性直而剛,真若在此跪上一夜,雙膝必然有損,婢子雖萬死亦不敢承其罪。為自身計,婢子自要回稟天後。聞聽公主來此,天後即刻宣見。公主,勿怪婢子多嘴,天後近日因明大夫之死頗為傷神,今又染上病氣,因而。。。因而請公主言辭之中千萬慎意。”
寢殿正廳,武媚等著我們。身體欠安,她倦意沉沉,無力斜躺於玉石榻中,自腰以下蓋一襲厚毯。她一向爭強好勝,平日裏承擔的又是男人該承擔的重責,她幾乎從不對外展露自己的脆弱。進殿,我複跪下。許是因醉意的緣故,李賢支撐不住,不用人說便也跪了下來,躬身半伏於地,晃晃悠悠,大失儀表。武媚掃一眼衣衫不整的他,雙唇緊抿,內心極度不悅。
武媚開口,語氣甚為平靜:“月晚,他雖是你的哥哥,可他如今。。。值得嗎?太過重情,注定這輩子要走一條苦路啊。賢不在乎自身安危、前途,你又何必。。。”
我插話道:“天後!兒自知不該涉及其中,可太子與兒畢竟是手足啊。兒懇請天後屈尊。。。聽子一言!!其實太子有很多心裏話!”
我推推李賢,試圖讓他清醒過來,卻發現他眼中已是清明一片,好似從不曾醉過,方才那如潑婦一般的舉動仿佛隻是他的刻意表演。人雖清醒,但李賢卻不準備開口。心急如焚,但我無法代他向武媚申辯。大殿沉寂片刻,武媚忽然坐起身,宮娥們服侍她穿靴。武媚走到我們身旁,親手將我攙起,吩咐我站立一旁不許插話。接著,她望著伏地的李賢長歎一聲。
“太子,天皇對你極其失望。孝敬帝英年早逝,故而天皇對你給予雙重期望,他盼著你有足夠資格承擔江山的那一天。的確,你不曾負他所望,然而如今,你不僅親手打碎他的全部期望,且因你卑劣殘忍的行徑,讓整個李氏皇族也因你而蒙羞!”
李賢忽然仰首,他急切的問她:“天後是否。。。是否亦因臣而徹底失望?”
武媚緩緩轉身,背對我們,她的聲音很輕:“失望?我的確失望並且悲傷,從未預料,我最為欣賞並給予厚望的兒子居然殺死了我的摯友,不過五年,我再次痛心疾首的。。。賢,你隻看到風光無限、大權在握的天後武氏,但你何曾理解這數十年,我如何在這深宮一步步走到今日。明子長無私無求的幫我,那是一份帝王之寵無法取代的情感。包括你們兄妹,如果沒有他助我一人之下,你以為此刻你是誰、身處何位?而你,卻派一群暴徒殘忍的奪去他的性命。驚聞噩耗,我理智尚存,我無數次安慰自己,我的兒子絕非視人命如草芥的凶頑,天皇亦然,因此我們留給你足夠多的時日,讓你向天下澄清事實,然而你近日的所作所為隻能證明你對人命、對皇權的藐視。你連一句逆言都容不下,遑論日後堪當一國之君。”
她這番話很重,然而語氣卻一直很輕。李賢繼續一言不發,始終盯著武媚微頹的背影。他表情微冷,似乎在用沉默默認自己的罪惡行徑。
發現自己的努力全部白費,眼前的結果令我啞然失笑:“怎會如此?天後,今夜冒犯,是我想挽救又一個家人離開我們,沒想到卻是。。。癡心妄想!明公離世亦令我傷心不已,可我相信阿兄是清白的!天後不該憑一把劍便。。。”
武媚回首,極其嚴肅:“我也不敢相信!你如何敢步入東宮!它如今是這天底下最危險不過的地方,人人避恐不及,而你卻。。。誰令你如此一往無前?!也許隻能怪我對你疏於管教!”
吩咐宮人隨我回流杯殿轉告鵑娘,不許我踏出宮門一步。武媚一步不停,由上官婉兒伴著入了內寢。我和李賢則被請出了憶歲殿,在外苦等的光順忙上前詢問。李賢癡傻一般,嘴裏不停說著‘她不信我’,來來回回隻這四字。
我對光順說:“無計可施。恐怕。。。恐怕太子必須擔下這派凶殺人的罪責。好生送他回去吧,請太子妃今夜照顧他。”
分手之前,我對毫無精神的李賢耳語:“我知道你的秘密,但它也許已被趙道生出賣給了上官婉兒。太子,殺了他,一泄心頭之恨吧!”
禁足的日子並不久長,滿打滿算不過半個月。當李賢的謀逆最終被揭發的那天到來時,我的禁足令也被解除。莫名輕鬆,可我並不曾期盼它的到來。換上一襲素裙,我心平氣和的前往東宮。站在明德門前,耳聽得朱門之內哭聲衝天,淒厲滲人。
蘇安恒忽發感慨:“這一次,不知又是多少家毀人亡。”
我冷靜道:“這便是不徇私情的政治,不,它從不以情字計較。安恒,聽說你本是官宦子弟?”
蘇安恒道:“仆祖父與上官儀乃舊交,因而。。。祖父與父親皆未能幸免,那年仆五歲。”
我頷首,略同情道:“原來是那一年。寧心與你同命,她不過滿月便進了掖庭。聽說,她阿耶。。。死在了流放地。”
踏入東宮,這是一個充滿陽光的人間煉獄。全部宮奴都被捆縛押送入獄,有些人我甚至能準確無誤的喚出他們的名姓。每個人都絕望哀嚎,哭訴自己無罪不該受罰。他們還高聲咒罵禍首李賢,罵他為自己帶來滅頂之災。一路行著,地上,牆麵,偶見一灘灘黏膩血跡,驚心駭目。那是因為有的人掙紮的厲害,不肯前去獄中受審,禁軍便直接揮劍斬了他們。都是身份低微的宮奴,即使不曾被審,也不會有人細究。而殺人的禁軍,本是由貴族子弟充任,他們殺慣了飛禽走獸,可看著前一刻還在呼救的生命倒在自己劍下,禁軍們神情頗為複雜,似乎不願麵對。
這時,一個衣裳淩亂的女人風一般衝到我麵前,瞬間伏於我腳下,我認出她正是龜茲舞姬依娜,遂即有禁軍跑著來縛她。我因這意外而呼吸急促,幸有蘇安恒飛快的擋在我麵前,因此依娜未能觸及我的身體。隻看我敢在此時的東宮信步,禁軍不敢查問我的身份。
依娜的哭聲淒慘刺耳:“太平公主!我是依娜!你見過我!我隻是一個被獻給太子的異國舞姬!我隻知如何取悅太子!而他們說謀反兵器,我絲毫不知!他們說我是同謀,要把我們都殺死!公主,求你救我!我隻想平安回到龜茲!”
也許上蒼安排我救她吧,我動了惻隱之心,便向那禁軍求情:“我認識她,她真是舞姬,即便被送入獄中受審,恐怕罪不至死,你現在把她交給我,你不必擔責!”
禁軍不依,以’此乃天皇旨意’壓我,麻利的將依娜綁住,拽著她向宮門而去。依娜當然極不情願,她拚力回首望我,眼神絕望。她會死嗎?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她不該死。
此處正是一道回廊,我憑欄而立,平複內心情緒。環凝周遭慘劇,蘇安恒不禁激動道:“仆也曾經曆過眼前這一幕!一道禦旨,祖父和父親被官吏帶走,家人們驚恐卻更迷茫,因不知自己會去何處,是生或死。禁軍們來了,不許我們動府中任何物什,將我們全部綁住,送去該去的地方。深夜,極冷,府中不曾點亮一盞燈燭,卻明亮又溫暖,而那些令人手腳暖和的光芒竟來自禁軍手中的火把。”
我不能不表示同情:“這般經曆的確讓人終生難忘。想來這十餘年。。。痛苦總伴隨著你。”
他卻笑了:“曾經是。沒入掖廷兩年,母親病亡,並非無人救護,而是她的病太重了,即使用藥也不見好。臨死之前,她請求見我,我被人送去,她病的厲害,我已認不出她就是我的母親。她笑著告訴我,世間最痛苦不過的事已然結束,不許我為她的離世而悲傷。”
我由衷道:“她是一位真正的智者!掖廷宮應有許多。。。和你有過同樣經曆的孩子,你並不孤單。嗬,定有上官婉兒。”
蘇安恒微微側頭:“是,自然有她。她最是。。。嗬,因仆常苦中作樂,她喚仆是’傻蘇郎’。”
傻的人並不是蘇安恒,因為他已看開。而罵他的人,似乎不曾放下啊。
正說著話,禁軍押赴一人自我們身旁經過。我伸手示意他們止步,因那人是兩年未見的趙道生。趙道生僅餘綢褌,胸背傷痕累累,臉上也有幾塊青紅傷斑,定是已受過一番嚴刑拷打,潦倒模樣倒也惹人同情,唯眼神仍清晰可見倨傲之色。見這瘋子終於栽倒,我卻難以快意,隻因無辜之人太多。趙道生朝地上狠啐一口,落地的是血水和碎牙。打量著我和蘇安恒,他笑意輕佻。
“太平公主竟能親臨相送!你瞧,此刻一別,你我再不能見,隻望你莫後悔未與我共享一夕之歡!”
我沒有再次被他的瘋言瘋語氣到,我反倒笑著對他說:“我們一定還會再見!你且放心,我會去獄中’探望’!你說賢愛你,可你仍背叛了他,你必須為你的’愛情’付出代價!”
趙道生笑的癲狂,忽又正視我:“代價?哈,上官婉兒央我與其合歡,公主不會不知其主。。。”
狠厲一拳,竟夾帶風聲,蘇安恒出擊迅猛,讓人始料不及。趙道生應聲而倒,躺地怔然無語,眼神木然,似喪失全部記憶一般。
彈指間,蘇安恒又恢複卑謙姿態:“公主必不愛聽,所以仆便擅自做主了。”
我笑笑,說:“是,我不愛聽那句話。”
禁軍拖起趙道生便走,我最後問他:“告訴我,為何不懼皇權?為何憎恨我的家人?!”
他驀的拉住我的手,我幾乎撞上他:“你恨賢愛我,更恨我勾引他背叛他。知天後對你百依百順,你定會代賢折磨我。索性把一切都告訴你,望你給我一個痛快結局。亡父乃。。。隱太子遺腹子,宮婢趙氏所出。鄭妃亡故之前,命我接近賢。堂妹,你可懂了?”
懂了,長達五十年的守寡生涯,無望而哀傷,這便是支撐她活著的唯一信念。隱忍的背後埋藏著精心布局,她毀了李家數十年內最出色的男人,隻為了卻那個夏日,她倚門眺望卻終未等回丈夫的遺憾。兩座東宮,兩代儲君,同樣的宮傾人毀。我見過她,眉眼慈祥的老婦,初以為我是皇子,待問清我的身份,感慨歎說’方才看你跑跳嬉鬧,還道我兒又回來了’。也許她見過李賢對賀蘭瑜的殷勤,也許她認定這些巧合是上蒼賜她的助益。想笑卻更想哭,此時再憶趙道生對我的奚落和輕蔑,才知他的確有資格。趙道生被拖走,他始終盯著我,無悲無喜。我淡漠一笑,心話隻當聽了一個過於離奇曲折的故事吧。跟誰說呢?誰會信呢?
在馬廄附近,我終於找到了李賢。百餘禁軍遠遠監守,隻為這最尊貴的囚徒。他神態閑逸,雙眼一眨不眨,看人們從秘密地窖將一批又一批閃耀精光的兵器和甲胄搬出,已堆成數丈高的山丘,但還遠遠不夠。降生不足百日的阿妧對眼前的一切茫然無知,窩在父親懷裏,她笑著吃手,想是覺得有趣。李賢嗯嗯呀呀的逗著女兒,一如從前,他抱著我哄我發笑。
我想罵卻已無力氣,淡淡道:“你對他。。。終究是動了心。可惜並不值得。”
李賢懶洋洋的掩嘴哈欠,對阿妧笑道:“你看姑母,她年紀輕輕,卻自以為已參透人世百態。阿妧,不要學她哦。”
他過於平靜的反應刺激了我,我跺腳嚷道:“我今日無心與你爭吵!阿兄,我自認並不聰明!我隻不明你為何。。。不殺了他?此等小人隻會賣主求生!甚至不計後果的誹謗你!”
他很是不解的看我:“月晚,此案不容你插手,為何如此在意?如果你隻求答案,那好,我的確對他動心了,寧可被他殺,亦不願殺他。明白了嗎?”
我眯起眼,不肯放過他任何一個表情:“不明!我不明,雖然你憎惡明公,但我不信你會因一句讖語而派人殺他;雖然你的確寵愛趙道生,可我不信你會為了一個卑賤的他而放棄自己的一切包括性命!所以這回答對我來說無用,我要的是真相。何必謀反?”
他笑:“我已作答,而你不信,我無可奉告”
我們於是不再繼續探討,都保持沉默看指控他的罪證被送去給二聖過目。李顯和旭輪的到來似乎不在李賢的意料之中,他匆匆避開了他們同情且不解的眼神。
李顯望了望四周的禁軍,怯聲問李賢:“阿兄。。。他們。。。可曾為難?”
李賢隨口道:“不曾。我很好。我終於可以從這座華美牢籠解脫。哲,噢,不,你即將成為大唐的儲君。你很幸運,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這個位置,卻很不幸,因你從此將深陷泥沼。我祝你好運。”
李顯咬牙,哽淚道:“阿兄,我懂你,其實你此刻並不好受!你我兄弟大可暢快交心!阿兄,二聖器重阿兄,我和輪自認能力不及阿兄,我們亦無心與阿兄奪位爭權,阿兄不需謀反篡位!究竟為何鋌而走險?!”
李賢的敗落也令旭輪為之動容:“阿兄,你定有苦衷,何妨告之於弟?我們可向二聖求情,二聖定能寬恕,甚至保得親王尊榮!”
李賢的情緒終於不再平靜,指我們三人大聲咆哮:“為何?為何?每個人都問我緣何謀反,我喜歡!我願意!與汝等何幹?英王,相王,太平公主,交替輪回,與其浪費時辰問我要真相,不如趁早謀劃來日如何不與我殊途同歸!”
我還不及反駁李賢,李顯已跪在他腳邊,攀著李賢的臂苦苦哀求:“阿兄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告訴我們,我不想再次失去兄長!”
李賢暴怒,揮手摑了李顯:“便是求,我也不會求你!你即將得到太子位,你會真心同情我?哈哈哈哈,看啊,自幼隻會在阿娘膝下撒嬌的李七郎居然當上了太子!歡呼吧!慶祝吧!從此後她的眼裏隻餘你!輪,快快拜賀咱們的新太子,用你的才智輔佐這位隻知擊鞠跑馬的太子!”
我使勁掰開李顯的手,李賢的一番辱罵使他沮喪且崩潰,當著眾人的麵很沒誌氣的站在我身後擦淚。
李賢冷笑譏諷:“哦,哭吧,李哲,哭吧,讓你的晚晚保護你吧!!不願失去兄長?可你對弘。。。”
“我們當然會歡呼慶祝!”,避免他刺激李顯,我及時打斷:“慶祝一個不孝臣子終於讓位!!阿兄盡可放心,我們三人永遠不會與你殊途同歸!!因我們沒有你的野心勃勃,我們唯一的心願不過是盡臣子和子女的本份使二聖日日欣愉!英哥的確不如阿兄,但他至少。。。至少會做一個聽話的太子!!”
又拽又勸,我和旭輪帶李顯遠離了李賢。看他二人離去,我急忙去找房雲笙。她與張宣和正在一處,二人竟比李賢還要鎮定,她們正整理行囊。而我本以為,失去尊榮、生死未卜,她們至少會因這突至的滔天大禍而哭。沒有宮人能幫她們,已全部被禁軍帶走。房雲笙生而富貴,不通家務瑣事,多把衣裙胡亂的塞成一團。
房雲笙衝我頷首:“阿晚,多謝你來送我們。以後怕是不能。。。常見了。成婚之日,莫怪我缺席。宣和,那件紫裙不必收,我不會再穿它。”
我聲音微弱:“阿嫂,其實你們。。。事情會有轉機。”
她們或許不會死,但李賢會死,失去了他,她的人生再無陽光,她又會如何選擇?
房雲笙停下手中動作,她表情嚴肅:“轉機?阿晚,你是皇族的一員,自幼長於禁宮,你清楚一個謀反失敗的太子將會被如何處置。此時此刻,你能做的是留下來幫我和宣和,或是,去和光順、光仁道別。”
張宣和平靜道:“公主,前日有宮人為賢誕下一子。去看看三郎吧,是個極漂亮的孩子。”
驟然,我被她們的堅強所感動,我知道再無更多言語可以勸慰她們,因她們根本不需要任何安慰。點點頭,我依言離開。
蘇安恒滿懷敬意道:“愛情有時竟這般崇高。”
“是的,愛情可以偉大如斯。有他在,總有希望。”
繞過一道回廊,我遇到了此次被委派負責東宮事宜的幾位朝臣。為首乃高智周,去年轉任’禦史大夫’並被罷相,隻因李治信任,故而特命來此。另有一位五旬老者,神情嚴肅,是’中書侍郎’薛元超,薛紹族中的長輩,亦是巢剌王李元吉之女和靜縣主的丈夫。李治對薛元超十分寵信,皇族私宴總留他一席。
我禮貌福身:“太平見過薛相,見過高禦史。”
高智周視而不見,薛元超稍欠身還禮,我又道:“搜查東宮費時費力,諸公辛苦。”
薛元超微訝:“公主。。。我等。。。”
高智周輕咳一聲,薛元超不再多說,兩撥人遂告辭而去。我猜薛元超是想說他們沒有費時搜查,東宮早已沒有秘密,他已被告知應去何處取得物證。所謂搜查隻是例行工作。
調露二年,八月甲子,廢皇太子賢為庶人,幽於別所。乙醜,立英王哲為皇太子。改調露二年為永隆元年,赦天下,大酺三日。
“月晚,六郎為何。。。為何要。。。唉!”。病榻上的李治氣虛且痛苦,他說不出那兩個字。
此番病倒純粹是因心結,他實在失望,他萬萬想不到兒子竟迫不及待,欲取而代之,提前登基。正因這過度的傷心,他憎厭東宮的所有幕僚,賜死、貶官、流放,比比皆是。
放下手中藥盞,我跪在龍榻之下據實以告:“天皇,兒與太子、相哥都曾問他,可他隻。。。無可奉告。因而兒認定,阿兄有苦衷。”
李治感慨:“六郎很像。。。像我的胞兄李泰。他雅好文學,工草隸,集書萬卷,擅鑒書畫,聰敏絕倫。隻是他疑心極重,明明我無意皇位,從未參與儲位之爭,他卻一心認定我想憑嫡子身份爭儲,做下許多。。。惡事,最後,他親手丟了太子位,並被太宗圈禁均州,盛年而亡。每每想來總覺可惜啊。”
我沉默不語,李治不會殺李賢,正如他的長兄李承乾欲弑父謀反,失敗後也隻是被太宗圈禁黔州。隻是李治不知,隨著他的駕崩,李賢失去了唯一的庇護。
不久,’內給事’張元泰進內回事。李治情緒低迷,怏怏道:“說吧。”
“是。兵器甲胄已悉數焚於天津橋,百姓觀之,山呼天皇聖明。另,今日。。。今日自庶人書房搜出一卷書,名’俳諧集’,乃原’太子洗馬’劉訥言所撰。”
李治震怒:“好啊,以六經教人,猶恐孺子不化,卻將俳諧鄙說編撰成卷,進獻儲君,豈輔導之意!枉我信任劉訥言,自賢封沛王,便以劉。。。長流振州!高岐呢?!”
“回天皇,高岐身死伏法。”
李治顰眉:“身死?我教高真行訓管己子,高岐因何會死?”
張元泰不忍道:“回天皇,及高岐返家,高將軍以佩刀刺其喉,將軍兄高侍郎刺其腹,高岐堂兄申國公斷其首,棄之道中,任人唾玩。”
“高家怎。。。”,李治更怒,忽又撫額而歎:“難道高真行以為殺子便是向我盡忠?罷,許是我語意不盡。手刃親子,他心裏。。。”
張元泰不敢問,默默等候李治考慮。我望向緊閉紙窗,或明或暗的光線交錯匯成一個浮動模糊的輪廓。
或許高岐也不會想到,明明李治已開恩饒他一命,他卻死在了至親刀下。隻希望他是最後一個因此案而喪命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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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曼手傷,口述代寫,本章也許以後會更改 LOVE YOU ALL